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然的筷子尖,稳稳地夹着它,不多不少,正好停在我面前的白瓷小碟上方。酱色的油珠,顺着紧实的皮肉纹理,一颗、两颗,滴滴答答地坠落下来,在素净的碟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深浅不一的褐色印记。像一幅不怎么高明的水墨画,画的是残荷听雨,意境萧索。
那只酱汁饱满的红烧蹄髈,就这么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陈然的筷子尖,稳稳地夹着它,不多不少,正好停在我面前的白瓷小碟上方。酱色的油珠,顺着紧实的皮肉纹理,一颗、两颗,滴滴答答地坠落下来,在素净的碟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深浅不一的褐色印记。像一幅不怎么高明的水墨画,画的是残荷听雨,意境萧索。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八角、桂皮和冰糖混合的甜香,被炖煮得恰到好处,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可这股暖香之下,似乎还压着一层更冷、更薄的东西。像是冬天清晨,推开窗户时扑面而来的那阵风,带着金属的、凛冽的气息,让你的肺腑不由自主地收缩一下。
“小雅,你尝尝这个,妈炖了一下午,烂得很。”陈然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和,体贴,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殷勤。
我的目光没有去看那块蹄髈,而是越过它,落在了婆婆的脸上。
她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盖上,那是一个防御性十足的姿态。她的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她的眼底。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精明又有些疲惫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丝瑕疵地审视着。
“是啊,小雅,快吃吧,别跟自己过不去。”婆婆开口了,声音比平时要柔和一些,但那份柔和里,掺杂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喙的紧绷感,“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你们年轻人好。现在都流行这个,新观念,对不对?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把钱算清楚了,反而不容易有矛盾。”
“AA制”,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在几分钟前被她轻飘飘地投进了我们三个人之间这锅看似温吞的汤里。没有激起什么惊涛骇浪,只是让原本缭绕的热气,瞬间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吞咽声。嘴里很干,明明刚刚喝了一口汤,舌苔上却泛起一阵苦涩,像是嚼碎了一片柠檬的籽。
我没有去看陈然。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盏功率不足的台灯,光线微弱地停留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探寻,几分不安,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慢慢地抬起手,用我的筷子,轻轻地,但又无比坚定地,将他筷子上的那块蹄髈推开了。它掉回了他的碗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黏腻的声响。
“好啊。”我说。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面被冰封的湖,连风都吹不起涟漪。
“我同意。”
我看到婆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双紧盯着我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陈然也明显愣住了。他大概预想过我的种种反应——质问,不解,争辩,甚至是一场情绪的宣泄。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句干脆利落的“好啊”。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那双总是显得很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不过,”我顿了顿,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凿刻出来的,清晰,冷静,且带着一股寒气,“既然要AA,那就要算得彻底一点,才算公平,对吗?”
婆婆立刻接话:“当然!小雅你放心,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以后家里的水电煤气,物业费,买菜钱,我们都列个单子,每个月按人头,三个人平摊。至于你们俩自己的开销,那就各管各的。你看,多清楚,多省心。”
她甚至已经有了全盘的计划。我几乎能想象出她伏在灯下,戴着老花镜,用一把小尺子在账本上比着,一笔一笔,清晰地划分着我们这个“家”的疆界。
“嗯,听起来很公平。”我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茶叶的涩味在舌尖上炸开,然后顺着喉咙一路蔓延下去,像一条冰冷的小蛇,钻进胃里。
“只是,”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这个房子,我们三个人住,每个月的水电煤气物业费要平摊。那这个房子的使用成本,是不是也应该算进去?”
