摘要:那片从他口中飘出的、名为“肺癌晚期”的阴云,抵达我这里时,中间隔着一碗尚在氤氲着热气的菌菇汤。汤匙的边缘,烫着我的指尖,一种微小而尖锐的刺痛。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汤匙“当”的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滴油亮的汤汁,落在桌旗那几根精心绣出的、鸢尾花蓝色的经纬线上
那片从他口中飘出的、名为“肺癌晚期”的阴云,抵达我这里时,中间隔着一碗尚在氤氲着热气的菌菇汤。汤匙的边缘,烫着我的指尖,一种微小而尖锐的刺痛。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汤匙“当”的一声掉回碗里,溅起几滴油亮的汤汁,落在桌旗那几根精心绣出的、鸢尾花蓝色的经纬线上。
他坐在我对面,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肃穆与沉痛。餐厅的顶灯,那种暖黄色的,特意为了营造温馨感的灯光,此刻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沟壑,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像两条干涸的河床,一直延伸到紧抿的嘴角。他说,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轻,但很急,像一只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的鸟。窗外,城市的霓虹刚刚开始苏醒,一辆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在我的耳膜上划开一道短暂的裂口。我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玩笑成分。没有。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精心排演过的哀伤。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上周。结果是今天拿到的。”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一直没说。”
是吗?我心想。上周,上周三,你不是说去参加一个行业峰会,在邻市,两天一夜吗?我记得的,因为那天早上,我还特意为你熨烫了那件灰色的羊绒衫。你走的时候,身上有我熟悉的、雪松混合着柑橘的须后水味道,而不是医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与病痛交织的冰冷气息。
我的手在桌下,悄悄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一种清醒的痛感。我需要这种痛感,来抵御那股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混杂着荒谬与冰冷的浪潮。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他脸上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像是在我眼前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慢镜头。他眼神里的“沉痛”,他嘴角恰到好处的下撇,他微微颤抖的、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的肩膀。
太完美了。一场教科书级别的表演。
而我,是你钦定的、唯一的观众。
“那……那怎么办?”我听见自己用一种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他。我抬起手,捂住嘴,肩膀开始无法自制地颤抖。视线,隔着一层迅速涌上的水汽,变得模糊起来。他英俊的脸,那盏暖黄色的灯,我们精心布置的餐厅,都在这片水汽中,融化成一团团混沌的色块。
他立刻从对面绕过来,坐到我身边,将我揽进怀里。他的怀抱,曾经是我最眷恋的港湾,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由谎言构筑的囚笼。他身上的味道,还是那股熟悉的雪松与柑橘,但我的嗅觉,却仿佛穿透了这层伪装,闻到了一丝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甜腻的香水味。那味道很淡,若有若无,像一个幽灵,盘踞在他羊绒衫的纤维里。
“别怕,有我呢。”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的后背,带着一种安抚的、程式化的节奏。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般的声音。眼泪是真的,但眼泪背后的情绪,却不是他所以为的悲伤。那是一种被背叛的、彻骨的寒意。我为我们之间那七年的时光,那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温暖与信任,感到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哀。它们就像是被他亲手摔碎在地的瓷器,我甚至能听见它们在我的心底,发出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
“我们……我们离婚吧。”
在我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他终于抛出了这句话。像一个等待了许久的猎人,终于扣动了扳机。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一次,我的震惊,有一半是真实的。我预料到他这场戏的最终目的,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这么迫不及待。
“为什么?”我问,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被伤害的颤抖。“就因为你生病了?我不怕,我可以照顾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陪着你。”我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感动”,以及一丝更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不忍”。他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掰开我的手指。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你离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高尚的、自我牺牲般的沉重。“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拖累你。你还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值得更好的。我不能这么自私,让你把未来的几十年,浪费在一个病人身上。”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我消化的时间。然后,他继续说:“我已经找律师拟好了协议。我们没有孩子,财产,房子归你,车子归你,存款,我也大部分都留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尽快办完手续。我不想……不想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还让你被我束缚着。”
他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大义凛然。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包裹着糖衣的炮弹,精准地击中一个妻子最柔软的地方。他将一场精心策划的抛弃,包装成了一次深情款款的成全。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真诚”,突然觉得一阵反胃。胃里那碗温热的菌菇汤,在翻江倒海。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桌旗的鸢尾花上。那蓝色,被泪水浸润后,变成了更深的、近乎绝望的黛蓝色。我的沉默,在他看来,显然是默认和崩溃。
