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的午后总是懒洋洋的,我一直羡慕张大嫂屋前那棵老槐树,树下总有凉爽的风,比电风扇吹出来的舒服多了。那天,我端着马扎去树下乘凉,发现张大嫂坐在槐树根部的石头上,眼睛红肿,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夏天的午后总是懒洋洋的,我一直羡慕张大嫂屋前那棵老槐树,树下总有凉爽的风,比电风扇吹出来的舒服多了。那天,我端着马扎去树下乘凉,发现张大嫂坐在槐树根部的石头上,眼睛红肿,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大嫂,咋了这是?”
她抬头,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认出我来,强挤出一丝笑容,迅速把那张纸塞进围裙口袋里。
“没事,就是…眼睛进沙子了。”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只旧手表,表带已经褪色,表面有些模糊,像是被拭擦了千万次。这手表我从没见她戴过,村里谁不知道张大嫂是个节俭的人,一年到头也不舍得给自己买点啥。
天上的云遮住了太阳,村口的大喇叭响起来,赶集的通知。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我总觉得张大嫂有话要说,但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听着大喇叭嘶哑的声音。
张大嫂原本姓李,前夫王林在县城开了家小修理铺,日子过得还算顺当。十几年前,王林修摩托车,一辆醉驾的大货车撞上了修理铺,王林当场去世,留下张大嫂和一个十岁的儿子王小宽。
“那时候小宽整夜整夜做噩梦,喊他爸。”张大嫂有一次告诉我,“他爸没了,我不能再让他没妈。”
县城的修理铺转让出去,勉强还了些债,剩下的钱买了村东头一个小院子。张大嫂白天在镇上的服装厂做工,晚上接些补衣服的活儿,供王小宽上学。
直到张根生出现。
张根生是隔壁桃花村的,比张大嫂大五岁,老实巴交,种着七亩地,媳妇难产走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儿子张小满。两个单亲家庭,天造地设的缘分,村里人都这么说。
“我当时只想给小宽找个家,再苦也能熬。”张大嫂端着擀好的面皮,目光停在远处枣树上一只正在筑巢的喜鹊。
婚礼很简单,没有大红的嫁衣,没有闹哄哄的唢呐,只有一桌普通的饭菜。王小宽站在角落,手里捏着一个旧铁皮玩具车,那是他爸爸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张小满一开始还叫了张大嫂几声”妈”,但眼神里带着戒备,像是担心这个新来的女人会抢走他父亲的爱。
张根生说要一碗水端平,但世上哪有那么公平的事。张大嫂做梦也想不到,日子会像村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永远找不到平坦的出路。
“小满昨天来信了。”张大嫂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在说一件让她眼睛发红的事,“他爸病了,肝硬化晚期。”
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我不知该说什么。村里人都知道,张小满这十几年来从未回过家,年年春节都在外打工,连他爸的五十大寿都没回来。
“小满不愿意原谅我。”张大嫂低头看着那只旧手表,“也不能怪他。”
那年张小满初中毕业,成绩不错,老师推荐上县高中。张根生攒了两年的钱,够交第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可就在开学前一周,王小宽查出了肾炎,需要一大笔医药费。
“他爸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张大嫂叹了口气,“小宽是我儿子,他肯定向着我的。”
那场争吵惊动了半个村子,张小满摔门而出,第二天背着行李去了县城,只给他爸留了张纸条:“我靠自己。”
县高中没能上成,张小满进了技校,学电焊。毕业后去了广东的工厂,一干就是十五年,寄回来的钱不多,书信也越来越少。硬要说的话,唯一能证明这个儿子还记得家的,就是每年过年寄回来的一千块钱。
“我那时候…真的没想那么多。”张大嫂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就想着我儿子命悬一线,哪还有心思…”
我看着她渐渐佝偻的背影,想起村里人都说张大嫂这些年把继子当成了亲生的,给张小满攒了一笔钱,连农村养老保险都替他交上了。可张小满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钱一分没取,让张根生转给了村里的敬老院。
“小满觉得是我抢了他的学费…不怪他。”张大嫂的目光落在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上,“可我怎么跟他解释,那钱根本就…”
张大嫂没说完,被邻居家的狗吠声打断。陈婶牵着她那只瘦巴巴的黄狗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红薯,想必是去地里收的。
“张嫂,听说小满要回来了?”陈婶的嗓门向来不小,“我家老陈还念叨着,小满小时候跟咱家小勇玩得多好,这么多年都没见着。”
张大嫂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陈婶见气氛不对,寒暄两句就走了,临走前还塞给张大嫂两个红薯,说是新挖的特别甜。
王小宽现在在县城的银行上班,每个月都会回来看看。听说张根生病了,匆忙赶回来,把自己的积蓄全拿出来,要带继父去省城做检查。
“小宽跟他爸爸长得越来越像了。”张大嫂看着远处田间正在拔草的年轻人,眼神温柔,“当年在医院,医生问他愿不愿意给他继父换肝,他想都没想就签了字。”
