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馆里燠热的空气像一张湿透了的宣纸,紧紧贴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上。头顶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风也是温的,带着一股浓郁的牛骨汤和廉价醋混合的酸香。我把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用筷子夹起来,在汤里仔仔细细地涮了涮,仿佛要将它在短暂的生命里沾染上的所有味道都洗涤
那碗清汤牛肉面,我吃了快十分钟。
面馆里燠热的空气像一张湿透了的宣纸,紧紧贴在每一个人的皮肤上。头顶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的风也是温的,带着一股浓郁的牛骨汤和廉价醋混合的酸香。我把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用筷子夹起来,在汤里仔仔细细地涮了涮,仿佛要将它在短暂的生命里沾染上的所有味道都洗涤干净,再郑重其事地送进嘴里。
牛肉很柴,没什么味道,像是在汤里煮了太久,魂魄都散尽了。
我慢慢地咀嚼着,眼睛盯着面前那碗已经见底的白瓷碗。碗沿有一圈蓝色的花纹,因为年头久了,磨损得断断续续,像一串残缺的密码。我能听到邻桌一个中年男人呼噜呼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声音大得惊人,每一次吸溜都带着一种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和满足。他那边是红烧大排面,浓油赤酱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像一只不安分的手,在我的鼻尖前轻轻搔动。
我没理会那股香味。我只是专注地、近乎虔诚地喝着我的汤。汤是免费续的,我又要了半碗。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胃里升腾起一股踏实的暖意。结账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钱包,那是一个黑色的皮质钱包,边角已经磨得发白,露出了底下灰色的布料。我打开它,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十块的纸币和一枚五毛的硬币。
“老板,一碗清汤面。”
“好嘞,十块五。”老板娘头也不抬,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高声应着。她的声音被油烟熏得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我把钱放在那个油腻腻的吧台上,硬币和台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微弱的响声。然后我转身,推开那扇挂着塑料珠帘的门,走了出去。傍晚的街道,热气还未完全散去,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在沉沉地喘息。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最新款手机的宣传照光鲜亮丽,那个代言明星的笑容,仿佛在嘲笑我手中这个屏幕已经有了几丝裂纹的旧手机。
回到公司,写字楼里的冷气像是另一个世界。冰凉干燥的空气让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工位上的那盆绿萝,叶子有些发黄,蔫蔫地垂着。我忘了昨天该给它浇水了。
“历哥,回来了?”对面的小张探过头来,他刚毕业一年,脸上还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学生气,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我“嗯”了一声,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代码和数据扑面而来。这是我熟悉的战场,每一个字符,每一个逻辑,都像是我亲手垒起的砖墙,坚固、可靠、并且在我的掌控之中。
“历哥,你看我给我女朋友买的这个项链怎么样?”小张献宝似的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条铂金的链子,吊坠是一颗小小的、碎钻拼成的星星。在灯光下,它折射出的光芒细碎而耀眼。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没说话。
“花了我快小半个月工资呢,”他有点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甜蜜的炫耀,“不过她肯定喜欢。下周就是我们三周年纪念日了。”
我点点头,说:“挺好。”
“历哥,你跟嫂子结婚多少年了?你们纪念日都怎么过啊?”小张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一个字符悬而未决。结婚多少年了?我需要想一下。七年,还是八年?好像是七年。对,七年。我们领证那天,天气很好,民政局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不是什么名牌,就是在楼下服装店买的,一百二十块钱。她没要任何仪式,只说,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行。
好好过日子。
这五个字,像五根钢针,在我心里扎了一下。
“我们不过那些。”我终于敲下了那个悬着的字符,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小张“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他可能想继续问点什么,但看我一副已经完全沉浸在工作里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像一阵密集的夏雨,还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呼呼”的低鸣。
过了一会儿,小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八卦又带着点同情的语气对我说:“历哥,我今天中午……好像看到嫂子了。”
我的手又停住了。
“就在公司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她跟一个女的坐在一起。我开始还不敢认,后来发现真是。嫂子……好像瘦了挺多,看着没什么精神。”
咖啡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也要三十多块钱。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那种东西的?我心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aquilo 的疑惑。她以前,连一杯十块钱的奶茶都舍不得喝。
“哦,可能是跟她朋友逛街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不在意。
小张却没就此打住,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身体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历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看着他,没作声。
他被我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躲闪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听我女朋友说……她说,女人是需要哄的,也是需要花钱的。你……你是不是对嫂子太……太节省了?”
