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分厂的王经理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大得整个车间都能听见：“老顾，恭喜啊！集团总部点名要你过去，这可是天大的福气，要去享福喽！”

“啪！”

一份人事调令被轻蔑地甩在顾沧海满是油污的工作台上，溅起几点铁屑。

三分厂的王经理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大得整个车间都能听见：“老顾，恭喜啊！集团总部点名要你过去，这可是天大的福气，要去享福喽！”

周围年轻的工人们立刻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享福？王经理真会开玩笑，总部那是人待的地方吗？听说上个厕所都得刷卡计时。”

“让顾师傅去总部？去干嘛？给那帮海归博士们表演手摇钻孔吗？”

“哈哈哈，我看是总部大楼缺个看门的，觉得顾师傅形象挺合适！”

顾沧海五十岁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填满了铁锈和机油。他默默拿起那张薄薄的A4纸，上面的黑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关于抽调八级钳工顾沧海同志至集团总部技术攻关小组的通知”。

他知道，这不是福气，是羞辱。

集团总部，那是“天龙重工”的心脏，里面坐着的都是名校毕业、西装革履的精英。而他，顾沧海，只是一个在轰鸣的车间里，和冰冷的钢铁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师傅。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一双被锉刀和砂轮磨出厚茧的手，就是他的全部标签。

因为不懂变通，不屑于溜须拍马，他在这个八级钳工的位置上干了三十年，眼看着身边一个个嘴皮子利索的徒弟都爬了上去，他依然是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老古董”。

王经理见他沉默，眼里的嘲弄更深了：“老顾，别不识抬举，这可是总部人力资源部亲自下的文。明天就去报到，别给咱们三分厂丢人！”

说完，他背着手，在一片谄媚的附和声中扬长而去。

顾沧海攥紧了那张调令，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发皱。他一言不发，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在所有人的讥笑和注视中，像一头沉默的老牛，走出了奉献了半生心血的车间。

回到家，老旧的单元楼里，迎接他的不是温暖，而是妻子的冷脸。

“调总部了？就你？人家要你干什么？你连电脑都不会用，字都认不全几个，去了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的儿子顾飞更是头也不抬地嗤笑一声：“爸，你可拉倒吧，赶紧申请个提前退休，我还能少丢点人。我女朋友下周要来家里，你这身工装可别穿出来吓着她。”

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顾沧海的心里。

他一辈子没求过人，没红过脸，唯一的骄傲就是这身手艺。可到头来，在家人眼里，这份骄傲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耻辱。

夜深了，顾沧海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没有开灯。他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字——“工匠001号”。

三十年前，天龙重工还只是个濒临倒闭的小厂。是他，顾沧海，这个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技术天才，以惊世骇俗的设计，研发出了集团的核心专利产品——“龙之心”系列发动机。

他本该是天之骄子，是集团的功勋。可他厌倦了随之而来的名利斗争和人心险恶，尤其是在自己最信任的师兄钱立群窃取了他的设计图纸，冒领了头等功之后，他心灰意冷，主动放弃了所有荣誉，化名顾沧海，隐于最普通的一线车间。

他只想做个纯粹的工匠，安静地退休。

可现在，这群人，这群靠着他的技术成果吃得满嘴流油的人，却要将他最后一点尊严也踩在脚下。

“你们觉得我老了，没用了，是个废物？”

顾沧海看着自己那双粗糙变形、布满疤痕的手，浑浊的眼中，一点沉寂了三十年的火焰，重新燃起。

“好，那我就去一趟总部。”

“让你们这群坐在办公室里的小崽子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技术’！”

第二天，顾沧海穿着一身向邻居借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旧西装，走进了天龙集团那座光可鉴人的总部大楼。

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他有些局促的身影，与周围那些步伐轻快、满身名牌的精英白领格格不入。

“您好，请问找谁？”前台小姐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鄙夷，像针尖一样刺人。

“我叫顾沧海，来人力资源部报到。”

“哦，三分厂来的老师傅是吧？在那边，自己过去吧。”前台小姐指了个方向，连头都懒得再抬一下。

人力资源部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职员接待了他，一边办理手续，一边和旁边工位的同事窃窃私语：

