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术放下了手中的一包药走出了小诊所的门。站在门外边,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星星像刚露出地面的麦苗儿,还很嫩,月光淡极了。天刚黑,夜色薄如纸。白术向前走了两步,他回头去看,梅草站在一张桌子后面,正在向门外张望。白术毫不迟疑地拔腿就走。
“今夜晚,你回杨村去睡吧。”梅草对白术说。
“噢?”
白术埋下头去整理堆在药柜下面的一堆中草药。
“要来人了?”
白术抬起了头,手中的一包黄莲被他抖散了。
“镇上的章镇长给我介绍了一个。”
“要在这儿过夜?”
“要。”
“叫我现在就走?”
“你走。”
白术放下了手中的一包药走出了小诊所的门。站在门外边,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星星像刚露出地面的麦苗儿,还很嫩,月光淡极了。天刚黑,夜色薄如纸。白术向前走了两步,他回头去看,梅草站在一张桌子后面,正在向门外张望。白术毫不迟疑地拔腿就走。
小镇距离杨村只有三里路。白术一踏上宽畅的油渣路面就大步流星走开了。比米汤还稀的月光被他那双大脚踩得四处飞溅,溅上了他的脚面,溅上了他的裤腿。他回头一看,小镇还在他的身后,影子似的尾随着他,他放开腿,小跑了。生他养他的杨村就在眼前头。
月光从门外伸进来,爬上了前来就诊的人落坐的那一张长条椅子。月光和电灯光勾兑在一块儿了。现在,梅草就坐在长条椅子上。梅草的手上痒痒的,梅草知道,那是月光,不是电灯光,电灯光照在人身上是冷漠的,只有月光才那么软和,才那么多情,才会在人身上骚动的。梅草尽量地不去看门外边,不去思考将要发生的任何事,包括今晚可能要和那个人的同床共枕。她注视着柜台里摆放的那些药品,注视着桌子上的血压计、体温表、消毒器械和那把听诊器。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的声响像柴禾烧燃时的干叫,她似乎第一次发觉,石英钟是这么的讨厌。她站起来,出了门。月光爬得她满身都是,她的头发上,耳朵梢儿上,鼻尖上如同飘洒上了雨丝儿,她的心里随之也凉嗖嗖的。她翘首而望,目光里是小镇上那凹凸不平的街道,是几个蹲在屋檐下下象棋的中年人,是望不透看不穿的月夜。她又回到小诊所里面去了。
他来了。
这一次,梅草首先听到的是陌生的脚步声,然后,才看到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他果真来了?
他来了。
她进了屋,放下了书包。临出房间时,她才瞅了他一眼:他上身穿一件红卫服,衣服的棱角太整齐,把他穿得硬梆梆的。她一低头就看见了他那双大脚,脚上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新布鞋。她走出了屋子,自己住了15年的厦房一刹那间变得陌生而别扭了。她走进了厨房,娘放下了手中正在摘的鲜菜,对她说,梅草,你问候白术没有?她说,谁是白术?娘笑了:你女婿呀。她一听,大了声:谁的女婿?那是猪的女婿,不是我的女婿。娘赶紧放下了手中的菜,用一只手去捂她的嘴,娘的手冰块一般,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还没等她的眼泪流下来,爹就在屋外吼她:梅草!你钻到厨房里干啥呀?到房里去,给你女婿倒杯茶。爹的喊声在对面厦房的山墙上回旋,墙上的泥皮偷偷地掉下来了一块;梅草看见,墙跟下的那棵小白杨在摇晃,初夏的太阳光从树叶上摇落下来了。
梅草对爹说,我不结婚,我不和白术结婚。爹说,你说啥?你就是死也要死在白家的。爹的话比屋外堆着的积雪还要冷。她说,我不,你打死我,我也不去白家。爹不再骂她,也没有打她。爹从柜子底下取出来了一瓶子敌敌畏,他不由分说,打开了瓶子就向嘴里灌。娘尖叫一声扑过去了。她扑通一声跪在了爹跟前,她哭了:爹,我听你的,你不要那样。婚期就是当天定下来的。
结婚一个多月了,梅草不叫白术近身。晚上睡觉时,她穿三条裤子,勒三条裤带,自己裹一条被子,白术那双大脚还没有伸进她的被窝里,她就尖叫,就用粗话骂他。白术确实能耐下心,他不硬来,也不生气。他大概相信,总有一天,梅草会给他解开裤带的,她是他的媳妇。她的身子迟早是他的。梅草没有这么想,梅草的身子是留给狗儿哥的。狗儿哥在宁夏的部队上当连长。狗儿哥是梅草初中时的同学,那时候,班上的13个女同学都在追狗儿哥,都没追上,狗儿哥只对她一个好,他们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他们用眼睛,用气息给了彼此明确的暗示。梅草知道她在狗儿哥心目中占有什么位置。她只有一个心愿:把自己的清白给狗儿哥,她尽力呵护的就是这,这是她爱他的惟一的标志。
