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青芜的手指被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她用力搓洗衣裳,骨节处传来阵阵刺痛。盆里的水泛着灰白的泡沫,倒映出她苍白而麻木的脸。成婚七年,她早已不是那个对未来抱着绮丽幻想的少女,而是顾家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多余的物件。
柳青芜的手指被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她用力搓洗衣裳,骨节处传来阵阵刺痛。盆里的水泛着灰白的泡沫,倒映出她苍白而麻木的脸。成婚七年,她早已不是那个对未来抱着绮丽幻想的少女,而是顾家一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多余的物件。
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是铜锣和鞭炮的声响,喜庆得与这方冷寂的小院格格不入。
“听说了吗?大爷回来了!中了状元,当了大官,这次是衣锦还乡!”
“可不是嘛!老夫人一早就去城门口等着了,说是圣上亲赐的府邸,过两日全家都要搬过去呢!”
几个洗衣的婆子压低了声音,兴奋地交头接耳,投向柳青芜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和讥诮。
【回来了……】柳青芜的动作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顾兰舟,她的丈夫,三年前离家赴京赶考,从此杳无音信。所有人都说他客死异乡,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这座空宅,侍奉着刻薄的婆母,拉扯着年幼的儿子,等着一个渺茫的归期。
如今,他回来了。
是状元郎了。
可这份天大的喜讯,却像一盆冰水,从她的头顶浇下,让她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因为,没有人来通知她。
“娘,你手冷。”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柳青芜回过神,看见儿子顾知安正站在她身边,乌黑的眼眸里满是担忧。知安才六岁,却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太多,眉眼间已经有了顾兰舟的清俊轮廓。
“娘不冷。”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手抽回来,继续搓洗,“知安饿不饿?娘洗完衣服就给你做吃的。”
顾知安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娘,他们说……说爹爹回来了。”
“嗯。”柳青芜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散。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们?”顾知安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书上说,衣锦还乡,当先拜高堂,次见糟糠妻。娘,你是爹爹的‘糟糠妻’吗?”
“糟糠”二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柳青芜的心窝。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的酸涩,低声道:“别胡说,你爹爹是状元郎,是大人物了,自然是忙的。”
【忙?忙到连自己的妻儿都顾不上了吗?】这个念头在心底盘旋,带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傍晚时分,婆母身边的张妈妈终于姗姗来迟,她捏着鼻子踏进这间潮湿的小院,下巴抬得老高,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柳青芜母子。
“大少夫人,”她刻意加重了“大”字,语气里满是嘲讽,“老夫人让您和安少爷过去一趟,状元公回来了,在前厅设宴呢。”
柳青芜的心猛地一跳,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连忙给知安换上唯一一套半新的衣裳,又理了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裙,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牵着儿子跟在张妈妈身后。
穿过几道回廊,前厅的灯火辉煌与喧闹声浪扑面而来。满堂宾客,锦衣华服,觥筹交错,而主位上那个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男人,不是顾兰舟又是谁?
他比三年前更高了,也更清瘦,眉目间的青涩早已褪去,换上了属于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他正含笑与身旁的官员敬酒,那笑容温文尔雅,却刺得柳青芜眼睛生疼。
她的出现,像一滴冷水落入滚油,让热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探究、鄙夷、看好戏……
顾兰舟也看到了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陌生得可怕,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物件。然后,他微微蹙眉,移开了视线。
柳青芜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婆母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见到她,脸上的笑意却立刻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怎么现在才来?磨磨蹭蹭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过来见过状元公!”
柳青芜屈膝,声音干涩:“夫君……”
“咳!”婆母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她。
顾兰舟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你来了。”
仅仅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仿佛他们不是阔别三年的夫妻,而是初次见面的陌路人。
“爹爹!”顾知安挣开柳青芜的手,跑了过去,他太想念这个只存在于母亲描述中的父亲了。
然而,顾兰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非但没有去扶,反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夫君,这位便是……姐姐吗?”