婆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陈然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这个房子。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空间。这个被称作“婚房”的地方。
我的脑海里,像电影慢镜头一样,闪回过另一个下午。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是明亮的、带着暖意的金色。我和陈然站在这个还是毛坯房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水泥和灰尘的味道,粗糙,但又充满了希望。我踮起脚尖,在客厅的墙壁上比划着:“这里,这里要放一个很大的、很软的沙发,米白色的。我们可以窝在里面看电影。”
陈然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笑意:“好。那这边呢?这边给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把你那些宝贝书都放进去。”
“那要花很多钱的。”我侧过头看他。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亲了亲我的脸颊,语气是那么的笃定和温柔,“你爸妈给我们付了首付,剩下的,我来扛。小雅,我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这个房子,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我养你。”
“我养你”,这三个字,在当时的我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它像一颗最甜的糖,在我的心里融化开来,甜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的父母,倾其所有,为我付清了这套房子的全部款项。他们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因为房子的问题,在婚姻里受委屈,没有底气。房产证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他们说:“小雅,这是爸妈给你的盔甲,但我们希望你永远都用不上它。”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永远都用不上它。
我以为陈然的爱,就是比这身盔甲更坚固的守护。
可是现在,我坐在这间被精心布置过的、温暖明亮的餐厅里,墙上挂着我们亲手挑选的装饰画,头顶的水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我却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承诺,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冰棱,毫不留情地刺向我。
“房子的使用成本?”婆婆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嗓子,“小雅,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房子不是你们的婚房吗?一家人住在一起,还谈什么成本?”
“妈,”我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语调,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现在不是在谈‘一家人’,我们是在谈‘AA制’。既然要算,就要算得明明白白。这套房子,是我父母全款买的,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按照市场价,我们这个地段,同样面积的房子,一个月的租金大概是八千块。我们三个人住,每人每月,应该承担的租金是两千六百六十六块。”
我甚至还帮他们把零头都抹掉了。
餐厅里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死寂。
我能听到墙上的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着陈然和婆婆脆弱的神经。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那张原本还算和善的脸,此刻因为过度的错愕而显得有些扭曲。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一向在她面前温顺、懂事、甚至有些“好拿捏”的儿媳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你……”她指着我,手指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微微颤抖,“你这是要收你老公和你婆婆的房租?你……你简直是……”
她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但一时之间,那些刻薄的、伤人的词汇,仿佛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没有理会她,我的目光,始终落在陈然的身上。
我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我需要一个最终的确认。
陈然的脸,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一种血色尽失的灰败。他的眼神躲闪着,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不敢与我对视。他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布上摩挲着,将那块平整的棉麻桌布,揉搓出一团凌乱的褶皱。
“小雅,你别这样……”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哀求,“妈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说说……”
“随便说说?”我轻轻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大概不能称之为笑,更像是一个面部肌肉的简单抽搐。“陈然,你看着我。”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慌乱,看到了窘迫,看到了懊悔。但我最想看到的,或者说,我曾经最期待看到的东西,我没有看到。
我没有看到坚定。没有看到维护。没有看到一丝一毫,他愿意为了我,去对抗他母亲的意愿。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彻底地,断了。
不是那种轰然倒塌的崩裂,而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彻底的、无法挽回的断裂。就像一根琴弦,在长时间的拉扯下,终于达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然后,“啪”的一声,归于沉寂。
我忽然觉得很平静。
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的平静。
“好,那就当我没提过。”我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前的青菜,慢慢地咀嚼着。青菜很新鲜,很爽脆,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我的整个口腔,似乎都被那股苦涩的茶味给占满了。
“吃饭吧。”我说,“菜都凉了。”
那顿饭的后半段,是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中度过的。婆婆黑着一张脸,再也没有动过一下筷子。陈然则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他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白饭,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我,吃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慢,都要认真。我仔细地品尝着每一道菜,试图从那些已经冷却的食物里,找回一丝一毫家的味道。
但我失败了。
这顿饭,吃起来就像是在嚼蜡。
晚上九点,我刷完最后一个碗,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沥水架上。厨房里弥漫着洗洁精的柠檬香味,清新,但又带着一种化学合成的、不真实的冰冷感。
我擦干手,走出厨房。
婆婆已经回了她的房间,门紧紧地关着。陈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热闹的综艺,主持人和嘉宾笑得前仰后合,但那些笑声,却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与这个沉寂的客厅格格不入。
我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客厅的入口处,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宽厚、无比可靠的背影,此刻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有些陌生。
我想起了我们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那时候,我们有无数说不完的话。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里,讨论一部电影的情节,争论一个演员的演技。我们会一起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尝试一个新的菜谱,最后不管做出来的是什么黑暗料理,都会笑着吃完。我们会一起在阳台上,给那些花花草草浇水,期待着它们开出花来的那天。
那时候,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们的笑声和期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婆婆以“过来照顾我们”为由,搬进来同住开始?