节省。他用了这个词。这是一个相对温和的词。
我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我身上这件T恤,是三年前买的,三十九块钱两件。我脚上这双鞋,穿了四年,鞋底都快磨平了。我每天的午饭,不超过十五块钱。我没有应酬,没有娱乐,两点一线,公司,家里。我手机里那个记账软件,记录着我们家庭的每一笔开销,精确到分。水费,电费,燃气费,物业费,网费……每一项都清清楚楚。而属于她陈静的开销,少得可怜。最近的一笔,是三个月前,她买了一支洗面奶,六十八块。
我看着小张那张年轻的、带着点为我“鸣不平”的脸,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懂什么?他以为生活就是买一条几千块的项链,看一场电影,吃一顿烛光晚餐吗?那是漂浮在生活表面的泡沫,看起来五光十色,一戳就破。真正的生活,是埋在水面下的冰山,是那些看不见的、沉重的、坚硬的东西。
“小张,”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我以为他会就此打住。但他没有。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八卦,反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认真,甚至是一点点尖锐。他说:“历哥,我可能是不太懂。但我今天听到嫂子跟她朋友说……她说她要跟你离婚。”
“嗡”的一声,我感觉我头顶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瞬间在我脑子里炸开了。所有的声音,键盘的敲击声,空调的嗡鸣声,窗外的车流声,全部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真空。
离婚。
这个词,像一颗生锈的子弹,带着呼啸,击中了我的额头。
他还在继续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她说……她说她受不了了。她说你一分钱都不给她,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妻子,像个寄宿在你家里的租客。历哥,你一分钱都不给嫂子,怪不得她要和你离婚。”
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他瞬间慌了。
那个“他”,就是我。
我确实慌了。那是一种从脚底板升起的、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的手脚变得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拼命地撞击着栏杆。我能感觉到额头上有冷汗渗出来。
我看着小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
他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历哥,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你别这样,可能……可能就是气话……”
我没有听他后面的话。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因为我的动作向后滑去,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我抓起我的旧手机和那个磨损的钱包,快步朝外面走去。
我需要回家。我需要立刻见到她。我需要问清楚。
走出写字楼,傍晚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温吞的橘红色,斜斜地打在我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我没有等公交车,直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的那一刻,我闻到车里有一股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甜得发腻,让我一阵反胃。
“师傅,去翡翠苑。”我报出小区的名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看到了我苍白的脸色,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汇入了滚滚的车流。
窗外的景象飞速地向后退去,那些熟悉的街景,此刻在我眼里都变得陌生起来。我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离婚。
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不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吗?
我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了手机。我打开了那个记账APP旁边的一个软件,一个银行的APP。我输入密码,指纹解锁。屏幕上跳出了一串数字。
986,754.31元。
我看着那串数字,每一个数字都是我一张一张挣回来的,是我一顿一顿省下来的。从我们结婚那天起,我就开始了这个计划。我们的目标,是两百万。用一百万,在这个城市的二环内,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不大,八十平米就够了。要有一个朝南的阳台,可以让她种满她喜欢的花花草草。要有一个小小的书房,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地看书,写代码。剩下的钱,用来装修,用来生一个孩子,用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风险。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租住在城中村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里。房间阴暗潮湿,墙壁上能渗出水珠。下雨天,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霉味。窗外就是别人的厨房,油烟味、饭菜味、吵架声,一股脑地涌进来。
我记得有一次,她过生日。我提前下班,去菜市场买了她最爱吃的鱼,还买了一小块蛋糕。我笨手笨脚地在那个狭小的、连转身都困难的公共厨房里做饭,被油溅了好几次。等我把三菜一汤端回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点上蜡烛,等着她。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很晚。等她回来的时候,蜡D烛已经烧完了,在蛋糕上留下几个黑色的洞。菜也凉了。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她没有抱怨,只是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阿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家?”