柳青芜这才注意到,顾兰舟的身边,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云鬓高耸,珠钗环绕,容貌秀美,一双眼睛正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得意看着自己。
“婉儿,休得无礼。”顾兰舟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柳氏。”
柳氏。
不是青芜,不是夫人,而是柳氏。
柳青芜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那位被称作“婉儿”的女子,当朝太师的千金李清婉,站起身来,对着柳青芜盈盈一拜,姿态优雅,却字字诛心:“姐姐安好,婉儿如今是夫君的平妻。往后到了京城的新府,还望姐姐多多指教。”
**平妻!**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柳青芜的脑海里炸开!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谁不知道,所谓平妻,听着好听,可一个农家女,如何与太师千金“平起平坐”?这不过是给状元郎留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柳青芜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顾兰舟,她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是不忍,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为李清婉布菜,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无关。
“娘……”顾知安的小手紧紧抓住柳青芜的衣角,孩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婆母不耐烦地开口了:“行了,别在这杵着丢人现眼!兰舟如今是状元之尊,太师的乘龙快婿,你一个乡野村妇,能给你一个名分,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不快谢谢夫君和婉夫人的大度?”
天大的恩赐?
柳青芜想起自己这三年,为了给他凑足盘缠,卖掉了所有嫁妆;为了侍奉婆母,天不亮就起,夜深了才睡;为了让儿子能吃上一口饱饭,自己常常饿着肚子。她缝补浆洗,受尽白眼,守着一个“顾家妇”的虚名,活得像条狗。
她以为,她等来的是天光大亮,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万丈深渊。
她看着顾兰舟,一字一顿地问:“顾兰舟,我问你,你我当年成婚,可曾有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顾兰舟终于皱起了眉,似乎不悦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柳青芜,注意你的身份。”
“我问你,你赴京赶考前,可曾在爹娘坟前发誓,此生绝不负我?”柳青芜的声音开始颤抖,却异常清晰。
顾兰舟的脸色沉了下来:“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的身份,不能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子。”
“上不得台面?”柳青芜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是啊,我柳青芜,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只会洗衣做饭,养儿育女,自然是上不得台面。不像李小姐,出身高贵,能为你铺就青云路。”
“你放肆!”婆母一拍桌子,怒喝道,“反了你了!来人,把这个疯妇给我拖下去!”
“谁敢!”柳青芜猛地挺直了脊梁,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准备上前的家丁。那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竟让那些人一时不敢上前。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顾知安身上,看着儿子那张既像自己又像顾兰舟的脸,看着他眼中强忍的泪水和不屈,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涌了上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知安,也为了我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大厅中央,对着主位上的顾兰舟,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兰舟,我柳青芜,今日不求你状元夫人的名分,也不做你太师女婿府上的‘柳氏’。我只求一样东西——和离书。”**
满堂哗然!
一个乡下女人,竟然敢休了当朝状元郎?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顾兰舟的脸色铁青,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射出怒火:“柳青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离开了我,你们母子怎么活?”
“怎么活,就不劳状元公费心了。”柳青芜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柳青芜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人要有骨气’五个字怎么写。这顾家的门,我今日便出了。知安,是我儿子,我要带走。”
“你休想!”婆母尖叫起来,“知安是我顾家的长孙,岂能跟你这个弃妇走!”
“他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十月怀胎,辛劳六载,他姓顾,身上也流着我柳家的血!”柳青芜转向顾知安,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知安,你跟娘走,好不好?以后,我们可能要吃很多苦,但娘保证,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顾知安没有丝毫犹豫,用小小的袖子擦掉眼泪,重重地点头:“我跟娘走!我不要这个不认我们的爹!”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顾兰舟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周围宾客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本想将这对母子养在后院,做个姿态,全了自己“不忘糟糠”的名声,谁知这个一向温顺的女人,竟敢当众给他如此大的难堪!
他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柳青芜,你既要和离,我便成全你!笔墨伺候!”
他大笔一挥,很快写好一封和离书,用力掷在地上,语气冰冷刺骨:“签了字,拿上你的东西,立刻从我眼前消失!从此,你与我顾家,恩断义绝!”