是从我每一次想和陈然单独相处,婆婆都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或者问一句“晚饭想吃什么”开始?
还是从我每一次和陈然因为一些小事发生分歧,婆婆总是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儿子那边,用“他还是个孩子”、“男人嘛,没那么细心”、“你多担待一点”这样的话来劝说我开始?
我记不清了。
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改变,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一点地,侵蚀着我们的感情,改变着这个家的温度。直到今天,那锅水终于沸腾了,而我,就是那只后知后觉的青蛙。
我没有再看陈然,转身回了我们的卧室。
我关上门,将客厅里那些虚假的热闹隔绝在外。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无数的窗户,亮着无数盏灯,每一盏灯背后,或许都有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或温馨,或平淡,或争吵,或和解。
而我这扇窗里的故事,似乎要迎来一个转折了。
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的脸。我能从那块小小的玻璃屏幕上,看到自己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表情。
我找到了一个号码,一个我很久没有联系,但却一直存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喂,张律师吗?是我,小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惊讶但依旧沉稳的声音:“小雅?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张律师是我大学时的学姐,后来成了业内有名的婚姻家庭法律师。我们毕业后联系不多,但一直保持着基本的问候。我曾经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过无数个关于婚姻、关于财产、关于人性的案例。那时候,我总觉得那些故事离我很遥远。
“学姐,我想咨询一个问题。”我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颤抖,“如果我想把我自己名下的一套全款房,赠与给我的父母,需要走什么流程?最快需要多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张学姐的专业素养,让她没有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清晰的语调,为我解释了整个流程。需要准备哪些材料,需要双方到场签字,需要去房产交易中心办理过户手续。
“如果你和你父母明天都有时间,并且材料齐全的话,最快一天就可以办完。”她最后说道。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学姐。”
“小雅,”在我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我,“你……还好吗?”
那句突如其来的关心,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刺破了我一直 cố gắng维持的坚硬外壳。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但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我很好。”我说,“前所未有的好。”
挂掉电话,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小雅?怎么这么晚打电话?”
“妈,你和爸睡了吗?”
“还没呢,你爸在看电视。怎么了?是不是跟陈然吵架了?”我妈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带着几分紧张。
“没有。”我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感受着那股凉意从我的背脊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这股凉意,反而让我觉得更加清醒。“妈,你和爸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
“我想把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过户到你们名下。”
我妈在那头足足愣了有半分钟,久到我以为电话已经断线了。
“……小雅,你跟妈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我没有隐瞒,将今天晚上饭桌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夹杂任何个人的情绪,只是像一个客观的第三者一样,平静地复述着婆婆和陈然说的每一句话。
我说完了,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我爸在那边低声问我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然后,我听到我妈用一种同样平静,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对电话这头的我说:“好。我跟你爸明天一早就过去。你把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劝我要三思,要为了家庭和睦而忍耐。
她甚至没有说一句指责陈然或者他母亲的话。
她只是说了一个“好”。
那一刻,我紧紧地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股被我强行压下去的热意,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我没有再抑制。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悄无声息。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那是一种,被人无条件地、坚定地爱着和支持着的,巨大的慰藉。
原来,我的盔甲,一直都在。
那一整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陈然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我不知道。他躺在我身边,呼吸均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酒气,他大概是在客厅里自己喝了点闷酒。
我背对着他,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窗外。夜色从深蓝,一点一点地,被染上了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我的脑子里很乱,又很空。
无数的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闪过。
我想到我和陈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笑容干净,眼神清澈。他给我讲了一个笑话,我忘了笑话的内容,却清晰地记得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和嘴角边那个小小的梨涡。
我想到我们第一次约会。我们去爬山,我体力不支,落在后面。他没有催促我,而是一直在我身边,放慢脚步,牵着我的手,对我说:“不着急,我们慢慢走,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想到他向我求婚的那个晚上。没有盛大的场面,没有昂贵的钻戒。他只是在一个我们经常散步的公园里,拿出了一枚他自己用草编的戒指,单膝跪地,眼神真诚地看着我,说:“小雅,我可能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时候,我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相信他愿意把他的一切都给我。我相信他会一直陪着我。我相信他的爱,纯粹,干净,不含任何杂质。
可是,到底是什么,把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变成了今天晚上在饭桌上,眼神躲闪,默许他母亲提出“AA制”的那个中年男人?