就是从那天起,我发誓,我一定要让她住上自己的房子。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只属于我们的家。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接私活,研究投资。我戒掉了所有的非必要开销。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跟同事聚餐。我跟她说,我们一起攒钱,我们苦几年,等我们买了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一开始是支持我的。她也辞掉了那份清闲但工资低的工作,换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她不再买新衣服,不再用那些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我们一起,看着那个账户里的数字,一点一点地往上涨。每增加一个零,我们都会开心很久。那段日子很苦,但我们心里是甜的,因为我们有盼头。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她升职之后,工作越来越忙,我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还是我因为一个项目的失败,变得更加焦虑和偏执,对每一分钱都看得更紧?
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们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多。她开始抱怨,说我不在乎她。我说,我怎么不在乎你?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吗?
她说,这不是她想要的家。
我当时不懂。我觉得她变了,变得物质了,虚荣了。她开始羡慕她的同事,今天换了新包,明天去了哪里旅游。我觉得她忘记了我们最初的梦想。
我们开始吵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想换一个新沙发,我说旧的还能用。她想去楼下新开的西餐厅尝尝鲜,我说那里的东西又贵又难吃。她想报个陶艺班,我说那纯粹是浪费钱。
每一次争吵,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我们之间来回地割。血流得不多,但伤口却越来越深。
我以为,只要我攒够了钱,只要我把房产证放到她面前,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她会明白我的苦心,她会回到从前那个陪我一起吃苦的女孩。
我以为,我是在为了我们的未来披荆斩棘。
我从没想过,她会先一步,想要离开这个战场。
“先生,翡翠苑到了。”司机的声音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付了钱,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我们住的这栋楼,就在小区门口不远处。我抬头看去,十四楼,我们家的窗户,黑着灯。
她还没回来。
我的心稍微松了一点,又立刻揪得更紧。她会回来吗?还是……她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我用发抖的手指按下了电梯。电梯里光洁的金属壁上,映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看起来,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黑暗中摸索着。家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嗡嗡声。空气中没有一丝烟火气,冷得像一个无人居住的样板间。
我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沙发是房东留下的,皮质的表面已经有了裂纹,坐下去的时候会发出“嘎吱”的声响。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我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的味道,我能感觉到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的黏腻的汗水。我的脑子里,像一个坏掉的放映机,反复播放着我和她过去的片段。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图书馆。她坐在我对面,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正在看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书,看得非常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学校的后山。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上,看山下的城市华灯初上。她说,她喜欢桂花的味道,甜而不腻,像小时候外婆做的桂花糕。
我们第一次……
那些甜蜜的、温暖的,已经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我的心脏。
我一直以为,爱是宏大的叙事,是买一套房,是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宏伟的目标里,我以为只要我建好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她就会是那个幸福的女主人。
我却忘了,爱也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是清晨的一杯温水,是下雨时送去的一把伞,是她疲惫时的一个拥抱,是她提起某个愿望时,我认真的倾听和回应。
我忘了问她,她种的花,需不需要新的花盆。我忘了问她,她想看的那场电影,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我忘了问她,她累不累,她开不开心。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我让她等了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久到她已经不再相信,那个“好了”的未来,真的会到来。
小张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我平静得近乎死寂的心湖。他说:“你一分钱都不给她。”
是啊。我没给过她钱。我把我们所有的收入都集中在一个账户里,由我统一管理。她需要用钱的时候,要跟我说。买菜,买日用品,我会把钱转给她。但除此之外,我没有给过她任何可以自由支配的钱。
我以为这是最高效的理财方式。我以为我们是一体的,我的钱就是她的钱。
我错了。
我剥夺了她的尊严,她的自由,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对自己生活最基本的掌控感。我让她在我们的婚姻里,活成了一个需要伸手讨要生活费的附庸。
难怪她说,她像一个租客。
租客,至少还付了房租。而她呢?她付出了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全部,却换来了一个空荡荡的、没有温度的房间,和一个只会计较柴米油盐的丈夫。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门开了,玄关的灯亮了。橘黄色的光线,柔和地铺洒进来,驱散了一小部分黑暗。她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
