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那盏白瓷碗还温热,粥里糯米的香气一浪一浪地往上冒,我本该先摸到那盒药,按孙言嘱咐的顺序,一粒白的两粒淡黄,再把眼药水滴两滴,等液体冰凉凉地流过眼尾,再把眼角擦干净。
窗帘缝里透进来的那点亮,像有人悄悄在黑房间点了一枚火柴。
我愣住了,勉强把眼皮撑开,眼前的黑,薄了一层。
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那盏白瓷碗还温热,粥里糯米的香气一浪一浪地往上冒,我本该先摸到那盒药,按孙言嘱咐的顺序,一粒白的两粒淡黄,再把眼药水滴两滴,等液体冰凉凉地流过眼尾,再把眼角擦干净。
今天我忘了。
我把勺子扣在碗沿,抬起头的时候,那点亮在窗帘边缘跳了一下,像是在试探我。
“是做梦吧。”我对自己说。
我的世界已经黑了两年,黑里有气味,有声音,有人走路带起的风,有炊烟,有楼道里孩子们写作业时铅笔挫在纸上的沙沙声。
黑里没有亮。
我伸手去摸窗帘,粗布的纹理一波一波地在指尖下起伏,那亮像躲猫猫一样噗地没了,又在另一段缝隙里窜出来一线,像极了童年时父亲用老木刨子刨出来的长卷儿,轻轻翻,带着木头自身的温。
我没敢再动,心跳咚咚地响,像别人家院子里那口老井里时不时掉一滴水,震在石壁上。
“阿晴。”有人推门的声音,是他,脚步很轻,轻到连地板砖都不认得他的重量,“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把粥端走,又放一碗温水在我手边,“药呢?”
我喉咙发紧,咽了一下,“我,一会儿再吃。”
他停了一下,笑起来,“行,别忘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总有一点点抑制不住的得意,那是在照顾我时,唯一一点能让他显出某种倚仗的表情。
我握着暖暖的水杯,听着他在厨房里撤碗洗碗,抹布拧得吱吱响,水滴落在钢盆边上像下雨。
那线光忽明忽灭地在窗帘缝里呼吸,像条细竖琴的弦。
我的手心湿了。
我告诉自己别想,别妄想。
但我没有把药吃下去。
第1章 黑暗里的光
被黑拥抱的日子开始于一个雨天,雨并不大,却很沉,像结成了线,把整个街道牵拉着走形。
那是两年前,单位组织去敬老院做志愿者,车在一个红灯路口被追尾,玻璃碎了一地,我用手挡住了飞来的碎片,光从无数裂隙里刺进来,像千百把细刀。
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像掉进一口井里,井口在高处,远远的,上头有一小团光。
医生说是视神经受损,要观察,要保护,要治疗,时间可能很长。
我没哭,只觉得喉咙里有棉花,塞着上不去下不来。
妈妈握着我的手,手心粗糙,一直在抚摩,像小时候我发烧或者夜里做噩梦时她一遍一遍揉着我的背。
父亲坐在床尾,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他从来不在医院抽,被护士骂过一次后再也不点,但那根烟像个定海的标杆,他嘴角抿着它,眼角的纹路沉进去,那是木匠的手把一面老木门磨平的深,既不急,也不缓。
孙言在床边,他衣服上带着雨气,忙前忙后,帮我倒水,帮我擦脸,不厌其烦地重复医生说的话。
“别怕,”他低声说,气息落在我的耳朵里,“我在。”
那天晚上醒来很多次,梦里我一直在伸手,把手往上伸,想去摸那个井口的光,怎么伸,光都在更远的地方,它像是故意在逗我。
醒的时候,耳边还是雨声,雨落在医院老式五金窗户上的声音,嗒、嗒、嗒,像有人敲木头,单调却不厌,敲出了人心里的某种秩序。
回家的第一天,母亲把客厅里靠窗的那个角落收拾干净,给我设了个小天地,摆了个低矮的小书架,书架上放着我从小学起喜欢的那些书,盲文的,普通的,大家给我读过的,读坏了也舍不得扔的,还有那几本父亲做木工时学徒时期留下的图样册,纸角都起了毛。
“太阳照到这儿最合适,光暖,不刺。”母亲说。
那时我还看不清光,却记得母亲说这句话时声音里那个靠近的笑意。
孙言开始了他的“照顾”。
他帮我把家里一切摆得井井有条,药盒、盲杖、滴眼液、暖壶、纸巾,每一件东西都固定在某一个位置,每天每时每刻都一样。
他给我做计划,几点吃药,几点睡,几点走动,晚上九点之后所有屏幕都关掉,怕蓝光刺激我。
