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老旧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地穿过狭窄的街道。邻座的中年妇女下车时,提着的塑料袋上印着”康乐药房”的字样,膝盖蹭到了我的裤腿,留下一点湿润的泥渍。她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声音被公交车的喇叭声盖过去了。
二月的雨又细又冷,像一层薄薄的纱布铺在这个小县城上空。
我坐在老旧的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地穿过狭窄的街道。邻座的中年妇女下车时,提着的塑料袋上印着”康乐药房”的字样,膝盖蹭到了我的裤腿,留下一点湿润的泥渍。她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声音被公交车的喇叭声盖过去了。
车窗上的水雾被我抹开一道缝,我看见县医院的标识在雨中模糊地闪动。到站了。
医院走廊的地砖太过光滑,我的雨靴走在上面有种要打滑的错觉。
外婆住的是六人间,但现在只剩四个床位有人。靠窗的病床上,外婆小小的身影几乎被白色的被子淹没。走廊上时不时有人推着输液架经过,金属轮子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来了?”外婆的声音比我上次听到的还要虚弱。我点点头,把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饭盒挡住了半瓶已经变色的菊花茶,那是上周二舅母带来的,现在没人记得倒掉它。
“其他人呢?”我问。
“你大舅他们刚去吃饭。”外婆说,然后咳嗽了几声,“阿明,你……”
我打开保温饭盒的盖子,热气腾腾地冒上来,里面是外婆最爱吃的鸡汤面,上面还漂着几片青菜。那是我从家附近的小面馆打包来的,面馆老板娘多给了两个鸡翅,说是给病人补补身子。
“外婆,先吃点面吧。”我说。
外婆看着面碗,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摇摇头:“等会儿吃。阿明,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她示意我把耳朵凑近。外婆的呼吸有股淡淡的中药味,混合着老人特有的那种气息。
“老宅的钥匙,我放在这里了。”外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褪了色的红布袋,里面有一串钥匙,“后院堂屋床底下有个老箱子,你去打开看看。只有你去。”
我握住钥匙,金属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为什么是我?”
外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去老宅住一个月吗?”
我点点头。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老宅在县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夏天的晚上,我常常躺在竹席上,听蛐蛐叫,看星星眨眼。
“你是唯一一个从来不嫌弃那个老宅的。”外婆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去吧,别告诉其他人。看完了就明白了。”
外婆的话让我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同病房的老太太在咳嗽,护士进来换吊瓶,问我是不是家属。我点点头,把钥匙揣进兜里。
“怎么又是你来?你妈呢?”护士一边调整点滴一边问。
“出差了。”我撒了个谎。实际上,我妈在家看电视剧,说医院太压抑,不想来。
护士撇撇嘴没说话,但那表情很明显:又是这样。
面条已经有点凉了,我帮外婆盛了半碗,她只吃了两口就说不想吃了。病房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隔壁床老人身上传来的尿骚味。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雨水的气息涌了进来。
“外婆,那个箱子里有什么?”我忍不住问。
外婆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四十年的事了,也该有个说法。”
大舅他们回来了,我不便再问。大舅看见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向病床另一侧开始查看输液瓶。二舅母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汤,她看见我带来的面条,撇了撇嘴:“这么油腻的东西,老人家怎么消化得了?”
我没接话,只是看了看手表,找个借口说要回去上晚班,便离开了医院。
雨还在下,我没打伞,任凭雨水打湿我的头发和外套。钥匙在口袋里硌得生疼,仿佛在催促我赶快去看看那个神秘的箱子。
老宅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平时要坐两趟车才能到。但今天我直接打了车,花了近百元。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一路上都在抱怨油价涨了多少,儿子的补课费多贵。后视镜里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平安符,旁边是他儿子的照片,边角已经卷起来了。
“老兄,这么偏的地方,你去干啥?”司机转过一个弯,问我。
“回老家看看。”我简单地回答。
“现在谁还住这种地方啊,年轻人不都往大城市跑吗?”