她看到了坐在黑暗中的我,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不开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她。就像小张说的,她瘦了,眼窝下面有淡淡的青色。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脱下高跟鞋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墙壁才站稳。
她把袋子放在餐桌上,从里面拿出一盒速食的意大利面。
“你吃饭了吗?”她问,语气很平淡,就像在问一个合租的室友。
“没有。”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沉默了一下,说:“那我给你也热一份吧。”
她从袋子里又拿出一盒,撕开包装,放进微波炉。微波炉“嗡嗡”地响了起来,橙色的灯光照亮了她半边脸。她的侧脸,轮廓依旧柔和,但嘴角紧紧地抿着,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我的脚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她在微波炉前站着,没有回头。
我走到她身后,停住了脚步。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青草香。我们用的是同一款洗发水,因为超市打折,买一送一。
“静静。”我开口,叫她的名字。
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我们……我们能谈谈吗?”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恳求。
她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微波炉“叮”的一声,停止了工作。她打开门,拿出两盒热气腾腾的意面,放在餐桌上。
“先吃饭吧。”她说,依旧没有看我。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昏黄的灯光下,两盒一模一样的速食意面冒着热气。塑料的叉子,戳在黏糊糊的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没有动。我只是看着她。
她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陈静。”我又叫了她一声,这一次,我用了全名。
她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睛,曾经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的玻璃,黯淡无光。
“你要跟我离婚?”我问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了几个小时的话。
她的手顿住了。她拿着叉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
“是。”她轻轻地说。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放下叉子,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李川,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为钱吗?”我问,“是因为我没给你买名牌包,没带你去高级餐厅吗?”
“是,也不是。”她说,“钱只是一个表现。真正的问题是,李川,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我面前。
“离婚协议书。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财产……我们也没什么共同财产。这套房子是租的。存款,都在你那里。我什么都不要。”
我看着那份文件上“离婚协议书”五个黑体大字,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我不要你的钱。”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拿回我自己的人生。”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人生?”我喃喃自语,“我们的人生,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在一起?”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锐,“是像现在这样吗?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说的话比陌生人还少。你关心你的代码,关心你的账户余额,你有关心过我吗?你知道我这份工作,每天要面对多少难缠的客户,要说多少违心的话吗?你知道我上个星期发高烧,一个人躺在家里,连口热水都没人给我倒吗?你不知道。你那天晚上还在为了一个项目加班,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你甚至都没发现我生病了。”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我想说,那天那个项目真的很重要。我想说,我以为你只是累了。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李川,你知道吗?压垮我的,不是没钱花,不是买不起好看的衣服。是那种感觉……那种我好像只是你宏伟蓝图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配件的感觉。你需要一个妻子,于是我成了你的妻子。你需要一个跟你一起省钱的伙伴,于是我陪你一起省钱。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你想要的。”我的声音干涩。
“你以为?”她苦笑,“你从来都是你以为。你以为买了大房子我就会开心。可是李川,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冰冷的房子,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有温度的,有笑声的,有你的家。我宁愿住在那个二十平米的城中村,每天闻着油烟味,也比住在这里,守着一个沉默的你,要幸福得多。”
“我不想再等了。我等不起了。我的青春,我的热情,都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失望中,被消磨干净了。我甚至快要忘记,我曾经也是一个会笑,会闹,会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女孩。”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她拖着一个行李箱走了出来。那个行李箱,是我们结婚时买的,红色的,很喜庆。现在,它看起来有些旧了,上面还贴着一张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出游时,机场托运的标签。
“我今天就搬出去。我已经在公司附近租好了房子。”她说。
我看着那个行李箱,感觉我整个世界,都在随着它的滚动而分崩离析。
“别走。”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我站起来,想要去拉住她。
我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让她留下?