他辞了外地的工作,说要在本地找,方便照顾我。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温柔包住的小鸟,醒着的时候听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的响动,夜里他给我盖被子的手,总是热的。
“你看,这是给你订的营养餐,医生说你的营养要均衡。”
“这个是进口的眼药水,医生朋友帮忙弄的。”
他嘴里总是挂着“医生说”,我并不知道这些医生是谁,端端正正的“医嘱”像一层薄透明的膜,覆盖在我们的日常之上。
街坊看着我出门,盲杖点点地敲,踢踢踏踏,像敲在自己心口上,大家都温声说话,帮我按电梯,帮我把垃圾袋往下提。
“阿晴这么好的孩子,命苦。”有人小声叹息。
“有个好未婚夫。”有人接话。
我笑,头微微垂着,怕泪掉下来。
我开始记住每个家具的边、每个房间的角,手指做我的眼,世界在我的掌心重建,像父亲年轻时拿榫卯搭房子,先看木头,再顺着它的性子去做,木头有自己的脾气,人不能急,急了出裂。
父亲常说这句话,“好木头你得等它,急不得。”
我在黑里学着等。
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光。
第2章 缝隙
那天的光,是从窗帘的缝隙里来的,像是对着我笑,像是跟我打赌。
如果不是那一线亮,我大概会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拿起药盒。
药盒是孙言给我买的带提醒的,七格,周一到周日,每一格里两片药,三次一日吃。
“这个补眼神经的,那个消炎,也能帮你睡得好一点。”他把药瓶的标签给我摸,说,“这个是进口的,放心。”
我习惯相信,也习惯让别人替我决定,“你觉得好就好。”
那天我没吃药。
我像做了件很不对的事,在心里一次次道歉,“就一天,试试,别让他知道。”
第二天一早,窗帘缝里的亮,不再是细细的一缕,是一块比手指更宽的淡白,像冬天早晨小镇上的薄雾,站在河边看水面升起来,薄薄的一层,把一切边界揉开一点。
我坐在窗边,伸手去摸阳台上的那盆薄荷,薄荷叶子的毛在我指腹下蹭得我想打喷嚏,指尖一碰,薄荷的香直冲上来,清凉又辣。
我笑了。
有时候,闻到这些味道,我就觉得自己还活着。
“阿晴。”孙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明显的紧,像琴弦拧紧了一点点,“药吃了吗?”
我怔了一下,把手在裤缝上擦了擦,“等会儿。”
他走过来,蹲下,手像从前一样碰我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头,“还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那我去给你热下粥。”
他走的时候,鞋跟在地板上蹭了一下,那一瞬间我感到了那丝细细的不安像一只小刺猬,它无意间露出肚皮上的柔软,随即又把刺竖起来。
我在心里想着,可能是我多想了。
第三天,我把药盒推得更远了一点。
这一次,窗帘缝里的亮更大了,像有人在窗外把云挪开了一块,阳光端端正正地照到我手背上,我能分辨出热的方向。
我不敢张扬,像捅破了什么天意的规矩。
我开始做一个简单的“实验”,傍晚的时候我把药拿出来,从房间走到厨房,再从厨房走到阳台,把药放在不同的位置,“掉”一个,观察第二天孙言会不会发现。
第一天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问,“药怎么有一片不见了?”
我装傻,“我不记得了。”
他笑了一下,没再追问。
我听到他夜里起身,轻轻走到客厅,有药盒开合的声音,他在数,他在对比,他呼吸很轻,像是怕惊动谁,又像是怕被谁听见。
那些声响像在黑里织了一张网,漫不经心又紧密。
我给邻居家的小孩糖,小孩读书清亮的嗓音跟新擦过的玻璃一样透亮,我把一个药瓶递给他,“给阿姨读一下上面写的什么。”
“国外的字,我也不太认识,”孩子笑,“这有中文呢,说啥呢,‘服用方法见说明书’,另外——另外这字也太小了。”
他拍了拍胸脯,“我妈说你哪里要帮忙就叫我。”
“好。”我笑。
晚饭的时候,母亲过来给我带了炖的排骨汤,她手里那口砂锅总是带着家里油烟的味道,盖子拿开,汤面上浮着几颗枸杞,红得可爱。
“你最近脸色好多了,”母亲摸我脸,“是不是药起作用了。”
我犹豫了一下,“妈,我好像能看见一点点了。”
母亲的手一顿,温热,“真的?”