我没答话,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零星的农舍。雨小了一些,但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我忽然有些担心老宅会不会没电了,想到可能要在黑暗中翻找那个箱子,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车子停在村口的水泥路尽头,再往里就是泥泞的小路,车子开不进去。我付了钱,司机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回程可以打我电话,这么晚了,你不容易找车。”
我道了谢,踩着泥泞的路往村子里走。老宅在村子的最东头,我小时候来的时候,这条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农舍,现在大多已经废弃了,只剩下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屋檐下挂着的咸鱼被雨水打湿,散发出一股咸腥味。
拐过一个弯,我看见了那座老宅。它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破旧,青砖外墙已经有些剥落,门前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院子的围墙有一段已经坍塌了,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景象。
我掏出钥匙,插入已经生锈的锁孔。钥匙转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做贼一般。
院子里,祖父栽种的那棵老桃树还在,但枝干已经枯朽,看不出生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子里有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我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出乎意料的是,灯居然亮了,虽然光线昏黄得像是随时会熄灭。我脱掉鞋子,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感觉有些发凉。
后院堂屋的床…我记得那是外婆曾经睡的地方。
我穿过前厅,经过一个小天井,天井中间积了一滩雨水,倒映着昏暗的灯光。后院堂屋的门紧闭着,我推开门,灰尘在空气中飞舞,呛得我咳嗽起来。
床还是那张老式的木板床,床单已经发黄,边缘还带着一圈霉斑。我蹲下身子,看见床底下果然有个老式的木箱子,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把箱子拖出来,发现它比想象中要重。箱子上有个铜锁,我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那一把。
钥匙转动的瞬间,我的心跳加速了。这个被外婆守护了四十年的秘密,终于要揭晓了。
箱子里的东西出乎我的意料。最上面是一叠已经发黄的信件,每一封都整齐地折叠着,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写着”致我的爱人”。
信的内容让我惊讶不已。那是一个男人写给外婆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了炽热的爱意和对未来的憧憬。落款是”永远爱你的阿辉”。
阿辉?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我的外公名叫张建国,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继续翻看其他信件,逐渐拼凑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爱情故事。阿辉和外婆是邻村的青梅竹马,在那个年代,他们偷偷相爱,约定要共度一生。但命运弄人,阿辉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到边远地区,两人被迫分离。
最令我震惊的是箱子底部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肯定是外婆,她身旁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两人手牵着手,笑得那么灿烂。照片背面写着”1956年春·永不分离”。
我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阿辉吗?那个几乎被家族历史抹去的人物?
箱子里还有一个小布包,我打开一看,是一对已经氧化变色的铜戒指。
最下面是一本日记,上面积满了灰尘。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记录的内容让我心如刀绞。
“1960年冬,父亲说家里已经给我定了亲,对方是公社书记的远房侄子。我拒绝了,父亲说如果我不答应,就要断绝阿辉的粮票关系。”
“1963年春,阿辉从边疆回来了,但已经被分配了工作,不能回村里。我们在县城偷偷见了一面,他瘦了好多,眼睛却还是那么明亮。”
“1964年夏,家里人说阿辉已经在边疆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我不信,但阿辉的信突然断了。”
“1965年秋,我答应了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张建国。结婚那天下着大雨,我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没人发现我哭了。”
日记的后面记录了外婆婚后的生活。张建国——我的外公,原来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常常对外婆拳脚相加。外婆生下了我的母亲和舅舅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忍受着这段不幸的婚姻。
最令我心酸的是日记的最后几页。
“1984年夏,我听说阿辉回乡探亲。我鼓起勇气去了一趟县城,远远地看见了他。他变了很多,头发已经花白,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看起来幸福美满。我躲在人群中,没有上前打招呼。回家的路上,我哭了很久。”
“1985年春,张建国酒后驾车出了意外。葬礼上,我没有流一滴泪。我知道这很不应该,但我心里只有解脱。孩子们以为我是悲痛过度,其实我只是太累了。”
“1986年冬,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忘记你。’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是阿辉的。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最后一页日记写于1990年:
