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吏部侍郎秦仲远膝下有位嫡小姐,名唤秦安然,刚过十五及笄之礼。这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一双杏眼亮得像浸了清泉,笑起来时露出的牙白得晃眼,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
吏部侍郎秦仲远膝下有位嫡小姐,名唤秦安然,刚过十五及笄之礼。这姑娘生得一副好模样,一双杏眼亮得像浸了清泉,笑起来时露出的牙白得晃眼,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
按大胤朝的规矩,这般年纪的姑娘早该议亲了。可秦仲远把这女儿疼得跟心尖肉似的,选女婿的事半点不敢含糊。京中那些名门望族的少爷,他看了个遍,张家那小子行事轻浮,扛不住事;李家公子满肚子酸儒气,太过迂腐;还有些要么家世尚可却无才学,要么有才学却性情古怪,秦侍郎左挑右选,愣是没一个能让他点头应下的。
京城里还有位人物,年纪轻轻却已是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陈渡。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肩头却扛着数不清的战功,是皇上最倚重的武将之一。
陈渡十五岁便随军出征,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年。那年边疆告急,一场恶战中,他为护大元帅周全,硬生生替元帅挡了致命一刀,虽身负重伤,却也因此崭露头角,之后官运一路亨通,短短几年便坐到了骠骑大将军的位置。
只是这位年轻将军的家世,却让人有些惋惜。三年前,他的发妻生产时遭遇难产,没能熬过来,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女儿陈月。自那以后,陈渡就像被寒气裹住了似的,脸上再也没见过笑容。更让他愧疚的是,当时他还在关外领兵作战,连妻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份遗憾与自责,缠了他三年,也让他断了续弦的念头。
当今皇上素来爱给臣子保媒,听说自己最得力的将军仍是孤身一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心里老大不舒坦。他琢磨着,得给陈渡寻个好姑娘,既能照顾他的起居,也能为陈家续上香火。
皇上在京中贵女里筛了又筛,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秦安然身上。听闻这位秦小姐不仅容貌出众,性子更是温柔贤淑,皇上心里暗忖,也就这般才貌双全的姑娘,才配得上他手下这位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
没几日,一道明黄色的赐婚圣旨便送到了秦府。秦仲远跪在地上接旨时,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意外,有不舍,还有几分无奈,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叩首谢恩。
他心里跟针扎似的疼 —— 自己捧在手心里养了十五年的娇闺女,要嫁去远在城郊的将军府,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做填房,还要一进门就当娘。再说那将军,虽说官位高、权势重,可打仗这事就跟走钢丝似的,哪天要是有个好歹,女儿岂不是要守活寡?历朝历代,多少将军战死沙场,留下妻儿孤零零度日,他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秦夫人接过圣旨,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止都止不住。在她眼里,这哪里是什么好姻缘,分明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秦安然得知消息时,倒比爹娘平静些。她坐在梳妆台前,手指轻轻划过铜镜边缘,心里想着,女子总归要嫁人的,早嫁晚嫁都一样,不过是离开这座深宅,去另一处院子过日子罢了。况且这是皇上的旨意,违抗不得,她若是哭闹,反倒会让爹娘更揪心。
另一边的骠骑将军府,陈渡接到圣旨时,眉头就没舒展过。他早就在心里立了誓,要守着亡妻的念想过一辈子,可皇命难违,这誓言终究是算不得数了。
他扫了眼圣旨上 “吏部侍郎嫡女秦氏安然,年方十五,及笄之龄,品貌端方,娴雅淑慧” 的字样,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低声嗤道:“才十五岁?不过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一旁的陈老夫人赶紧上前劝道:“渡儿,皇上的旨意可不能抗!就算是个小姑娘,你也得把人娶进门。再说,咱们陈家就只有月月一个孩子,连个男丁都没有,你总不能让陈家的香火断在你这儿吧?”
陈渡把圣旨递到母亲手里,耷拉着眼皮,语气没什么起伏:“圣旨都下了,不娶也得娶。娘,这事您看着安排吧。”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就往书房去了,留下陈老夫人在原地叹气。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秦安然带着贴身丫鬟小青去西街的首饰铺挑簪子。刚走到街角,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
小青眼疾手快,赶紧拉着秦安然往路边躲。秦安然抬头望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飞快地冲了过来,马背上坐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
那男人皮肤是健康的蜜色,浓眉如剑,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股久经沙场的锐利。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整个人自带一股威严,就像刚出鞘的宝刀,锋芒毕露。大马转眼就跑过了街角,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赞叹:“是骠骑大将军!真是又英武又威风!”
小青立马激动地拽了拽秦安然的袖子,压低声音说:“小姐!您听见没?这就是您未来的夫君啊!”
秦安然的脸颊瞬间泛起一层薄红,赶紧垂下眼,小声嗔道:“别胡说,还没成亲呢,让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小青嘿嘿笑着,一脸兴奋:“小姐,将军长得可真俊!比京里那些公子哥精神多了!”
秦安然轻轻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没看见他眼里的冷意吗?就那眼神,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小青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奴婢…… 奴婢光顾着看将军的模样了,没注意到。” 秦安然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赶紧去买簪子吧,早点回去。” 主仆俩说着,转身往首饰铺走去。
自那以后,秦、陈两家就开始忙着筹备婚事。婚书按规矩换了,陈家送来的聘礼更是丰厚,一箱箱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抬进秦府,引得街坊邻居都来围观。婚期也选好了,定在一个月后的黄道吉日。
秦夫人更是上心,亲自盯着给女儿准备嫁妆,从被褥衣裳到家具摆件,每一样都要亲自过目,生怕宝贝闺女嫁过去受半点委屈。
这天晚上,秦夫人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软缎,正一针一线地给秦安然缝睡衣。那软缎是她托人从江南买来的,摸起来光滑细腻,贴身穿格外舒服。
秦安然坐在一旁,看着母亲鬓边的碎发,柔声说:“娘,这些活儿让绣房的下人做就行了,您天天忙着筹备嫁妆,已经够累了,别再熬夜做针线了。”
秦夫人抬起头,眼里满是慈爱,她轻轻摸了摸秦安然的头发:“我的然儿要嫁人了,以后这种贴身的针线活,娘想亲手给你做,怕是也没机会了。” 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软缎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秦安然的眼圈也红了,她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娘,女儿成了家,也会常回来看您和爹的,不会让您孤单的。”
秦夫人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泪,语重心长地说:“傻丫头,嫁出去就是陈家的人了,哪能总往娘家跑?那将军虽说年纪大些,可正是壮年,府里难免有心思活络的丫鬟仆妇。你嫁过去后,得多留个心眼,要是实在防不住,也一定要守住正室的规矩和身份,那些人再怎么折腾,也越不过你去。将军就算偏心,你这正室之位是皇上赐的,他也不敢太过份。还有,一定要把将军府的管家权握在手里,有了管家权,才算真正在府里站稳了脚。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你看你爹,都这把年纪了,前阵子还跟我提着想纳个妾呢!” 说到最后,秦夫人忍不住皱起了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秦安然看着母亲气呼呼的样子,嘴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娘,您本来是开导我的,怎么反倒把自己气着了?”