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将我揽进怀里。这一次,我没有挣扎。我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摆布。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背上,安抚的动作,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身体,也似乎没有了刚才的紧绷。
隔着他胸口的羊绒衫,我仿佛能听到他心脏里,那一声如释重负的轻响。
然后,就在我埋首在他怀中的那一刻,我的余光,瞥见了他的脸。他以为我看不见。他的嘴角,正抑制不住地,微微向上翘起。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一个偷笑。一个在爱人“伤心欲绝”时,发自内心的、得意的、残忍的偷笑。
那一瞬间,我心底那座由七年感情堆砌而成的堡垒,终于,轰然倒塌。连同最后一点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化为了齑粉。
签署离婚协议的那天,是个阴天。厚重的云层,像一块脏兮兮的灰色抹布,压在城市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味道,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我们约在一家离民政局不远的咖啡馆。他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甚至还刻意地,在说话时,带上了一点微弱的气喘声。
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内心毫无波澜。我的悲伤,已经在那个他偷笑的夜晚,流尽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冷漠的平静。我就像一个站在岸边的看客,冷眼旁观着一场与我无关的、蹩脚的独角戏。
“你还好吗?”他坐下来,关切地问我。他的眼神,像X光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评估我“崩溃”的程度。
我对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没睡好。”
“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都是我不好。”
我没有接话。服务员端来我点的美式咖啡,黑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瓷杯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但这种苦,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协议,推到我面前。纸张很白,上面的黑字,像一只只排列整齐的蚂蚁。
“你看看,如果没问题,我们就签字吧。”他说,“早点结束,你也能早点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目光,落在协议上。那些关于财产分割的条款,确实如他所说,非常“慷慨”。他几乎是净身出户。这在任何一个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都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男人,对妻子最后的、最深沉的爱与补偿。
可我知道,这不是慷慨,这是封口费。是他用来购买心安理得的赎金。他笃定我会被他的“深情”和“牺牲”所打动,迅速地、不带任何疑问地,签下这份协议,然后带着一颗破碎而感激的心,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我的思绪,却飘回了三天前。
那天下午,在他告诉我“噩耗”的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我们的家庭共享云盘。那里面,有我们七年来的所有照片,有我们一起旅行的攻略,还有一些他随手备份的工作文件。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那个邻市五星级酒店的名字。那是他上周“出差”时,发给我的定位。他说,主办方安排的,条件还不错。
一个名为“会议资料备份”的文件夹,跳了出来。创建日期,是上周三。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我点开文件夹。里面没有PPT,没有Word文档。只有几张照片,和一段很短的视频。
照片的背景,是酒店的旋转餐厅。落地窗外,是那个城市璀璨的夜景。照片的主角,是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女孩的头,亲密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灿烂又甜蜜。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
其中一张照片,是他们的自拍。他举着手机,和女孩脸贴着脸,对着镜头,做出亲吻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病态,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沉浸在爱河中的光彩。
而那段视频,更是不堪入目。镜头很晃,显然是手机随意放在床头柜上拍的。昏暗的灯光下,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笑声,以及那个女孩娇媚的声音。
视频的最后,他对着镜头,说了一句话。他说:“宝贝,别急。等我处理完那边,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那边”。
原来,我只是“那边”。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障碍。
我关掉视频,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全部凝固了。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我心底那片彻骨的寒冷。我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雕像。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编造一个如此拙劣的、关于癌症的谎言。因为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心软,知道我重感情。他知道,如果他直接提出离婚,我会追问,会纠缠,会把事情闹得很难看。而一场“因为爱你所以放手”的悲情戏码,既能让他体面地、迅速地脱身,又能让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享受着我的“感激”和“怀念”。
多么划算的买卖。
思绪回到咖啡馆。我拿起笔,笔尖的金属,凉得像一块冰。
“怎么了?”他看我迟迟不动笔,有些沉不住气了,身体微微前倾,催促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我笑了。不是之前那种虚弱的、伪装的笑。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悲凉和嘲讽的笑。
“没问题。”我说,“就是觉得,你演得真好。不去考电影学院,真是可惜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那层精心伪装的“苍白”和“病态”,像劣质的油彩一样,迅速龟裂、剥落,露出底下真实的、惊慌失措的底色。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结巴。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低下头,翻到协议的最后一页。然后,在“女方”后面的空白处,签下了我的名字。我的笔迹,一如既往的清秀、有力。没有丝毫的颤抖。
签完字,我把协议推回到他面前。
“好了。”我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你所愿。”
他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份签好字的协议,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他大概在疯狂地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剧本。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