用那个冰冷的数字吗?用那个还未实现的、虚无缥缈的承诺吗?
不。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我的手。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了快十年,却被我亲手推开的女人。我的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静静,”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跟她说这三个字。
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哭了。
她没有回头,拖着箱子,走到了门口。
“李川,”她最后说,“好好照顾自己。”
门开了,又关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我世界的开关,被彻底关闭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了灰白,再到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而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依然每天去上班,写代码,开会。但我的魂魄,好像留在了那个她离开的夜晚。我成了公司里一个沉默的影子。小张好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漠然的眼神逼退了。
我不再回家做饭,也不再去那家牛肉面馆。我每天就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个三明治,或者一盒便当,机械地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她的衣物和一些私人物品。所有东西都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但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空旷和死寂。她的拖鞋还摆在鞋柜里,牙刷还插在漱口杯里,那本她没看完的植物图鉴,还摊开在床头柜上。
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提醒我,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而现在,她走了。
我开始失眠。一到晚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的脑子就异常地清醒。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电影的慢镜头,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冰冷的房子,我想要的是一个家。”
“我甚至快要忘记,我曾经也是一个会笑,会闹,会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女孩。”
我开始一遍一遍地反思,我们这七年的婚姻。
我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从最开始的甜蜜,到后来的平淡,再到最后的争吵和沉默。我发现,我们的对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了“嗯”,“好”,“知道了”。
我翻看我的记账软件。那串冰冷的数字,曾经让我那么有成就感,现在看来,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为了这个数字,到底牺牲了什么?
我牺牲了她的笑容,牺牲了我们的爱情,牺牲了一个本该温暖的家。
我像一个守着一堆金币的巨龙,却把身边最珍贵的公主,给弄丢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银行APP。我看着那个将近一百万的数字,第一次,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
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银行。我把账户里所有的钱,都转到了另一张卡上。然后,我去了我们曾经无数次路过,却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那家房产中介。
“先生,您想看什么样的房子?”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中介热情地迎了上来。
“我要……八十平米左右,朝南,有阳台,最好……小区里有桂花树。”我说。
中介的眼睛亮了。他立刻在电脑上筛选起来。
我看了一下午的房子。看了很多套。有的太旧,有的格局不好,有的太贵。直到最后,我看到了一个叫“香榭丽舍”的小区。名字有点俗气,但环境很好。中介给我看的图片里,有一套二楼的房子,八十二平米,两室一厅,带着一个宽敞的阳台。最重要的是,中介告诉我,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非常好,楼下就有一排桂花树。
“就是它了。”我说。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像一场梦。我看房,谈价,签合同,付首付。当我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银行卡递出去,看着账户里的数字瞬间少了一大半的时候,我没有心疼,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负了太久重担的人,终于卸下了他的行囊。
办完所有手续,走出房产中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不想回那个冰冷的家。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喂?”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些失真,但依旧是我熟悉的。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紧张。
那边沉默了。
“你……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一面。”我鼓起勇气说。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她那边有轻微的背景音,像是办公室里键盘的声音。
“我在加班。”她说。
“我等你。”我说,“我就在你公司楼下。”
我没等她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真的去了她公司楼下。我找了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靠在墙上,等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下来,也不知道见了面,我该说些什么。
我只是想见她。疯狂地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写字楼里下班的人流,从密集到稀疏,最后消失。路灯亮了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的腿都站麻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她从大楼里走出来,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夜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
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看到我,眼神复杂。
“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说出了一句,“天冷,多穿点。”
她愣住了。
我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我买了房子。”我终于开口。
她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急切地解释,“是为了……我们。”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和一份购房合同的复印件。
“二楼,八十二平米,朝南的大阳台。楼下,有一排桂花树。秋天开花的时候,整个小区都是香的。”我把钥匙和合同,递到她面前,“这是……我们的家。”
她没有接。
她只是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李川,”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太晚了。”
“不晚。”我上前一步,几乎是恳求地看着她,“静静,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这几年,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只知道往前冲,却忘了回头看看身边的人。我把我们的生活,过成了一张资产负债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付了首付。剩下的,我都转到你卡上了。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家里的钱,你来管。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她没有说话,只是哭。哭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伸出手,想去抱她,又不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声:“请问是陈静的家属吗?她刚刚晕倒了,我们现在在市中心医院……”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挂了电话,抓住她的胳膊:“你什么时候生病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被我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眼泪还挂在脸上:“我……我没有……”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看着她,她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那电话……
是骗子?