秦夫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爹还算收敛的,京里那些勋贵人家,哪个府里没有十几个小妾?咱们女人这辈子,好像生来就比男人矮一头。”
秦安然沉默了片刻,脑子里忽然闪过那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个骑马的身影 —— 不知道那位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脾气?
秦夫人忽然想起件事,凑近了些,小声问:“我听说,他那原配妻子三年前就没了,按说早该续弦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娶你?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缘由?”
秦安然垂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衣角:“想来…… 应该是和原配感情深,一时放不下吧。”
秦夫人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男人啊,大多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活着的人再怎么好,有时候也比不过死人在他心里的分量。”
秦安然抬起头,神色平静:“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何必跟一个逝去的人较劲?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只要我尽到正室的本分,问心无愧就好。”
秦夫人听了这话,眼里露出几分欣慰:“然儿能想得这么通透,娘就放心了。”
之后的日子,秦夫人更是全身心扑在嫁妆上,每一件被褥都要亲自检查针脚,每一件衣裳都要确认料子,务必让女儿带着最体面的嫁妆嫁进陈家。
终于到了成亲那天,秦府里张灯结彩,却透着几分伤感。秦夫人拉着秦安然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嘴里不停地叮嘱着 “嫁过去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了委屈”。秦安然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自己的眼圈也一直红红的,却强忍着没掉眼泪 —— 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不能哭。
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就到了秦府门口,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响,秦安然披着红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了秦府的大门,走向了属于她的,未知的未来。
陈渡一身正红的新郎吉服,衣摆绣着暗纹祥云,连胯下高头大马的鞍鞯上都缀着红绸绣球,声势浩大地领着迎亲队伍到了秦府门前。这阵仗惊动了半条街的百姓,人人都探头瞧着这位年轻将军的风光模样。
大红盖头遮了秦安然大半张脸,绣在盖头边缘的鸳鸯戏水纹样垂在眼前,她只觉视野里满是朦胧的红,连周遭丫鬟、喜娘晃动的人影都辨不真切。耳边忽然传来小青压低的、带着雀跃的声音:“小姐!奴婢瞧见将军啦!他穿那身红袍,身姿挺拔得很,瞧着别提多精神了,模样更是俊朗得紧!”
秦安然藏在广袖里的手指悄悄蜷了蜷,指尖攥着一小块绣帕,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他…… 瞧着,可是高兴的?”
小青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些,下意识往四周扫了眼,才更低地凑近她耳边,语气带着几分迟疑:“看着…… 将军没怎么笑,不大像高兴的样子。”
红盖头下,秦安然的唇瓣悄悄抿成了一条线,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片刻后,她踩着喜娘备好的红毡,被小青和另一个侍女一左一右扶着,缓缓踏上了那顶挂满珍珠流苏的华美花轿 —— 轿身雕着缠枝莲,轿帘用的是云锦料子,边角还坠着小银铃,一动便叮当作响。迎亲队伍即刻开拔,唢呐吹得喜庆,锣鼓敲得震天,提着红灯笼的小厮走在最前头,浩浩荡荡的队伍惹得街边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花轿在京城街巷里慢悠悠走了近一个时辰,直到耳畔的锣鼓声渐渐歇了,才稳稳当当落了地。喜娘先掀了轿帘,小青赶紧上前扶住秦安然的胳膊,三人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新嫁娘扶出来。红绸子在风里轻轻晃,府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映得人眼晕,她们踩着红毡,快步跨进了气派的将军府大门。
将军府的成婚仪式办得格外庄重,正厅里两支胳膊粗的红烛燃得正旺,烛火映得满室通红。秦安然与陈渡并肩而立,跟着喜娘的口令,一丝不苟地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最后相对而拜,才算走完了这桩结为连理的大礼。礼毕,秦安然被喜娘扶着起身,送到早已布置妥当的洞房等候;而陈渡则留在前厅,陪着满屋子的宾客饮酒,一杯接一杯,酒意渐渐涌了上来。
天一点点黑透,直到窗外黑得像泼了墨,陈渡才脚步虚浮地推开了新房的门。喜娘赶紧上前,嘴里念着 “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的吉祥话,末了,才把那柄象征 “称心如意” 的赤金秤杆,双手捧着递到陈渡手里。
陈渡醉眼朦胧地眯着眼,握着秤杆的手微微一顿,才用杆尾轻轻一挑 —— 那方艳红的盖头顺着弧度滑下来,落在地上的红毡上,露出秦安然清秀却过分纤瘦的身子。他扫了眼她的模样,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轻嗤,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喂,你满十五了没有?这身子骨瘦瘦小小的,倒像个十岁刚出头的小丫头。”
秦安然听见这话,缓缓抬眼望向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脊背挺得笔直,半分没有怯懦:“将军身形高大,衬得我自然显得瘦小些。但我去年便已过了十五生辰,绝非年幼。”
陈渡定定看了她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淡了些,多了几分审视:“倒还有些胆子。吏部侍郎家的嫡女,果然没丢了大家闺秀的气度。”
旁边的喜娘见气氛稍缓,赶紧笑着打圆场:“将军、夫人,可别耽误了吉时,该喝交杯酒啦!”
