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提出的“作为老百姓写作”创作理念,是中国当代文学从“精英叙事”向“民间回归”转型期的标志性理论命题。这一理念并非简单的创作立场调整,而是对“文学为谁”“如何为”等根本问题的重构——它既打破了传统“启蒙文学”中作家与民众的等级壁垒,也超越了单一“乡土文学”的
转自 写作杂谈
莫言提出的“作为老百姓写作”创作理念,是中国当代文学从“精英叙事”向“民间回归”转型期的标志性理论命题。这一理念并非简单的创作立场调整,而是对“文学为谁”“如何为”等根本问题的重构——它既打破了传统“启蒙文学”中作家与民众的等级壁垒,也超越了单一“乡土文学”的地域局限,将民间经验、民族记忆与世界文学视野熔于一炉。通过深度剖析“为老百姓写作”与“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本质分野,追溯莫言个人经历与文学传统对这一理念的滋养,解构其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民间叙事”的具体实践,评估其对当代文学创作、批评及政策导向的辐射效应,并直面理念引发的争议与反思,我们方能真正触摸这一理论的思想厚度与实践生命力。
一、“作为老百姓写作”与“为老百姓写作”的核心区别:从“俯视”到“平视”的文学姿态革命
莫言在2001年苏州“小说家讲坛”提出这一区分时,背后暗藏着世纪初中国文学的深层焦虑:彼时,部分作家要么陷入“精英化自赏”,用晦涩的语言与抽象的哲思脱离大众;要么延续“启蒙者姿态”,将“老百姓”塑造成需要被唤醒、被拯救的“沉默他者”。正是在这一语境下,莫言的区分具有了“破局”意义,二者的差异可从三个维度深入辨析:
(一)姿态差异:从“居高临下的说教”到“平等共情的体验”
“为老百姓写作”的核心症结,在于作家预设了“优于民众”的心理位置——这种姿态源于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启蒙民众”的历史传统,却在当代文学中异化为一种隐性的“道德优越感”。作家往往以“代言人”自居,将自己的价值判断强加于人物,比如某些“扶贫题材”作品中,作家刻意塑造“愚昧的农民”与“英明的帮扶者”形象,用“教育者”的视角讲述“老百姓如何脱贫”,本质上仍是“俯视”的叙事。
而“作为老百姓写作”则要求作家彻底放下“精英滤镜”,以“局内人”的身份融入民间生活。莫言曾在访谈中形象地解释:“你不能站在田埂上看农民插秧,你得挽起裤子下到田里,感受泥水裹住脚踝的冰凉,体会腰杆酸痛的疲惫,这样写出来的‘插秧’才不是风景,而是生活。”这种“沉浸式体验”让作家与人物的关系从“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变为“同行者与共情者”——比如他写《生死疲劳》中驴的劳作,不是简单描写“驴在拉磨”,而是细致刻画驴“磨盘转动时的眩晕”“被鞭子抽打时的愤怒与无力”,这种感受并非源于想象,而是他童年时帮家里喂驴、看驴劳作的真实记忆投射。
(二)身份认同:从“外部观察者”到“民间一份子”
“为老百姓写作”将作家定位为“民间之外的解读员”,认为自己有能力“提炼民间的价值”“引导民间的方向”;而“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核心,是作家对自身“民间身份”的主动确认——不是“我为老百姓写”,而是“我就是老百姓,我写我的生活”。
莫言对此有清醒的认知:“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作家莫言’,我首先是‘高密农民管谟业’(莫言本名)。我写的高粱地、红辣椒、驴叫,都是我小时候天天见的东西;我写的西门闹、上官鲁氏,都是我听老人讲过的‘村里人的故事’。”这种身份认同让他避免了“知识分子对民间的误读”——比如他写农村人的“粗俗”,不用“愚昧”“落后”等贬义标签,而是还原其背后的生存逻辑:《红高粱家族》中“我爷爷”骂“驴日的”,不是单纯的粗鄙,而是面对日本侵略者时,底层人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愤怒;《生死疲劳》中猪十六骂“这帮瘪犊子”,是动物视角下对人类贪婪的嘲讽,这种“粗俗”里藏着民间的生命力与正义感。
(三)创作效果:从“刻意的伟大”到“自然的真诚”
莫言以盲人阿炳创作《二泉映月》为例,揭示了“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创作真谛:“阿炳拉琴时,没想过要‘为民间创作伟大的音乐’,他只是把自己的失明之痛、流浪之苦,通过琴弦唱出来。如果他当时想着‘我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那《二泉映月》里就会多了刻意,少了真诚。”
“为老百姓写作”的作品往往追求“宏大意义”,却容易陷入“虚假的崇高”——比如某些作品为了突出“民间的苦难”,刻意堆砌悲惨情节,人物沦为“苦难符号”,失去了真实的情感温度;而“作为老百姓写作”的作品,因源于作家的真实体验与共情,反而能抵达“朴素的伟大”。比如《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她没有“英雄事迹”,只是在动荡年代里一次次失去孩子,却又一次次咬牙活下去——这种“不刻意的坚韧”,比任何刻意塑造的“英雄母亲”更能打动读者,因为它就是中国底层女性最真实的生存状态。
二、莫言创作理念的形成背景与思想来源:个人经历与文学传统的双重滋养
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不是空中楼阁式的理论建构,而是其人生经历、阅读积累与文学反思共同孕育的结果。从山东高密的农村少年,到部队的图书管理员,再到走向世界的作家,每一段经历都为这一理念注入了鲜活的养分。
(一)农村成长经历:理念的“生命底色”
1955年,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农民家庭——这是一个被胶河环绕、盛产高粱的地方,也是一个充满民间故事的“魔幻之地”。他的童年恰逢中国农村的困难时期,11岁因家庭贫困辍学,开始放牛、割草、拾麦穗,这段艰辛的生活不是“苦难记忆”,而是他认识“老百姓”的第一课。
他曾在《我的文学经验》中回忆:“我放牛时,最喜欢趴在牛背上听村里的老人讲故事。有讲狐仙报恩的,有讲鬼怪复仇的,还有讲地主和长工的笑话的。这些故事里没有‘大道理’,却有老百姓的善恶观——比如狐仙会帮善良的穷人,鬼怪会惩罚作恶的地主。”这些民间故事不仅为他后来的魔幻创作提供了素材,更让他理解了“老百姓的精神世界”:他们不关心抽象的哲学,只关心“日子能不能过下去”“好人能不能有好报”;他们的语言不华丽,却充满比喻与生命力——比如把“太阳”叫“老日头”,把“下雨”叫“老天爷撒尿”,这种鲜活的民间语言,后来成了他作品的标志性特色。