柳青芜没有去看那封和离书,而是走到桌边,拿起另一支笔,蘸了墨,在一张白纸上,端端正正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她不识字,但她认得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她看也不看顾兰舟一眼,牵起顾知安的手,转身就走。
“站住!”顾兰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我顾家的东西,脱下来再走!”
柳青芜脚步一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头上只有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她缓缓取下木簪,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拉着知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座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却也像牢笼一样困了她七年的宅院。
夜风寒凉,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冻得人瑟瑟发抖。柳青芜抱着儿子,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泪终于决堤。
“娘,不哭。”顾知安用小手替她擦着眼泪,声音坚定,“知安以后会读书,会考状元,会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人欺负。”
柳青"芜"听着儿子的话,心中酸楚又温暖。她用力点点头,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对,我还有知安。我不能倒下。】
母子二人在城郊破庙里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柳青芜便带着知安去了镇上最偏僻的西市,用身上仅有的几文钱租下了一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
屋子很小,只有一个灶台和一张硬板床,但当柳青芜将屋子打扫干净,点燃灶火时,看着升腾起的袅袅炊烟,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这里,是属于她们母子自己的家。
为了生计,柳青芜开始拼命地找活干。她去大户人家洗衣,去酒楼帮厨,去码头缝补船帆。她一双手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她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脊梁也一天比一天挺得直。
顾知安则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柳青芜不识字,但顾知安却像是天生就会一般。他常常溜到镇上的私塾窗外偷听,回来后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三字经、百家姓,他竟能倒背如流。
柳青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知道,儿子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不能被自己耽误了。她开始更加拼命地攒钱,一文一文,都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那是知安的束脩。
这日,柳青芜在河边洗衣,几个妇人又在说镇上的新鲜事。
“听说了吗?顾状元给李夫人在城东置办了一座大宅子,光是院子里的奇石,就从江南运了好几船呢!”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是太师的女婿,哪里还记得我们这小地方的穷亲戚。”
“说起来,他那个被休了的婆娘和孩子呢?好久没见着了,不会是饿死了吧?”
柳青芜充耳不闻,只是用力捶打着衣物,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捶进这冰冷的河水里。
突然,一个装满了衣服的木盆从上游漂了下来,眼看就要被冲走。柳青芜想也没想,立刻下水去捞。初春的河水依旧刺骨,她刚抓住木盆,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河中心倒去。
“救命啊!”周围的妇人吓得尖叫起来。
就在柳青芜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个强壮的臂膀猛地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稳稳地放在岸上。
她呛了几口水,咳得惊天动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而沉静的眼眸。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肌肉结实,线条分明。他的五官算不上英俊,却轮廓深刻,带着一种山野间的粗犷与坚毅。他的手上布满老茧,身后还背着一张巨大的弓和一捆箭矢。
“多……多谢壮士相救。”柳青芜缓过神来,连忙道谢。
男人只是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无事。”说完,他便捡起自己的木盆,转身要走。
“壮士,请留步!”柳青芜叫住他,“还未请教高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男人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扔下两个字:“萧磐石。”
萧磐石。人如其名,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石头。他是镇上有名的猎户,住在山脚下,性子孤僻,不爱与人来往。
柳青芜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几天后,柳青芜提着自己做的一篮子野菜饼,找到了山脚下萧磐石的家。那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屋子,门口晾晒着各种兽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和野兽的气息。
萧磐石正在院子里劈柴,见到她,只是停下动作,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萧大哥,上次多谢你救了我。我……我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做的饼,你别嫌弃。”柳青芜有些局促地将篮子递过去。
萧磐石没有接,只是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手,沉声问:“你就是顾状元休了的那个女人?”