是时间吗?是生活吗?还是,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清过他?
我不知道。
或许,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那块名为“AA制”的试金石被扔出来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他的心里,我和他的母亲,我和这个由我父母出资购买的房子,都是可以被量化,被计算,被摆在天平上称一称的。
他的爱,是有条件的。他的承诺,是有价码的。
而我,不能再假装看不见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起了床。我洗漱,换好衣服,从衣柜的最深处,拿出了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这套房子的房产证,我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所有相关的票据和文件。
我把它们一一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放进了我的包里。
我走出卧室的时候,陈然还在熟睡。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
我没有叫醒他。
客厅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酒气。茶几上,放着一个空了的酒瓶,和一个玻璃杯。
我走过去,把它们收进了厨房。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早餐。我煮了粥,煎了鸡蛋,烤了面包。我把它们一一摆上餐桌,一共三份。
做完这一切,我给我妈发了一条信息:“爸妈,我准备好了,在楼下等你们。”
然后,我拿起我的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这个我曾经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期待的家,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父母约在了一家离家不远的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我爸坐在靠窗的位置,沉默地看着窗外。我妈则在不停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神情有些凝重。
看到我,我妈立刻站了起来:“小雅。”
我走过去,在我爸身边坐下,对他笑了笑:“爸。”
我爸拍了拍我的手,什么也没说,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
“吃早饭了吗?”我妈问。
“没,不饿。”我摇了摇头。
“胡闹,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饭。”我妈说着,就要叫服务员。
“妈,我真的吃不下。”我按住她的手,“我们先说正事吧。”
我妈看着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坐了回去。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文件袋,推到他们面前:“爸,妈,东西都在这里了。房产证,我的身份证,户口本。”
我爸打开文件袋,拿出那本红色的房产证,仔细地看着。我妈则在一旁,欲言又止。
“小雅,”最终,还是我妈先开了口,“你真的想好了吗?这可不是小事。房子一旦过户,就……”
“妈,我想得很清楚。”我打断了她的话,我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坚定,“从昨天晚上,他们提出AA制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清楚了。”
“这个房子,是你们给我买的。它是我的底气,是我的退路。以前,我以为我用不上它。我以为陈然会是我一辈子的依靠。但现在我明白了,能无条件爱我,能做我永远退路的,只有你们。”
“我把房子过户给你们,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报复谁。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这个‘家’,既然要算得那么清楚,那我就先把它算清楚。属于我的,我一寸都不会让。不属于我的,我一分都不会要。”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回荡着。我看到邻桌的一对情侣,向我们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爸听完我的话,合上了房产证。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郑重。
“好。”他说,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
我妈的眼圈红了。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温暖,很干燥。
“小雅,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爸妈都在。”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漂泊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迷茫,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们去了张学姐提前帮我们约好的房产交易中心。因为材料齐全,又是直系亲属之间的赠与,流程走得很快。签字,按手印,缴税。
当我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本写着我父母名字的新的房产证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感觉就像是,完成了一件早就应该做的事情。
办完所有手续,已经快到中午了。
我爸提议:“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我妈立刻附和:“对对对,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开心一点。
我们找了一家我以前很喜欢吃的本帮菜馆。点了松鼠桂鱼,响油鳝糊,草头圈子。都是我喜欢的菜。
吃饭的时候,我爸妈绝口不提陈然和房子的事。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夹菜,跟我聊一些家常。我爸说他最近迷上了钓鱼,我妈说她新学了一个广场舞。
他们的语气很轻松,很平常,就好像今天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聚会。
但我知道,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我。
吃完饭,我爸妈要送我回家。
我拒绝了。
“爸,妈,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我说。
我妈不放心:“你一个人,行吗?”
