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晕在沈青梧的皮鞋上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光斑。他换鞋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这栋一百六十平的房子里,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晕在沈青梧的皮鞋上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光斑。他换鞋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这栋一百六十平的房子里,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
妻子许知夏大概已经睡了。
这是他们婚后第五年的常态。一个在建筑设计院忙得昏天暗地,一个在市立图书馆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生活轨迹像两条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没有争吵,没有红脸,只有一种被稀释得近乎透明的客气。
沈青梧松了松领带,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走进客厅。餐桌上,用玻璃罩罩着一碗汤,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是许知夏清秀的字迹:“汤在锅里,温的。我先睡了。”
他看了一眼,径直走向冰箱,拿出一瓶冰水,仰头灌下。胃里被冰得一阵痉挛,这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大学同学群的消息,@了全体成员。
“各位老同学,毕业十年,风雨兼程,本月十五号,‘云顶山庄’,不醉不归!能来的吱一声!”
下面立刻刷起一长串“收到”和各种怀念青春的表情包。沈青梧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目光扫过群成员列表,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孟拂晓。
拂晓,拂晓。
这个名字像一根埋在心底深处的细刺,平日里感觉不到,此刻却被轻轻一拨,泛起绵长而微弱的痛意。
那是他整个青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香樟树下对他笑的女孩,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他贫瘠而自卑的大学时代。他曾以为,他们会是故事的主角,可毕业的洪流将一切冲散,她出了国,他为了生计留在了这座城市。
后来,他遇到了许知夏。一个温和、安静,像一杯白开水的女人。相亲认识,条件匹配,双方父母都满意,一切都顺理成章。结婚时,他想,就这样吧,生活不就是柴米油盐,找个合适的人搭伙过日子。
可午夜梦回,他偶尔还是会梦见那个香樟树下的白裙子。
【去,还是不去?】沈青梧的内心开始拉锯。去了,或许能见到她,了却一桩心愿。但见了,又能如何?他已经是有妇之夫。
正想着,卧室的门轻轻开了。许知夏穿着一身棉质睡衣走出来,睡眼惺忪,“回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将手机屏幕按熄。
“桌上的汤怎么不喝?我炖了一下午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不想喝热的。”沈青梧的语气有些生硬,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只是觉得,许知夏的这种无微不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窒息。她永远都是这样,正确、体贴,但也……乏味。
许知夏“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给他倒水。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沈青梧心里那股烦躁更盛。他忽然觉得,这五年婚姻,就像一潭死水,而他,正在这潭水里慢慢沉没。
“十五号,我有个同学会,可能要晚点回来。”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像是在下达一个通知。
许知夏端着水杯走过来,递给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好,知道了。要开车吗?喝酒的话就别开了。”
“嗯。”
她又补充道:“那天好像要降温,你记得多穿件外套。”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些琐碎的、正确的废话。沈青梧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看她,转身走向书房,“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身后,许知夏站在原地,良久,才轻声说了一句:“别太晚了。”
书房的门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光。沈青梧坐在电脑前,却没有开机,他重新点亮手机,在同学群里回复了一个字:
“到。”
然后,他点开孟拂晓的头像,那是一张在埃菲尔铁塔下的照片,她笑得灿烂依旧。他看着那张照片,心底的死水,仿佛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不知道,客厅里,许知夏默默地将他碰过的水杯洗干净,又将那碗他没喝的汤倒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厨房的感应灯熄灭后,她一个人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
***
同学会定在云顶山庄,一个远离市区的度假酒店。沈青梧特意提前下班,去商场买了一身新的休闲西装。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出头,事业有成,眉宇间已经褪去了大学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他审视着自己,【这样,应该不会太失礼。】
他开车前往山庄,一路上,大学时的歌曲在车厢里循环播放。那些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想起在图书馆里,为了抢一个座位,和孟拂晓假装情侣;想起在篮球场上,她作为啦啦队,为他递上的一瓶矿泉水;想起毕业晚会上,他喝醉了,借着酒意想去表白,却看到她被另一个家境优渥的男生接走。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原来只是藏得太深。