柳青芜的脸色一白,攥紧了衣角。
萧磐石却没再说什么,伸手接过篮子,从里面拿出一块饼,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味道不错。”他难得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处理干净的野鸡,“这个,给你儿子补身体。”
“这怎么行!”柳青芜连忙推辞。
“我一个人,吃不完。”萧磐石的理由简单粗暴,不容拒绝。
从那以后,萧磐石总会时不时地给柳青芜母子送些野味。有时是一只兔子,有时是一条鱼。他话不多,每次放下东西就走,但柳青芜知道,这个外表冷硬的男人,有着一颗温热的心。
柳青芜也常常做些吃食送过去,或是帮他缝补浆洗。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谁也没有说破,但彼此的生活里,都多了一份牵挂。
顾知安很喜欢萧磐石,他叫他“萧叔叔”。萧磐石会教他设陷阱,辨草药,还会给他讲山里的故事。在顾知安的眼中,这个沉默寡言的猎户,远比那个高高在上的状元爹爹要亲切、要可靠。
一日,顾知安从私塾外听课回来,神情严肃地对柳青芜说:“娘,我想去考科举。”
柳青芜愣住了。【考科举?那是顾兰舟走过的路……】
“为什么?”她轻声问。
“因为我要当官,当比他更大的官!”顾知安的眼中闪着倔强的光,“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娘的选择是对的!我要让娘成为全天下最体面的诰命夫人!”
看着儿子认真的脸,柳青芜百感交集。她不想儿子走上复仇的老路,但她也知道,这是知安证明自己的方式。
“好。”她摸着儿子的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娘支持你。砸锅卖铁,娘也供你读书!”
从此,柳青芜的日子过得更加辛苦。白天,她在外做工;晚上,她就在昏暗的油灯下做绣活。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得没有一块好地方,但只要看到儿子在灯下苦读的身影,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萧磐石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但他送来的野味更频繁了,有时还会带回来一些珍贵的药材,说是给孩子补脑子。
有一次,柳青芜累得在绣架前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带着淡淡皂角味的厚实外衣。她知道,是萧磐石来过。
【这个男人……】柳青芜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日子就在这清苦而又温暖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顾知安的天赋愈发显露,六岁能文,七岁能诗,十岁时,镇上的老秀才已经教不了他了,连连赞叹他是“文曲星下凡”。
为了给知安更好的教育,柳青芜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搬家,去府城。
府城有更好的书院,更好的老师,但开销也更大。这意味着她要付出比现在多十倍的努力。
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萧磐石时,那个一向沉默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他看着她,看了很久,才沙哑地开口:“我跟你一起去。”
柳青芜惊呆了:“什么?”
“府城也靠山,我到哪都能打猎。”萧磐石的理由依旧简单,“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我不放心。”
柳青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些年,萧磐石为她们母子付出了多少,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个男人,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了她们最坚实的依靠。
“萧大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不用说谢。”萧磐石打断她,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青芜,我……我不是什么大人物,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我萧磐石对天发誓,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们母子挨饿。你,愿不愿意……跟我搭伙过日子?”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柳青芜看着他黝黑面庞上那双真挚的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等这句话,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和两颗紧紧依靠的心。
萧磐石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在府城租下了一个小院。他白天进山打猎,晚上则在院子里打铁,打造的猎刀锋利耐用,很受城里武行的欢迎。柳青芜则在家里接些绣活,空闲时就给知安做好吃的。
顾知安也主动改了口,叫萧磐石“爹”。
萧磐石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那个铁塔般的汉子,眼圈竟然红了。他一把将知安举过头顶,声音洪亮地笑了。
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顾知安进入了府城最好的“白鹭书院”,他的才华很快就震惊了整个书院。从院考、府考到乡试,他一路过关斩将,十四岁便考中了举人,成了本朝最年轻的举人老爷,名噪一时。
消息传回老家,顾家上下都震惊了。尤其是顾兰舟的母亲,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被她视为“孽种”的孙子,竟然有如此出息。她几次三番派人来府城,想要认回这个孙子,都被柳青芜挡了回去。
“我儿子姓萧,叫萧知安。”她对来人冷冷地说道,“和你们顾家,没有半点关系。”
而远在京城的顾兰舟,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如今已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李清婉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惜天资愚钝,远不及萧知安聪慧。这些年,他在官场上越走越高,内心却越来越空虚。午夜梦回,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清瘦身影,和那个仰着小脸问他“爹爹何时归”的儿子。
当他得知萧知安就是当年的顾知安时,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嫉妒,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
他派人送来厚礼,想要弥补,想要让儿子认祖归宗。
萧知安看着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只是淡淡一笑,让下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并附上了一句话:
**“昔日你弃我母子如敝履,今日我视你富贵如浮云。”**
顾兰舟收到回话,气得当场砸了心爱的砚台。他发誓,定要让这对不知好歹的母子后悔!
