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檐滴水落在废旧的铁桶上,噼里啪啦地敲出一串急促而不规则的节奏。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养父老黄的骨头也跟着天气疼。我刚把他从床上搬到轮椅上,他就开始嘟囔着要我把他推到院子里去晒太阳。
有人说,人这一生,最难的是看透人心。我不这么认为,最难的反而是看透自己的心。
屋檐滴水落在废旧的铁桶上,噼里啪啦地敲出一串急促而不规则的节奏。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养父老黄的骨头也跟着天气疼。我刚把他从床上搬到轮椅上,他就开始嘟囔着要我把他推到院子里去晒太阳。
“哪有太阳给你晒?”我边擦汗边说,“雨下了一宿,院子里全是水坑。”
老黄不吭声,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最近总是这样,说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像是突然忘记了要说什么,又像是懒得说下去。我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他瘫痪的这二十年。
我叫黄大福,本来不姓黄,但养父老黄收养我的时候,给我改了姓。那年我八岁,养父三十出头,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人,在县城中学教书。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只记得自己在福利院待过,然后老黄就把我领回了村里。
邻居王婶在门口拧着刚洗好的衣服,水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小洼。
“大福啊,你爸今天看着精神又不好了,把他被子拿出来晒晒吧,我屋里还有两个橘子,一会拿来给他解解馋。”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村里人都说我对养父孝顺,可我知道,这不算什么。我欠他的太多了。
那年我十六岁,正是叛逆的时候,跟养父吵了一架,扔下书包就往外跑。老黄追出来,在河边的土坡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正好摔在了石头上。就这么一摔,他的脊椎受了伤,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
医生说,如果当时条件好一点,手术及时一点,或许不会这样。可我们家哪有那个条件?等我从县城医院把人抬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瘫痪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为了我的学费,把房子都抵押了。
“太阳出来了。”老黄突然说。
我抬头一看,云缝里确实漏出一点阳光,不多,就像筛下来的面粉那样稀薄。这种天儿,太阳总是这样忽闪忽闪的,像个害羞的姑娘,露一下脸就躲进云里去了。
“那就去院子里坐会儿吧。”我推着轮椅,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养父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背影瘦削得像一根晾晒的玉米秆。
庭院不大,种着几棵枣树和一小片菜地。养父以前爱种菜,说这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习惯。现在菜地归我打理了,长势不如从前,蔫头耷脑的,像是也懒得长了。
推到阳光下,老黄抬起手遮了遮眼睛,然后示意我停下。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木凳,“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这把木凳是他年轻时候自己做的,用的是村东头那棵倒了的老槐树的木头。凳子坐久了有点摇晃,我小心地坐下,把重心放在左边那条腿上。
“大福啊,”老黄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喉咙里灌了一把砂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了。”我说。
“该娶媳妇了。”
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也回答过很多遍:“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都二十年了,还能好到哪去?”老黄笑了笑,“就那样了。”
我沉默着。是啊,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我从一个叛逆少年变成了农村里的普通中年男人。没读完高中就辍学了,在家照顾老黄,靠着几亩地和在镇上装修队的零工过活。村里的姑娘都嫁出去了,谁愿意嫁给我这样拖家带口的?
