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王建军,是王家长支的长孙,比堂叔王国良只小四岁,按辈分却得喊他 “叔”。我们王家是村里的大姓,族里人丁兴旺,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堂叔在副师长任上那几年。
堂叔王国良离开老家那天,天阴得厉害,村口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风一吹,落下几片枯黄的碎瓣,像极了他那天的脸色。
我帮他把行李箱搬上出租车时,他忽然蹲下身,从祖屋遗址的墙根下抓了一把土,用手帕包好,塞进了口袋。“带点土去柳州,就当还在老家了。”
他声音沙哑,眼里泛着红,我这才发现,这个曾经让全族骄傲的副师长,鬓角的白霜比去年又多了些。
我叫王建军,是王家长支的长孙,比堂叔王国良只小四岁,按辈分却得喊他 “叔”。我们王家是村里的大姓,族里人丁兴旺,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堂叔在副师长任上那几年。
无论谁家办喜事、走亲戚,只要提一句 “我家国良是副师长”,对方的态度立马就热络起来。可谁也没想到,十年后他退休归乡,会落得个门可罗雀、被长辈斥责的境地。
堂叔是 1956 年生的,比我早四年出生,小时候总带着我在村东头的麦秸垛里捉迷藏。他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喜欢掏鸟窝、摸鱼虾,总爱抱着我五爷爷的旧课本看
还说 “建军(我的名字),将来我要走出这破村子,去外面闯名堂”。五爷爷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家里虽不富裕,却总把最好的给堂叔 —— 那时候全村只有他家有台灯,堂叔每天晚上都要在灯下学到半夜。
1974 年,堂叔高中毕业,恰逢村里征兵。他软磨硬泡找了村支书好几回,可当时规定 “独子不征兵”,堂叔是五爷爷唯一的儿子,还有两个姐姐早已远嫁,按说没资格。
可堂叔不死心,每天天不亮就去村支书家帮忙喂猪、挑水,还写了血书,说 “要是不能当兵,我就去公社找武装部”。最后村支书被他缠得没办法,又看他确实是块好料子,就托了关系,帮他报上了名。
送堂叔去部队那天,全村人都来送,五爷爷拉着他的手哭:“国良,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里,我和你娘挺好的。”
堂叔当时还笑着说:“爹,您放心,我将来一定混出个人样,让您和娘享福。”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他就很少回村了。
堂叔确实有出息。1979 年他参加了南疆保卫战,在一次战斗中,他带着班里的战士端了敌人的碉堡,荣立三等功,还被推荐去了桂林陆军学院。
从学院毕业后,他从见习排长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到 2000 年时,已经成了驻柳州某部的副师长。族里人每次提起他,都带着骄傲,“咱王家出了个大官!” 五爷爷更是把堂叔寄回来的奖状、照片,都贴在堂屋的墙上,谁来串门都要指着看。
堂叔在副连长任上时,经人介绍娶了柳州的姑娘李秀兰。听说李姑娘的父亲是柳州市的领导,当时族里人都觉得 “国良这是攀了高枝”,五爷爷却有点担心:“城里姑娘会不会嫌弃咱农村人?