春天里,梅草去宁夏找她的狗儿哥去了。她见到的狗儿哥远不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和朋友了,狗儿哥不苟言笑,神情严肃,虽然不冷淡,梅草明显地感觉到,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层什么。她想在狗儿哥面前柔情一点,骚情一点,她还没有动念头,狗儿哥就用目光阻止了她。最不能使她理解的是,狗儿哥动不动就是一个立正的姿势,见了面先握手,再敬礼,似乎她只是他的一个同志。狗儿哥问她婚后的生活,她如实给狗儿哥说了,她向狗儿哥挑明了,她还是处女一个。
狗儿哥就问她,为啥不爱白术。她说,他是一块生铁,他就不知道爱。狗儿哥笑了:男人就应该是铁,是钢铁一块,男人如果是花是草,男人就不是男人了。不是狗儿哥袒护白术,是他的心中早没了她,梅草已感觉到了。她很气愤。她不是来求狗儿哥和她结婚的,她只想叫狗儿哥要了她的第一次,她情愿白白地给狗儿哥,不为别的,她爱他。可是,狗儿哥不领情,狗儿哥对她的清白熟视无睹,毫不在乎。她太失望了。在部队里,她住了五天,她离开时,给狗儿哥连招呼也没打。
梅草从宁夏回来了,她没有回杨村去,她回到了娘家柳村。
进了门,梅草知道爹住进了县医院。她脸也没洗一把就赶到县医院去了。躺在病床上的爹已被抢救过来了。爹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爹说,没有白术,你就再也见不到爹了。爹没有给她说,白术怎么样背着他,一路小跑着进了小镇的;爹没有给她说,白术怎么样端屎接尿地伺候他。她从娘口中知道,爹的性命是白术给搭救的。娘给她说,白术是个靠得住的好小伙子,是个人物;娘说,梅草,你有白术这个女婿,算是福气不小。
爹出院后的当天晚上,梅草当着白术的面脱光了衣服。白术尽最大的努力干了他23年来还未曾干过的事,尽管梅草扭动着身子,割破了手指头似的呻唤,白术只是像牛拉犁一样吭哧吭哧,他的涎水流在了梅草的胸脯上。事毕,他才说,梅草,你真好。她问他,有多好?你说。白术长吸了一口气说,香,比吃肉还香。
“咱离婚吧。”梅草说。
“离就离。”白术说。
梅草没有想到,白术会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假如白术闹着和她不离婚,假如白术问她一声: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为啥要离婚呢?也许,她会重新思考的。白术没有问她一句,就爽快地答应了。
白术对她太好了,好得不是夫妻似的。不论在谁的眼里,白术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和男子汉。结婚十年了,她再也没有和白术闹过一次别扭,她想闹也闹不起来,白术似乎不知道生气,任凭她无事生非,摔碟子摔碗,白术也不闹,白术像哄孩子一样哄她;白术几乎包揽了家里家外的一切活儿,从早到晚,脚手不闲;他能干,会做庄稼,会安排家事,会处理人际关系,也能挣来钱。
当她病了的时候,他给她请医生,他把开水晾好,把药片儿给她嘴里,服侍她。原来,白术是这么的优秀!不嫖不赌,连纸烟也不沾。他悄无声息地征服了她的感情,他用宽容大度压迫她。然而,她欢悦不起来,当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用他的感情把她严严实实地罩住的时候,她就有一种窒息感,她总想冲出他的精神的包围,到外面去透透气,哪怕能和他吵一次架也行。可是,吵不起来,她挑战,他不应战。她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和他同房,一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白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最后,忍不住的倒是她自己,她又主动地给他脱下了裤子,她快活得大呼小叫,白术却像上地里劳动那样尽力那样平静,这使她想后悔也后悔不及了。她必须冲出他对她的情感和精神的围剿,她试图把村子里的一个十分风骚的女人给他引上床,可是,白术对此无动于衷,连一点想法也没有。得透透气,无论如何得透透气,然而,她又不想红杏出墙,最好的办法是离婚。她最初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没有料到,白术竟然答应了。
梅草和白术去了一次法院就办了离婚证。
梅草走了。
梅草来到了西水市,她参加一个医护培训班。和梅草同桌的是一个叫管子的中年男人,管子家就在西水市,和他们培训学习的地方只隔一条马路。两个成年人做同学不比童年和少年了,他们很快便融洽了,接近了。星期天,管子请梅草到他家去,梅草就去了。进了管子家的门(管子住的是平房),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推着坐在轮椅中的女人向外走。女人向梅草打了个招呼,目光很淡漠。管子给梅草说,这是我的爱人,五年前在工厂致残了,在家养病。女人看了一眼梅草,尽力掩饰着无望和沮丧。女人被推了出去,梅草跟着管子进了房间。