我点头,“像有一点光。”
母亲半天没说话,嗓子眼里像堵了什么,“那……那太好了。”
她没有像个孩子一样嚷嚷,也没有激动,她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像握住了一条小小的命。
父亲进门时,外面风大,他把门关了又关,“风从缝里钻。”
他坐下,拿起我的盲杖看了看,手在杖柄上摸索,“这杖柄的纹,有点起刺了,回头给你打磨一下,拿砂纸顺着纹路磨,别逆着。”
父亲做木的时候就是这样,许多年前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他给一个老街的戏台换梁,木头来时就有裂,别人叫他先刷漆糊弄过去,他坐在梁上抽了一下午的烟,又去看了老榉木,最后决定别刷,换梁,能拖一年的,不拖十年。
“你这人就这么死板,”母亲骂他,“挣不到几个钱还要跟木头较劲。”
父亲说,“我做的活,得对得住自己。”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稳,窗帘缝里的亮一点一点地挪,像河里漂着的小船被水推着向前。
我想起了孙言。
他从我们高中时候就认识,他坐在我后面,爱捣蛋,会把纸团儿准确地投到我书包侧袋里,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黑板,会在暑假的时候一个人去外地打工,回来时带一身晒得发红的肌肤,笑起来像一条鲤鱼翻出水面的那种明亮。
我们在一线城市里各找了份工作,他被外派过一阵子,我在图书馆做行政,日子平凡,就像陈年的芝麻酱,会在口中慢慢地泛香。
我们订婚,父母照例摆了几桌,街坊来了,领居大伯端着酒,“你们两个是有福气的人儿。”
我那时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平平稳稳地走到头。
事故之后,他把自己的方向转过来,像一条车道,在半途找到了另一条路,不急不躁地拐过去。
“我在。”他常说。
如果不是那几线光,我会一直相信他就是光。
第3章 医院的白
我决定去医院。
这个决定被我折腾了几天,为了不让他起疑,我让母亲帮忙说“要去给邻居带消息”,又跟远房表姐打了电话,问她一个乱七八糟的亲戚的事,弄出一堆动静,最后请了我小学同学林婷。
林婷是护士,后来转去了社区医院,声音总是温温的,像一碗热糯米粥。
“我带你去。”电话那头她不假思索。
第二天一早,孙言说要去面试,我心跳了一下,像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馒头砸中了,“你不是说这个单位……”
“今天就一个初步聊聊。”他笑,“你在家好好儿,药记得吃。”
他重复那句话的时候特别自然,“药别忘了。”
我点头,送他到门口,手指碰到了他衣袖上的扣子,偏冷,我咽了一口口水,“注意安全。”
他走后,我把盲杖收进包里,又把墨镜推到眼窝里。
楼道里凉,墙上的白灰刮得起毛,我手摸过去有轻微的粉末感,往下80厘米左右有孩子们乱画的铅笔线,都是被擦过的痕迹。
电梯到了,一开门,门缝里车厢里的金属味冲出来,跟多年之前在老厂家属区坐老式电梯一样的味道。
林婷站在小区门口,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针织衫,髻挽得利索,看到我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把隐忍许久的担心压在了笑里,“走。”
坐在挂号窗口前的队列里,我胸口一直跳。
这里的白灯光太足,白的干净,白的规整,我在这片白里感觉自己像一片漂来的落叶,四周都是流动的人,白衣服,蓝制服,孩子们嘶嘶拉拉的哭声,还有推车走过时轮子与地面的摩擦音。
“先做个基础检查,”医生翻阅我的病历本,那本本子已经被我摸得起了毛,角落弯了,开合时发出一种纸张疲惫了的声音,“最近有没有变化?”
我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最近好像有点光。”
医生嗯了一声,“有没有吃什么药?”
“有,”我把随身带着的几瓶药掏出来,“这些。”
他接过,盯着看了几眼,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翻了翻瓶底的小贴纸,贴纸上有商家的电话和批号,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你稍等一下。”
那一次稍等,等出了我两年里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想起“怀疑”这个词。
“这些药,”医生放下电话,望向我,“是你们自己买的?”