抵达山庄时,天色已晚。包厢里已经人声鼎沸。推开门,烟酒味和喧闹声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孟拂晓就坐在人群中央,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明艳动人。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只是在她眼角添了几分风情,而非风霜。她正笑着和旁人说着什么,看到他进来,微微一愣,随即,笑容绽放开来。
“沈青梧?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沈青梧感觉整个包厢的喧嚣都褪去了,只剩下她清脆的声音。
“拂晓。”他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还以为你这种大设计师,贵人事忙,不会来了呢。”班长过来捶了他一拳,打趣道。
“再忙,老同学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沈青梧笑着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孟拂晓。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在闪动。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热烈。大家开始聊起各自的近况。有人问起孟拂晓,她端着酒杯,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涩:“别提了,前年就离了。嫁了个假洋鬼子,以为是天堂,结果是牢笼。”
众人一阵唏嘘。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有人追问。
“嗯,回国重新开始。”她坦然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青梧。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
他被灌了不少酒,脑子有些发热。席间,大家起哄,非要他和孟拂晓合唱一首当年的情歌。推脱不过,两人站到了点歌台前。音乐响起,是那首《广岛之恋》。
“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水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毕业晚会。如果那天他再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孟拂晓的眼眶有些红,她看着他,轻声说:“你唱得真好,和以前一样。”
“你也是,还是那么漂亮。”他脱口而出。
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沈青梧的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拿出来一看,是“许知夏”。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走到包厢外的走廊,按下接听键,语气不耐:“喂?”
“你还在同学会吗?”许知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然呢?”他靠在墙上,听着包厢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越发觉得电话这头的声音扫兴,“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热水器好像坏了,不出热水了,我想等你回来看看。”
“热水器坏了?”沈青梧皱起眉头,“找物业啊,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会修。”
【这种小事也要来烦我。】他心里抱怨着。他正在和一个失落了十年的梦重逢,却被这种柴米油盐的琐事打断,简直是煞风景到了极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许知夏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物业下班了,明天才能来。我想着你会不会懂一点……算了,你继续玩吧,我先用冷水凑合一下。”
“行了,知道了。”他说完,烦躁地挂断了电话。
回到包厢,孟拂晓正端着一杯酒等他。“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家里一点小事。”沈青梧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暂时麻痹了那点因许知夏而起的不快。
“是……嫂子打来的?”孟拂晓试探着问。
沈青梧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孟拂晓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真羡慕她。当年我要是没出国,现在陪在你身边的人,会不会是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炸弹,在沈青梧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酒精和压抑了十年的情感在此刻一同上涌。他看着孟拂晓那双含着水汽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聚会结束时,已经接近午夜。很多人都喝多了,嚷嚷着要去续摊。沈青梧借口要送孟拂晓回家,率先离场。
车里,两人一路无话。酒精的作用渐渐散去,理智开始回笼,沈青梧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僵硬。
“送到小区门口就行了。”孟拂晓轻声说。
车停稳,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青梧,你过得……幸福吗?”
沈青梧无法回答。幸福吗?他不知道。他的生活平稳、富足,却像一杯温吞的白水,喝不醉也解不了渴。
“我看得出来,你不快乐。”孟拂晓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你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她倾身过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上,带着酒气的香甜。她的嘴唇,轻轻地印在了他的唇角。
**蜻蜓点水,却石破天惊。**
沈青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只是僵在了那里。
孟拂晓很快退了回去,脸上泛着红晕,眼神却很坚定。“对不起,我失态了。但是,青梧,我不希望你骗自己。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如果还有机会,为什么不争取一下?”
