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签好字的入院通知单,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像提着一块铁。
办好手续那天,天很蓝。
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透明,干净,没有一丝云彩。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签好字的入院通知单,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像提着一块铁。
陈阳,我丈夫,跟在我身后,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想牵我的手,伸过来,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怕。
怕我反悔,或者,怕我彻底变成一个他眼里的“坏人”。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子里,有点呛。
婆婆就躺在病床上,眼睛半睁着,望着天花板。
那盏日光灯管,有些年头了,启动时会“嗡”地响很久。她就那么一直看着,好像天花板上有什么了不起的风景。
中风,来得毫无征兆。
前一天还在小区花园里跟人中气十足地吵架,第二天,就倒在了麻将桌上。
医生说,半身不遂,语言功能也受到了影响。
简单来说,她成了一个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照顾的,不会说话的,只能动半边身子的老人。
陈阳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混杂着疲惫、哀求,还有一丝丝的愧疚。
我知道他想让我开口,说一句“我来照顾吧”,或者类似的,能让他心安理得的话。
我没说。
我只是把那张纸,折了一下,放进了我的包里。
我走到婆婆的病床边。
她转动着还能动的眼珠,看向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惊恐,有茫然,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或许是恨。
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跟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妈,”我开口,声音很稳,稳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们回家。去个新地方。”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还能动的那只手,挣扎着想要抬起来,却只在床单上徒劳地抓挠着,留下一道道褶皱。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
浑浊的,带着岁月和病痛的痕迹。
我看着那滴眼泪,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真的,一点都没有。
我的心,好像在十年前那个冬天,就已经死了。
或者说,被冻住了。
冻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冰。
十年前,我也是躺在床上,看着差不多的天花板。
那是我坐月子的时候。
儿子乐乐,早产,生下来像只小猫,皱巴巴的,哭声都特别细。
医生说,孩子底子弱,产妇也要好好养。
陈阳工作忙,在外地项目上,回不来。
他说:“妈会照顾你的,放心。”
是啊,婆婆来了。
她带着一股乡下泥土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住进了我们那个小小的两居室。
从她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月子餐,是她做的。
每天都是一样的,一锅不知道煮了多久的,飘着厚厚黄油的鸡汤。
那汤,永远是温的,不,是凉的。
油腻腻地糊在嘴里,咽下去,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我跟她说:“妈,能不能热一下?太凉了。”
她眼皮都不抬,一边给孩子换尿布,一边说:“女人生孩子,不能吃太烫的,虚不受补。我们那时候,能有口汤喝就不错了,哪像你们现在这么娇气。”
她的手很粗,力气很大。
给乐乐换尿布的时候,抓着孩子的小腿,像是抓着一只小鸡。
乐乐疼得哇哇大哭。
我心疼得不行,挣扎着想下床:“妈,我来吧,你轻点。”
她一瞪眼,声音比窗外的北风还冷:“你懂什么!孩子哭两声,是练肺活量!你一个躺在床上的人,能干什么?奶水都下不来,还好意思说!”
奶水。
这是我心里最疼的一根刺。
因为早产,也因为心情抑郁,我的奶水一直不好。
乐乐饿得直哭,小脸憋得通红。
我急得掉眼泪。
婆婆就在旁边看着,嘴里不停地念叨。
“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喂不饱。”
“我们老陈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不下奶的媳妇。”
“看那孩子饿的,可怜见的。”
那些话,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打电话给陈阳,哭着跟他说。
他在电话那头,总是很累的样子。
“她也是为了你好,就是说话直了点。老人嘛,都是那样的。你多担待点。”
多担待点。
多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不知道,我每天是怎么过的。
房间的窗户,永远不能开。
婆婆说,坐月子的女人不能见风,见了风,以后要头疼一辈子。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奶味、汗味、还有恶露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罐子里的囚犯。
唯一的亮光,是窗户。
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趁婆婆出去买菜的时候,偷偷掀开窗帘一角,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看楼下走过的行人,看看天上的鸟,看看阳光。
有一次,被她撞见了。
她“啪”的一声把窗帘拉上,力气大得窗帘杆都在晃。
“不要命了你!想落下病根,以后拖累我们一家人吗!”
她吼得那么大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
我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眼泪无声地流。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
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乐乐半夜会哭闹。
我挣扎着起来,给他喂奶,换尿布。
身体的伤口还在疼,整夜整夜地睡不好,人瘦得脱了形。
婆婆就睡在隔壁房间,鼾声如雷。
她从来不会起来帮我一下。
有一次我实在撑不住了,抱着哭个不停的乐乐,去敲她的门。
“妈,你能不能帮我抱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
她开了门,一脸不耐烦。
“你自己的孩子,你不抱谁抱?这么点事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
“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抱着乐...