“他买的,说是医生朋友推荐。”我低声,“我没看见说明书。”
医生没有马上评价,他站起来,“做个眼底和视野检查。”
检查很乏味,光在我的眼里滴滴答答变换,我得跟着点点,我的手出了一层薄汗。
“还行,”医生看报告,“有恢复的迹象,你先停用不明来源的药,按我们这边给你的做康复训练,做一段时间再看。”
“先生刚才问的那个电话,”他补充,“这个药是某个保健品公司同名产品,不是正规的处方药,他们宣传的时候夸大了作用。”
我的舌头打了结。
“你们眼睛的情况复杂,”他很耐心,“盲目用药可能掩盖症状,不正当的镇静成分也可能影响你对光的感知,不能擅自吃。”
我点头,喉咙里疼,“谢谢。”
走出医院的大厅,我把墨镜拿下来,太阳正直直地落在地面上,白色的外墙闪得我眯眼,我抬手挡了一下,又试着放下,世界从糊的一团往清晰的方向挪了一小小步。
“你看见我了吗?”林婷试探。
“像一个人影,”我笑,“绿的。”
她笑了,眼圈有点红,“你这个命大的。”
回家的路上,风从面颊掠过,吹动我耳边细小的碎发,夏天未尽的热还挂在空中,行道树叶子在头顶簌簌响,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我还不能完全看清人的脸,但路边的红色招牌,黄色的共享单车,深褐色的树干,渐渐地都有了自己的边。
“这两年,”林婷开了口,声音有点重,“你们一直这样吃药?”
“嗯。”我说。
“他人呢?”她问了一句,又赶紧收住,“对不起,我不是要质问。”
我摇头,“他一直在。”
我没说出来的是,某些“在”,也可能是别的。
有些东西在心里像一根细线,知道它在,却不敢去拉,一拉,就会断草惊蛇。
晚上,孙言回来,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两圈,卡的一声,进来,空气里飘进来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晚上如今已经很少抽烟了。
“今天面试怎么样?”我看着他靠近,努力去辨认他的轮廓,轮廓在灯光下有一圈晕。
“还行。”他把外套挂起,隔了几秒,“你今天怎么感觉?”
我迟疑了一下,“还好,可能有点光。”
“真的?”他走近,“那太好了。”
他把我抱了一下,他的手臂用力有点大,我的背被他压在胸前,我能听见他的心跳,稳稳的,一下一下。
“药吃了没?”他松手,问。
“吃了。”我说。
那一刻,我第一次说了一个不大的谎。
谎话从嘴里滚出来,像一颗被磨圆的小石子,轻轻地砸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第4章 装盲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的眼睛藏得比以前更深。
我仍旧按他的安排坐在窗边,听他刷碗、哼小曲,伤风时他的鼻音像被堵了的竹笛,我听他接电话,几句一叠,语速忽快忽慢,多是一些“等我”“再看看”的话。
我确实能看见更多了。
早晨阳台上晒的衣服,白的和灰的,我能分辨;墙上旧照片里我和他站在湖边,剪影一样靠在一起,照片的角落有一个水面的闪光,那时的我们都笑得很好看。
我开始“装盲”。
早饭我仍旧摸索着找杯子,让杯子口碰到水壶嘴时发出轻响,有时候故意碰歪一点,让水洒在桌上,拿抹布去擦,擦得慢,把时间拉长。
晚上我坐在沙发上,他播一个电台,我靠着,听主持人说一个又一个听众的烦恼,隔着广播波,别人的泪,别人的笑,像海上的灯塔,远远地闪。
我悄悄观察他。
他出门时总要带上我的医保卡,有时说要去药店,有时说去帮我问问之前那个医生,很忙,很有用。
我在阳台上拿父亲给我的老木盒,里面有一些木片,父亲拿这些教我辨木材,在黑的时候,这些木片给过我很多安稳,松的,有味;榆的,沉;榉的,坚硬,有细密的纹路。
“榫卯最妙,”父亲说,“你看,无钉无胶,把两个东西凑在一起,就是好好儿地搭。”
我喜欢听父亲说“好好儿”,他总在一些看似不值一提的地方极端认真,哪怕只是让杯子的杯口对着人,像一个礼数一样。
那一天,他照例晚上去阳台抽一支烟,风从阳台口灌进来,把客厅的窗帘吹得轻轻晃动。
他背对着屋里,手机屏亮了一下,他下意识挡了一挡,可那一道白光在暗的空间里实在太显眼,像一把突然抽出的刀。
我看见了那几个字“转账成功”,金额不小,备注:“护工补助”。
我呼吸卡了一下。
这两年,他把我的银行App装在了他的手机上,说是方便我看对账,后来我就不管了,反正他每个月会,把收支说给我听,我们有存款,有手术后期的预备金。
我没有看清转出到哪里,只看见了一串尾号。
他转身进来,把手机塞进衣兜,像小偷在黑夜里滑行的一个影子,轻轻,谨慎。
他看见我坐在那里,笑着,“困了?”