尽管如此,我也不后悔。老黄给了我一个家,虽然简陋,但至少是个家。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比天大。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不是他,我可能会在流浪中死去,或者变成那种行尸走肉一样的人。
“来,我告诉你个事。”养父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点。
我凑过去,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药膏味。这么多年,这味道几乎成了我记忆中最深刻的符号。
“我的箱子,就在床底下那个,里面有些东西,你看看吧。”
“什么东西?”我有点纳闷,老黄从不让我动他的箱子。
“你看了就知道了。”他突然咳嗽起来,一阵接一阵,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我赶紧给他拍背,等他喘匀了气,才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他摆摆手,脸色苍白得吓人:“没事,老毛病了,睡一觉就好。”
把他推回屋里,安顿在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有点重,但还算均匀。我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刚才说的箱子。
那是个旧木箱,漆都掉了,露出里面的木纹。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来这个家,就看见了这个箱子,但养父从来不让我碰。
拖出箱子,掀开盖子,一股霉味夹杂着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一些旧衣服,下面是一些书和文件。我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往下翻,突然看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些纸张。
打开袋子,是一些泛黄的报纸和一些老照片。报纸已经很脆了,轻轻一碰就会碎。我放下报纸,看起了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黄,站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旁边,两人笑得很开心。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大约两三岁的样子。我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翻到第二张,同样的三个人,只是背景变成了一个游乐场。小男孩坐在秋千上,老黄在旁边推着,女人站在一旁笑着。
还有更多照片,记录了一个家庭的日常生活片段:一起吃饭,一起去公园,一起庆祝生日…我从未见过这些场景,也不知道养父还有这样的过去。
在所有照片的最下面,是一张黄色的纸,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我小心地展开它,是一则寻子启事,上面写着:
“寻找男孩黄小福,2001年4月15日在县城百货大楼门口走失,时年5岁,穿蓝色上衣,灰色短裤,左脚踝内侧有一枚黑色胎记。如有线索,请联系黄华明,电话…”
我的手开始颤抖。左脚踝内侧的黑色胎记,那不正是我的标志吗?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踝,那个胎记从小就在那里,像一颗小小的水滴。
黄小福…黄大福…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来。我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确实生活在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家庭里,但那些记忆太模糊了,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怎么也看不真切。
再看照片上的小男孩,那张小脸,确实有几分像小时候的我。但为什么老黄会说他是从福利院领养的我?为什么要隐瞒真相二十年?
头脑一片混乱,我翻出更多的文件。有医院的诊断书,有老黄和那个女人的结婚证,还有一本日记本。
打开日记本,里面记录了老黄的心路历程。从结婚生子的喜悦,到突然失去孩子的痛苦,再到发疯似的寻找,最后在福利院里找到了我…
等等,在福利院找到我?
我仔细读着日记,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个女人是老黄的妻子黄刘氏,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那年我五岁,在商场走丢了,被人贩子拐走后卖掉。老黄和妻子找了我整整三年,最后在一家福利院发现了我。
但当时我已经不认得他们了,而且福利院的手续很复杂。老黄怕打草惊蛇,就没有直接相认,而是通过正规途径办理了收养手续,把我带回了家。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
翻到日记的后面,我找到了答案。
“小福回家已经一个月了,刘氏每天以泪洗面。孩子完全不记得我们,甚至对我们有些抗拒。刘氏忍不住告诉他真相,结果小福大哭大闹,说我们骗人,他要回福利院找他的小伙伴。医生说小福可能受了创伤,需要时间慢慢适应,不宜操之过急。我们决定先不告诉他真相,慢慢来,等他长大一点,能够理解了再说。”
再往后翻:
“小福上学了,看起来挺开心的。刘氏的病越来越重,医生说熬不过这个冬天。她临走前一直惦记着要告诉小福真相,但我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小福才上小学,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情。我答应刘氏,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小福一切。”
最后的几页写道:
“今天是小福十六岁的生日,我本想告诉他真相,但没想到我们又吵起来了。他说要辍学打工,我怎么能同意?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怎么能让他像我一样没出息?我们吵得很凶,他摔门而出。我追出去,结果…老天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养父为了救我,不惜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甚至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就为了让我能有个好的未来。可我做了什么?我只给了他伤害和失望。
我擦干眼泪,把所有东西放回箱子,轻轻推回床底。养父还在睡着,呼吸有些急促。我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只粗糙的手,曾经牵着我走过漫长的岁月。
“爸…”我轻声叫着,心中满是愧疚和感动。
屋檐的水滴声似乎小了一些,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养父醒了,眨了眨眼睛,看见我握着他的手,微微一愣。
“你…看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我怕…怕你接受不了…”
“不,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握紧他的手,“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谢谢你…找到了我。”
养父的眼里闪着泪光,他试图抬起另一只手,但力气不够。我俯下身去,让他的手能够摸到我的脸。
“你啊…”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