此外,农村生活中的“仪式感”也深刻影响了他:比如春节时的祭祖、婚丧时的唢呐、生病时的“叫魂”,这些源于民间信仰的习俗,不是“封建迷信”,而是老百姓对生命、对自然的敬畏。后来他在《生死疲劳》中写“六道轮回”,在《檀香刑》中写“猫腔祭祀”,本质上都是对这种民间仪式的文学转化——他没有用“知识分子的视角”批判这些习俗,而是还原其背后的情感逻辑:西门闹的转世,是老百姓对“因果报应”的期待;孙丙的“猫腔抗德”,是民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尊严。
(二)军旅背景:视野的“拓展与沉淀”
1976年,21岁的莫言参军入伍,这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在部队,他历任战士、班长、教员,最关键的是担任了图书管理员——这个职位让他得以“系统性阅读”,跳出了农村经验的局限,接触到世界文学、中国古典文学与马克思主义理论。
他曾坦言:“在部队图书馆,我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才知道文学可以写那么宏大的历史,却又能把普通人的情感写得那么细;我读了鲁迅的《祝福》,才明白‘写老百姓’不是写他们的‘苦’,而是写他们‘苦中的希望’;我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才开始思考‘老百姓的苦难’不是个人命运,而是时代的产物。”这种阅读让他的“民间视角”有了“历史深度”——他不再只写“高密农村的故事”,而是通过农村故事折射中国的历史变迁。
同时,军旅生涯让他学会了“客观观察社会”。作为军人,他需要关注国家政策、时代动向;但作为“农民出身的士兵”,他又能理解政策在底层的真实落地——比如他看到部队附近的农民因“统购统销”政策不得不交出粮食,既无奈又顺从;看到农村青年参军时的兴奋与退伍后的迷茫。这些观察后来都融入他的作品:《生死疲劳》中“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劳动,《蛙》中计划生育政策下的民间困境,都是“时代宏大叙事”与“底层微观体验”的结合。
(三)文学传统影响:从“民间采集”到“传统继承”
莫言的创作理念深受中国民间文学与古典文学传统的滋养,其中最关键的是蒲松龄与《聊斋志异》。他曾多次在访谈中提到:“蒲松龄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先驱。他在门前大树下支起茶炉,不是‘居高临下地收集民间故事’,而是‘平等地和行人交换故事’——你给我讲一个奇闻,我给你一杯茶、一袋烟,这种‘交换’里没有等级,只有真诚。”
《聊斋志异》对莫言的影响,不仅是“收集故事的方式”,更是“写民间人物的态度”。蒲松龄笔下的狐仙、鬼怪、书生,都不是“符号化的形象”:小翠天真烂漫,却能智斗贪官;聂小倩温柔善良,却有反抗恶势力的勇气;这些“非人类”的形象,本质上是“老百姓的化身”——他们有缺点,有欲望,但更有善良与正义。莫言后来写《生死疲劳》中的动物、《檀香刑》中的“猫腔艺人”,都延续了这种“以民间形象写民间精神”的传统。
此外,中国古典小说的“史传传统”也影响了他。《史记》中“项羽本纪”“陈涉世家”,都是“以小人物写大历史”——项羽不是完美的英雄,陈涉不是天生的领袖,但他们的故事却能折射秦末的社会动荡。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本质上是“当代的史传”:“我爷爷”“我奶奶”不是“抗日英雄”的符号,而是有私心、有血性的普通人;上官鲁氏不是“完美母亲”,而是在苦难中挣扎的底层女性,他们的命运与20世纪中国的历史紧密相连,却又保持着民间的鲜活与真实。
(四)跨文化融合:从“模仿借鉴”到“本土化创新”
20世纪80年代,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传入中国,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对中国作家产生了巨大冲击。莫言也不例外,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不能把拉美魔幻直接搬到中国,就像不能把香蕉种在高密的高粱地里——土壤不一样,长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他提出要“避开这两座灼热的高炉”,核心是“将魔幻元素本土化”。
莫言的“本土化创新”,本质上是“拉美魔幻”与“中国民间想象”的结合。拉美魔幻源于当地的殖民历史、宗教信仰与自然环境,而莫言的魔幻则源于中国民间的“鬼神信仰”“轮回观念”与“乡土记忆”:比如《百年孤独》中的“会飞的地毯”,是拉美宗教中的“奇迹”;而《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是中国民间佛教信仰的体现——西门闹转世为驴、牛、猪,不是“刻意的魔幻”,而是老百姓对“公平”的朴素期待:他一生善良却被冤杀,所以转世后能以动物的视角“看清人间的善恶”。
再比如《红高粱家族》中的“高粱地”,不是简单的“场景设置”,而是“民间生命力的象征”——高粱既能酿酒,也能藏人;既能象征丰收,也能象征反抗。这种“自然意象的人格化”,与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土地情结”有相似之处,但更具中国农村的特质:高密的高粱地是“老百姓的生存依靠”,也是“民间精神的载体”,这种“本土化的魔幻”,让他的作品既具有世界文学的视野,又保持着中国民间的根脉。
三、“作为老百姓写作”在莫言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中的具体体现:民间叙事的多维实践
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不是“魔幻元素的堆砌”,而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的艺术落地。他通过民间叙事视角、方言语言、民间想象与民间正义的建构,将“老百姓的生活”与“魔幻的形式”完美融合,创造出既“接地气”又“有高度”的文学世界。
(一)民间叙事视角:从“精英俯视”到“底层平视”