说完,她拉开车门,快步走进了小区。
沈青梧在车里坐了很久。那个轻如羽毛的吻,却在他的心上烙下了一个滚烫的印记。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孟拂晓的话,孟拂晓的吻,许知夏的电话,热水器……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他发动车子,回家的路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充满激情和心跳,而不是一潭死水。】
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两点。
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夜灯。许知夏大概是真的睡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习惯性地去拧热水阀门,出来的果然是冰冷刺骨的水。
他这才想起她电话里说的话。他用冷水胡乱冲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双眼布满红血丝的自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不属于这个家的香水味。
一种夹杂着兴奋和罪恶感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冲撞。他换下衣服,将那件昂贵的西装随手扔在沙发上,走进了卧室。
床上,许知夏侧身睡着,呼吸均匀。他躺在她身边,却毫无睡意。他满脑子都是孟拂晓,想着她的笑,她的话,她的吻。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将她和身边的许知夏比较。
孟拂晓像一团火,热烈、明亮,能点燃他所有的激情。
而许知夏,就像这盏昏黄的夜灯,安静、恒定,却也……毫无惊喜。
他做了一个决定。
***
从那天起,沈青梧变了。
他开始频繁地加班,晚归,甚至夜不归宿。他用工作当借口,一次又一次地和孟拂晓见面。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逛美术馆,做着所有情侣会做的事情。孟拂晓很懂他,她会和他聊柯布西耶的建筑理念,会听他抱怨甲方的无理要求,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
在孟拂晓面前,他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是被需要、被理解的。
而每一次回到家,面对许知夏那张平静的脸,他就越发觉得窒息。她的沉默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他开始对她挑剔。嫌她做的菜太咸,嫌她买的衣服没品位,嫌她看的书太无聊。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每次都是他单方面的发泄,而许知夏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辩解。
她的顺从,让他更加暴躁。
“你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吗?永远都是‘好’、‘知道了’、‘你决定’,你是个木头人吗?”一次,他因为一件小事,冲她吼道。
许知夏正在阳台浇花,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我只是觉得,这些小事,没必要争论。”
“小事?在你眼里什么是大事?这个家所有的事情你都漠不关心!”
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沈青梧,你最近……很累吧?”
他一愣,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地提高了音量:“我累不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说完,他摔门而出。
他去找了孟拂晓。在她温柔的安抚下,他心里的烦躁才渐渐平息。孟拂晓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青梧,别再折磨自己了,也别再折磨她了。不合适的婚姻,对三个人都是伤害。”
是啊,不合适。他和许知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他下了决心。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许知夏居然还没睡,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文件。
看到他回来,她站起身,将那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问。
“我们谈谈吧。”
沈青梧坐下,拿起了文件。封面上三个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离婚协议书。**
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她。他想过无数次由自己提出离婚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她先提出来。
【她怎么敢?她凭什么?】一种荒谬的被冒犯感涌上心头。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意思就在纸上。”许知夏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慌,“财产我已经分割好了,房子归你,你的设计稿和模型都在这里。车子归我,我开得比较多。存款一人一半。如果你没有异议,明天就可以去签字。”
沈青梧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不舍、一丝痛苦,或者一丝愤怒。但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专业的律师,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合同。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问完又觉得可笑。他自己不也正想着这件事吗?
许知夏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释然。
“沈青梧,你爱过我吗?”她问。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她打理好的一切。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许知夏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我明白了。”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以前总觉得,只要我努力,只要我付出,石头也能捂热。可我忘了,你不是石头,你是一座冰山,你的心里,住着别人。我暖不了你,再待下去,只会冻死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沈青梧的心上。