” 后来堂叔带着李秀兰回了一趟村,李姑娘穿了件碎花连衣裙,说话轻声细语,还给族里的老人都带了礼物,五爷爷这才放了心。可自那以后,李姑娘就再也没回过村 ,堂叔说她身体不好,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不适应村里的气候。
2013 年,五爷爷去世,族里近两百口人都来参加葬礼,连外姓人都主动来帮忙,灵堂前摆了几十花圈,鞭炮放了整整一上午。
堂叔是独自回来的,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勋章,站在灵前哭了很久。有人问他 “怎么没带婶子和弟弟回来”,他说 “秀兰血压高,不敢长途坐车,儿子在美国读书,赶不回来”。族里的长辈虽有不满,却也没多说,毕竟他是副师长,身份在那儿摆着。
今年 6 月 20 日,堂叔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回村看看。我以为他只是来探亲,没想到他下了火车就说:“建军,我想把祖屋翻修一下,以后退休了回村里住。”
我这才知道,李婶前年去了美国,跟儿子一起生活,堂叔不愿去美国 “寄人篱下”,就想着回故乡颐养天年。
堂叔的祖屋在村西头,多年没人住,屋顶漏了,院墙也塌了一半,院里长满了杂草。他站在祖屋前,半天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拔了几根草,嘴里念叨着 “当年我娘就在这儿种了棵石榴树,现在怎么没了”。我心里酸酸的,赶紧说:“叔,你先住我家,我明天就找人来修祖屋。”
堂叔在我家住下后,每天早上都要去村东头的田埂上走一圈,看村里人种地、喂牛,有时还会跟老人聊天。
有天晚上,他跟我喝酒,说:“建军,我这辈子在部队待了四十多年,现在退休了,才觉得还是老家好。” 他还让我约族里的人,说要设酒席招待大家,“联络联络感情”。
我当时觉得这是好事,堂叔是族里的能人,族里人肯定愿意来。可没想到,我给在县城化工厂打工的族人打电话时,碰了一鼻子灰。
堂哥王根说:“建军,我这几天加班,走不开,下次吧。” 堂弟王永强更直接:“堂叔当大官的时候,也没帮咱族里人办过事,现在回来吃饭,有啥意思?
我还得挣钱养孩子呢。” 还有个堂姐说:“当年我儿子想当兵,找堂叔帮忙,他说‘部队有纪律,不能搞特殊’,现在他退休了,咱也别凑那个热闹了。”
我拿着电话,心里不是滋味,只好跟堂叔说:“叔,族里人最近都忙,等过阵子再聚吧。” 堂叔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他肯定看出了我的敷衍。
隔了两天,听说六爷爷从临村女儿家回来了,我赶紧陪着堂叔去看望。六爷爷是族里唯一健在的长辈,今年 84 岁,身体硬朗,脑子也清明。堂叔特意从柳州带了茅台酒,还让我从村里饭店叫了几个菜,我们爷孙三代围坐在炕桌上,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堂叔忍不住说:“六叔,我这次回来,想在老家住,可族里人好像不太待见我。” 他语气里带着委屈,我赶紧打圆场:“六爷爷,族里人就是忙,不是不待见叔。”
可六爷爷却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国良,你也别怨族里人,你先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在外几十年,你爹娘是怎么过的?
你是没让他们缺过钱,可你娘生病的时候,你在部队;你爹摔断腿的时候,你还是在部队。尽孝道不是光给钱就行,你爹娘临死前,都盼着能看你媳妇和孙子一眼,可他们见到了吗?”
堂叔的脸一下子红了,手紧紧攥着酒杯,说:“六叔,秀兰她身体不好,儿子在美国读书,实在回不来。”
“身体不好?” 六爷爷提高了声音,“你娘当年得了肺癌,躺在床上还惦记着你,她身体不好,谁照顾她了?还不是族里人轮流去看她、给她端水喂药?你倒好,就寄点钱回来,连面都不露!”
我怕六爷爷话说得太冲,赶紧劝:“六爷爷,叔那时候在部队忙,身不由己。”
可六爷爷根本不听,继续说:“忙?陈家老三忙不忙?他开化工厂,比你还忙,可他给村里修了桥、补了路,还安了自来水,族里人谁没沾过他的光?
你呢?你当副师长这么多年,族里人找你帮忙,你哪次不是说‘部队有纪律’?你侄子想当兵,你不帮;你堂姐想让儿子去你部队的后勤处上班,你也不帮。你倒是守纪律了,可你忘了你是从哪个村走出去的!”
堂叔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想解释,可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六爷爷又说:“还有你儿子,去美国安了家,怎么?咱中国这么大,就没他待的地方?非要去给美国人干活?你这是教子无方,在过去,这就是对国不忠!”