陈渡先端起桌上的青玉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秦安然也赶紧拿起另一杯,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杯壁。不知怎的,陈渡的目光落在秦安然脸上,那张小脸清秀得很,眉宇间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他竟看得有些出神,连喜娘的话都没听进去。
喜娘只好又轻声提醒:“将军,该喝交杯酒了……”
秦安然顺着喜娘的话抬头,烛光晃了晃,她无意间瞥见陈渡的眼眶竟有些泛红 ——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份突如其来的落寞,定然不是为了她。
陈渡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几乎无声地喟叹一声,随即伸出胳膊,绕过她纤细的手腕,仰头便将杯中的烈酒灌了下去,喉结滚动的弧度里,竟透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然。秦安然指尖微微发颤,不敢怠慢,也跟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她心口发紧。
喜娘松了口气,又接着诵唱冗长的吉祥祝词。可床前的两人却都没听进去,陈渡神思恍惚,目光空茫茫的;秦安然也觉得那些字句飘在半空,连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不多时,喜娘见时辰不早,识趣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新房里,终于只剩了陈渡与秦安然这对各怀心思的新人。
陈渡没再看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提起桌上的酒壶,对着空杯自斟自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口流入杯中,“哗啦” 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安然坐在雕花床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锦被上的流苏,沉默了半晌,还是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声音放得柔缓:“将军…… 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陈渡的目光空茫茫地落在窗外,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几分疏离:“你不懂这些,别问了。”
秦安然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是…… 瞧见了什么,想起了从前的人,才这般烦闷?”
这话像根针似的,戳破了他醉意下的伪装。陈渡猛地转头看向她,眉峰拧得紧紧的,眼里满是不耐与戾气,声音也沉了下来:“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懂什么?别在这烦我,滚去床上躺着!” 语气里的粗暴,半分温情都没有。
秦安然自小在书香门第长大,哪里受过这般粗话?一股委屈混着气性涌了上来,她也没再软着语气,反而抬声道:“既然将军觉得妾身碍眼,不如移步别处喝酒。妾身睡眠浅,经不起这般吵闹。”
“呵!” 陈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里的嘲讽更浓,“倒是长了张厉害嘴!好!本将军这就走!你既这么有骨气,往后别指望我再踏进来!”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脚步虽有些踉跄,却带着股子狠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秦安然立刻转过身,重新坐回床沿,声音冷得像冰:“将军慢走,妾身就不送了。”
陈渡回头,冷眼扫过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又重重哼了一声,拂袖推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门刚关上,小青就满脸焦急地跑了进来,声音都带着哭腔:“小姐!将军怎么…… 怎么走了?今儿可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啊!这可怎么好?” 她急得直跺脚,又怕惊扰了旁人,只能压低声音。
秦安然没说话,只是抬手摘下头上那顶缀满珠翠的凤冠 —— 凤冠沉甸甸的,压得她脖子都酸了,摘下时,指尖凉得像浸了水。她长长吁出一口郁气,声音里满是疲惫:“替我更衣吧,我乏得很。”
小青不敢再多说,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她褪去身上那套繁复的嫁衣 —— 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嫁衣层层叠叠,脱下来时费了好一番功夫。她把秦安然扶到铺着锦褥的牙床上,仔细掖好被角,声音里满是心疼:“小姐,您安心睡,奴婢就在外头守着,有事您唤一声就行。”
秦安然阖上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也下去歇着吧。”
小青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床上蜷缩的人影,终究还是低着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房门闭紧,室内只剩更漏 “滴答滴答” 的声响。秦安然却悄悄睁开了眼。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走到桌边,那两支龙凤喜烛还燃着,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了下灯芯。烛火 “噼啪” 一声响,亮了些许,跳跃的火苗把她苍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这便是她的新婚之夜。原该是缱绻旖旎的良宵,到头来却这般冰冷收场。她从前偷偷盼了许久的夫婿,竟这般待她。心头那点微弱的喜悦,像被烛火燎过似的,一点点燃尽,最后沉落到冰冷的谷底。
新婚之夜便起了龃龉,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不等第二日天亮,就传遍了将军府的各个角落。
晨光熹微,透过纱窗洒进屋里,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秦安然起身,坐在菱花镜前。小青一边替她梳理如瀑的青丝,一边皱着眉低声禀报:“小姐,今早奴婢去后院取水,就听见几个洒扫的小丫头在墙角嚼舌根,说您和将军昨夜闹了别扭。奴婢忍不住呵斥了她们几句,谁知那些人竟还敢顶嘴,说些有的没的攀扯您!一个个都是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小姐,您可得拿出正室夫人的威仪来,不然往后这帮奴才指不定怎么作践咱们呢!” 她说着,手上梳篦的动作都重了几分,显然是气极了。
秦安然拈起一支点翠蝴蝶簪,在如云的发髻间比对着位置,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别气了。主仆的名分摆在这,她们再大胆,也不敢真的造次。先让她们得意两天,等过些日子,该收拾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小青闻言,撅了撅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担忧:“小姐,那些奴才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您和将军啊!夫妻要是能和和气气的,您在将军府里才算有了靠山,往后日子才好过。” 她年纪不大,脸上却满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秦安然从镜中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往日倒小瞧了你,年纪不大,这些门道倒通透得很。”
小青腼腆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也轻了些:“奴婢哪懂这些,不过是离府前,嬷嬷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听得多了,便记在心里了。”
秦安然仔细将最后一支珍珠步摇插好,对着镜里穿着浅粉襦裙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好了,走吧,该去给老夫人请晨安了。” 说罢,她起身,提起裙摆,朝门外走去。
小青见状,忙快步上前,指尖轻轻搭在秦安然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往里走。
穿过几重回廊,踏入老夫人那间陈设雅致的厅堂时,便见陈渡斜斜倚在老夫人暖榻旁的太师椅上,双目轻阖,似在闭目养神。细碎的脚步声自门口传来,他原本舒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周身的慵懒之气淡了几分。
秦安然垂着眉眼,敛去所有情绪,身姿端端正正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温婉:“儿媳安然,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儿子,随即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看向秦安然时,语气里满是赞赏:“嗯,安然这模样生得真好,身段窈窕,容貌秀丽,再过两年长开了,定是个能让全城人都惊艳的绝色佳人。”
秦安然耳尖微热,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恭敬地欠了欠身:“儿媳多谢母亲厚爱与夸赞。”
老夫人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语气也亲昵了些:“咱们既是婆媳,说话不必这般讲究规矩,放轻松些才好。”
秦安然轻声应了句 “是”,便垂手立在一旁。老夫人随即把目光转向依旧半眯着眼的陈渡,语气温柔中带着几分规劝:“昨儿夜里你喝得也太多了!幸好安然性子温和大度,若是换了个心眼小的,今早怕是要哭着来我这儿诉苦了。今儿晚上,可不许再这么胡喝了!”