“你……都知道?”他艰涩地开口。
“重要吗?”她反问,“以前我觉得重要,现在不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那天晚上,沈青梧签了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心里涌起的,不是预想中的解脱和兴奋,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他抬起头,看到许知夏的眼眶红了,但她始终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只是拿起协议书,对他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谢谢你,放我自由。
第二天,他们去民政局办了手续。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天很蓝,阳光有些刺眼。沈青梧眯着眼,看着许知夏拦了一辆出租车,干脆利落地离开。
他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骄傲和愤怒,都在这一刻泄了个干净。
【终于结束了。】他对自己说,【终于可以和拂晓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孟拂晓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离婚了。”
电话那头,传来孟拂晓惊喜的声音:“真的吗?太好了!青梧,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他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相信,一个崭新的、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招手。
***
许知夏搬走得很快,也很彻底。不过两天时间,这个家里所有属于她的痕迹,就都消失了。她的衣物,她的书,她养在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甚至连她用了五年的那个印着小猫的马克杯,都不见了。
这个家,空了。
沈青梧第一次感觉到,一百六十平的房子,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冷。
他开始和孟拂晓约会,光明正大。他带她去见自己的朋友,带她参加公司的聚会,向所有人宣布,这是他的女朋友。孟拂晓很给他长面子,她漂亮、健谈,很快就和他的圈子打成了一片。所有人都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青梧也一度以为,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很快,问题就出现了。
孟拂晓搬进了他的家。第一天,她就将许知夏留下的所有床品、窗帘都换成了她喜欢的丝质和蕾丝。她说她不喜欢家里冷冰冰的极简风,于是买了很多华丽的摆件,将原本清爽的空间堆得满满当当。
沈青梧有些不适,但还是说服自己,这是新的开始,总要适应。
他早上起床,习惯性地想喝一杯温水,但饮水机里是空的。他想找一件熨烫平整的衬衫,打开衣柜,却发现所有衣服都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他想喝一杯手冲咖啡,咖啡机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年来,这些事,都是许知夏在做。
孟拂晓不会做饭,他们的三餐基本靠外卖。她也不喜欢做家务,家里很快就变得凌乱不堪。沈青梧下班回到家,迎接他的不再是温热的饭菜和整洁的环境,而是一堆外卖盒子和孟拂晓的抱怨。
她会抱怨工作上的不顺,抱怨新买的包有瑕疵,抱怨楼上的邻居太吵。起初,沈青梧还会耐心地安慰她,但渐渐地,他开始感到疲惫。
他发现,孟拂晓的“懂他”,是懂他作为“著名建筑师沈青梧”的光环,而不是懂他沈青梧这个人。她喜欢听他谈论那些宏大的设计理念,却对他在工地上遇到的实际困难毫无兴趣。她享受他带来的优渥生活,却无法忍受他因为工作而产生的丝毫怠慢。
一次,他因为一个项目赶图,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回到家,只想好好睡一觉。孟拂晓却摇醒他,非要他陪她去参加一个派对。
“我真的很累。”他疲惫地说。
“可是我都跟朋友说好了你会去的!你让我一个人去,多没面子?”孟拂晓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就不能体谅我一下吗?”他终于忍不住了。
“体谅?沈青梧,你别忘了,我为了你,可是背负了‘小三’的骂名!你现在就用这种态度对我?”
“小三”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沈青梧的心里。他看着眼前这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许知夏。
想起无论他多晚回家,总有一盏灯为他而亮。想起他生病时,她整夜不睡地照顾。想起他事业遇到瓶颈,情绪低落时,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着他,给他递上一杯热茶。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S的平淡,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温暖。
他和孟拂晓的争吵越来越多。他开始怀念那个家的安静,哪怕是死寂的安静,也比现在这种歇斯底里的争吵要好。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沈青梧决定彻底打扫一下房子。孟拂晓去做了SPA,他一个人在家。他想把书房里一些没用的东西清理掉。在一个柜子的最深处,他发现了一个许知夏遗落的箱子。
一个很普通的纸箱,上面落了灰。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开了它。
箱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几张电影票根,是他和她看的第一场电影,一部他早就忘了名字的烂俗爱情片。
一朵干枯的玫瑰花,是他有一年情人节,敷衍地从路边买来送给她的。
还有一些他随手画的设计草图,被她细心地用塑料膜封了起来。
最下面,是一本日记。
一本很厚的,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沈青梧试了几个数字,最后,他输入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锁,开了。
***
沈青梧的手有些颤抖。他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是许知夏娟秀的字迹,时间,是他们结婚的第一天。