我抱着乐乐,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灭了。
我和我的孩子,一起陷在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抱着乐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我看着怀里小小的他,想着,如果我就这么抱着他,从窗户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解脱了?
那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是乐乐。
是他突然在我怀里,停止了哭泣,用他那双黑葡萄一样纯净的眼睛看着我,还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为了他,我也要活下去。
要好好地活下去。
出月子的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婆婆“回家”。
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张软卧票。
她大概是没料到我这么直接,愣了好半天。
临上车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小雅,妈也是为了你好。你别记恨妈。”
我看着她,笑了笑。
“妈,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记恨你。快上车吧,路上小心。”
我笑得特别真诚,特别客气。
但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逢年过节,她和公公会过来。
我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买好他们喜欢吃的菜,做一大桌子。
我会给他们买新衣服,给他们封红包。
我会客客气气地叫“爸、妈”,会给他们夹菜,会笑着听他们讲老家的事。
我做得滴水不漏,像一个完美的儿媳。
陈阳很满意。
他觉得,我“懂事”了,“成熟”了。
他以为,时间已经抚平了一切。
他不知道。
有些伤口,就算愈合了,也会留下疤。
那道疤,平时不痛不痒,可一旦遇到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提醒你,曾经受过的伤,有多深。
现在,这个阴雨天,来了。
我们把婆婆从医院接回了家。
暂时住在我家。
因为养老院那边,床位紧张,要等几天才能安排。
家里,还是那个家。
但是,一切都变了。
婆婆躺在床上,就是十年前我躺过的那张床。
她不能动,不能说,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我请了一个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姓李,手脚很麻利。
我跟她说,工资我来付,只要把人照顾好就行。
李阿姨很尽责。
每天给婆婆擦身,按摩,喂饭,处理大小便。
我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先去那个房间看一眼。
婆婆总是睁着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神,不再是刚开始的惊恐和茫然。
多了一种……祈求。
她在求我。
我知道。
她想让我像一个真正的儿媳那样,去照顾她。
给她喂一口热饭,跟她说说话,帮她捏捏腿。
我做不到。
我每天,只是站在门口,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陈阳会进去,坐很久。
他会笨拙地给她喂水,跟她说公司里的事,说乐乐又考了第一名。
婆婆就流眼泪。
无声地流。
有一次,陈阳拉住我。
“小雅,你能不能……进去陪妈说说话?”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问:“说什么?”
他愣住了。
“就……随便说点什么都好。她现在这样,很孤单。”
“孤单?”我重复着这个词,突然觉得很好笑。
“陈阳,十年前,我一个人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你觉得我孤单吗?”
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小雅,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
“是啊,过去了。”我点点头,“所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她有人照顾,吃得饱,穿得暖,干干净净的。你还想怎么样?”
“可那是咱妈啊!她不一样!”他有些激动。
“是啊,她是你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她不是我妈。十年前,她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分。”
那天晚上,我们又吵架了。
或者说,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在听。
他说我冷血,说我无情,说我记仇。
我什么都没反驳。
因为他说的,都对。
我就是冷血,就是无情,就是记仇。
如果不这样,我怕我会疯掉。
乐乐推开门,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了。”
我心里一紧,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乐乐,没事,爸爸妈妈在讨论问题。”
陈阳看着我们,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知道,他也难。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一边是给他生了孩子的妻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当初我最难的时候,谁又来体谅过我呢?