陈渡听见这话,不耐地掀开眼皮,语气生硬得像淬了冰:“娘,我的事自己有分寸,您就别多操心了。”
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略显尴尬地瞟了秦安然一眼,随即干笑两声,替儿子打圆场:“他啊,打小就是这犟脾气,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安然你多担待些,等过了这阵子,他自然就好了。”
秦安然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陈渡紧蹙的眉头,再对上老夫人的视线时,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声音轻柔却没什么温度:“无妨,将军想做什么,都随他的心意便是。”
老夫人这下连笑容都快挂不住了,连忙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嬷嬷吩咐:“摆饭吧。” 嬷嬷心领神会,躬身应下,转身退出去传膳了。
三人移步到那张精致的楠木圆餐桌旁坐下。没一会儿,乳娘就抱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走了进来。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粉雕玉琢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奇地打量着秦安然,奶声奶气地问道:“你就是爹爹新娶的新娘子吗?”
秦安然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瞬间软了下来,眉眼弯成了月牙,笑着点了点头。
小丫头歪着脑袋,天真地追问:“那我该叫你什么呀?”
秦安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下意识地望向首座的老夫人。老夫人立刻接话,对着小丫头慈声道:“月月乖,以后要叫‘娘’,她就是你的娘亲了。”
“娘?” 这两个字一出口,如同石子投进深潭,激起了千层浪。一旁原本只是神色冷淡的陈渡,剑眉猛地拧起,脸色瞬间阴沉得像要下雨。
小丫头月月皱着眉头,撅起花瓣似的小嘴,童言无忌地说:“祖母骗人!我娘…… 我娘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这话一落,厅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老夫人脸色骤变,眼神慌乱地看向儿子,只见陈渡那张俊朗的脸,此刻黑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周遭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秦安然心里快速盘算着,面上却依旧平静,只露出温和的笑容,主动伸手把月月轻轻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温声细语地问:“月月,想不想玩竹蜻蜓呀?就是那种能飞得高高的小玩意儿。”
月月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大眼睛倏地瞪圆,满是惊喜:“竹蜻蜓?真的能飞吗?”
秦安然笑着点头:“嗯!能飞得可远了。咱们先乖乖吃饭,等吃饱了,我就教你叠,好不好?”
月月立刻兴奋地点着小脑袋,迫不及待地从她膝头滑下来,跑回自己的小凳子上,拿起调羹,认认真真地大口吃起饭来。
老夫人见一场尴尬就这么化解了,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几分欣慰看向脸色依旧难看的儿子。陈渡的目光在女儿满足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依旧没松开,最终却没说一句话,沉默地端起了饭碗。
早膳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里匆匆结束了。
月月扒完最后一口饭,就急急忙忙地蹭到秦安然身边。秦安然果然没失信,带着她坐在窗边的暖炕上,用柔软的彩纸耐心地教她叠竹蜻蜓。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不时传来阵阵笑语,小小的竹蜻蜓载着孩子的欢喜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不过大半天的工夫,月月对这个新来的 “母亲”,就已经变得亲昵又依赖,一直缠着她不肯撒手。
到了午膳时分,桌上却没了陈渡的身影,想来是已经离府了。秦安然安安静静地陪着老夫人用完午膳,便带着一身淡淡的疲惫回了自己的院子小憩。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秦安然刚从睡梦中醒来,梳洗完毕,月月就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蹦蹦跳跳地找了过来。秦安然又带着她在院子里玩了一下午的竹蜻蜓和七巧板,孩子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雕梁画栋之间,把这座原本有些沉闷的院落,都染上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夜幕渐渐降临,寝室内烛火通明。小青服侍秦安然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素软缎寝衣,一边仔细地帮她整理襟带,一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希冀说:“小姐,您待会儿…… 要不要描个芙蓉妆呀?奴婢瞧着,将军今儿说不定…… 会过来呢。”
秦安然听了这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微微垂着头,指尖轻轻抚过袖口上精致繁复的然花刺绣,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思绪,眼眶悄悄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她低声呢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也不知道…… 家里的母亲,今日可安好?会不会…… 也在想我?” 声音轻轻发颤,带着浓浓的思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小青见主子这般模样,心里也跟着一酸,连忙柔声安慰:“小姐您放宽心,明天就是归宁的日子了,您很快就能见到夫人了。”
秦安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里满是疲惫:“歇了吧。” 一旁的小青却微微嘟着嘴,劝道:“小姐,您再等等将军吧?说不定他一会儿就过来了呢。”
秦安然的动作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转头对小青吩咐道:“也罢,去把我的笔墨取来,我先练练字,再等片刻。”
小青一听,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应了一声,就急匆匆地让人去准备笔墨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秦安然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说:“小青,把笔墨收拾了吧。”
小青闷闷地点点头,刚要动手,门帘忽然一动,陈渡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小青吓了一跳,连忙垂首行礼,接着就悄悄退了出去。
秦安然抬起头看向他,神色间闪过一丝意外。陈渡几步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案上墨迹还没干的字,声音里带着几分寒意:“你们这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不过是喜欢舞文弄墨,装装文雅罢了。”
秦安然垂下眼帘,声音却清晰而从容:“将军这话可就错了。书法这门学问,有肥瘦长短、曲直方圆、平侧巧拙、和峻多变的姿态。一笔一画之间,变化万千,偃仰敲侧、斜正大小、长短远近,都需要章法分明,高低错落要合适,疏密要相互映衬,方圆要恰到好处,其中的变化没有穷尽。古人说‘书,形学也’,有形态就有气势,就像兵家看重形势,拳法看重扑势,道理都是相通的,能掌握气势,就已经握住了胜券。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也需要经过长年累月的打磨,才能有它的神韵和气度,这和你们在沙场上征战一样,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才得来的。大家闺秀里的确有故作姿态的人,但我,自问不是其中之一。”
陈渡没料到她竟如此能言善辩,一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竟让他一时语塞,无从反驳。
秦安然见他沉默着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
又安静了片刻,陈渡忽然冷哼一声:“哼,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吏部侍郎千金的身份,才有闲工夫摆弄这些笔墨,耗上十年八年,就算是块顽铁也该磨成针了。要是没了这身份,你恐怕连府里的丫鬟都比不上!”