【2017年10月10日。今天,我嫁给了沈青梧。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睛里,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我愿意等。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对他好,一直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
沈青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继续往下翻。
日记里,记录的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
【2018年3月5日。青梧感冒了,很严重。他不喜欢去医院,我熬了姜汤,他皱着眉头喝了下去。晚上他发烧,说胡话,一直在叫一个名字……‘拂晓’。原来,她叫孟拂晓。天亮的时候,拂晓就来了。可我的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呢?】
【2018年11月2日。青梧的设计拿了奖,他很高兴,第一次主动抱了我。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开心了一整晚。我悄悄把他的获奖报道剪下来,收好了。我的先生,是那么优秀。】
【2019年6月18日。今天是我们结婚两周年。我做了一大桌子他喜欢吃的菜,等他到半夜。他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看都没看一眼,就睡着了。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把那支蜡烛吹灭了。没关系,他工作忙,我该理解的。】
一页一页,一年一年。
沈青梧看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冷。他一直以为他们的婚姻是一潭死水,原来,只是他一个人的死水。在许知夏的世界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波澜壮阔,有过那么多的期待、欣喜、失落和自我安慰。
他看到了那个同学会的晚上。
【2022年10月15日。他去参加同学会了。我知道,她会回来。我其实很想跟他说,别去。可我有什么资格呢?我只是许知夏。晚上,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我给他打电话,他的语气很不耐烦。我知道,我打扰到他了。我一个人,用冷水冲了澡,那天晚上,特别冷。】
沈青梧的呼吸一滞。他想起自己当时的不耐烦和指责,想起自己挂断电话后,就握住了孟拂晓的手。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扯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字迹有些潦草,似乎还带着泪痕。
【2022年11月28日。我看到他车里的那支口红了,不是我的牌子。我也闻到他衣服上不属于我的香水味了。我等了他五年,捂了五年。我终于明白,冰山是捂不热的,它只会融化,然后淹死那个试图温暖它的人。我不想死了。沈青梧,我要开始爱自己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砰!
沈青梧合上日记本,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是木讷,不是迟钝,她只是在用她全部的力气,去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去爱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而他,却把她所有的付出和隐忍,都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乏味。
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瞎子。
他想起她提出离婚时那平静的眼神,想起她说“谢谢你”时释然的微笑。那不是赌气,也不是报复,那是一个女人在耗尽了所有热情和希望之后,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啊——!”
沈青梧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地板上,指关节瞬间血肉模糊,可他感觉不到疼。这点皮肉之痛,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他抓起手机,疯了一样地拨打许知夏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又去翻通讯录,想找他们共同的朋友。可他悲哀地发现,他们结婚五年,他甚至没有真正带她进入过自己的圈子。她的朋友,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冲出家门,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去了她工作的图书馆,被告知她一个月前就已经辞职了。他去了她父母家,铁将军把门,邻居说,老两口跟着女儿去外地了。
她消失了。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时,孟拂晓的电话打了进来。
“亲爱的,你在哪儿呢?我做完美容,我们晚上去吃法国菜好不好?”娇滴滴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沈青梧听着这个声音,只觉得一阵反胃。就是为了这个声音,为了这个虚假的梦,他亲手毁掉了自己唯一拥有过的真实。
“孟拂晓,”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们结束吧。”
不等对方反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到副驾驶上。
他把车停在江边,看着滔滔江水,第一次感到了绝望。他赢回了年少的梦,却输掉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
之后的半年,沈青梧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他跟孟拂晓分了手。孟拂晓哭过,闹过,骂他是个骗子,是个懦夫。他一言不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生活里。
他开始疯狂地工作,用一个又一个项目麻痹自己。他不再参加任何聚会,不再和任何人交际。那栋空荡荡的房子,成了他唯一的囚笼。
每个深夜,他都会拿出那本日记,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凌迟。他试图从那些字里行间,去还原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许知夏。
他这才知道,她喜欢画画,大学时还得过奖,却为了照顾家庭,收起了画笔。
他这才知道,她其实很怕黑,所以每晚都会给他留一盏灯。
他这才知道,他讨厌吃的香菜,她其实很喜欢,只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家的餐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为她做过什么?