莫言作品的核心叙事特点,是“以老百姓的眼睛看世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其视角都是“底层的、民间的”,没有“上帝视角”的全知,也没有“精英视角”的评判。
1.人物视角:“我们”而非“他们”
莫言作品中的人物多为底层民众:农民、手艺人、妓女、刽子手,他们不是被“审视”的“他者”,而是与作家平等的“我们”。比如《红高粱家族》中的“我爷爷”余占鳌,他不是“完美的抗日英雄”:他抢亲、酿酒、打架,甚至有土匪的习气;但他也有血性——日本侵略者来了,他带着乡亲们在高粱地里打游击,哪怕牺牲也不投降。莫言写他时,没有用“英雄”或“土匪”的标签,而是用“家人的视角”:“我爷爷年轻时是个浑小子,但他是个有种的浑小子。”这种视角让人物摆脱了“符号化”,成为“老百姓身边的人”。
再比如《檀香刑》中的孙丙,他是个猫腔艺人,平时爱喝酒、吹牛,甚至有点懦弱;但当德国鬼子欺负乡亲时,他用猫腔召集村民反抗,哪怕最后被施以“檀香刑”也不低头。莫言写他的“懦弱”与“勇敢”,没有“批判”或“歌颂”,而是还原他的“真实”:他的懦弱是底层人的本能,他的勇敢是民间的尊严——这种“不完美的勇敢”,比“刻意的英雄主义”更有力量。
2.动物视角:“另类的民间眼睛”
《生死疲劳》是莫言“动物视角叙事”的巅峰之作,西门闹因被冤杀而转世为驴、牛、猪、狗、猴、人,每一次转世都是一个“民间视角”的切换。这些动物视角的核心作用,是“消解宏大叙事的严肃性,还原民间的真实感受”。
比如“驴视角”写土改:驴被分给贫农,却每天被鞭子抽打、被饿肚子;它不理解“土改”的“伟大意义”,只知道“以前跟着西门闹,能吃饱饭,现在跟着贫农,却要挨饿”。这种视角消解了“土改”的“意识形态叙事”,还原了底层农民在政策变动中的“真实体验”——他们不是“政策的受益者”或“受害者”的符号,而是有私心、有困惑的普通人。
再比如“猪视角”写改革开放:猪十六逃进森林,成了“野猪王”,它看到村民们开始做生意、盖新房,也看到有人为了赚钱偷工减料、欺负弱者。猪的视角没有“歌颂改革”或“批判腐败”,而是用“动物的本能”感受时代变化:“人类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贪心,他们忘了以前一起在田里劳作的日子。”这种“旁观者清”的视角,本质上是“民间对时代的朴素评判”——老百姓不关心“改革的理论”,只关心“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人心是不是比以前善”。
(二)方言与民间语言:从“精英语言”到“民间诗意”
莫言的语言风格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的重要体现——他大量使用山东高密方言土语,却能在“粗俗”中提炼出“民间诗意”,打破了“文学语言必须优雅”的精英偏见。
1.方言的“生活质感”
莫言作品中的方言,不是“刻意的地域符号”,而是“生活的载体”。比如“驴日的”“狗杂种”这些粗俗词汇,在他的笔下有了具体的语境与情感:《红高粱家族》中“我爷爷”骂日本鬼子“驴日的”,是愤怒的宣泄;《生死疲劳》中驴骂赶驴人“狗杂种”,是委屈的反抗;这些词汇不是“脏字”,而是底层人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情感,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再比如高密方言中的“杠子头”(倔强的人)、“二愣子”(鲁莽的人)、“馋老婆”(贪吃的女人),这些称呼没有贬义,而是带着民间的幽默与善意。《丰乳肥臀》中的“馋老婆”上官来弟,喜欢偷吃家里的粮食,莫言写她时没有批判,而是调侃:“上官来弟的嘴就像个无底洞,刚吃完一个馒头,转眼又盯着锅里的红薯。”这种语言让人物更鲜活,也让读者感受到民间的“烟火气”。
2.民间语言的“诗意提炼”
莫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从民间语言中提炼出“诗意”——不是“精英式的抒情”,而是“源于生活的美”。比如《红高粱家族》中写高粱地:“高粱红了,像一片血海;风一吹,高粱穗子摇晃,像无数只手在召唤。”这种比喻不是源于书本,而是源于农民对高粱地的观察——高密农民形容高粱红,就是“红得像血”;形容高粱穗子摇晃,就是“像人在摆手”。莫言将这种民间的比喻提炼为文学语言,既保持了民间的质朴,又有了文学的美感。
再比如《生死疲劳》中写月光:“月光像水一样洒在地上,把庄稼照得发亮,连草叶上的露水都像珍珠。”这种描写源于民间对月光的感受——农民晚上下地,会说“月光亮得能看书”“露水晶晶的像珠子”。莫言没有用“精英语言”写“月光皎洁”“露珠晶莹”,而是用民间的感受写月光,让读者仿佛置身于高密的田野,感受到民间的自然之美。
(三)民间想象与魔幻元素:从“外来模仿”到“民间扎根”
莫言作品中的魔幻元素,不是“拉美魔幻的翻版”,而是深深扎根于中国民间想象与文化传统,是“老百姓对世界的理解方式”的文学表达。
1.六道轮回:民间的“因果报应”
《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源于中国民间的佛教信仰——老百姓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一个人被冤杀,上天会让他转世回来“看清真相”。西门闹是个善良的地主,却被冤杀,所以他转世为驴、牛、猪等动物,每一世都能看到人间的善恶:他看到冤杀他的人后来的下场,看到他的家人在时代中的挣扎,也看到老百姓在苦难中的坚韧。
这种“轮回”不是“刻意的魔幻”,而是民间的“正义期待”——老百姓没有权力改变现实,只能通过“轮回”“报应”等想象,表达对公平的渴望。莫言写“轮回”,本质上是写民间的“精神世界”:他们不相信“官方的正义”,只相信“上天的正义”;他们不理解“复杂的历史”,只通过“因果报应”理解时代的变迁。
2.猫腔戏曲:民间的“精神符号”
《檀香刑》中的“猫腔”,是高密当地的民间戏曲,源于民间的“祭祀仪式”。猫腔的唱腔悲怆、激昂,既能表达悲伤,也能表达愤怒;猫腔的内容多是民间的故事,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都是老百姓喜欢的“善恶故事”。
莫言将猫腔融入小说,让它成为“民间精神的符号”:孙丙是猫腔艺人,他用猫腔召集村民反抗德国鬼子,因为猫腔是“老百姓的语言”——乡亲们听不懂“革命口号”,却能听懂猫腔里的“愤怒与勇气”;孙丙在受檀香刑时,还在唱猫腔,因为猫腔是他的“尊严”——哪怕被折磨,他也要用民间的艺术表达反抗。