秦安然唇角勾起一丝冷淡弧度:“将军若执意贬低于我,我亦无法辩解,更懒得应对。”
陈渡盯着她,眼神锋利:“不是吗?若非这身份支撑,你岂能永远一副高不可攀的镇定模样?倘若你只是那贫贱出身的野丫头,还能如此傲慢?我告诉你,在我跟前,最好收收你这副做派!本将军最是厌恶你们这等仗势骄人的嘴脸!一个黄毛丫头,竟也敢与我顶撞?哼!”
秦安然嗤笑一声:“将军莫不是糊涂了?我生在这富贵门庭,并非是我能挑选,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自问并无错处,将军却这般冷嘲热讽,我自然要据理直言。我是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并非你呼来喝去的仆役,你我之间,本该相敬如宾。将军若实在厌烦我,大可远离此处,我秦安然,从不强人所难!”
陈渡脸色一沉,猛然欺近,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揪住她的衣领,竟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
他怒视着悬在眼前的她,声音如冰:“玉华出身农家,她勤勉朴实,从不会如你这般摆什么大家小姐的架子!你既想要将军夫人这名位,就给我收好你的利爪,学着点玉华的温婉贤淑!否则……”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便将你从何处来,送回何处去!”话音未落,他手臂猛然一挥!
秦安然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掼在床榻之上!脚踝处骤然传来钻心的剧痛,撞在坚硬的床角,令她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陈渡见状,冷漠地嗤笑一声,再不看她一眼,拂袖转身,扬长而去。
秦安然眼中噙泪,挣扎着坐起身。自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般粗鲁对待?脚上的刺痛与心头的委屈交织翻涌,终于让她再也忍不住,伏在锦被上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女。
小青进来时,秦安然的哭声还未止歇。见她家小姐哭得梨花带雨,小青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小青轻拍着秦安然的背,低声道:“小姐,您快别哭了。明日可是归宁的日子,再哭下去,明早眼睛怕是要肿得无法见人了。”
这句话让秦安然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慢慢抬起头,用手帕沾了沾眼角,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平静:“小青,去帮我打盆温水来净面。再把娘亲之前给我的药油找来,我的脚踝……方才磕着了。”
小青连忙点头,强忍着心疼,快步下去准备东西。
第二日天光微亮,秦安然便早早起身梳妆。
厚厚的胭脂水粉仔细敷过,好歹掩住了眼睑的红肿痕迹,只是脚踝处依旧传来阵阵隐痛。
她试着站起身,走了两步,那痛楚便更加鲜明地泛了上来。
小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小姐,您的脚……还能走吗?”
秦安然面色沉静,声音却透着坚决:“走不得也要走。记住,若夫人问起我在府中情形,你只管回话,说我在将军府一切安好。听明白了?”
小青的眼中又泛起湿意:“小姐,咱们不妨跟夫人诉诉苦?老爷好歹是言官,或许能……”
“不必了,”秦安然眼神黯淡地打断她,“父亲虽为言官,在实权赫赫的将军面前,又能如何?说了,非但于事无补,恐反给他们招致祸患。再怎样,我也是御笔亲封的将军夫人,他……至多也就给我些冷脸子。他怎么待我,我并不在意,但要我卑躬屈膝,却是万不能的。他今日这般,无非是嫌我占据了他亡妻的位置……他们夫妻同甘共苦的情分,是我替代不了的。随他去吧,他若愿意为他那玉华守身如玉,守便是了。我们只消安安生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去招惹他,想他也懒得来管束我们。”
小青声音哽咽:“小姐,真是委屈您了……”
秦安然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心头的重负一并吐出:“这就是命数,唯有自己承着。”
不多时,一个小丫鬟在外头唤她们去前厅。秦安然对着菱花镜端详片刻,确认无误,才在小青的搀扶下,随那丫鬟离去。
前厅里,秦安然缓步走来,步履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滞涩。陈渡的目光扫过她略显异样的脚步,想起了昨夜那声猝然的痛呼。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漠地瞥了一眼她的脸色,随即转开了视线。
老夫人拉着秦安然的手,慈和道:“安然啊,我让她们在箱子里备了两支上好人参。这可是渡儿在边关亲手采挖来的,是难得的珍品。”
秦安然牵动唇角,露出得体的微笑:“多谢母亲费心。”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陈渡:“渡儿,时辰不早,快些启程吧,别叫你岳母大人久等了。”
陈渡低低“嗯”了一声,起身便往外走。秦安然朝老夫人温婉一笑,随即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两人登上宽敞的马车后,便各自沉默下来。陈渡闭目养神,秦安然也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端坐着。
蓦地,车身一阵剧烈颠簸!秦安然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一甩,竟直直跌撞进陈渡怀里!
温热的触感和男子冷冽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秦安然猛地回神,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撑起身坐回原位。
陈渡缓缓睁开眼,冷哼一声:“大可放心,就你这副干瘦身板,便是脱光了倒在本将军怀里,也休想令本将军有半分邪念。”
秦安然耳根发烫,又羞又恼地瞪向他:“那也请将军放心!我秦安然……断然不会做出那般自轻自贱之事!”
陈渡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看来昨夜那番教训,还是没能让你长点记性?依旧是这般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太过仁慈了?”