“看见没，这就是那个‘特调’来的老师傅，看着跟咱们公司的保洁大爷似的。”

“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这种老古董调来干嘛？拉低我们总部的平均年龄吗？”

顾沧海充耳不闻，他那颗被淬炼了三十年的心，早已坚硬如钢。

手续办完，那个年轻职员领着他来到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推开门：“顾师傅，你先在这里旁听吧，技术攻关会，陆总监他们都在里面。”

顾沧海一脚踏入，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惊讶、疑惑，最后都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会议室里坐着的，全是集团最顶尖的技术骨干，一个个不是海归博士，就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主位上，一个穿着高定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人，正指着全息投影上的三维模型，意气风发。

他就是集团最年轻的研发部总监，陆嘉明，一个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天才。

“……所以，关于‘龙之心’最新型号的致命性抖动问题，我的结论是，这是设计上的根本性缺陷！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立刻停止现有生产线，引进德国克虏伯的最新设备，重新构建生产流程。虽然预计耗资两亿，但这是根治问题的唯一办法！”

陆嘉明的话掷地有声，会议室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陆总监高见！”

“长痛不如短痛，两亿投入是值得的！”

顾沧海被安排在会议室最角落的一个加座上，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他看着那个被陆嘉明称之为“根本性缺陷”的三维模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厉芒。

“龙之心”，他亲手设计的孩子。三十年了，核心结构从未变过。缺陷？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帮小崽子，连问题的根源都没找到，就要花两个亿去拆掉他当年亲手打造的生产线？

眼看着集团总裁就要点头拍板，顾沧海那沙哑的、仿佛带着铁锈味的声音，突兀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不用换。”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角落里那个土里土气的老头。

陆嘉明眉头一皱，脸上露出极度的不悦和轻蔑：“你是谁？这里是集团最高技术会议，谁让你发言的？”

人力资源的职员赶紧跑过来解释：“陆总监，这位是三分厂调来的顾师傅，来……来旁听的。”

“旁听？”陆嘉明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车间老师傅，也配在这里对集团的顶层决策指手画脚？”

他转向顾沧海，下巴微微扬起：“老师傅，你说不用换？那你倒是说说，不换生产线，这个抖动问题怎么解决？用你的锤子敲一敲吗？”

会议室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顾沧海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全息投影前。他无视了所有人的嘲笑，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抖动的发动机模型，仿佛在看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在传动轴上，加一个三十克的配重块。”

“位置，偏心三点七度。”

此言一出，笑声更大了。

一个年轻工程师捂着肚子笑道：“我的天，配重块？这是哪个年代的土办法？还精确到零点一度，他拿什么测？游标卡尺吗？”

陆嘉明更是像被侮辱了一般，脸色涨得通红：“荒谬！简直是胡闹！老师傅，我再说一遍，这里是天龙集团总部，不是你们乡下的拖拉机修理作坊！你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臆想，是在浪费我们所有人的时间！”

他冲着保安吼道：“把他给我请出去！”

然而，顾沧海根本没理他。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会议室正中央那个一比一的金属模型，那是用来做物理演示的。

“有没有橡皮泥？”他忽然问。

众人又是一愣。

“橡皮泥？老师傅，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们这里是高科技研发中心！”

“我口袋里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个刚入职不久的女工程师，叫宁晚星。她一直觉得这个老人的眼神很特别，不像其他人那样浮躁。她从包里拿出一块给侄子买的彩色橡皮泥，递了过去。

顾沧海接过橡皮泥，看都没看，手指只是在上面轻轻一捻，就分出了一小块。

他甚至没有用天平，只是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颠了颠，然后走到那个价值千万的精密模型前，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将那一小块橡皮泥，精准地按在了传动轴的某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上。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淡淡地对操作员说：“启动。”

陆嘉明气得快要爆炸：“你……你这是在破坏模型！你知道这台模型多少钱吗？你赔得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打断了。

只见操作员按下开关，模型的传动轴开始高速旋转。

一秒，两秒，三秒……

之前那种肉眼可见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剧烈抖动，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C之的，是平稳到极致的运转，安静得如同一面丝滑的镜子。甚至能听到电流通过线圈时那细微而悦耳的嗡鸣声。