我点头,“有点。”
夜里,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老房子,那个有着长长走廊的平房,父亲拿着刨子在门口,刨花一卷一卷地飞,母亲坐在门内洗衣服,盆边的水拍在盆壁上,发出沉沉的声音。
我站在屋里,往外看,外面的光像从旧电影里流出来的一样,带着细细的尘。
窗外有人走过,脚下的地面是斑驳的石板,石板之间的缝里有草,绿色的,细细的,倔强。
第二天,母亲叫我回去吃饭,“你爸最近又犯病,手抖得更厉害,晚上老咳嗽,我给他炖了点东西,你来陪他吃。”
我去了。
父亲坐在小饭桌边,手捧着碗,舀起一勺汤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汤洒出一点,他自嘲地笑,“老了。”
母亲白了他一眼,“嘴硬。”
饭后,父亲带我去小院里看他最近做的一张小凳子,凳面是白蜡木,纹路好,边角打磨得圆润,摸上去像人的膝盖。
“你摸,”他把我的手放在凳面,“看是否扎手。”
“不扎。”我笑。
“做东西这个理,”他看着我,“不能短斤少两,也不能在里面偷工减料,人坐上去,不扎,不摇,就是对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沉沉道,“做人也一样。”
我看懂了他眼神里的那点东西,他没有问我什么,也没有强逼。
父亲知道,我已经开始看东西了。
“你自己拿主意,”他拍拍我的肩,“别人说不清。”
晚上回家的时候,楼道里有邻居在议论,“隔壁那家的儿子怎么又和老娘吵起来了。”
“还不是拿老娘的退休金去做生意,弄得一团糟。”
“这个人啊,做什么都别丢了良心,一丢了,就难回头。”
这句“难回头”,像一枚钉子,不大,却牢。
第5章 对峙
我开始试探。
“我想去学盲人按摩。”我在饭桌上说,拿有点硬的馒头蘸着烂得发亮的茄子。
“按摩?”孙言的筷子停了一下,飞快地又夹了一口,“那你出门多危险?”
“我可以去社区的培训中心,林婷说她认识老师。”我笑,“又不要马上去上手,先学,出门我戴眼镜。”
“算了吧,”他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可是我不想一直这样。”我低声,“想出去看看。”
他把筷子放下,脸色淡了几分,“你觉不觉得你现在不现实?”
我怔住。
“我不是不让你做什么,”他压抑着语气,“我只是怕你出事,我承担不起。”
这个“承担不起”,像是从一个很深的洞里冒出来的,他平日把温柔织得密密的,偶尔漏出一点,让我看见一些深处的东西。
我没再说。
晚上他去洗澡,我拿着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轻轻按了指纹。
屏幕亮了。
界面熟悉,我脑子里有一瞬间眩晕,既熟悉又陌生,像是走进一个看了很多次的房间,却发现家具的位置都变了。
消息列表里有几条银行的短信,最后的几条是“护理补助到账”“公积金提现”“保险到期续缴”,还有一条备注得很奇怪的“赵姨转账5000”,备注后面是一串乱七八糟的符号。
我点开“护工补助”的那条,看到了账户余额,我记得我们曾经对过,数额差不多,但我和他约定过每个月的固定支出,那些支出的记录里,多了几条“设备采购”“营养品”,我认识那些单词,却不知道它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继续翻。
我把手机放回原位。
我想起医生说的话,“停用不明来源的药。”
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药盒,药被我从两天前开始,全部“停用”。
夜里,我起床上厕所,客厅里有动静,有影子在晃。
我停在拐角处,墙的白恰好反着一点大厅里的微光,我看见他站在厨房,把一个小瓶东西倒在桌子上的空杯子里,又倒了点温水,轻轻晃。
他背影很直,像年轻时在篮球场上投篮的样子,动作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端着杯子走向卧室,步子轻,像怕惊醒我。
我回身,轻轻爬上床,把眼闭得紧紧的。
他进来,扶着我的肩膀,“口渴吗?”