秦安然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火气,索性撩起裙角,指着脚踝道:“将军昨夜教训得还不够狠么?若非如此,今日我何须拖着这受伤的腿脚去归宁?我再说一次!我自认并无错处!是将军你,三番两次出言相讥。若说我嫁入将军府便是错,那将军也该明白,这门亲事乃圣上钦赐!若我有得选,绝不会踏入此地!此事与你我一样,皆是身不由己!你若是不能与我夫妻恩爱,我亦不强求,只望彼此能相敬如宾,各不相干。我对将军无所求,也望将军……能高抬贵手。”
陈渡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冷声道:“小小年纪,言语却似看透世情的老妪!这般作态装腔作势,委实令人厌烦。本将不喜自作聪明的女子,想我手下留情,就闭上你的嘴。”
秦安然唇瓣微抿,一言不发地别过脸,望向车窗外摇曳的树影。
狭窄的马车厢内,自此陷入冗长的沉寂。一个时辰后,车轮终于停在秦府巍峨的门庭前。
这是秦安然与陈渡成婚第三日,依礼归宁。昨夜,她的脚踝被他粗鲁甩落榻沿时狠狠磕伤,今日脚步难免凝滞蹒跚。
秦母红肿着眼,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嗓音微颤:“然儿…将军待你可好?”
秦安然竭力牵出一丝温婉笑意:“将军…待然儿甚为体贴周到。”
秦母闻言,眼中水光更盛,轻轻颔首:“那为娘便放心了。原以为习武之人脾性刚烈,看来也未必尽然。”
秦安然勉强维持着笑靥:“战场之上,自需雷霆手段。自家府邸,何至那般?”心下却是一片涩然。
秦母破涕为笑,打趣道:“才成婚几日,便晓得回护夫君了?”
秦安然佯装羞赧地垂首,唯有自己知晓那低头一瞬的僵硬与难堪。侍女小青在一旁觑着她脸色,心始终提着,生怕自家小姐强撑不住。
秦母拉着她在闺房中絮语了整日,而陈渡则在前厅接受秦家款待的归宁筵席。秦父官阶远逊于他,纵然身为岳丈,言语间亦带着几分恭敬。
日影西斜,秦母复又含泪将女儿送至府门。
秦安然随陈渡步出府门时,脚踝已疼得钻心,步履愈发明显怪异。她只想速速上车,免教母亲看出端倪,奈何越急,那伤处越是锥痛难当。
“然儿!”秦母倏忽唤住她。
秦安然身形一顿,缓缓回眸:“娘亲…何事?”
秦母趋步上前,眼含忧色:“娘瞧着你……可是哪里不适?”
秦安然眼圈霎时泛红:“女儿离家,心中万般不舍,自是处处不适的。”
秦母泪意又涌,陈渡适时开口,语调平稳无波:“岳母宽心,日后并非不得相见。安然若思归,告知于我,随时可相伴回府小聚。”
秦母这才拭了拭泪,轻拍女儿:“然儿,将军既允诺于你,快些启程吧,莫让老夫人悬心。”
秦安然红着眼点头,随陈渡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厢内,陈渡闲适地倚着软垫,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蜷缩的裙裾下摆,声音冷淡:“回府后,自有人给你送金创药。省得旁人见了,倒显得本将刻薄,虐待妇孺。”
秦安然抬眼,极快地瞥了他一眼,又默默垂睫,鸦翅般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绪。心中冷笑:你分明已经伤了。只是这话,终究只能埋在心中,不敢诉诸于口。此人孔武有力,心胸偏生狭小逼仄。
至将军府,依礼拜见过老夫人,秦安然便寻个由头匆匆回了自己院落。
这一日伤脚受尽磨折,入夜后更是痛得钻心。小青正替她敷药,陈渡竟当真遣人送来了一个小瓷瓶的伤药。
小青喜出望外:“小姐!奴婢就说,将军面冷心热,终归是怜惜小姐的!”
秦安然看也不看,将那瓶子拨到桌角:“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将军还真当我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了。”
小青讪笑劝解:“夫妇之间,何必锱铢必较?日子总要往前过的。”
秦安然缓缓躺下,眉宇间俱是倦怠:“出去吧,我乏了。”
小青轻声应喏,替她阖上了门扉。这一夜,陈渡未曾踏足她的院落,反倒令秦安然长舒一口气,她心底,确乎存着几分畏惧。
此后数日,陈渡果然踪迹杳然。秦安然乐得清静,白日陪陈渡胞妹月月嬉玩片刻,晚间便提笔练字或静坐看书,倒也过得自在充实。府中下人感她待人宽厚,言行间愈发恭敬有加。
然而这平静终被老夫人打破。这日,她被唤至房中。老夫人眉头微蹙,叹道:“安然,你嫁入府中已有半月,竟尚未与将军圆房?这若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秦安然微微垂首,嗓音温顺:“母亲,并非儿媳不肯……实在是将军心中念念不忘已故的姐姐。儿媳又岂敢强求?”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男子若不近身撩拨,心头便更惦念先前的人!你如今是堂堂将军夫人,就该多关怀体贴他,常在他眼前走动,他眼中才能有你的身影!”
秦安然眼帘半阖,低低应声:“儿媳谨记母亲教诲。”老夫人摆摆手:“退下吧。”
回到房中,小青已愤愤不平:“老夫人真是糊涂!委屈的明明是小姐,反倒苛责起您来了!”
秦安然神色平静,兀自整理着衣袖:“她要说,且听着便是。旁的,不必深究。”小青只得点头。
又过几日,将军忽然变得异常忙碌,早出晚归。闻他下朝便直入大元帅府邸,显是出了非同小可之事。
老夫人再次寻到秦安然,忧心忡忡:“今日你且去将军书房,探问他究竟有何难处。我这左眼跳得厉害,总觉恐有祸事。”
秦安然踌躇片刻,婉言道:“母亲若亲自垂询,想是比儿媳所获更为详尽……”
老夫人不悦,截断她:“教你去便去!将军难道是那噬人的猛虎不成?你何必畏他如斯?”
秦安然只得敛目应喏,退了出去。
老夫人望着她背影,再度叹息:“瞧着挺伶俐的丫头,谁知是个木头的性子!这般下去,何日才能添丁?”旁侍的嬷嬷近前低语:“老夫人,若不然…再给将军挑几个可心人送去?”