我知道她指的是五年前的事。那时候张根生突然晕倒,查出肝功能异常,需要换肝。村里人都以为会是张小满回来,毕竟是亲生儿子。可张小满连电话都没回一个,最后是王小宽捐了一部分肝脏给张根生。
“小满后来发短信,说他体检不合格。”张大嫂从围裙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但我知道他恨我。”
纸上是一张转账凭证,5万元,是五年前王小宽做手术时,一个署名”张满”的人匿名捐的。
“手术那天,我在医院走廊看到他了。”张大嫂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站得远远的,穿着工地的衣服,满身灰尘。我想喊他,他转身就跑了。”
我想起当年那件事后,张大嫂一连几天没出门,村里有人说看见她半夜在院子里抱着王小宽小时候的衣服哭。也是从那以后,村里人再没听她提起过张小满的名字,仿佛这个继子从来不存在。
张小满昨天到的家,他没让任何人去车站接。下午三点多,背着个旧帆布包,走村口那条尘土路回来的。
村里的孩子们不认识他,追着问他是谁家的。他摸摸口袋,发现没带糖,就从路边摘了一把野花给孩子们。
我看见他站在自家院门口犹豫了好久,才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结果,但没人摘,红彤彤的挂在枝头,像是专门等他回来。
“看了他爸,一句话没说,就跪下了。”晚上,张大嫂端了碗面条给我,声音很轻,“他说对不起。”
张根生躺在炕上,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黄疸严重,眼白都是黄的。张小满握着父亲的手,那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紧紧抓着儿子。
“他翻出了一个旧箱子,里面全是我给他寄的信。”张大嫂笑了,眼睛却是湿的,“十五年,一封都没丢。”
那个旧铁皮箱子放在炕头,上面落了灰,但锁是新的。张根生颤抖着手打开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封信,每一封都标着日期,最早的已经泛黄。
“爸,对不起…”张小满的声音哽咽,“我一直以为是张…是后妈害我上不了高中。直到上个月,村里老李叔来广东打工,告诉我当年的事。”
原来,那笔学费根本不是用在王小宽身上。张根生借了高利贷,想多凑些钱让儿子上个好点的高中,结果被人骗了,钱打了水漂。王小宽生病只是凑巧,张根生不敢说出真相,怕儿子看不起他,也怕张大嫂怪他糊涂,就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我拿着儿子的学费去赌博了…”张根生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我对不起小满,也对不起你…”
张大嫂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沉重。
“都过去了。”她走过去,帮丈夫擦掉眼泪,“都过去了。”
今天一早,我就听到张家院子里的动静。张小满搬来了行李,说是要在家照顾父亲。箱子不大,看得出这些年他也没攒下什么。
“我辞职了。”他对张大嫂说,“爸这病,我得寸步不离地照顾。”
张大嫂没说话,转身去厨房煮粥。那只旧手表已经不在她的手腕上,而是戴在了张小满的手上——那是他十八岁生日时,张大嫂送给他的礼物,被他扔在了枕头下。
“后妈,对不起。”他声音很低,但很坚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十五年。”
张大嫂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淘米。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你叫我一声妈,比什么都强。”
门外的柿子树上,落了一只喜鹊,正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院子角落里,张根生年轻时种的那棵桂花树开了花,淡淡的香气飘进屋内。
“妈。”张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张大嫂的肩膀抖了一下,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她没有回头,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饭马上就好,你去看看你爸醒了没有。”
我站在院子外面,听见屋里传来张根生的咳嗽声,和张小满轻声的安慰。风吹着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天空湛蓝得不像话。
对面的老李头骑着三轮车经过,车后座上放着几个空酒瓶和一捆发黄的旧报纸。他的裤脚上沾着泥巴,想必是刚从地里回来。
“张家小子回来了?”老李头停下车,问我。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造化弄人啊。”老李头叹了口气,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上,“不过,总归是回来了。”
烟雾模糊了他的脸,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张小满离家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村口的大喇叭里放着过时的流行歌,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满身疲惫和悔恨。十五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桀骜少年磨成沧桑中年,却没能磨灭血浓于水的亲情。