我摇头。
“喝一点吧,润润嗓子。”他的声音温温的。
我没有动。
他停了两秒,把杯子放在床头,又走了出去。
我等他在卫生间冲水的声音响起来,才起身,慢慢摸到床头,端起那杯温水,闻了一下,水里有一股很淡的甜腻,不是糖水的味道,是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像某种糖浆的底味。
我端着杯子走到水槽前,把水缓缓倒掉,杯口贴着水槽,声音被掩在水声里。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瓶非常甜的饮料,我喝了一口头疼,说“太甜了”,他从此再不买。
我回床躺下,冷汗止不住地出,手心光滑得像刚剥出来的鸡蛋。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他眼底的青色。
他也许没睡好。
“我今天去一趟我妈那里,”他低声,“她说腰不舒服。”
“好。”我说。
他出门之后,我把那杯子又洗了两遍,把柜子的角抹了一遍,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动作,像在一个仪式里,必须把每一件事都完成,才能让心里的颤抖慢点儿。
中午,林婷来,我把昨夜的事情说了,她沉默很久,“你要小心。”
“嗯。”我点头,“我准备跟他谈。”
晚上,他回来,脸色有点不自在,“今天你怎么没给我发消息。”
“我睡了会儿,中午头疼。”我说。
他点点头,“我给你揉揉。”
他坐在床边,手掌按在我的太阳穴上,那手掌大而温,按着按着,我在那温里忽然哭了。
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对我很好。”我说。
“你怎么这么说?”他笑的时候嘴角僵硬,“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我盯住他,把声音尽量放软,“我去医院复查了。”
他身体像被电了一下,不动。
“医生说有恢复的迹象。”我继续,“让我停用不明来源的药。”
他眼底的光像被风吹了一下,摇了两摇。
“你去医院怎么不告诉我?”他顿了顿,“你怀疑我?”
他的“怀疑我”三个字像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低声,“我怕你担心。”
他沉默了很久,那种沉默不是平日里我们一块儿看电视时的那种静,是一头压在屋顶上的石头,压得天花板都要塌了。
“药是我一个朋友给的,”他开口,“他说能缓解你的焦虑,帮你睡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看着他。
“我……怕你不舒服。”他的声音哑了,“怕你一想就睡不着。”
“那杯水里有什么?”我问。
他抬头,“你知道?”
我点头。
他把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手很冰,“阿晴,我是怕你难受,吃了,睡一觉,就过去了。”
我盯住他,鼻子发酸,“你知道我停药之后看见光了。”
他闭了一下眼,眼角的纹路深了,“我知道。”
“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吃?”我觉得喉咙被堵住了,那个被堵住的感觉像两年前初诊时一样。
他突然有点恼,“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这两年我经历了什么?你知道我扛了多少?我怕你突然好起来,然后——然后——”他憋着,“然后你觉得不需要我了。”
我沉默。
在我们的关系里,这个“需要”,一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系在他的腰间,他牵着,牵得太紧,绳子勒得他自己也疼。
他低头,“我妈那边,你也知道,她从来觉得我啥都不行,我每做一件事,她都要挑刺,你出事之后,她说‘看吧,你命苦,怕是没人要了’,我就想,我要把你照顾好,给她看看。”
“除了这个,我一无所有。”
他说到这句时,眼圈红了,反倒有一点孩子气。
那一瞬间,我也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头说,没事。
可还没来得及,那块柔软又被另一种硬硬的东西顶了上来。
“你不可以为了你自己的需要,去绑住我。”我艰难地说,“那不叫爱。”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一闪一闪。
“你不知道人心。”他苦笑,“你不知道你一好得多快,就能去工作,有人夸你‘坚强’,而我呢,我就是那个靠着‘照顾人’才有脸面的,等你的光整个儿回来了,我就不值钱了。”
他的嘴里吐出“值钱”两个字时,我像吞了一口土。
“价值不是这么算的。”我说。
他抬手捂了一下脸,手掌把眼睛按红了。
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我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他像一块木头,被时间和他自己的恐惧雕刻得狰狞,也雕刻得可怜。
第6章 断与续
第二天清晨,我去了派出所。
社区民警王姐认识我,她在小区里总是笑眯眯的,见我来了,招手,“来,坐。”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她听完,皱眉,“这个事要认真对待。”
“我没有证据。”我苦笑,“只有一些感觉。”
“你有那些药。”她指了指我手里的袋子,“我们可以先做个检验。”她顿了顿,“同时也要对你未婚夫做工作,有些事情,需要一个过程。”
检验结果很快,药里有一些成分标注不清,属于保健品类的混配,且有镇静的效果,不适合长期用作治疗。
“东西不是毒,但这个做法,是有问题的。”王姐说,“出于‘好心’去控制别人,结果反而伤害了,这是家庭里最容易出现的那种‘边界不清’。”
我点头,眼睛里热,“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先保护好你自己。”王姐把单子收好,“我们会去找他谈。”
那天下午,王姐和同事去了我们家,带着我。
钥匙转进门锁的时候,我手心都是汗。
他还没回,屋里静。
“你要提前给他发个消息吗?”王姐问。
我摇头,“他会回来。”
果然,日头快落山的时候,门开了。
他看见王姐他们,脸色微变,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知所措,又很快垂下眼睫。
“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王姐的声音像她人一样从容,“关于你给你未婚妻使用的药物。”
他在那一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垮下来。
面对问询,他没有再狡辩,他承认了,是他通过朋友购买的保健品,他知道东西不是毒,知道可能没用,但他说自己“心急如焚”。
“我就是想让她不要在意。”
“你有没有往她喝的水里加东西?”王姐问。
他低头,“有几次,加了一点点,助眠。”
“她停药后有好转的迹象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还加?”