养老院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说是有床位了,让我们尽快把老人送过去。
我挂了电话,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跟陈阳说了。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我跟你一起去。”
“好。”
那天,我们一起,把婆婆抬上了车。
她很瘦,没什么分量。
可我却觉得,她像一座山,压在我心上,压了十年。
现在,我终于要把这座山,搬走了。
去养老院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婆婆躺在后座,看着窗外。
街景飞速地倒退,就像我们流逝的十年光阴。
我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也在看我。
我们两个女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我没有躲闪。
她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我突然在想,如果,十年前,她能对我好一点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给我端一杯热水,或者,在我哭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
今天,是不是就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我会把她留在家里,亲自照顾她。
我会给她讲笑话,推她去公园晒太阳,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人生没有如果。
养老院到了。
不是什么高档的地方,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公立养老院。
干净,整洁,但是,也充满了暮气沉沉的味道。
走廊里,坐着一些老人。
有的在发呆,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跟自己说话。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孤独。
我给婆婆办了手续,把她安排在一个双人房间。
同屋的,是一个比她年纪还大的老婆婆,已经有些糊涂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她儿子的名字。
护工帮我们把婆婆安顿在床上。
床单是白色的,浆洗得很硬。
整个房间里,都有一种来苏水的味道。
我知道,婆婆不喜欢这个味道。
她喜欢樟脑丸的味道。
可是,这里没有。
这里只有统一的,标准化的,没有个人色彩的一切。
陈阳站在床边,眼圈红得厉害。
他握着婆婆那只还能动的手,一遍遍地说:“妈,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你好好养病。”
婆婆不看他。
她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祈求,只剩下一种……绝望。
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不住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很轻,但是,很疼。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转身就往外走,一刻都不想多待。
陈阳追了出来,在走廊上拉住我。
“小雅!”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眼睛生疼。
我听见身后,传来陈阳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走得很快,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打开衣柜,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我坐月子时记的日记。
我一天都没有落下。
我翻开第一页。
“月日,晴。今天,她来了。她说,我太瘦,屁股太小,不好生养。”
“月日,阴。汤是凉的。乐乐哭了半个钟头,她不让我抱,说是我抱的姿势不对,把孩子弄疼了。”
“月日,雨。陈阳打电话回来,我哭了。她说我晦气,月子里哭,会把家里的财运哭跑。”
“月日,雪。我偷偷开了窗,想透透气。被她发现了。她骂我,说我想死别死在她儿子家里。”
一页一页,翻过去。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出来,瞬间将我淹没。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那是我的血,我的泪。
我抱着那个日记本,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十年积攒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以德报怨。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受了伤,会疼,会记仇的,普通女人。
我把她送进养老院,不是为了报复。
我只是,想放过我自己。
我不想让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些不堪的过去。
我不想让我的生活,永远笼罩在那段阴影里。
我想,重新开始。
带着我的孩子,好好地生活。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戚里传开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说我狠心。
说我不是人。
说陈阳娶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
连我自己的妈,都打电话来骂我。
“你怎么能这么做!那可是你婆婆!她再不对,也是长辈!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拿着电话,什么都没说。
等她骂累了,我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妈,如果当初,是我嫂子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我妈最疼我哥。
如果我嫂子敢这么对我妈,我妈能把她家房顶掀了。
将心比心。
道理,谁都懂。
可是,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谁都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别人。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有多痛。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陈阳每个周末,都会去养老院。
有时候,他会带上乐乐。
我一次都没去过。
他也不再勉强我。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客气,疏离,谁也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了一道裂痕。
一道因为婆婆而产生的,深深的裂痕。
我不知道,这道裂痕,还能不能修复。
或者说,我还有没有力气,去修复它。
乐乐从养老院回来,会跟我说起婆婆的事。
“妈妈,奶奶今天会笑了。爸爸给她讲笑话,她就笑了。”
“妈妈,奶奶的房间里,那个老奶奶总是把奶奶的苹果吃掉。”
“妈妈,奶奶好像瘦了好多。”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感觉。
就像在听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我不认识。
直到有一次。
乐乐从背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脖子里,闷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去看奶奶?她是不是不喜欢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映出了我的脸。
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是冷漠?是麻木?还是……悲伤?
我蹲下来,平视着他。
“乐乐,不是奶奶不喜欢妈妈。是……妈妈心里,生病了。”
“生病了?那要不要去看医生?”他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笑了。
“不用。妈妈的病,只有妈妈自己能治好。”
我把他搂进怀里,紧紧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也是为了乐乐。
我不想让他生活在一个充满怨恨的家庭里。
我不想让他看到一个,每天都愁眉苦脸,心里藏着恨的妈妈。
我要给他一个,健康的,阳光的,充满爱的成长环境。
所以,我必须,先治好我自己。
那个周末,陈...
那个周末,陈阳又准备去养老院。
他拿着给婆婆买的水果和营养品,准备出门。
我叫住了他。
“我跟你一起去。”
他愣住了,手里的袋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小雅,你……”
“走吧。”我打断他,拿起了自己的包。
我不想解释太多。
有些事,做了,比说一万句都强。
去养老院的路上,陈阳一直在偷偷看我。
他大概是想确定,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车里的气氛,不再像上次那么沉闷。
他甚至,还打开了音乐。
是一首很老的歌。
我听着那熟悉的旋律,看着窗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必须,迈出这一步。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家。
我们到了。
还是那条熟悉的走廊。
还是那些暮气沉沉的老人。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感到压抑。
我看到了一个护工,正在耐心地喂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吃饭。
老人吃得很慢,饭粒掉得到处都是。
护工没有不耐烦,一边喂,一边拿纸巾给他擦嘴,嘴里还哼着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幕,很温暖。
我突然觉得,这里,也许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们走到婆婆的房间门口。
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
陈阳推开门。
婆婆正靠在床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家庭伦理剧。
女主角正声泪俱下地控诉她的婆婆。
很巧,是不是?