“今天,我把所有关于阿辉的回忆都锁进了这个箱子里。这是属于我的秘密,也是我的痛苦。我已经五十岁了,不再幻想什么了。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会有人理解我年轻时的选择和无奈。也许是阿明吧,那个总是安静地听我讲故事的小孙子。”
我合上日记本,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屋内只剩下我沉重的呼吸声。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要我一个人来打开这个箱子了。在这个家族里,只有我会真正理解她,不会评判她。她在临终前,想要有一个人知道她年轻时曾经深爱过一个人,而那不是我们所知道的外公。
箱子里还有一个小信封,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火车票,日期是1984年,正是外婆去县城偷偷看阿辉的那一天。票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这张小小的车票,见证了外婆一生中最勇敢也最心碎的一天。
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回箱子,小心地锁好,然后推回床底下。站起身来时,发现屋子角落有个破旧的收音机,那是我小时候外婆最爱听的。收音机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已经褪色的风景画,画的是一片竹林和一条小溪。我记得外婆曾说,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现在我明白了,那可能是她和阿辉约会的地方。
回到县城已是深夜。我直接去了医院,想把钥匙还给外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外婆似乎睡着了,我轻轻地把钥匙放回她的枕头下。
“看完了?”外婆的声音忽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我点点头,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外婆,我都明白了。”
外婆的眼睛湿润了:“阿明,你不会怪外婆吗?”
“怪什么呢?”我摇摇头,“每个人都有权利爱和被爱。”
外婆微微一笑:“你知道吗,阿辉其实从来没结过婚。那天我在县城看到的,是他弟弟一家。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我惊讶地看着外婆。
“去年,社区办户籍整理,我看到了一份档案。阿辉始终是单身,一直到2010年去世。”外婆的声音很平静,“当我知道这个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四十多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外婆的手。
“人这一辈子啊,有些事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外婆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说,“但我不后悔生下你们的妈妈和舅舅们,也不后悔做你的外婆。”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阿明,答应我,活得勇敢一点,别像外婆这样,为了所谓的责任,辜负了自己的心。”
我哽咽着答应了。
外婆闭上眼睛,似乎很疲惫:“你回去吧,别让你妈担心。那些东西,你处理好就行,不用告诉其他人。”
我站起身,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外婆的额头:“外婆,晚安。”
走出医院,雨已经停了,天空中露出几颗星星。我深吸一口气,城市的夜晚空气中混合着湿润的草木味和远处小吃街传来的油烟味。
我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我犹豫了很久都没敢拨打的号码。那是我大学时代暗恋了四年,却因为胆怯而没能表白的女孩。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偶尔在社交媒体上点赞对方的动态,仅此而已。
手指在拨号键上停留了几秒,我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了,对方似乎很惊讶。我们聊了很久,从各自的近况到共同的回忆。最后,我鼓起勇气问她:“如果我去北京找你,可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好啊”。
挂断电话,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夜空中的星星。我想起了外婆和阿辉年轻时的照片,那么年轻,那么充满希望。
人生很短,但永远不晚。谢谢你,外婆,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一周后,外婆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葬礼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媚。我站在墓地,看着外婆的照片被放进相框。那是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笑容灿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悄悄把那对铜戒指放在了她的棺木里,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说:“外婆,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你能和阿辉重逢。”
墓碑上刻着外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下面是一行小字:“一生坚强,无怨无悔。”
这行字是我偷偷加上去的。因为我知道,外婆的一生,虽然有委屈和遗憾,但她从未向命运低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和坚强。
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风吹拂着我的脸。我想起了那个箱子里的信件、照片和日记,那些见证了一段尘封四十年的爱情的物品。我决定把它们好好保存起来,作为对外婆最好的纪念。
下个月,我将踏上去北京的火车。像外婆年轻时那样,鼓起勇气去追寻自己的爱情。只是,我希望结局会不一样。
因为我知道,外婆会在天上看着我,为我加油。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