沈青梧想了很久,久到头痛欲裂,也想不起来一件。五年婚姻,他给予她的,除了冷漠,就是伤害。
他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去寻找她的踪迹。他通过图书馆的人事档案,找到了她一个闺蜜的联系方式。
电话打过去,对方的语气很警惕:“你找知夏?你还找她干什么?沈先生,你放过她吧。”
“我……我只是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沈青梧的声音带着哀求。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晚了。你以为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坚决?你以为她只是因为你出轨?沈青梧,你太自以为是了。在你忙着和你的白月光重温旧梦的时候,知夏的父亲查出了癌症,晚期。她一个人,陪着她爸爸走完了最后一程。她辞职,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带着她妈妈,换了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了。”
轰隆!
沈青梧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在她最需要人支撑,最脆弱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在嫌弃她的电话打扰了他的好事,他在和另一个女人花前月下。
他连一个人渣都不如。
“她在哪儿?求你告诉我,她在哪儿?”他泣不成声。
“我不会告诉你的。”对方的语气很坚决,“沈青梧,你知道知夏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吗?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不是爱上你,而是在发现你不爱她的时候,没有早点离开。她说,她把你还给你,也把她自己,还给了她自己。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平静。你,就别去打扰她了。”
电话被挂断了。
沈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家。他走进书房,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纸箱。在日记本的夹层里,他发现了一张被压平了的画。
画上,是一个男人伏案工作的背影。窗外是星辰,桌角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画的笔触很温柔,光影的运用恰到好处,将整个画面烘托得温暖而静谧。
在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我的先生,愿你前程似锦,一生被爱。”
落款,是许知夏。
沈青梧再也支撑不住,他抱着那幅画,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失去了他的一生所爱,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她的时候。
***
一年后。江南,一个温润如玉的水乡古镇。
一场画展正在一个临河的展馆里举行。画展的主题是“重生”。
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男人,站在一幅画前,久久未动。
他就是沈青梧。
这一年里,他放下了所有的工作,走遍了千山万水,只为寻找一个可能。他不知道许知夏在哪儿,但他知道她会重新拿起画笔。于是,他开始关注国内所有新生代画家的画展。
终于,在一个艺术论坛上,他看到了“知夏”这个名字。画风,和他珍藏的那幅背影一模一样。
他来了。
他看着展馆里的每一幅画。画里有江南的烟雨,有古镇的石桥,有弄堂里嬉戏的孩童,有阳光下打盹的猫。每一幅画,都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细腻的观察。画里的世界,宁静、温暖,充满了生命力。
他知道,她走出来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正中央的那幅主画上。画的名字,叫《拂晓》。
画上,不是清晨的阳光,而是一个女人,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废墟下埋葬着枯萎的玫瑰和破碎的婚纱。她的身后,是刚刚破晓的天空,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将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和走向新生的坚定。
沈青梧看着那幅画,泪流满面。
他懂了。她埋葬了过去,也埋葬了他。她迎来了属于她自己的拂晓。
“先生,您很喜欢这幅画吗?”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青梧僵硬地转过头。
许知夏就站在他身边。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素雅的棉麻长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她比以前更美了,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而自信的美。
“知……夏。”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的声音干涩无比。
许知夏看到是他,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客气而疏离,像是在对待一个普通的画展参观者。
“沈先生,好久不见。”
一声“沈先生”,将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沈青梧想说些什么,想说对不起,想说我后悔了,想说我爱你。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她的平静面前,他所有的忏悔和痛苦,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你的画,很美。”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谢谢。”她坦然接受了赞美。
这时,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温润男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杯热饮,很自然地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许知夏,然后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知夏,这位是?”男子看着沈青梧,友好地问道。
“一位……老朋友。”许知夏轻声说,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眼神里是沈青梧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依赖,“这是我先生,苏木。”
苏木。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物,只是一名古镇里的中医。
他看着许知夏的眼神,充满了珍视和疼爱。
沈青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看着他们相携的背影,看着苏木为许知夏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许知夏对他粲然一笑。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画,一幅他永远也走不进去的画。
画展结束,人群散去。
沈青梧一个人,还站在那幅名为《拂晓》的画前。他知道,他的人生,将永远停留在那个没有她的,漫长而寒冷的黑夜里。
他终于活成了他自己亲手导演的一场虐文。
而他,是那文中唯一的主角,也是唯一的活该。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