这种“猫腔与情节的融合”,不是“炫技式的民俗展示”,而是“民间精神的文学转化”——猫腔不再是单纯的戏曲,而是老百姓的“团结方式”“反抗武器”与“精神寄托”。
3.高粱地意象:民间的“生命力象征”
《红高粱家族》中的“高粱地”,是高密民间的“生命图腾”。高粱是高密农民的主要作物,它耐旱、耐涝,生命力顽强;高粱能酿酒,是老百姓的“快乐源泉”;高粱地能藏人,是老百姓的“避难所”。莫言将高粱地写成“魔幻的空间”:它既能孕育生命(高粱生长),也能见证死亡(“我爷爷”在高粱地里杀鬼子);它既能带来快乐(“我爷爷”和“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相爱),也能带来悲伤(乡亲们在高粱地里被鬼子杀害)。
这种“高粱地的魔幻性”,本质上是民间对“自然的敬畏”——老百姓相信,高粱地有“灵性”,它能理解人的喜怒哀乐,能保护善良的人,能惩罚邪恶的人。莫言写高粱地,不是写“自然景观”,而是写民间的“自然观”:人与自然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而是“共生共荣”的关系。
(四)民间正义与批判精神:从“居高临下的说教”到“民间体验的自然流露”
莫言的作品不回避对社会的批判,但他的批判不是“精英式的指责”,而是“源于民间体验的自然表达”——他通过人物的经历与感受,让读者自己体会到社会的不公、权力的压迫,而不是直接站出来“说教”。
1.对权力压迫的批判:《檀香刑》中的孙丙冤案
《檀香刑》中的孙丙,是个普通的猫腔艺人,因为儿子被德国鬼子杀害,他召集村民反抗,却被清政府逮捕,施以“檀香刑”——一种极其残忍的死刑。莫言写这个故事,没有直接批判“清政府的腐败”“德国鬼子的残暴”,而是通过孙丙的感受、乡亲们的反应,让读者体会到“权力的暴力”:
孙丙在受刑时,看到围观的乡亲们“有的害怕,有的愤怒,有的麻木”,他明白“自己的痛苦不是个人的,而是所有老百姓的痛苦”;清政府的官员为了讨好德国鬼子,不惜用最残忍的刑罚杀害同胞,他们的“冷酷”比“檀香刑”更让人恐惧。这种批判不是“刻意的揭露”,而是“民间苦难的真实呈现”——老百姓面对权力压迫,要么反抗(孙丙),要么麻木(围观的乡亲),要么妥协(清政府官员),这种“众生相”正是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
2.对政策失误的批判:《蛙》中的计划生育困境
《蛙》是莫言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反思之作,他通过“我”(蝌蚪)的经历,展现了政策在底层的“变形”:为了完成“计划生育指标”,村干部强行拉孕妇去堕胎,甚至不惜伤害孕妇的身体;老百姓为了生孩子,不得不躲到外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莫言写这个故事,没有“批判计划生育政策本身”,而是批判“政策执行中的暴力”——他通过蝌蚪的母亲、妻子的经历,让读者体会到“政策与民间需求的冲突”:老百姓想生孩子,是因为“多子多福”的民间观念,是因为“想让家里有个顶梁柱”;而政策的“一刀切”,忽略了民间的真实需求,导致了无数家庭的悲剧。这种批判充满了“理解与同情”——他既理解政策的“初衷”(控制人口),也理解老百姓的“无奈”(想生孩子),这种“辩证的批判”比“单一的指责”更有深度。
3.对人性异化的批判:《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转世
《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转世为动物后,看到了“人性的贪婪与异化”:改革开放后,有的人因为“投机倒把”发了财,却忘了“以前的穷朋友”;有的人当了官,却开始贪污受贿,欺负老百姓;有的人追求“城市生活”,却忘了“农村的根”。
莫言写这些现象,不是“批判‘发财’‘当官’‘进城’本身”,而是批判“人性的迷失”——他通过动物的视角,让读者看到“人在时代变化中的堕落”:以前的农民虽然穷,但“互相帮助”;现在的人虽然富了,却“互相算计”。这种批判源于民间的“朴素价值观”——老百姓认为“人不能忘本”“不能为了钱丢了良心”,而莫言正是通过这种“民间价值观”,反思时代的“精神危机”。
四、莫言理念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与启示:从创作到批评的全方位转型
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不仅改变了他个人的创作,更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全方位的影响——它推动了创作姿态的转变、叙事风格的革新、题材的拓展,也影响了文学批评的视角与政策的导向,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民间的活力”。
(一)创作姿态的转变:从“启蒙者”到“同行者”
在莫言之前,中国当代文学中“启蒙者姿态”较为普遍——作家往往以“精神导师”自居,认为自己有责任“唤醒民众”“引导民间”。而莫言的理念让更多作家意识到:“作家不是‘启蒙者’,而是‘民间的同行者’;文学不是‘教育工具’,而是‘民间经验的表达’。”
这种转变最典型的代表是青年作家魏思孝。魏思孝是山东滨州的农民,他的《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王能好》《都是人民群众》)写的是当代农村的“小人物”:打工者、留守老人、乡村干部,他在访谈中说:“我不是‘为农民写作’,我就是农民,我写的都是我身边的人和事——王能好是我们村的一个光棍,他一辈子没结婚,靠打零工过日子;余事勿取是我们村的一个老人,他儿子在城里打工,他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这种“身份认同”与莫言的理念一脉相承——他不刻意“美化农村”,也不刻意“批判农村”,只是客观呈现农民的“真实生活”:他们有迷茫(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有无奈(赚不到钱),但也有希望(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除了魏思孝,刘震云、贾平凹等作家也受到这种姿态的影响。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写的是北京的普通公务员,他没有“批判官场的黑暗”,而是写“小人物的琐碎生活”:买豆腐、挤公交、应付领导,这种“不宏大”的叙事,本质上是“作为老百姓写作”的延伸——他把“城市白领”也视为“老百姓”,写他们的“生存压力”与“精神困境”;贾平凹的《秦腔》写的是陕西农村的变迁,他用“民间的视角”写农村的“空心化”“传统文化的流失”,没有“居高临下的惋惜”,而是“共情式的记录”——他理解农民的“无奈”,也理解时代的“必然”。