我笑了笑:“放心吧,我没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看着他们开车离开,我一个人,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午后的阳光,透过路边梧桐树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人行道上。我踩着那些明明暗暗的光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去想,当我回到那个“家”,陈然和婆婆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也没有去想,我的这段婚姻,接下来会走向何方。
我只是走着,感受着风从我的耳边吹过,感受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
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这条路,我曾经和陈然手牵手走过。那家店,我们曾经在里面吃了第一顿情人节晚餐。那个电影院,我们曾经在里面看了第一场午夜电影。
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此刻就像一部褪了色的黑白电影,在我的脑海里无声地播放着。
我发现,我竟然已经感觉不到心痛了。
剩下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风景的,疏离感。
原来,当一个人彻底心凉了之后,是连伤感都觉得多余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走累了,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有几个陈然的未接来电,还有几条他发来的微信。
“老婆,你起床了吗?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小笼包。”
“老婆,你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小雅,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快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看着这些信息,我面无表情。
我没有回复,只是关掉了手机,把它扔回了包里。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
我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孤魂野鬼。
不,不对。
我不是孤魂野鬼。
我有家。我的家,在我的父母那里。
而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从今天起,只是一个我暂时租住的房子而已。
甚至,连租客都算不上。因为,我还没有付房租。
想到这里,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时,天已经黑了。
我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光线刺得我眼睛有些不舒服。
陈然和婆婆都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茶几上,放着我早上准备的,但却原封未动的早餐。面包已经干了,粥也已经凉透了。
看到我回来,陈然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我面前。
“小雅,你终于回来了!你吓死我了!你一天都去哪了?电话也不接。”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婆婆也站了起来,但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敌意的目光看着我。
“我出去办了点事。”我淡淡地回答,绕过他,走到餐桌边,把包放在椅子上。
“办什么事?办了一整天?”陈然跟了过来,追问道。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感觉很累,从身体到心灵,都透着一股疲惫。
“陈然,”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们能不谈这个吗?我累了。”
我的冷淡,似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走回沙发边,坐了下来,整个客厅再次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婆婆打破了这种沉默。
“小雅,”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再也没有了昨晚的伪装,“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是吧?说出去就出去,一整天不着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你把这个家当成什么了?旅馆吗?”
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妈,您昨天不是刚说了吗?我们这个家,要实行AA制,亲兄弟明算账。既然是算账的关系,那我个人的行踪,似乎没有必要向您汇报吧?”
“你!”婆婆被我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够了!”陈然突然低吼了一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站起来,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头发被他自己抓得像一团乱草。
“都别说了,行不行?”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小雅,我知道错了。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听我妈的,提什么AA制。我们不AA了,以后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跟以前一样?”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陈然,你觉得,我们还回得去吗?”
“为什么回不去?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
“小事?”我打断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我离他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里的红血丝,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烟草和焦虑的味道。
“陈然,这不是一件小事。它让我看清楚了很多我以前不愿意承认,或者说,假装看不见的东西。”
“在你心里,我和你的感情,是可以被量化的。在你心里,我父母为我们付出的一切,是可以被无视的。在你心里,当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发生冲突时,你永远会选择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那边。”
“这不是AA制的问题。这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你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们的小家庭。”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但却准确无误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我没有……我不是……”他试图辩解,但语言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用再说了。”我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他争论下去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转身,准备回房间。
“你去哪?”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放手。”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小令,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我甩开他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陈然,从你们提出AA制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完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回了卧室,然后,当着他的面,锁上了门。
门外,传来了他用力的拍门声,和婆婆尖利的叫骂声。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陈然,你看看你娶的好老婆!”