老夫人横她一眼:“从前少送了?他几时曾看过一眼?”嬷嬷讪讪垂首不语。老夫人揉着额角:“罢了,皆是命数。”
秦安然端着一碟点心步入书房。奴仆通禀后,过了良久方得允入。
她踏入房中,陈渡头也未抬:“何事?”
秦安然顿了顿:“母亲忧心将军,命我来问,近日可是有甚烦难之事?”
陈渡眉心一拧,抬眸看她一眼,复又埋首案牍:“你去回禀,就说我过两日得了空闲,亲去与母亲说明。”
秦安然低低“嗯”了一声,正待转身告退,忽听外面脚步声疾促,宫里的内侍宣召而至!陈渡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匆匆随那宫人而去。
这般急召,情势定非寻常!皇帝每每在边疆告急、烽烟将起之时,方会如此急召统兵之将。
想到陈渡或将远赴沙场,秦安然心中竟莫名掠过一丝轻快。有他在府中,老夫人便不会日日紧逼,迫她曲意承欢……可这念头方起,一丝阴云又悄然笼上心头——倘若他真马革裹尸,她便只能守着这将军夫人的空名,寂寥一生了。
那片刻的轻松倏忽而散,徒余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翌日,陈渡主动到了老夫人房中,彼时秦安然亦在旁侍奉。他看向母亲,语气凝重:“北疆又有强敌叩关,儿子此番……恐要披甲出征了。”
老夫人脸色骤白,眼泪顷刻涌出:“我的儿啊!战场刀兵无眼,凶险万分!咱……咱能不去了么?”
陈渡眼眶泛红,声音却斩钉截铁:“母亲此言差了!圣上待儿子恩重如山,大元帅更是视若手足!如今国难临头,儿身为领兵大将,岂能退缩?保国安邦,平靖天下,方为儿毕生所求!”
老夫人泣不成声,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娘…娘是怕你这一去……有去无回啊!”
秦安然此时亦红着眼睛轻抚着老夫人的背,几天前,她还有点讨厌老太太,现如今看到这老人两鬓斑白,痛哭流涕的样子,她竟有些心疼了。
陈渡红着眼睛说:“儿子福大命大,娘你好好在家等儿子,儿子肯定会凯旋而归的。”
老夫人此时已经泣不成声了,秦安然红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强忍痛苦的样子,让她心里很难受。
她哑着嗓子说:“将军此去一定要万分小心,为了娘为了月月,你也一定要平安归来。”
陈渡垂下眼皮说:“夫人,本将对不住你,你才十五岁…………以前是本将的不是,希望你能原谅本将。我此去可能又是数年,娘和月儿就拜托你了。”
秦安然之前确实痛恨他,不过细想下来,他接受不了她,也是因为他足够重情重义,如今他带着哭腔跟她说这些话,她的心瞬间就软了。
秦安然红着眼睛说:“将军只管放心,我既嫁给将军,将军的家人即是我的家人,我一定会好好守住这个家,然后和娘一起等着将军回来的。”
陈渡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看着她说:“这几天整顿一下军队,应该再过三天就我们就走了。”
老夫人擦了一把眼泪说:“怎么这么快?”
陈渡低下头说:“情势不容乐观,所以皇上命我们早点启程。”
老夫人闻言眼泪又开始刷刷地往下流了,秦安然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止住了哭声,她沉声说:“安然,你去帮将军看着收拾些衣物,缺什么让管家及时去买。”秦安然点了点头,然后便起身出去了。
秦安然走后,老夫人红着眼睛看着陈渡说:“儿子,这句话娘不想说,但是……”说到这她的眼泪就又开始哗哗的了。
陈渡见状鼻子一酸,于是他赶紧低下了头。
老夫人强忍痛苦的说:“男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战场凶多吉少,给陈家留个根吧!”说完她就又痛哭起来了。
陈渡红着眼睛闷声说:“放心吧娘,我都听你的。”
秦安然张罗了一整天,这才把东西整理妥当了。
临近黄昏时,老夫人把秦安然叫进了房间里。
老夫人红着眼睛说:“只有两天的时间了,晚上陈渡会去你的房间,你们结婚都快一个月了,至今没有圆房,说出去也不好听。而且,陈渡此去不知要多久,你如果能有个孩子,你在这将军府也就没那么寂寞了。”
老夫人这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如果陈渡有不测,陈家好歹还有一个根。
但是这么大的担子压在她身上,让她瞬间觉得压力好大。
首先这两天她不一定会怀孕,即便怀孕也不一定就是儿子。
如果陈渡真的有不测,而她又没能给陈家延续香火,那这所有的不顺,就全都赖在她一个人头上了。
可是她怎么拒绝,她没有办法拒绝,成与不成,全看她的命了。
秦安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声说:“娘,安然知道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去吧!”
秦安然点了点头,然后便起身出来了。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月亮圆圆的挂在天上。
秦安然看着那月亮说:“小青,今天是不是十五了?”
小青轻声说:“小姐,今天已经十六了。”
秦安然嗤笑一声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这团圆也只是短暂的,人生总是没有那么圆满的。”
小青红着眼睛说:“将军已经在您卧房等着了,小姐还是早些过去吧!”
秦安然淡淡地说:“不急,让下人准备一个浴桶,我先洗个澡。”
小青勾起嘴角说:“要不要放些玫瑰花?”
秦安然叹了一口气说:“无所谓,反正他应该也不在乎。”
秦安然泡进浴桶里,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秦安然泡了半个时辰,才算是泡好了。她穿着薄纱的出现在卧房时,陈渡还在写字。
陈渡抬起头看到她时,微微愣了一下,难得她今天打扮的如此妖娆。
陈渡看着她说:“入夜天凉了,仔细别冻着了。”
秦安然看着他说:“劳将军费心了,这就快入夏了,所以倒也没觉得冷。”
陈渡淡淡地说:“这倒是。”秦安然走在他身边,然后帮他磨起了墨。
“将军向来不喜欢舞文弄墨,今天怎么突然转了性了?”秦安然说道。
陈渡顿了一下,想到前段时间,他还曾拿这件事讽刺她。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轻咳一声说:“偶尔写写,倒也是极好的。”
秦安然嗤笑一声说:“没想到您也和妾身一样,喜欢故作风雅。”
陈渡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向她说:“你这是记着本将的仇呢?”