(二)叙事风格的革新:魔幻现实主义的“本土化”与民间元素的“主流化”
莫言的创作让“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实现了“本土化”,也让“民间元素”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创作资源——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将民间语言、民间戏曲、民间信仰融入小说,形成了“有中国特色的叙事风格”。
1.民间戏曲与小说的融合
莫言在《檀香刑》中对“猫腔”的运用,启发了后来的作家将民间戏曲融入小说。比如毕飞宇的《推拿》,虽然写的是盲人按摩师,但其叙事节奏借鉴了“苏州评弹”的“舒缓与细腻”——评弹讲究“说噱弹唱”,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推拿》也注重盲人的“内心世界”,用细腻的语言写他们的“爱情”“友情”与“尊严”,这种“戏曲化的叙事”让小说更有“民间的温度”。
再比如李洱的《花腔》,借鉴了“河南坠子”的“多视角叙事”——坠子往往通过不同角色的“唱段”讲述一个故事;《花腔》也通过三个不同人的视角,讲述知识分子葛任的故事,每个视角都有“民间的偏见与真实”,这种叙事既丰富了小说的层次,也体现了“民间叙事的多元性”。
2.民间语言的“文学化”
莫言对民间语言的运用,打破了“文学语言必须优雅”的偏见,让更多作家开始重视民间语言的“文学价值”。比如班宇的《冬泳》,写的是东北下岗工人的生活,他大量使用东北方言:“唠嗑”(聊天)、“整两口”(喝两杯酒)、“贼拉冷”(非常冷),这些方言不是“刻意的点缀”,而是“人物性格的载体”——下岗工人王响说“唠嗑”,体现了他的“热情”;他说“贼拉冷”,体现了东北的“寒冷”与他的“生活压力”。班宇曾说:“东北方言里有‘狠劲’,也有‘温情’,我想把这种‘劲’写进小说,让读者感受到东北人的‘生命力’。”
再比如双雪涛的《飞行家》,写的是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小人物,他的语言既有“民间的粗粝”,又有“文学的诗意”:“工厂的烟囱不冒烟了,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冬天的雪下得很大,把工厂的大门都埋了。”这种语言源于东北民间对“工厂”的感受——老工人形容烟囱,就是“像巨人”;形容雪大,就是“能埋了门”。双雪涛将这种民间语言提炼为文学语言,既保持了民间的质朴,又有了文学的美感。
(三)题材拓展:从“宏大历史”到“底层生存”与“民间记忆”
莫言的作品让当代文学的题材从“宏大历史叙事”转向“底层生存经验”与“民间记忆”——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关注“小人物的命运”,写他们的“苦难”“希望”与“精神世界”,而不是只写“英雄”“伟人”的故事。
1.底层生存经验的“深度挖掘”
莫言的《生死疲劳》《丰乳肥臀》让“底层生存”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题材,后来的作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深度挖掘”。比如胡学文的《有生》,写的是河北农村的一个老太太“有生”,她活了100多岁,经历了清末、民国、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莫言写的是“时代对底层的影响”,而胡学文写的是“底层对时代的抵抗”——有生一辈子都在“保护孩子”,她收养了无数孤儿,哪怕在饥荒年代,她也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孩子活下去。这种“底层的韧性”,是对莫言题材的“延伸与深化”。
再比如张忌的《南货店》,写的是浙江小镇的一个南货店店员,他没有“宏大的理想”,只是想“好好过日子”:他帮顾客挑货、记账,和邻居聊天、喝酒,这种“琐碎的生活”,本质上是“底层生存的真实写照”——老百姓的生活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柴米油盐”的,张忌通过这种“琐碎”,展现了底层的“生活智慧”与“精神满足”。
2.民间记忆的“文学保存”
莫言的作品也让“民间记忆”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题材——民间记忆不是“官方历史”,而是老百姓对历史的“私人记忆”,它可能不“全面”,但很“真实”。比如阎连科的《受活》,写的是河南农村的“受活庄”,庄里的人都是残疾人,他们在“文革”时期“闹革命”,在改革开放后“搞旅游”,阎连科写的不是“文革的官方历史”,而是“残疾人对文革的记忆”——他们不懂“革命的意义”,只知道“跟着别人闹,能有饭吃”;他们不懂“旅游的概念”,只知道“能赚钱,能让孩子上学”。这种“民间记忆”,补充了“官方历史”的空白,也让历史更“鲜活”。
再比如金宇澄的《繁花》,写的是上海的“民间记忆”——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上海,老百姓的“生活细节”:吃泡饭、逛弄堂、听评弹,金宇澄用“上海方言”写这些细节,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民间的生活流”——他让读者感受到“上海的烟火气”,也感受到“老百姓在时代中的适应与坚守”。
(四)对青年作家的启发:从“模仿”到“创新”的民间立场实践
莫言的理念不仅影响了同辈作家,更启发了新生代作家——他们在继承“民间立场”的同时,也在寻求“新的表达方式”,形成了“多元化的民间叙事”。
1.舒飞廉:民间叙事与“现代化反思”的结合
舒飞廉的《多宝鱼》,写的是湖南农村的一个葬礼——村里的老人去世了,他的子女从城里回来办葬礼,却因为“现代化”与“传统”的冲突产生了矛盾:儿子想“简化葬礼”,用微信通知亲友,用汽车拉棺材;女儿想“按传统办”,请道士做法事,用轿子抬棺材。舒飞廉写这个故事,没有“批判现代化”,也没有“歌颂传统”,而是通过“葬礼的细节”,展现农村在现代化中的“困惑”:老百姓既想“跟上时代”(用微信、汽车),又不想“丢了传统”(道士、轿子),这种“矛盾”正是当代农村的真实写照。