那只腕表,是张大嫂攒了两年的钱买的,为的就是给继子一个像样的成人礼。手表背面刻着四个字:“平安喜乐”。
晚饭后,我又去张大嫂家串门。张根生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张小满蹲在一旁,削着一个苹果。
“大嫂,感觉怎么样?”我问。
张大嫂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抬头笑了笑:“挺好的,家里人齐了。”
厨房的灯光洒在她脸上,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却掩不住此刻的欣慰。桌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是十五年前照的,张小满站在最边上,笑得勉强。
“我和小宽明天去县医院挂号,正好把小满的户口本找出来更新一下。”张大嫂说着,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旧盒子,“这些年他的户口一直没迁出去。”
盒子里除了户口本,还有张小满的小学、初中毕业证,以及他十五年来寄回来的每一张汇款单。最上面是一张照片,张小满穿着蓝色工装,站在一座在建的高楼前,背后写着日期:2018年5月。
“他爸病重那年拍的。”张大嫂轻声说,“他朋友寄来的。小满在工地上说,这栋楼盖好了,要赚够钱带他爸去北京看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院子里,张小满削好了苹果,小心翼翼地喂给父亲。张根生的手抖得厉害,苹果汁流到了下巴上。儿子赶紧用手帕擦掉,动作笨拙却满是温柔。
“爸,对不起,我来晚了。”
张根生摇摇头,抬手想摸儿子的脸,却因为无力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远处的山上,一点灯火忽明忽暗。那是守陵人的灯笼,据说已经亮了几百年,风雨无阻。
第二天一早,张小满就开始收拾院子。他把杂草都拔了,修剪了柿子树的枝桠,还把院墙上剥落的白灰重新刷了一遍。
中午时分,王小宽回来了,手里提着几袋营养品和水果。看到张小满,他愣了一下,然后大步上前,给了继兄一个拥抱。
“你终于回来了。”
两个曾经的少年如今都成了中年人,站在院子里,影子被正午的阳光拉得很短。张大嫂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水,却是笑着的。
“爸怎么样?”王小宽问。
“昨晚睡得还行,刚吃了点米粥。”张小满回答,声音低沉,“我…我想带他去省医院看看。”
王小宽点点头:“我已经联系好了专家,后天就能去。”
他们聊着医院的事,就像这十五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张大嫂在厨房忙碌,不时抬头望向院子里的两个儿子,眼神柔和。
饭桌上,张小满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推到张大嫂面前。
“这些年攒的钱,不多,但…”
张大嫂没接,只是摇头:“你留着给你爸治病吧。”
“您也是我妈。”张小满的声音哽咽,“这十五年,我一直…我以为是您害我上不了高中,我恨您,可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小宽那样…明明知道爸生病了,我却…我不敢面对您。”
张大嫂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信封推了回去:“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爸需要你,我也需要你。钱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院子里的鸡在咯咯叫着。远处,村里谁家的收音机在放着过时的老歌,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对了,”张大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柜子里翻找,“给你看个东西。”
她拿出一个旧相册,里面全是张小满从小到大的照片。其中有他第一次上学的样子,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太大的书包;有他初中毕业时的合影,脸上还带着青涩的笑容;甚至还有他离家后的照片——是他的工友寄回来的,他在工地上戴着安全帽,表情严肃。
“您…您一直在关注我?”张小满的声音颤抖。
“你是我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区别。”张大嫂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汇款单,日期是五年前,金额是5万元,“这钱,我一直没动,等着你回来。”
张小满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张大嫂的腿,痛哭起来。
“妈…对不起…对不起…”
张大嫂抚摸着他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轻声说:“傻孩子,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屋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桂花落下来,香气弥漫着整个小院。村里的大喇叭又响起来,播报着明天的天气预报:晴,微风。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张大嫂说。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