秦安然垂下眼皮说:“妾身只是一介女流,确实不及男儿胸襟宽广。”
陈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罢了,当时确实是本将态度不好,以后……今天咱们讲和,好不好?”
秦安然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又低下头说:“将军既然认错了 ,那妾身就原谅你了。”
陈渡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把笔放下了。
“入夜了,咱们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他便转身往床那边走了。
秦安然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
待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后,陈渡终于忍不住低声说:“你才十五岁,如果你想……我可以成全你。”
秦安然侧头看着他说:“我不想,当我嫁过来时,我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陈渡低声说:“你也可以选择不生孩子。”
秦安然嗤笑一声说:“假如将军真有不测,我岂不是连个依靠也没有了。”
陈渡扭头看向她说:“这个仗,我是一定会打赢的。”
秦安然垂下眼皮说:“赢不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平安归来。”
陈渡看着她说:“我十五岁开始参军 ,当时我空有一身蛮力,好几次都差点活不了了。随着打的年头越来越长,我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身手也越来越矫健了。”
“我18岁那年,替大元帅挡了一刀,从此就平步青云了。”
“他们都说我是拿命换来的仕途,我没有否认 ,我确实拿命换来了仕途。他们觉得我的成功就是好运,但是只有我知道,我受过多少伤。”
秦安然看着他说:“我相信你。”
陈渡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翻身压住了她。
秦安然红着脸闭上了眼睛,陈渡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便用力扯下她的衣衫了。
陈渡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但是事实证明他还是失控了。
激情褪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秦安然的抽泣声。
陈渡轻抚她的后背,然后轻轻地说:“好了,是为夫太冲动了,下次为夫一定会温柔一些的。”
秦安然直接背过身去,低低的抽泣着,陈渡叹了一口气,然后便挨着她躺下了。
早上,秦安然刚准备起床时,陈渡突然伸手把她捞进怀里了。
秦安然红着脸说:“将军,我该起床了。”
陈渡闭着眼睛抱着她说:“你只管躺着,不会有人催你的。”
秦安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将军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陈渡睁开眼睛看着她说:“你想问什么?”
秦安然垂下眼皮说:“将军是把我当成你的亡妻了吗?”
陈渡轻扯一下嘴角说:“你们相差甚远,我怎么可能把你当做她呢?”
秦安然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此刻将军会觉得对不起她吗?”
陈渡伸手摸着她的脸说:她临死前,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所以我一直对她心怀愧疚。你已经嫁给了我,现如今我又要奔赴战场,现下我对你自然也是心怀愧疚的。”
秦安然攥住他的手,然后看着他说:“将军对亡妻念念不忘,证明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但是如今我已经嫁过来了,我希望你把我当成一家人,而不是你亡妻的替代者。我不可能替代她,我也不想替代她。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不会成为一个人,我也不会把她从你的心里抹去。”
陈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竟还没一个小丫头通透。”
秦安然白了他一眼说:“将军确实糊涂的很。”
陈渡直接压住她说:“娘子,给我生个儿子吧?”
秦安然红着脸说:“万一不是儿子呢?”陈渡蹭着她的脖子说:“男女都好,只要你和娘能多个伴,我都会开心的。”说完他便吻上她了。
俩人纠缠了一天一夜,第三天,陈渡便准备整装出发了。
几十号将领一排排的站在院子里,陈渡和他们一起喝了践行酒,然后把碗一起摔在地上。
秦安然亲手把行囊递给了他后,红着眼睛说:“希望将军早日凯旋而归。”
陈渡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对着将领们说:“兄弟们,外贼入侵我朝边疆,意欲侵占我们的领土,这是我们老祖宗打下的江山,一寸也不能丢,但凡入侵我朝者,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将士们举着长枪一声声的喊着口号。
陈渡一抬手,将士们立马安静了。
“外贼投降之时,就是我们凯旋而归之日。”
将士们举着长枪“击退外贼 ,凯旋而归!”
一声声号角响起,陈渡看了一眼秦安然,然后又对着老夫人磕了一个头,这才带着将士们出发了。
一个月后,秦安然的月事没有来,没想到她竟真的怀孕了。
秦安然用手摸着肚子,嘴里悄悄嘟囔着:“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老夫人知道她有身孕后,高兴的嘴都合不上了。
之后的日子,秦安然一直安心养胎。小月月经常摸着她的肚子说:“你这肚子怎么这么大啊?
秦安然轻轻地说:“里面是你的弟弟。”小月月好奇地说:“他是怎么进去的?”
秦安然摸着她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有小月月时不时来找她玩闹,这日子过得倒也快了。
几个月后,秦安然终于临盆了,她肚子一阵阵收紧,那种疼痛,从肚子一直蔓延到她的全身,疼得她满头大汗。
此时,一堆人在她床前手脚乱忙活着,老夫人在外屋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动静,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保佑安然生一个男丁。”
两个时辰后,秦安然的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
接生婆跪在老夫人面前说:“老夫人,在将军夫人年岁小,这体格有点扛不住了,如果再生不下来,只怕……”
老夫人听到这句话后,额头上瞬间冒起了一层汗,片刻后,她才一脸凝重的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尽量……保小。”
接生婆愣了一下,然后便起身回到产房了。
小青拉着秦安然的手说:“小姐,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只要再坚持一下,孩子就生下来了。”
秦安然肚子里可是陈家的根,如果她再生不下来,老夫人恐怕要去母留死了。她虽然岁数小, 但是这种事她可是听得多了。
秦安然双眼通红的看向了窗外,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陈渡,看到了他的千军万马,她还看到了她抱着孩子在等着他。
秦安然默默地落下了一滴泪,她双手用力的抓住床单,然后卯足了劲开始往下用力,突然啊的一声,紧接着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
接生婆抱起孩子兴奋地说:“恭喜夫人,是一个男孩。”
来源:越过山峦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