“祝你和你的‘真爱’,百年好合。”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也祝你的‘肺癌’,早日康复。”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推开门的那一刻,外面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迎面扑来,瞬间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但我却觉得,无比的畅快。
这场雨,仿佛一场迟来的洗礼。洗刷掉了我身上,所有关于他的痕迹。洗刷掉了那七年的爱与依赖,也洗刷掉了那个夜晚,他偷笑时,带给我的所有屈辱和不堪。
我没有打车,也没有撑伞。我就这样,一个人,走进了茫茫的雨幕中。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翻开全新的一页。一个没有他,没有谎言,只有我自己的,崭新的一页。
第二天,是个晴天。雨过天晴,天空蓝得像一块被洗过的玻璃,不带一丝杂质。阳光,明晃晃地,透过我公寓的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新味道。
我起得很早,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烤得金黄的吐司,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加了双份奶的拿铁。我坐在餐桌旁,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品尝着属于我一个人的、宁静的早晨。
离婚手续,昨天下午就已经办完了。从民政局出来的那一刻,我看着手里那本红得刺眼的离婚证,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全程都心神不宁。我的那句“祝你的肺癌早日康复”,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几次三番地想要开口问我什么,但都被我冷漠的眼神给堵了回去。他大概还在抱着一丝侥幸,觉得我只是在说气话,或者,只是某种女人的直觉。
他不知道,我手里,握着足以将他所有体面都撕得粉碎的证据。但我没有拿出来。我不想在那个压抑的空间里,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对峙和争吵。那太难看了。我觉得,这是我留给我自己,也是留给我们那段逝去感情的,最后的体面。
吃完早餐,我开始收拾东西。这个公寓,根据协议,归我了。但里面,还充斥着太多他的痕KA。我要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全部清理出去。
我从他的衣帽间开始。他是个很讲究穿着的人,衣服、领带、袖扣,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我拿出几个早就准备好的大号行李箱,把他的西装、衬衫、羊绒衫,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去。
在整理一件深蓝色西装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的首饰盒。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我认得这个盒子。这是上个月,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送给我的礼物。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一颗小小的、碎钻拼成的星星。
他说:“你是我的星星,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当时的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现在想来,只觉得无比讽刺。或许,在他买下这条项链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我这颗“星星”,从他的世界里陨落了。
我打开盒子,那颗小星星,安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依旧闪着微光。我盯着它看了几秒钟,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和盒子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袋里。
我继续收拾。他的书,他的剃须刀,他喜欢的球队的纪念版球衣,他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形态各异的杯子。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段记忆的切片。我曾以为,这些是我们爱情的见证。现在才知道,它们不过是一场骗局的、精美的道具。
我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装进了箱子里。整整五个大箱子。我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客厅的中央。像五座小小的、黑色的坟墓,埋葬着我们的过去。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了。阳光西斜,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影。我累得筋疲力尽,但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空旷。
我给自己泡了一壶花茶。茉莉的香气,在空气中,袅袅地散开。我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女孩的社交账号。
这个账号,是我从那段视频里,捕捉到的一个细节里找到的。她的手腕上,有一个很特别的纹身,是一串小小的、紫色的风信子。我在社交平台上,用“风信子纹身”和他们入住的酒店作为关键词,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她。
她的主页,充满了青春和活力。美食,旅行,和朋友的聚会。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宠爱着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公主。
她的最新一条动态,是昨天晚上发布的。一张照片。是那条我扔进垃圾袋的、星星碎钻项链。
配文是:“The star of my life.(我生命中的星星)”
定位,是一家高级餐厅。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地滑动着。看着下面的评论。
“哇,是陈大律师送的吗?太闪了吧!”
“要订婚了吗?恭喜恭大小姐!”
“陈律师对你真好,羡慕了!”
陈大律师。恭大小姐。
原来如此。我终于将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恭家,是本市有名的地产商。而他,陈景明,一个靠着自己奋斗,从小地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精英律师,想要更上一层楼,最好的捷径,就是成为恭家的女婿。
而我,一个家境普通、工作普通、对他事业没有任何助力的妻子,自然就成了他向上攀爬的、必须被舍弃的“负担”。
可笑的是,我曾经还为他的“上进心”和“不靠任何人”的“骨气”,而深深着迷。
我关掉手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花茶。心里,最后一点点的、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疑问,也彻底消散了。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理由。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利”字。
他不是不爱了,他只是,更爱他自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焦急又慌乱的声音:“请问,是陈景明先生的家属吗?他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是。”我说,“他怎么了?”