完美！前所未有的完美！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刚才还在大声嘲笑的精英们，此刻全都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像是白日见了鬼。

他们引以为傲的科学理论，他们复杂无比的数据模型，在这一小块橡皮泥面前，被击得粉碎。

陆嘉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他冲到模型前，死死盯着那块橡皮泥，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不科学……”

顾沧海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走到宁晚星面前，将剩下的橡皮泥还给她，沙哑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他转身，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默默地走回了角落的座位，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举动，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一样简单。

这一刻，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成一个保洁大爷。

那道坐在角落里的、伛偻的身影，在众人眼中，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

“三十克配重，偏心三点七度。”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魔咒，在天龙集团技术部所有人的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天。

陆嘉明带着他的团队，动用了公司最精密的仪器，对那个模型进行了上百次的数据分析和复盘。最终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脊背发凉。

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克。

不偏不倚，就是偏心三点七度。

这是能够达成完美动态平衡的唯一解！就像是上帝亲手设定的密码，而那个老头，只用手掂了掂，用眼看了看，就破解了。

这已经不是技术，这是妖术！

会议结束后，顾沧海被破格留在了技术攻关小组。没有人再敢嘲笑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敬畏和疏远。他们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但顾沧海嘴巴严得像个蚌壳，每天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喝着自带的浓茶，看着这群年轻人忙得团团转。

陆嘉明对他又恨又怕。他不能容忍一个土老帽在自己的地盘上出尽风头。于是，他开始处处刁难。

“顾师傅，既然你这么厉害，那这个‘涡轮叶片共振’的问题，也请你给个解决方案吧？”陆嘉明将一份报告扔在顾沧海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这是一个困扰了团队数月的世界级难题，涉及到复杂的流体力学和材料科学。他就不信，这个老头还能靠“土办法”解决。

顾沧海拿起报告，只扫了一眼上面的数据曲线，就淡淡地说道：“去车间，找个废弃的叶片，在第三和第七根扇叶的根部，用三号手锉，各磨掉零点二毫米。”

“什么？”陆嘉明以为自己听错了，“用手锉？磨掉零点二毫米？你知道零点二毫米是多薄吗？比一张纸还薄！而且是手动？你当自己是激光切割机吗？”

“信不信随你。”顾沧海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陆嘉明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又不敢完全无视。最终，他咬着牙，让实验室的人按照顾沧海说的方法去尝试。

结果出来后，整个技术部再次陷入了沉默。

共振问题，解决了。

那台价值数百万的振动分析仪上，代表着危险共振的峰值波形，被硬生生削平，变成了一条完美的直线。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就是神迹！

宁晚星看着顾沧海的眼神，已经彻底从好奇变成了崇拜。她开始主动给顾沧海端茶倒水，虚心地向他请教一些基础的工艺问题。

“顾师傅，您是怎么做到只看一眼就知道问题所在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顾沧海看着这个唯一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年轻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缓和。

“机器跟人一样，听得久了，看得多了，它哪里不舒服，你自然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年轻人，太信数据，却忘了机器本身也是有‘脾气’的。”

这番话玄之又玄，却让宁晚星若有所思。她发现，顾沧海解决问题的方式，看似“土”，实则蕴含着一种返璞归真的大道至理。

顾沧海的声名，开始在技术部小范围地传开。有人称他为“扫地僧”，有人觉得他是深藏不露的宗师。

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技术副总裁——钱立群的耳朵里。

当听到“只用手锉磨掉零点二毫米”这个细节时，正在签署文件的钱立群，手猛地一抖，昂贵的派克钢笔在文件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种反人类的精密操作，这种对机械结构近乎本能的直觉……普天之下，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个三十年前，被他踩在脚下，抢走了所有功劳的师弟——“工匠001号”！

“他……他叫什么名字？”钱立群的声音有些发颤。

“报告钱总，他叫顾沧海，是从三分厂调来的。”秘书回答。

顾沧海……顾沧海……钱立群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冷汗涔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年那件事之后，他明明已经消失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总部？