婆婆看得很专注,连我们进来了都没发现。
她瘦了。
比上次见,又瘦了一圈。
头发白了大半,稀稀疏疏的,贴在头皮上。
脸上,全是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她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中气十足,精神矍铄的样子了。
她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
陈阳走过去,关掉了电视。
“妈,我们来看你了。”
婆婆这才回过神,转过头。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家长抓了个正着。
我慢慢地,走到她床边。
房间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和她,就这么对视着。
隔着十年的时光,隔着无数的伤害和怨恨。
我以为,我会很激动。
或者,会很冷漠。
但都没有。
我的心里,很平静。
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从陈阳带来的水果袋里,拿出了一个橘子。
我开始,慢慢地,剥橘子。
我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指甲掐进橘子皮里,汁水溅出来,带着一股清新的香气。
那香气,一下子,就把我拉回了十年前。
那个冬天,我也很想吃一个橘子。
酸酸甜甜的,能解掉嘴里的油腻和苦涩。
我让婆婆帮我买。
她说:“吃什么橘子!凉性的东西!对孩子不好!”
我亲眼看见,她自己,坐在客厅里,一个接一个地,吃掉了我买回来的那网兜橘子。
橘子皮,就扔在我房间门口的垃圾桶里。
那股味道,飘进我房间里,勾着我的馋虫,也勾着我的眼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橘子。
我讨厌那个味道。
现在,我却在亲手,剥一个橘子。
为那个,曾经不让我吃橘子的人。
橘子皮,被我完整地剥了下来,像一朵盛开的花。
橘色的果肉,暴露在空气里,晶莹剔透。
我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开,放进盘子里。
我抬起头,看向婆婆。
她一直在看着我。
看着我的手,看着那个橘子。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下来,滴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嗬嗬”的声音。
那只还能动的手,颤抖着,伸向我。
或者说,是伸向那个盘子。
陈阳在一旁,看着我们,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突然,很想这么做。
我把那盘橘子,推到她面前。
我站了起来。
我对陈阳说:“我出去走走。你陪陪她。”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那个橘子。
我也不想知道。
我走到养老院的院子里。
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
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暖的。
有几个老爷爷,在下象棋。
有几个老奶奶,在聊天,晒太阳。
不远处,一个护工,推着一个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
她很漂亮,但是,眼神空洞。
护工把轮椅停在花坛边。
女孩伸手,去够一朵月季花。
她的动作,很笨拙,很吃力。
试了好几次,都没够到。
护工看到了,走过去,帮她摘下了那朵花,放在她手里。
女孩抱着那朵花,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她,突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那个躺在床上,连一个橘子都吃不到的,绝望的,年轻的自己。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把婆婆送进养老,剥那个橘子,不是为了原谅她。
我是为了,原谅我自己。
原谅那个,曾经那么弱小,那么无助,连反抗都不会的自己。
我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我把那段不堪的记忆,连同那个橘子一起,留在了那个房间里。
从今以后,我要轻装上阵,好好生活。
陈阳从楼里出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
我没有抽开。
我们坐了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
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裂痕,正在慢慢地,愈合。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她……吃了吗?”
他摇摇头。
“没有。她就看着,一直流眼泪。”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瓣橘子。
就是我剥的那个。
“她让我……带给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是哽咽的。
我看着那瓣橘子,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因为她的事,流泪。
不是委屈,不是怨恨。
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情。
我没有接那瓣橘...