“我想让她睡……”他说着,声音很轻,“我怕她想多。”
“想多的人是你。”王姐说。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羞愧,有求饶,有想抓住什么的手。
“如果你觉得要承担法律责任,我认。”他低声,“但你不要离开我。”
房间里的空气很稠。
王姐叹气,“法律上有没有问题要看具体情况,但涉及到以不当方式影响他人健康,至少要进行纠正,而且,还要进行心理辅导。”
她看着我们,“你们两个,得慢慢把那根绳子解开。”
我点头,“我们不急。”
王姐离开前,跟我握了一下手,“有事找我。”
后来几天,他搬去了他母亲家。
他母亲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嗓音尖,“我们家言言是好孩子,你不能这样对他。”
我没反驳,她在电话那头把她这些年的辛酸说了个遍,她说她一个人带大这个孩子,她说他为了我,付出了很多,她还反复说,“你别走,女人就得懂感恩。”
我沉默。
感恩本来是一朵花儿,不应该被当成勒住人的绳子。
我把手机放下,呼出一口气,屋里安安静静,窗帘缝里的亮如今已经是大大的亮了,我能看见窗外对面楼的空调外机,能看见绿化带里的几个三角梅开得很热烈。
我把盲杖挂在墙上,像挂一个用过的工具,随时可以用,但不再需要它带我行走。
林婷带我去社区康复中心,医师教我做一些简单的眼肌练习,贴着墙上的标识,一点点跟,像学走路的婴儿,不稳,却真。
我开始出门,去菜市场,去银行,去我曾经上班的路上,某一个路口,风从老树梢上的叶子里过,我听见了麻雀的叫,我抬头,它们排在电线上的矮矮的杆子上,一只挨着一只,像一排被人摆得齐齐的木钉。
我给父亲打电话,他说,“我给你做了一对书挡,榫卯紧,结实。”
“好。”我笑。
我去他那儿的时候,他把书挡放在桌上,木料光润,边角温和。
“做东西,”他叹一口气,“做人。”
我懂。
几个月过去,孙言没有出现。
偶尔,他在手机上发来问候,“眼睛怎么样了?”