是巧合吗？还是……他回来复仇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钱立群。他如今的地位、财富、荣誉，全都建立在当年那个谎言之上。如果顾沧海的真实身份曝光，他将瞬间从云端跌入地狱，粉身碎骨！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陆嘉明，”钱立群拨通了内线电话，声音阴冷得像一条毒蛇，“那个叫顾沧海的老头，他的技术，是歪门邪道，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你给我盯紧他，找个机会，把他给我从公司里彻底赶出去！听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的陆嘉明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有副总裁撑腰，他还怕什么？

“明白，钱总！您就瞧好吧！”

一场针对顾沧海的风暴，开始悄然酝酿。

几天后，公司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也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全球最大的工程机械巨头，德国的“博世重工”，派来了首席技术代表团，商谈一份价值百亿的战略合作订单。

但同时，他们也带来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天龙集团出口到欧洲的一批“龙之心”发动机，在高寒地区出现了严重的动力衰减问题，客户要求索赔，并威胁要全面终止合作。

百亿订单，瞬间变成了百亿索赔。

整个天龙集团高层都震动了。

钱立群作为技术副总裁，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紧急召集了包括陆嘉明在内的所有技术核心，连开了三天三夜的会，却连问题的毛都没摸到。

所有设计参数、材料报告都显示正常，模拟测试也无法复现故障。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钱立群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

就在这时，秘书送来了一份来自德国的传真。

钱立群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传真上，是博世重工首席技术官，克劳斯·施耐德先生亲笔写的一句话：

“关于‘龙之心’的问题，我希望能与它的缔造者，‘工匠001号’先生，当面交流。”

工匠001号！

这五个字，像五道催命符，让钱立群几乎窒息。

他冒名顶替了这个身份三十年，享受了无尽的荣光。可如今，正主找上门来了！

不，克劳斯并不知道真相。他只是一个极度严谨、崇拜技术的德国老人。他研究了“龙之心”的设计图纸二十年，将其奉为经典。这次，他是带着朝圣般的心情来的。

钱立群脑子飞速旋转，一个恶毒的念头涌上心头。

既然克劳斯不知道001号长什么样，那他为什么不能继续演下去？只要能糊弄过去，签下百亿订单，他就能彻底坐稳这个位置！至于顾沧海……一个快退休的老东西，能翻起什么浪？

主意已定，钱立群立刻对外宣布，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工匠001号”，并将亲自与德国专家会谈。

消息传出，集团上下为之振奋。

只有顾沧海，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眼神古井无波。

他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与德国专家的会谈，被安排在集团最顶级的国际会议厅。

钱立群穿着一身崭新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自信而谦和的微笑，以“工匠001号”的身份，坐在了主位上。

对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德国老人，他就是克劳斯·施耐德。

陆嘉明作为技术总监，陪坐在一旁，满脸的阿谀奉承。

而顾沧海，则和宁晚星等普通工程师一起，被安排在最后排旁听。

“钱先生，”克劳斯开门见山，声音严谨而刻板，“我很荣幸能见到‘龙之心’的创造者。它的设计，堪称艺术品。但是，艺术品也需要面对现实的考验。”

他将一份故障报告推了过来：“关于高寒地区的动力衰减问题，我的团队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请教您，在当初的设计中，您是如何考虑‘低温金属活性’这个变量的？”

钱立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低温金属活性？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当年窃取来的设计图上，根本没有这些深奥的理论！

他只能含糊其辞地打官腔：“哦，这个问题嘛……我们当然是经过了周密的计算和考量的，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呃……热胀冷缩补偿技术……”

克劳斯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又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在您的设计图中，关于‘油路增压阀’的压力阈值设定为3.75兆帕，这是一个非常规的数值。通常我们会取整。请问，您设定这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值，是基于怎样的考量？”

钱立群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他哪知道为什么！他只能硬着头皮胡扯：“这……这是我们经过上千次实验得出的……一个经验值，一个最优解！”

“经验值？”克劳斯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钱先生，我以为我会听到一个基于伯努利流体力学和亥姆霍兹共振原理的精妙解释！而不是一个模糊的‘经验值’！设计是科学，不是玄学！”