“他……他刚刚在我们商场,突然就晕倒了!我们现在正准备送他去医院!您能赶紧过来一趟吗?”
我挂掉电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晕倒了?怎么会?难道……难道他真的……
一个荒谬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得了癌症?他做这一切,真的是为了我好?
不。不可能。
我立刻甩了甩头,将这个可笑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那段视频,那些照片,那个女孩的社交动态,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那是一场骗局。
那他为什么会晕倒?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家门。不管怎么说,夫妻一场。即便已经离婚,我也不能对他见死不救。
我赶到商场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他正被几个医护人员,抬上担架。他的眼睛紧闭着,脸色,是真正的、毫无血色的惨白。
我跟着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最终给出的诊断是:急性焦虑症发作,引起的过度换气综合征。
“他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刺激?”医生看着我,问道。
我沉默了。
刺激?大概是有的。比如,一个他以为已经被他完美骗过的、沉浸在悲痛中的前妻,突然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地,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大概,足以颠覆他的认知,摧毁他的掌控感。
他被安排在观察室里,输着液。我隔着玻璃窗,看着他。他已经醒了,但眼神,却空洞洞的,没有焦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冲到了我的面前。
是她。那个“恭大小姐”。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敌意和审视。
“你是谁?”她问,语气很不客气。
“我是他前妻。”我平静地回答。
“前妻?”她挑了挑眉,然后,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哦,你就是那个他说的,一直纠缠着他,不愿意离婚的女人?”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在她的剧本里,我是这样一个角色。
我没有和她争辩。我只是淡淡地说:“我们昨天,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得意所取代。“那正好。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景明的生活了。”
说完,她不再理我,径直推开观察室的门,走了进去。
我听到她用一种又娇又嗔的声音,对他说:“景明,你吓死我了!怎么回事啊?医生怎么说?”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我转身,准备离开。我觉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刚走两步,观察室里,突然传来那个女孩拔高的、尖锐的、难以置信的声音。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把我们准备买婚房的钱,都……都给了她?!”
我的脚步,顿住了。
婚房的钱?什么钱?
我立刻想到了那份离婚协议。他说,存款大部分都留给我。我当时并没有细看,因为我对那些数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然后,我看到了我的账户余额。
后面那一长串的“0”,让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我工作一辈子,都可能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崩溃了。
他以为,他用一个“癌症”的谎言,和一个“慷慨”的财产分割,就能让我迅速地、毫无怨言地,签下离婚协议。他以为,我会像一个被感动得涕泗横流的傻瓜,拿着他“施舍”的一小部分钱,黯然退场。
他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就知道了真相。他更没有想到,我会将计就计,在他自以为是的剧本里,平静地,签下那个字。
那份协议,一旦签字,就具有了法律效力。
他用来欺骗我的道具,最终,却变成了惩罚他自己的、最锋利的武器。他亲手,将他为了迎娶豪门千金而准备的“聘礼”,送到了我这个他急于摆脱的“前妻”手中。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我站在医院冰冷的、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看着远处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我没有回头去看观察室里,那场可想而知的、鸡飞狗跳的闹剧。
我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一开始,还很轻。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我笑着笑着,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屈辱。
而是一种,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酣畅淋漓的释放。
我没有再回医院。那场由金钱引发的闹剧,我连当观众的兴趣都没有。我直接开车回了家,那个现在完全属于我的家。
客厅中央,那五个黑色的行李箱,还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五块沉默的墓碑。
我走过去,踢了踢其中一个。箱子晃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突然觉得,它们待在这里,很碍眼。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一个同城跑腿的电话。
“喂,你好。我这里有五个大行李箱,需要帮忙送到一个地址。”我报上了陈景明律师事务所的地址。“对,现在就要。麻烦你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整个公寓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我走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温暖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也仿佛冲走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的阴霾。我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睡得格外安稳。没有梦,没有惊醒。就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一直沉,一直沉,沉到了最宁静的海底。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门铃声中醒来的。
我揉着眼睛,走到门口,通过猫眼,看到了陈景明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一丝不苟的精英律师,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落魄的、走投无路的流浪汉。
我没有开门。
“你来干什么?”我隔着门,冷冷地问。
“我们谈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求你了,开开门,我们谈谈。”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说,“陈律师,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懂法律。白纸黑字的协议,我们双方自愿签字,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你现在来找我,是想毁约吗?”