舒飞廉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将“民间叙事”与“现代化反思”结合——莫言的作品多写“过去的农村”,而舒飞廉写的是“现在的农村”,他关注的是“现代化对民间的影响”,这种“现实关怀”是对莫言理念的“延伸”。
2.班宇:民间立场与“地域文化”的深度融合
班宇的《白象》《冬泳》,写的是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下岗工人”,他的创新之处在于“将民间立场与东北地域文化深度融合”——东北的“重工业文化”“二人转文化”“方言文化”都成为他小说的重要元素:
《白象》中的下岗工人“老杨”,以前是工厂的技术骨干,下岗后靠修自行车过日子,他最大的爱好是“听二人转”——二人转里的“苦情戏”,正好唱出了他的“失落与无奈”;《冬泳》中的“周宇航”,下岗后去游泳,东北的“寒冬”与“泳池的热水”形成对比,象征着他的“内心挣扎”(想放弃又不甘心)。班宇的作品让“地域文化”成为“民间立场”的载体,既保持了民间的真实,又有了“地域的独特性”。
(五)对文学批评的转向:从“精英标准”到“民间维度”的重视
莫言的理念也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转向——以前的文学批评多以“精英标准”评判作品(比如“语言是否优雅”“思想是否深刻”),而现在的批评开始重视“民间维度”(比如“是否真实反映民间生活”“是否尊重民间价值观”)。
1.对“人民性”的重新解读
以前的文学批评认为“人民性”就是“歌颂人民的伟大”,而现在的批评认为“人民性”是“尊重人民的真实”——学者张清华在《莫言的民间立场与文学突围》中指出:“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重新定义了‘人民性’——它不是‘精英对人民的想象’,而是‘人民对自己生活的表达’;它不是‘刻意的崇高’,而是‘朴素的真实’。”这种解读让“人民性”回归了“民间的本质”,也为批评提供了新的标准。
比如对贾平凹《秦腔》的评价,以前的批评认为它“太琐碎,没有宏大叙事”,而现在的批评认为它“真实反映了农村的民间生活”——《秦腔》里的“引生”是个疯子,他的视角“不理性”,但正好反映了农村的“混乱与迷茫”;小说里的“秦腔”,不是“传统文化的符号”,而是“农民的精神寄托”,这种“民间维度”的评价,让《秦腔》获得了更高的认可。
2.对“民间叙事”的理论建构
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对“民间叙事”进行理论建构,形成了“民间叙事学”的雏形。学者洪治纲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民间叙事》中指出:“民间叙事不是‘边缘叙事’,而是‘当代文学的核心叙事之一’——它有自己的叙事视角(底层平视)、叙事语言(民间方言)、叙事内容(民间生活)、叙事价值观(民间善恶观),它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这种理论建构不仅肯定了莫言的创作,也为其他作家的“民间叙事”提供了理论支持——比如对魏思孝、班宇等作家的批评,不再用“精英标准”要求他们,而是用“民间叙事标准”评价他们:“魏思孝的作品虽然语言朴素,但真实反映了农民的生活;班宇的作品虽然题材小众,但深刻体现了东北下岗工人的精神世界。”
(六)政策与创作的张力:国际影响力与本土政策的“微妙平衡”
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其作品的国际影响力与中国本土的文艺政策形成了“微妙的张力”——官方既想借助他的国际影响力推动“中国文学走出去”,又对他作品中的“批判性内容”(如对历史的反思、对权力的批判)保持警惕。
2014年的文艺工作座谈会强调“文艺要歌颂英雄”“反对历史虚无主义”,虽然没有直接点名莫言,但政策导向与莫言作品的“民间批判视角”存在差异:莫言的作品多写“小人物的苦难”,而政策强调“歌颂英雄的伟大”;莫言的作品对历史有“反思”,而政策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即对历史的过度批判)。
但这种张力并没有导致“政策对莫言的否定”,反而推动了政策的“包容”——一方面,莫言的国际影响力让官方意识到“民间叙事”的“对外传播价值”:他的作品被翻译成50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让外国读者了解了“中国老百姓的真实生活”,这种“文化输出”是“歌颂英雄”的作品难以替代的;另一方面,官方也开始调整政策,在“歌颂英雄”的同时,也允许“民间叙事”的存在——比如近年来的“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也开始关注描写底层生活的作品,如徐则臣的《北上》、陈彦的《主角》,都有“民间叙事”的元素。
这种“微妙平衡”表明,莫言的理念不仅影响了创作与批评,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政策的导向——它让官方意识到,“文学的多样性”是“文学繁荣”的关键,“民间叙事”与“英雄叙事”不是对立的,而是互补的。
五、“作为老百姓写作”的争议与反思:在肯定与质疑中深化的理念
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虽然影响深远,但也引发了诸多争议——这些争议不仅涉及“文学与民间的关系”,也涉及“文学的真实性”“文学与商业的关系”等根本问题。对这些争议的反思,不仅能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这一理念,也能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启示。
(一)民间叙事的真实性争议:“知识分子的民间想象”还是“真实的民间表达”
这是争议最核心的问题:有学者认为,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本质上仍是“知识分子的民间想象”,而非“真实的民间表达”——因为莫言虽然有农村经历,但他后来成为了“知名作家”,脱离了农村生活,他的“民间叙事”是经过“知识分子筛选”的,不是“原汁原味的民间表达”。
1.质疑者的观点:“筛选后的民间”