我没有接那瓣橘子。
我只是说:“扔了吧。”
陈阳愣了一下,他摇下车窗,把那瓣橘子,扔了出去。
橘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抛物线,消失在风里。
就像我们的过去。
都过去了。
从那以后,我还是会跟着陈阳,去养老院。
我不会待很久。
通常,只是坐一会儿,看看她,然后就出来,在院子里等陈阳。
我跟她,还是没有话说。
有时候,我会给她带一些东西。
一条新的毛巾,一双舒服的棉拖鞋,或者,一束花。
我只是,把东西放下,就走。
我们之间,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
一种,相安无事的,默契。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护工在给她喂饭。
是那种用搅拌机打成糊糊的,流食。
看起来,没什么食欲。
婆婆吃得很费力,吃一口,要歇半天。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护工看见我,跟我打招呼。
婆婆也看见了我。
她突然,变得很激动。
喉咙里嗬嗬地响,手不停地挥舞,把碗都打翻了。
糊糊洒了一地。
护工吓了一跳,赶紧去拿扫帚。
我走了进去。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
她张着嘴,很努力地,想发出声音。
她的脸,憋得通红。
终于,从她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家。”
她说的是,家。
我听懂了。
她在说,她想回家。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祈求和绝望的眼睛。
我沉默了很久。
我站起来,对她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说完,我转过身,走了出去。
我走得很快。
我不敢回头。
我怕,我会心软。
我怕,我会推翻自己所有的决定。
我不能。
我不能让她回来。
不是因为恨。
而是因为,我怕。
我怕,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的生活,会再次被打乱。
我怕,我和陈阳之间,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会再次被撕开。
我怕,乐乐会再次看到,我们争吵的样子。
我不能,拿我整个家庭的幸福,去冒险。
对不起。
妈。
我在心里,对她说了这三个字。
我走进了阳光里。
那天之后,婆婆的情况,好像一下子,就变差了。
她不再配合治疗。
不肯吃饭,不肯吃药。
整个人,迅速地,衰败下去。
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和阳光的花。
陈阳急得团团转。
他求我,让我去劝劝她。
我去了。
我坐在她床边,跟她说了很久的话。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跟她,说那么多话。
我说起了乐乐。
说他小时候,有多调皮。
说他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
说他现在,学习有多好,有多懂事。
我说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听着。
眼泪,一直流。
我对她说:“妈,你好好活着。为了陈阳,也为了乐乐。乐乐还想,等他长大了,带你去看大海呢。”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她没有再发出声音。
但是,我从她的口型里,读出了两个字。
“……谢……谢……”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握住她那只,冰冷的,布满褶皱的手。
“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用你的方式,让我成长。
让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爱,也学会了,放下。
婆婆的身体,在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下,奇迹般地,有了一点好转。
她开始,愿意吃饭了。
虽然,还是吃得很少。
但是,她愿意吃了。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和陈阳的关系,也彻底地,缓和了。
我们开始,像以前一样,聊天,开玩笑。
他会在我下班的时候,给我一个拥抱。
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捏肩膀。
他跟我说:“小雅,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
我摇摇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是一个周末。
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养老院。
乐乐给婆婆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大大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三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他们手牵着手。
旁边,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
他们在笑。
天上,有太阳,有彩虹。
乐乐把画,举到婆婆面前。
“奶奶,你看,这是我们的家。”
婆婆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
她笑了。
她笑得,很开心。
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那是中风以来,我第一次,看她笑得那么灿烂。
就在那天下午。
她走了。
走得很安详。
护工说,发现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乐乐那张画。
她的脸上,还带着笑。
葬礼上,我没有哭。
我只是,很平静地,处理着所有的事情。
来吊唁的亲戚,看着我,眼神都很复杂。
他们大概,都在想,这个儿媳妇,真是铁石心肠。
婆婆死了,她一滴眼泪都不掉。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
没有解脱,也没有悲伤。
就是一种……空。
好像心里,有一个地方,一下子,空掉了。
我们把婆婆和公公,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我选了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很甜。
那时候的她,应该,也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姑娘吧。
时间,到底,把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站在她的墓碑前,我突然,很想吃一个橘子。
我让陈阳去买。
他很快就回来了。
我接过那个橘子的瞬间,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那个阴冷的月子房。
想起了那碗油腻的冷鸡汤。
想起了她骂我的那些话。
也想起了,她在养老院里,绝望的眼神。
想起了,她最后那个,无声的“谢谢”。
想起了,她临走时,脸上那个,满足的笑容。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痛。
在这一刻,都好像,随着风,散了。
我剥开橘子,掰了一瓣,放进嘴里。
很酸。
酸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但是,酸过之后,又有一丝,淡淡的,甜。
我转过头,看到乐乐,正靠在陈阳的怀里,好奇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了笑。
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走吧,我们回家。”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
很暖和。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是新的开始。
那些伤痛,会成为我生命里,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
但它,不会再束缚我。
它只会提醒我,要更努力地,去爱我的家人,去爱我的生活。
因为,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活好,每一天。
回到家,我把那个锁在柜子里的,月子日记本,拿了出来。
我把它,一页一页地,撕掉。
扔进了垃圾桶。
再见了。
那个曾经,满心怨恨的,我自己。
你好。
这个即将,重新开始的,全新的我。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月子房。
房间里,很明亮,很温暖。
窗户开着,有阳光和花香,飘进来。
乐乐躺在我身边,睡得很香。
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到我床边。
她笑着对我说:“小雅,快趁热喝。喝完了,我给你剥橘子吃。”
我看着她,也笑了。
梦里,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一次,是甜的。
来源:岭上激昂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