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用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说,“那笔钱,不是给你的!那是我……那是我准备买房子的钱!你不能拿走!”
“哦?”我轻笑了一声,“协议上,可没写那笔钱是用来买房子的。协议上只写了,夫妻共同财产分割。陈景明,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条款,都看不懂吧?”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充满了挫败和不甘。“你从一开始,就在演戏!你这个女人,心机怎么这么深!”
我靠在门上,听着他的“指控”,觉得无比荒谬。
一个处心积虑、用谎言欺骗妻子,想要骗取离婚的男人,竟然有脸,指责被他伤害的受害者“心机深”?
“对。”我坦然地承认了。“我早就知道了。在你告诉我你得了‘肺癌’的那个晚上,在你背着我,偷偷露出那个得意的笑容时,我就知道了。”
门外,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该是多么的精彩。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声音,喃喃自语:“怎么会……我明明……我明明演得那么好……”
“你演得是很好。”我说,“好到,让我觉得,我们七年的感情,就是一场笑话。陈景明,你知道吗?在那一刻之前,我甚至还在为你找理由。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只是一时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但那个笑容,让我彻底清醒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枕边人,残忍到这个地步。你不是在演戏,你是在用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凌迟我们的过去。”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份平静,显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能刺痛他。
“把钱还给我!”他突然疯狂地拍打着门,发出一声声巨响。“那是我的钱!你把钱还给我!”
“陈律师,注意你的言行。”我说,“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我的话,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拍门声,停了下来。
“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把钱还给我。你要多少,你开个价。只要你把那笔钱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不需要你答应我任何事。”我说,“那笔钱,我不会还给你。一分都不会。你可以去起诉我,看看法官,会支持一个婚内出轨、用谎言骗取离婚的过错方,还是会支持一个遵守协议的受害者。”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走回了客厅。
门外,又传来几声不甘的、绝望的嘶吼。然后,渐渐地,没了声音。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到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小区。他的背,佝偻着,像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为了那些金钱,为了那些他所追求的、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入场券,他抛弃了所有,包括他自己的尊严。
我拿起手机,将那个陌生的、属于恭大小姐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然后,我将陈景明的所有联系方式,也一并删除。
从今天起,这个人,以及和他相关的所有人,都将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给自己,放了一个很长的假。
我用那笔“意外之财”的一部分,去报了一个我一直想学的陶艺班,一个法语班,还有一个潜水课程。
我把那个曾经充满了我们回忆的公寓,重新装修了一遍。换掉了所有的家具,刷上了我喜欢的、浅蓝色的墙漆。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明亮和希望的气息。
我开始健身,开始学习理财,开始一个人去旅行。
我去了西藏,在纳木错的湖边,看了一场终生难忘的日出。
我去了土耳其,在卡帕多奇亚,坐上了漫天飞舞的热气球。
我去了冰岛,在寒冷的冬夜,追逐到了那抹绚烂的、梦幻般的极光。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
我偶尔,也会从一些朋友的口中,听到关于陈景明的消息。
据说,恭大小姐,在知道他失去了那笔巨款之后,就立刻和他分了手。并且,动用家里的关系,让他在律师界,声名扫地,再也接不到任何像样的案子。
他卖掉了自己的车,从那个高级公寓里搬了出来,租住在一个偏远的、老旧的小区里。
有一次,一个共同的朋友,在一家路边的大排档里,看到了他。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又哭又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名字。
朋友问我,你后悔吗?如果你当初,把钱还给他,或许,你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我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不是那笔钱,而是一个清白、自由、不被谎言和背叛所裹挟的人生。
至于他,他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与我无关。
那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无意中,翻出了一个很久以前的相册。
里面,有一张我们大学时期的合影。
照片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笑容干净又明朗。我扎着马尾,依偎在他的身边,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候的我们,都还很年轻。那时候的爱情,也还很纯粹。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个相册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过去,就让它,彻底过去吧。
我的人生,还有更远的路要走。还有更美的风景,在等着我。
而我,终于可以,轻装上阵,重新出发了。
来源:张小凡动画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