学者李陀在《再谈“民间”》中指出:“莫言写的‘民间’,是他想让读者看到的‘民间’——他放大了民间的‘苦难’与‘魔幻’,忽略了民间的‘积极面’(比如农民的乐观、农村的进步);他用‘文学语言’提炼民间语言,本质上是‘知识分子对民间的改造’,不是‘民间的自然表达’。”
质疑者还认为,莫言的“民间叙事”存在“精英视角的残留”——比如《生死疲劳》中的“六道轮回”,虽然源于民间信仰,但莫言用“文学的结构”(六世转世对应六个时代)将其“系统化”,而真实的民间信仰是“零散的”“非系统化的”;再比如《檀香刑》中的“猫腔”,莫言用“小说的情节”将其“戏剧化”,而真实的猫腔是“日常的”“非戏剧化的”。这种“系统化”“戏剧化”,本质上是“知识分子的加工”,而非“民间的真实”。
2.支持者的观点:“共情式的民间表达”
支持者则认为,莫言的“民间叙事”是“共情式的表达”,而非“想象式的改造”——因为莫言的“民间叙事”源于“真实的体验”与“真诚的共情”,他没有“美化民间”,也没有“丑化民间”,只是客观呈现民间的“复杂性”。
学者程光炜在《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的民间转向》中指出:“莫言写民间的‘苦难’,不是‘刻意放大’,而是他童年的真实记忆——他小时候饿过肚子,见过村里人因为穷吵架,这些都是真实的;他写民间的‘魔幻’,不是‘刻意编造’,而是他小时候听的民间故事,这些也是真实的。”
支持者还认为,“文学的真实”不是“原汁原味的真实”,而是“情感的真实”——莫言的作品虽然经过“文学加工”,但它传达的“民间情感”是真实的:老百姓对公平的渴望、对苦难的忍耐、对尊严的坚守,这些情感不会因为“文学加工”而改变。比如《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她的“坚韧”是中国底层女性的真实情感,这种情感比“原汁原味的民间语言”更重要。
3.反思:“文学真实”与“民间真实”的关系
这场争议的本质,是“文学真实”与“民间真实”的关系——文学不是“民间的镜子”,不能“原汁原味”地反映民间;文学是“民间的艺术转化”,它需要通过“加工”“提炼”,让民间的“情感”与“精神”更清晰地呈现。莫言的“民间叙事”虽然不是“原汁原味的民间”,但它是“情感真实的民间”——这种“真实”,比“形式上的真实”更有文学价值。
同时,这场争议也提醒作家:“作为老百姓写作”不能停留在“体验式写作”,还要保持“对民间的敬畏”——不能用“知识分子的滤镜”随意改造民间,要尽量尊重民间的“本来面貌”;也不能“迎合民间”,要保持“文学的独立性”——既要“融入民间”,也要“反思民间”(比如民间的“愚昧”“落后”),这样的“民间叙事”才更全面、更深刻。
(二)商业与文学的冲突:“诺奖光环”下的文学价值异化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其作品销量激增——据统计,2012年之前,莫言的作品总销量约为100万册;2012年之后,仅《红高粱家族》《生死疲劳》两本书的销量就突破了500万册。这种“商业成功”带来了新的争议:“诺奖光环”是否让莫言的作品“异化”——读者购买他的作品不是因为“文学价值”,而是因为“诺奖的名气”;出版商出版他的作品不是因为“文学意义”,而是因为“商业利益”。
1.商业异化的表现
-**读者的“盲目购买”**:很多读者购买莫言的作品后,根本没有读完,甚至没有翻开——他们购买的不是“书”,而是“诺奖的符号”,用来“炫耀”或“收藏”;
-**出版商的“跟风出版”**:很多出版商为了盈利,推出了“莫言跟风作”——比如《高密的故事》《中国的魔幻》,这些书质量低下,却打着“莫言风格”的旗号,误导读者;
-**版权的“垄断与炒作”**:莫言的作品版权被多家出版社争夺,导致同一本书有多个版本,价格参差不齐;有的出版社甚至炒作“莫言的手稿”“莫言的私人信件”,将“文学”变成了“商品”。
2.对文学严肃性的冲击
这种“商业异化”对文学的严肃性造成了冲击——它让“文学价值”让位于“商业利益”,让“读者的阅读”变成了“盲目消费”。有学者担忧:“如果莫言的作品只是因为‘诺奖’而被关注,那么他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也会被‘诺奖光环’掩盖——读者不会关注他‘写了什么民间故事’,只会关注‘他是诺奖得主’;作家不会学习他的‘民间立场’,只会学习他‘如何获得诺奖’。”
3.反思:文学与商业的“平衡”
这场争议提醒我们,文学不能脱离商业——商业能让文学“走得更远”,让更多读者看到优秀的作品;但文学也不能被商业“绑架”——文学的核心价值是“情感的真实”“精神的传承”,而不是“销量”“利润”。
莫言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获奖后多次强调:“希望读者能静下心来读我的作品,而不是只关注‘诺奖’这个标签;希望出版商能尊重文学的规律,不要过度炒作。”他的这种态度为作家提供了启示:在商业时代,作家要保持“文学的初心”——既要“让作品被读者看到”,也要“让作品有文学价值”;既要“适应商业规则”,也要“坚守文学底线”。
(三)年轻作家的继承与突破:在“民间立场”下寻求“新的表达”
莫言的理念启发了年轻作家,但年轻作家没有“照搬”他的风格,而是在“民间立场”的基础上,寻求“新的表达方式”——这种“继承与突破”,既体现了莫言理念的生命力,也展现了当代文学的多元化。
1.魏思孝:“写实主义”的民间叙事
魏思孝的《乡村三部曲》是“写实主义”的代表——他没有用莫言的“魔幻手法”,而是用“平铺直叙”的语言,客观呈现农村的“真实生活”:
《王能好》中的王能好,是个光棍,他一辈子没结婚,靠打零工过日子,他最大的愿望是“盖一间新房子”;为了这个愿望,他省吃俭用,甚至去工地干最累的活,最后却因为一场意外去世。魏思孝写这个故事,没有“魔幻元素”,没有“激烈的情节”,只有“日常的琐碎”——王能好的“吃饭”“睡觉”“打工”,但这种“琐碎”却充满了“民间的真实”:农民的“愿望很简单”(盖房子),但“实现很难”(意外去世);农民的“生活很平淡”,但“充满了无奈”。
魏思孝的突破在于,他将“民间叙事”从“魔幻”拉回“写实”——他证明,“作为老百姓写作”不一定需要“魔幻手法”,“写实”也能展现民间的“精神世界”;“民间叙事”不一定需要“宏大的历史背景”,“日常的生活”也能体现民间的“生存状态”。
2.双雪涛:“悬疑手法”的民间叙事
双雪涛的《飞行家》是“悬疑手法”的代表——他将“民间叙事”与“悬疑情节”结合,用“解谜”的方式展现底层的“精神困境”:
《飞行家》中的“我”,是个东北的年轻人,他听说“老秦”能“飞”,于是开始调查老秦的故事;在调查中,他发现老秦是个下岗工人,他的“飞行”其实是“想自杀”——他想从高楼跳下去,却被人误以为“会飞”。双雪涛用“悬疑”的手法,一步步揭开老秦的“秘密”,也一步步展现了东北下岗工人的“失落与绝望”:老秦以前是工厂的技术骨干,下岗后找不到工作,妻子也离开了他,他的“飞行”是他对“现实的逃避”,也是他对“尊严的坚守”。