梅草很钦佩管子那样的男人,她和管子同桌三个月了,管子从未言及过他的遭遇和不幸;管子不是把痛苦亮出来求什么的男人,管子是能把痛苦嚼碎咽下去的男人。这男人讨女人爱,这男人靠得住。如果梅草不去管子的家里还不知道管子要承受这么多。梅草和管子的话多了,梅草和管子的情感接近了。从和白术的婚姻中突围出来以后,梅草还没有和哪个男人亲近过。她对管子有了欲望。
傍晚,他们一起到了渭河堤岸,坐在河畔,梅草听管子说他读书时的生活,说厂子里的人和事(管子在西水市一家国有企业的医务室工作)。梅草很喜欢管子深沉的男中音。管子的气息醇酒一样使她陶醉,她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他用手搂住了她。两个人相拥相抱着下了河堤,走向了渭河深处的沙地。管子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铺在沙滩上叫梅草躺上去,梅草一把将衣服提起来,她躺在了沙子上,她要的就是这情境,这情调,这气氛。管子虽然比梅草大十五六岁,管子还是很能干的,他照样把梅草弄得很舒服。管子给梅草说,他有五年没干过了。梅草看看管子真有点不相信呢。
以后,那渭河沙滩便成为两个人隔三岔五去幽会的福地了。
半年过去了。
梅草第二次来到了管子的家里。轮椅不见了,管子的爱人不见了。梅草问管子是咋回事?管子说,她走了。管子拿出来一个纸条叫梅草看。梅草一看,纸条上有歪歪扭扭的两行字:管,我害苦了你。你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过正常人的日子。我走了,祝你愉快。梅草似乎明白了管子叫她看那纸条的意图,她扭头就走。管子追出门来对她说,她走和你无关。梅草说,你不要来这一套,我不做你的婆娘,不做。梅草知道,管子是和白术一样顽强的男人,他比白术更有心计。这样的男人会更加严严实实地罩住她的生活和感情的,这样的男人使她害怕。她和白术离婚,就是为了走进一个自由地带,一个安全地带的,不是为了再进入婚姻。
梅草回到了故乡凤山县。
“白术,找到合适的没有?”
“没有。”
“找一个。”
“我和孩子过,一样。”
“再添一口行不行?”
“添谁?”
“梅草。”
“你要和我复婚?”
“不,只是过日子。”
“只要你愿意。”
于是,梅草又和白术住在一起了。他们没有领结婚证。他们一住就是三年。梅草在镇上开了一个小诊所,白术农闲时就来诊所帮梅草取药、打针。他们吃一锅饭,睡一张床,像夫妻一样做爱、过日子,共同抚养他们的孩子。不同的是,他们都是自由的,身处在自由地带。
这期间,不断有人给梅草提说婚事。梅草也和几个男人同居过。一旦有人来,白术就回杨村去住了。
第二天早饭刚吃毕,白术就到诊所里来了。他进去的时候,梅草正在给一个中年女人量血压。白术到后院里去打了一桶水,给炉子上重新换上了煤,把后院里清扫了一遍,出来开始给病人取药。梅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条不紊地给病人看病。不见来人的踪影,一整天,白术也没有问。
到了晚上,白术忍不住问梅草,他还回杨村去不去?梅草说不用回去了。白术说,怎么叫他走了?才住了一个晚上呀?梅草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着吗?白术被梅草呛得无话可说子,他端了一张小凳子,坐在了门外面的月亮地里了。
过了一刻,梅草也撵出来了,她和白术并排坐下来,两个人离得很近。梅草听见白术的出气声有点粗,梅草就说,看你,有什么屁,你尽管放。白术似乎很委屈,他说:“我不过问了问,看你?”
“你就不要问了,”梅草一声叹息:“他不行。”
“咋不行?”
不是白术装不知道,梅草说得太宽泛了。
“不行就是不行。他还没上手,蔫得跟抹布一样了。”
“只要他为人好,人品好。”
“为人好能当做男人使?我跟着他,守一辈子活寡?”
“也许,他是太紧张了。”
“不会的。”梅草将凳子向白术跟前挪了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嘴里胡吱呜。我说,你是在城里泡小姐泡得太多了吧?他一听,就慌了神。唉,这些男人?”
白术说:“人比骡子还难认。以后再等吧。”
梅草说:“我就不指望,是章镇长硬拉扯哩。”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了。能听见月光照在地面上发出的声响,那声音很柔软,带着一丝凉意。
白术说:“今天是九月十五了。”
梅草说:“怪不得月亮这么圆。”
白术说:“只圆一个晚上,明日个就扁了。”
梅草说:“你想叫它圆一辈子,得是?”
白术说:“想得再好也不顶用。”
梅草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动了动。梅草又将凳子挪了挪,她的肩膀几乎和白术的肩膀挨住了。白术回头来瞟了她一眼。
梅草吭地笑了:“白术,你真好,真的。”
白术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哭了。
“你哭啥哩?”梅草觉得莫名其妙。,
梅草一问,白术的哭声像老酒陈醋一样,越醇了。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