场面一度陷入了极度的尴尬。

陆嘉明急忙出来打圆场：“施耐德先生，我们钱总设计‘龙之心’的时候，条件比较艰苦，可能……可能没想那么多理论……”

“住口！”克劳斯猛地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站起身，失望地摇着头：“不！‘龙之心’的设计，处处充满了智慧的闪光和神来之笔！它的设计者，绝不可能是一个连基础理论都说不清楚的……的……”

他想说“骗子”，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把这个词咽了回去。

“我很失望。”克劳斯冷冷地说道，“如果这就是‘工匠001号’的水平，那么我们的合作，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场。

百亿订单，即将泡汤！

钱立群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一旦克劳斯走了，他这个副总裁也就当到头了。

情急之下，他瞥见了角落里的顾沧海，一个恶毒的念头再次升起。他必须找一个替罪羊！

“等一下，施耐德先生！”钱立群大喊一声，伸手指向顾沧海，“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是他！是他故意在出口的发动机上做了手脚！他是我们公司的商业间谍！”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沧海身上。

宁晚星惊得站了起来：“钱总，您不能血口喷人！顾师傅他……”

“你闭嘴！”钱立群厉声喝道，他已经彻底疯狂了，“这个老东西，自从被调到总部，就对公司的核心技术怀有异心！他那些所谓的‘土办法’，根本就是在破坏我们精密的设计！这次的故障，一定是他搞的鬼！”

克劳斯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那个穿着旧西装、沉默不语的老人。

顾沧海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钱立群，而是看着那个德国专家，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沙哑地开口了。

“油路增压阀的压力，设为3.75兆帕，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在零下四十度的环境下，17号合成机油的粘滞系数会增加百分之十二点五。为了抵消这个增量，让燃油喷射雾化效果达到最佳，压力必须是标准大气压的37.01倍。考虑到管路损耗，取整到小数点后两位，就是3.75兆帕。”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射入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心脏。

会议厅里，一片死寂。

陆嘉明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理论，他们只在最前沿的学术期刊上见过。

而克劳斯的眼睛，却瞬间亮了！

对！就是这个！这才是他期待了二十年的答案！严谨、精密，充满了无懈可击的逻辑之美！

他激动地看着顾沧海，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钱立群见势不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知道，他必须立刻把顾沧海赶走，否则一切都完了！

“一派胡言！”钱立群狗急跳墙，指着顾沧海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一个连电脑都不会用的老钳工，在这里背诵什么狗屁理论？我现在正式宣布，顾沧海，你被开除了！保安！保安！把他给我轰出去！”

两名保安立刻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顾沧海的胳膊。

钱立群还不罢休，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泛黄的图纸，高高举起，对所有人，尤其是对克劳斯喊道：“这，才是我当年亲手绘制的‘龙之心’原始设计手稿！这才是证据！”

他试图用这份伪造的手稿，做最后的挣扎。

顾沧海被保安架着，面无表情，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就在他即将被拖出会议厅大门的那一刻。

“Meister！”（德语：大师）

一声激动到变调的德语高喊，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只见德国专家克劳斯，像一头发疯的公牛，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两名保安，死死地抓住了顾沧海的手。

“Meister！It’s you！”（大师！是您！）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这位严谨刻板的德国老人，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一把撸起顾沧海的衣袖，露出了那条布满烫伤和旧疤痕的小臂。他指着顾沧海手腕内侧，一块因常年被高速旋转的机床零件烫出的、形状奇特的月牙形烫疤，用尽全身力气，对全场人高喊：

“看！看这里！这才是‘工匠之手’（Hand des Handwerkers）！”

“我研究了001号的设计图纸二十年！里面有太多反人类的精密操作，对稳定性的要求，已经超越了那个年代所有机床的极限！我推演过无数次，要完成那样的操作，只有可能用手作为辅助固定，就必然会在手腕这个位置，留下这种独一无二的烫疤！”

克劳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钱先生，”他猛地回头，用冰冷的眼神盯着脸色惨白的钱立群，“你的手很干净，很漂亮。但是，它不属于一个真正的工匠！”