双雪涛的突破在于,他将“民间叙事”与“类型文学”结合——他证明,“作为老百姓写作”不一定需要“纯文学的形式”,“类型文学”也能承载“民间的精神”;“民间叙事”不一定需要“悲情的基调”,“悬疑”也能体现民间的“复杂性”。
3.反思:“民间立场”的“开放性”
年轻作家的“继承与突破”表明,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不是“固定的模式”,而是“开放的立场”——它的核心是“尊重民间的真实”“共情民间的情感”,而不是“固定的叙事手法”“固定的题材”。
这种“开放性”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空间——不同的作家可以用不同的手法(写实、悬疑、科幻)、不同的题材(农村、城市、小镇)、不同的语言(方言、普通话)来实践“作为老百姓写作”的理念,形成“多元化的民间叙事”。这种“多元化”,正是当代文学“繁荣”的标志。
六、结论与启示:在民间的土壤中生长的文学力量
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财富”——它不是“简单的创作口号”,而是“对文学本质的深刻思考”;它不是“个人的创作风格”,而是“对当代文学发展的方向性指导”。这一理念的核心,是“打破等级,回归本真”——打破作家与民众的等级壁垒,让文学成为“平等对话的桥梁”;回归民间的真实与真诚,让文学成为“人民的声音”。
通过对这一理念的分析,我们可以获得以下启示:
(一)对作家的启示:在“融入”与“反思”中平衡
1.**身份认同的重构**:作家要放弃“精神贵族”的自居,主动确认自己的“民间身份”——不是“我为老百姓写”,而是“我是老百姓,我写我的生活”。这种身份认同不是“刻意的伪装”,而是“真诚的融入”——作家要深入民间生活,与老百姓交朋友,听他们的故事,理解他们的情感,这样才能写出“真实的民间”。
2.**叙事视角的转换**:作家要从“俯视”转向“平视”,用“老百姓的眼睛看世界”——不刻意“美化民间”,也不刻意“丑化民间”,而是客观呈现民间的“复杂性”:民间有“善良”,也有“愚昧”;有“坚韧”,也有“懦弱”;有“希望”,也有“绝望”。这种“平视”的视角,能让文学更有“真实感”与“感染力”。
3.**语言风格的回归与创新**:作家要重视民间语言的“价值”——民间语言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与“诗意的想象”,是文学语言的“源头活水”。但作家也不能“照搬”民间语言,而是要“提炼”“创新”——将民间语言的“质朴”与文学语言的“美感”结合,形成“有民间特色的文学语言”。
4.**批判精神与共情意识的结合**:作家要保持对社会的“批判精神”,但这种批判不是“精英式的指责”,而是“源于民间体验的自然表达”——作家要通过人物的经历与感受,让读者自己体会到社会的问题,而不是直接“说教”;同时,作家也要有“共情意识”——理解民间的“无奈”与“困惑”,尊重民间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这样的批判才更“有温度”,更“有力量”。
(二)对文学批评的启示:建立“多元化”的评价标准
文学批评要打破“精英标准”的垄断,建立“多元化”的评价标准——既要重视“语言的优雅”“思想的深刻”,也要重视“民间的真实”“情感的真诚”;既要关注“宏大的历史叙事”,也要关注“底层的生存经验”;既要评价“纯文学作品”,也要评价“类型文学作品”。
这种“多元化”的评价标准,能让更多“有民间立场”的作品获得认可,也能推动“民间叙事”的发展——它能让批评成为“创作的助力”,而不是“创作的束缚”;能让批评成为“连接作家与读者的桥梁”,而不是“精英的自说自话”。
(三)对文学政策的启示:保持“包容性”与“引导性”的平衡
文学政策要保持“包容性”——允许“不同风格”“不同立场”的作品存在,包括“民间叙事”的作品、“英雄叙事”的作品、“先锋叙事”的作品;不搞“一刀切”,不将某一种风格、某一种立场视为“唯一正确”的。
同时,文学政策也要保持“引导性”——引导作家“深入民间”“关注现实”,鼓励作家创作“有民间温度”“有时代精神”的作品;引导出版商“尊重文学规律”,不要过度炒作,不要让商业利益绑架文学价值;引导读者“理性阅读”,不要盲目追求“名人效应”“奖项效应”,而是关注作品的“文学价值”与“情感价值”。
(四)对读者的启示:在“民间叙事”中理解“真实的中国”
读者要重视“民间叙事”的作品——这些作品能让读者看到“真实的中国”:不是“新闻报道中的中国”,不是“官方宣传中的中国”,而是“老百姓生活中的中国”;不是“宏大的中国”,而是“具体的中国”——是高粱地里的农民,是工厂里的工人,是城市里的打工者,是小镇上的手艺人。
通过阅读这些作品,读者能理解“老百姓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能感受到“民间的生命力”与“韧性”;也能反思“时代的问题”与“社会的责任”,从而更全面、更深刻地认识中国。
结语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这个“讲故事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叙述者”,而是“民间故事的收集者与传播者”——他收集老百姓的故事,用文学的方式讲给世界听;他传播民间的精神,让世界看到中国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与“情感世界”。
莫言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理念,告诉我们一个简单却深刻的道理:真正的文学力量,不是来自“精英的智慧”,而是来自“民间的土壤”;真正的文学价值,不是来自“奖项的认可”,而是来自“人民的喜爱”。在当代文学多元化发展的今天,这一理念仍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它提醒我们,文学要“扎根民间”“服务人民”,才能有“长久的生命力”;才能成为“连接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的精神桥梁”;才能真正实现“文学的价值”——让人们在故事中理解彼此,在情感中凝聚力量。
来源:玉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