“小雅,你开门!你把门打开!我们谈谈!”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外面的嘈杂,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了。
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陈然陷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睡沙发,我睡卧室。我们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各自沉默。他试图找我谈过几次,但每一次,都被我用沉默挡了回去。
婆婆则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再伪装和善,每天都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地就会指桑骂槐地说几句。比如,她会在饭桌上,大声地抱怨:“哎,我真是命苦,养大了儿子,结果娶了个媳妇,倒成了仇人。现在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了。”
我置若罔闻。
她不做饭,我就自己叫外卖。或者,我自己煮一碗面。我只做我一个人的份。
她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但她算错了。一个连心都已经凉透了的人,是不会在乎饭是热的还是冷的。
真正让矛盾彻底爆发的,是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是周六,我休息,在家整理换季的衣物。婆婆的一个远房亲戚,带着儿子来我们家串门。
我跟他们不熟,只是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回房间。
“小雅,你别走啊。”婆婆叫住了我,脸上带着一种炫耀式的热情,“这是你王阿姨,这是你表弟。你表弟今年大学毕业,准备来我们这边找工作,以后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们年轻人,多亲近亲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住在这里?”
“是啊。”婆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们家房间这么多,空着也是空着。你表弟刚毕业,在外面租房子多贵啊。一家人,互相帮衬一下,是应该的。”
我看着那个站在婆婆身边,一脸局促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婆婆那张写满了“这个家我说了算”的脸。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妈,”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您是不是忘了?这个家,现在已经不是您说了算了。”
婆婆的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走到茶几边,从我的包里,拿出了那本崭新的,写着我父母名字的房产证,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这个房子,现在的主人,是我的父母。你们,包括我,现在都只是住在这里的‘客人’。作为客人,您觉得,您有权利,邀请别的客人来家里常住吗?”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上。
婆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个陌生的名字,她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血色,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那个王阿姨和她的儿子,则是一脸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陈然,他正好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房产证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显得有些变形。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我平静地看着他,“这个房子,我已经在我父母的名下了。从法律上来说,它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你什么时候……”陈然的嘴唇都在颤抖,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在你们提出AA制后的第二天。”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陈然的脑子里炸开了。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痛心。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我只是觉得很累。
“陈然,”我说,“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你真的不明白吗?”
“当你们把这个家里的每一笔开销,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家里,唯一算不清楚的,就是这套房子。”
“它是我父母的心血,是我在这个婚姻里,最大的底气。当这份底气,被你们视作理所当然,甚至想要把它也纳入‘AA制’的算计中时,我就知道,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这不是背叛,陈然。这叫,自我保护。”
我的话,让陈然彻底地沉默了。他靠在门框上,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婆婆,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终于爆发了。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冲了过来,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白眼狼!我们陈家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进门!你把房子弄走了,是想让我们一家都流落街头吗?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
她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就想来抓我的头发。
我早有防备,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攻击。
“妈,您说话最好注意一点。”我的声音冷了下来,“第一,这个房子,本来就不是你们陈家的。第二,我没有让你们流落街头。你们现在,不还好好地住在这里吗?”
“只不过,”我顿了顿,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这个房子,要开始收租了。”
“按照我之前说的,市场价八千一个月,你们两个人,一共是五千三百三十二块。水电煤气物业费另算。”
“下个月一号,我会把账单发给你们。如果不能按时支付,那么,就请你们,搬出去。”
我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婆婆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脸上,写满了荒唐和不可思议。
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被自己的儿媳妇,逼着交房租。
而陈然,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我,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彻底的绝望。
“小雅,”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木头,“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
我摇了摇头。
“不是我绝,陈然。”
“是你们,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了这条路上。”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