我回,“好多了。”
“我……可以见你吗?”他试探。
我说,“暂时不。”
他的“好吧”三个字发得很慢,像在打字的时候拿不准其中的某一个。
这其间,王姐联系我,说他在做心理辅导,辅导的老师告诉他要学习“边界”,学习“人不是你的附属品”。
我点头,“希望他学会。”
第7章 光里的人
冬天来了,北风把城市吹得很硬,像把一块湿布拧干。
父亲的病有好有坏,他常说,“这就是木头裂了,修也修不好,只能从裂里找个地方住。”
他还是每天坐在小院的那张小凳子上,天晴的时候晒太阳,天阴的时候摸木头。
我去社区开了一个小小的手工课,把父亲那套老木工的活儿搬了一点进去,教孩子们做简单的榫卯结构,让他们拿砂纸打磨一块方木,一起闻木头的香,有的木头有香,有的没有,但每一块都有自己的性子。
孩子们笑着喊,“阿晴老师,阿晴老师。”
我笑,心里暖。
我去图书馆,找了以前的同事聊聊,他们说可以安排我回去做咨询,帮老年人办证,教他们用智能机借书,我也愿意,用我的眼睛,用我的手,去接住别人的需要,不是被需要。
那天课后,门外站着一个人。
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戴着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看到我时,他把帽子往上掀了一下。
是他。
我看着他,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来道歉。”他开口,声音里的棱角被风磨得有点圆,“对不起。”
我点头。
“我在辅导,”他看着我,“老师说,我有很深的‘控制欲’,源于我的不安全感,还有从小受的那些评价,我把照顾你当成了我的价值,用这个来证明我有用,这错了。”
“嗯。”我说。
“我妈也在学习,”他苦笑,“她更难。”
“你们都要努力。”我说,“为了自己。”
我们并肩站在风里,有风吹过,枝叶在头顶啪啪作响,有人在远处拍打晾在阳台上的棉被,啪一下,尘从阳光里被打出来,显出细碎的白。
“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他问。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线条比几个月前更疲累,眼底的暗色也还没消,但眼神里有了一点诚实的光。
“如果机会是做朋友。”我缓缓说。
他沉默了几秒,点头,“好。”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距离我一小步的位置,他不再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揣在口袋里,走得有点慢。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湖边吗?”他忽然问,“那时候天上有大的云,像棉花一样往下压,湖面上有船,我们坐在木头上,衣服弄潮了被子也湿了,你看着我笑,像现在这样。”
我笑,“以后你要找到那个不会被你的恐惧勒住的人。”
他“嗯”了一声,鼻子有点红。
回家后,母亲问,“谁?”
“老同学。”我笑。
她没有深问,她把一盘馄饨端出来,饺子皮半透明,露出里面虾仁的红,我拿勺舀了一口,汤冲进嘴里,热得人怀里都温。
“你呀,走过黑走过亮,以后别再信谁信到丢了你自己。”母亲说。
“嗯。”我笑,“我记着。”
我把父亲给我的书挡放在书架上,书挡夹住了我那几本翻得起毛的书,夹住了那几本盲文,夹住了过去和现在。
窗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我能看见外面楼下的小超市门口,老板娘把冬天的萝卜摆在门外,白皮的,红头的,堆成一堆,她拿塑料袋沾了点水,打开一个口,娴熟地往里装,一边和过路的老人打招呼。
世界很普通,很好。
我不再需要在黑里等光,我也知道,人的心里要保留一点黑,才知道光来时的珍贵。
几年后,小区的老榕树下开了一个小小的工坊,我和父亲一块儿把它拾掇出来,找了几个街坊里退休的老师傅,修修凳子,配配钥匙,做做小木玩具,孩子们跑来跑去,叽叽喳喳,笑声像山雀飞来飞去。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背着吉他来,他说他失业了,想学点手艺,我们就让他先从磨砂纸开始,先摸木,再学榫,那段时间他的眼睛老是浮着一层雾,每次磨到木头出光,他的眼里也有一点亮。
“手艺不只是一口饭。”父亲对他说,“还是一颗心。”
做活的人要有良心,这是我从小在父亲身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后来,孙言在一次社区志愿活动中和我碰到,他带着队里的小朋友给老人送菜,他笑的时候像以前一样明亮,但有了一点收敛,那种收敛让人安心。
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一个看起来爽朗、眼神真诚的姑娘,她笑着冲我点头,我也点头。
我知道,那些走偏的、不懂边界的爱,会慢慢被校正,生活会把人往正的方向推,前提是人肯承认自己的软和错。
我回头继续看孩子们切木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收好,老师傅把手压在锯条上,“顺着木纹走,别逆着,逆着就要发刺。”
生活啊,总是重复这样的道理。
我在工坊的墙上写了几个字,“技术、良心、传承”。
孩子们问,“阿晴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我笑,“你们长大以后,也能做给别人看。”
傍晚的风从榕树叶子间漏下来,光碎碎地洒在木屑上,木屑像金子。
我站在光里,心也像被点亮了一小块。
有人问我,“你后悔那两年吗?”
我摇头,“不后悔。”
不是我爱黑,而是黑教会了我如何分辨光的真正的方向,教会了我在关系中怎么握住自己,也教会了我如何看见别人的软弱并在某些时刻,原谅。
日子滚滚向前,像一条老河。
我们都拿着手里的木头,顺着它的纹,把一个个缝,接起来。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