钱立群浑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他完了。

他精心编织了三十年的谎言，在这一刻，被一块丑陋的伤疤，击得粉碎。

“他……他才是001号……”陆嘉明喃喃自语，看着顾沧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神。

整个会议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反转，震得魂不附体。

那个被他们嘲笑了无数次的“保洁大爷”，那个被他们视为“老古董”、“土老帽”的钳工，竟然……竟然是天龙集团赖以起家的传奇创始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工匠001号”？！

宁晚星捂住了嘴，眼中泪光闪烁。原来，她崇拜的，一直都是真神。

就在这时，会议厅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在秘书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董事长！”

“老董事长！”

在场的高管们纷纷起立，恭敬地喊道。

来人正是天龙集团已经退休多年的创始人，老董事长张敬尧。他显然是听到了消息，被人从疗养院紧急请了过来。

张敬尧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径直走到顾沧海面前，浑浊的老眼里噙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喊出一句：

“师……师父！”

这一声“师父”，让全场再次陷入石化。

老董事长，竟然喊这个老钳工“师父”？！

张敬尧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

他将照片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照片上，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正站在一台巨大的车床前，指点江山。而在他身边，一个比他更年轻的、穿着背心的小伙子，正毕恭毕敬地站着，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正是三十年前的顾沧海！

而那个恭敬的小伙子，赫然就是年轻时的老董事长，张敬尧！

真相，大白于天下！

“把他给我抓起来！”老董事长猛地指向瘫在地上的钱立群，声音虽然苍老，却充满了雷霆之怒，“这个欺师灭祖、窃取公司成果的败类！报警！”

钱立群因商业欺诈、窃取职务成果等多项罪名，被警察当场带走。他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是副总裁！你们不能抓我……”

陆嘉明等一众曾经讥讽、刁难过顾沧海的人，被老董事长一道命令，全部当场开除，狼狈地滚出了天龙集团的大门。

天龙集团董事会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第二天，一则重磅消息，通过内部邮件，传遍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

“经董事会一致决议，兹恢复顾沧海同志‘集团创始人’身份，并即日起，任命顾沧海同志为天龙集团终身首席技术官，享集团最高决策权！”

消息一出，整个集团都沸腾了。

三分厂的王经理，在看到邮件的那一刻，吓得手里的茶杯都掉在了地上，当场瘫软。

而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家中，顾沧海的儿子顾飞，正和他的新女朋友在客厅看财经新闻。

电视上，女主播用激动的声音播报着：“本市重工巨头天龙集团今日发生重大人事变动，其隐藏了三十年之久的传奇创始人‘工匠001号’身份曝光，据悉，这位技术之父竟是……”

画面一转，出现了顾沧海那张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大佬中间，虽然沉默，却自成焦点。老董事长和德国专家克劳斯，一左一右，恭敬地站在他的身边。

“爸……？”顾飞手里的薯片掉了一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那个被自己嫌弃丢人、催着退休的窝囊废老爸，竟然……竟然是电视上这个让无数大佬敬仰的传奇人物？

悔恨、羞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顾飞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泪水夺眶而出。

……

一周后，天龙集团总部大楼顶层，那间视野最好、装修最奢华的首席技术官办公室里，一尘不染。

但顾沧海一次也没来过。

他拒绝了所有为他准备的豪车、别墅和秘书团队。

他选择回到了他亲手建立，也最熟悉的一号车间。

轰鸣的机器声，炙热的铁水味，这才是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穿着那身熟悉的蓝色工装，手里拿着一把游标卡尺，正俯身指导着一群年轻的工程师。

“这里的倒角，再多零点零五毫米，风阻能减少百分之三，噪音也能降下来。”

他的身边，宁晚星一脸崇拜地做着笔记，她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顾……顾总，”宁晚星还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董事会那边又来电话了，说那个关于新一代‘天空母舰’动力核心的项目，非您亲自挂帅不可。”

顾沧海头也没抬，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钢铁零件，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让他们等着。”

他眼中，那沉寂了三十年的火焰，如今已然化作了燎原之势。

“我先把我这几个‘徒弟’带出来再说。”

阳光透过车间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上，将他的身影，拉得无比修长，宛如一座矗立在工业时代浪潮中的不朽丰碑。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