“六叔,我儿子是去美国做科研,不是给美国人卖命。” 堂叔的声音有点发抖。
“科研?” 六爷爷冷笑一声,“再怎么说,他也是中国人,不该留在自己国家吗?还有你媳妇,嫁进王家这么多年,没踏进王家大门一步,你爹娘的葬礼都不来,你这是教妻无道,是大不孝!”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在堂叔心上。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拿起外套,说:“六叔,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匆匆走出了房门,我赶紧跟上去,看见他站在院子里,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掉在了衣襟上。
那天晚上,堂叔在我家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回屋。我听见他跟儿子打越洋电话,语气很冲:“你妈想让我去美国,我不去!我是中国人,我要在老家住!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就早点回国!” 挂了电话,他又对着李婶的照片发呆,照片上的李婶笑得温柔,可堂叔的眼里却满是无奈。
堂叔在老家只待了四天,就决定回柳州了。临走前,他去了六爷爷家,想把一瓶茅台酒留下,可六爷爷没要,说:“你拿回去自己喝吧,我老了,喝不动了。” 堂叔还想再说什么,六爷爷却关上了门,没给他机会。
送堂叔去火车站时,他把那包从祖屋抓的土拿出来,看了又看,说:“建军,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祖屋要是修好了,你就帮我看着点,别让它塌了。” 我点点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回来,是不敢回来了。
堂叔走后,我找人把他的祖屋修好了,屋顶换了新瓦,院墙也砌好了,还在院里种了棵石榴树,就像他小时候说的那样。可每次我路过祖屋,都觉得空荡荡的,想起堂叔蹲在祖屋前拔草的样子,想起他被六爷爷斥责时的委屈,心里就不是滋味。
后来,我从堂姐那里听说,堂叔回柳州后,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住院。他儿子还是没回国,只是偶尔给他打个电话。有次堂姐给堂叔打电话,问他想不想老家,他说:“想,怎么不想?可我没脸回去了。”
其实,我知道堂叔心里的苦。他不是不想帮族里人,只是部队有纪律,他不能搞特殊;他不是不想让李婶和儿子回村,只是李婶跟五爷爷、五奶奶早年有矛盾,不愿意回来,儿子又在美国有了自己的家庭。
可族里人不懂这些,他们只看到堂叔当了大官,却没给家族带来实惠;只看到他没在父母身边尽孝,却没看到他在部队的身不由己。
上个月,我去柳州办事,特意去看了堂叔。他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房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墙上挂着他当年的军装照,还有五爷爷、五奶奶的遗像。他看见我,很高兴,拉着我聊了很久,聊小时候在村里的事,聊部队的生活,可唯独没提回村的事。
临走时,他给了我一个笔记本,说:“这是我写的回忆录,你帮我带回老家,放在祖屋里。”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写满了他对故乡的思念,有一段是这么写的:“我这辈子,当了四十多年兵,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部队,可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王家的族人。我想回故乡,可故乡却容不下我了。”
我把笔记本带回老家,放在了堂叔祖屋的桌子上。每次我去祖屋,都要翻开看看,想起堂叔蹲在槐树下抓土的样子,想起他被六爷爷斥责时的眼泪,心里就想:其实,堂叔不是不忠不孝,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
守护着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国家的纪律,部队的荣誉,还有他对故乡的牵挂。可族人不懂,六爷爷也不懂,他们只想要一个能在身边尽孝、能为家族谋实惠的 “儿子”“侄子”,而不是一个遥远的 “副师长”。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每年夏天都会开满槐花,香飘满村。可堂叔再也没回来过,只有那包从祖屋抓的土,陪着他在柳州的小屋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夜。我想,要是有一天,族里人能明白堂叔的苦,要是六爷爷能再跟他喝一次酒,聊一次天,堂叔会不会还愿意回来?只是,这个愿望,大概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来源:一点记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