但那份焦急,那份真实,让我无法安心。
“你最近……有没有不舒服?”我紧张地问。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最近总是胃疼,没什么胃口。”
我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
“我们去医院。”我说,不容置疑。
我拉着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医院。一路上,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感到一阵阵心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可怕的猜想。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房子,什么存款,在她的健康面前,都一文不值。
我只要她好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走了过来。
“谁是陈静?”
“我是。”她站了起来。
医生看了看报告,又看了看我们,表情有些严肃。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就是……怀孕了。六周。孕早期反应比较大,加上营养不良和情绪波动,所以才会胃疼,没胃口。以后要注意休息,加强营养。”
怀……孕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雷劈中了。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看向她。
她的脸上,也是一片震惊和茫然。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我们……有孩子了?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脑子里还回响着医生的话。
“怀孕了。”
“营养不良。”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在我为了那个所谓的未来,疯狂地节省每一分钱的时候,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却在承受着营养不良的痛苦。
我算什么丈夫?我算什么男人?
我停下脚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静静,”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悔恨,“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失望,所有的等待,都哭了出啦。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襟。
那一晚,我们没有回家。我带她去了那套新买的房子。
房子还是个毛坯房,水泥地,裸露的墙壁。但因为有了她,这个空荡D荡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
我们没有床,就并排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靠着墙。
“我们把阳台封起来,做一个玻璃花房,好不好?”我说。
她点点头。
“书房……不要了。改成婴儿房。墙壁刷成暖黄色,上面画上云朵和星星。”
她又点点头。
“等桂花开了,我们就摘下来,做桂花糕吃。”
她看着我,终于笑了。虽然脸上还带着泪痕,但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李川,”她说,“房子……可以慢慢装修。孩子……也要慢慢长大。我们……也慢慢来,好不好?”
“好。”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我们慢慢来。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来。”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像童话里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生活的本质,依旧是柴米油盐,依旧会有磕磕绊绊。我多年养成的节省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我还是会因为她买了一件稍贵的衣服而下意识地皱眉,还是会在点外卖的时候,习惯性地选择最便宜的那家。
但不同的是,当我皱眉的时候,我会立刻意识到,然后舒展开来,对她说:“这件衣服你穿着真好看。”
当我点外卖的时候,我会把手机递给她,说:“你来选吧,选你喜欢吃的。”
我开始学着,把“我以为”,变成“你觉得呢?”
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去感受生活本身,而不是只盯着那个遥远的目标。
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根葱是买一块钱的还是一块五的而争论不休,最后笑着买了两根。
我们会一起在阳台上,笨手笨脚地给那些花草浇水施肥,期待着它们开花的样子。
我们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
那个曾经冰冷的家,开始有了烟火气。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和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我的记账软件,还在用。但里面,多了很多新的条目。
“给陈静买的裙子:599元。”
“陶艺体验课:388元。”
“纪念日晚餐:860元。”
……
那个代表总资产的数字,增长得比以前慢了很多。但我知道,我们真正的财富,却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累积着。
那是一种用钱无法衡量的,叫做“幸福”的东西。
有一次,小张来我们家做客。他看着我们那间还在慢慢填充的屋子,看着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陈静,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偷偷把我拉到一边,笑着说:“历哥,你现在,可真不像你了。”
我笑了笑,看着窗外。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微风和煦。楼下的桂花树,虽然还没到花期,但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充满了生命力。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陈静问我的那个问题。
她说:“李川,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当时,我答不上来。
现在,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她不是我蓝图里的配件,不是我人生报表里的资产。
她是我所有努力的意义,是我所有等待的归宿。
她,就是我的家。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