三年后,会试开考。
萧知安收拾行囊,告别母亲和继父,踏上了赴京赶考的路。
柳青芜和萧磐石将他送到城门口,千叮咛万嘱咐。
“安儿,记住,考上了,是你的本事;考不上,也莫要灰心。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柳青芜替他理了理衣领,眼含热泪。
萧磐石则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简意赅:“照顾好自己。别怕事,有爹在。”
萧知安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京城,繁花似锦,也暗流汹涌。
萧知安的才名早已传遍京城士林,不少人都视他为状元的热门人选。这也让他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顾兰舟便是其中之一。他绝不允许这个他亲手抛弃的儿子,踩着他站到比他更高的位置上,那将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和笑柄。
会试中,顾兰舟作为副主考官,想方设法地给萧知安使绊子。他出的题目偏僻刁钻,指望萧知安答不上来。谁知萧知安引经据典,论述精辟,文章写得滴水不漏,反而更得主考官的赏识。
顾兰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暗中派人散播谣言,说萧知安出身卑贱,生母是弃妇,品行不端,不配为天下士子表率。
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
萧知安却不为所动,他每日只专心读书,静待殿试。
柳青芜和萧磐石在府城听闻了这些谣言,心急如焚。萧磐石当即就要收拾东西去京城为儿子撑腰,却被柳青芜拦住了。
“我们去了,只会让他更分心,还会落人口实。”柳青芜的眼神异常坚定,“我相信我们的儿子,他能处理好。”
殿试之日,金銮殿上。
当朝天子亲自出题,策问天下大事。
萧知安一身青衫,立于百官之间,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他不仅对答如流,更提出了许多切中时弊的独到见解,引得龙心大悦。
顾兰舟站在班列中,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心中嫉恨交加。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却有着他从未有过的朝气与风骨。
殿试之后,皇帝当场钦点。
只听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金銮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状元,萧知安!”**
四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劈在顾兰舟的头顶。
他最不愿看到,最恐惧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亲手抛弃的儿子,成了当朝状元。
而他,吏部侍郎顾兰舟,将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状元游街,夸官三日。
萧知安身穿大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百姓夹道欢迎,争相目睹新科状元的风采。
顾兰舟站在自家府邸的二楼,透过窗户,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妻子李清婉在他身边,酸溜溜地说道:“夫君,你看他多得意。不过是个野种,也配享此荣耀?”
顾兰舟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三日后,琼林宴上,君臣同乐。
皇帝兴致很高,特意将萧知安叫到身前,笑问道:“爱卿年少有为,实乃国之栋梁。朕听闻,爱卿的姓氏,似乎有些来历?”
来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包括脸色煞白的顾兰舟。
萧知安不卑不亢地躬身一拜,朗声道:“回禀陛下,臣本姓顾,名知安。只因年幼时,生父高中状元,另娶高门,将臣与生母逐出家门。幸得继父萧磐石,一介猎户,不嫌我母子贫贱,收留养育,视臣如己出。臣感其恩,故改姓萧,以报养育之情。”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最重孝道伦常,最恨这等抛妻弃子、攀附权贵之徒。他锐利的目光扫向班列中的顾兰舟:“顾侍郎,可有此事?”
顾兰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陛下,微臣……微臣当年,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皇帝冷笑一声,“你的苦衷,就是抛弃为你含辛茹苦的糟糠,迎娶能让你平步青云的太师千金吗?”
皇帝转向萧知安,语气缓和下来:“萧爱卿,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愿意,朕可以下旨,让你认祖归宗,恢复顾姓。顾侍郎膝下,也正好缺一个有出息的嫡子。”
这番话,既是给萧知安的恩典,也是对顾兰舟最后的考验。
顾兰舟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他抬头望着萧知安,几乎是乞求地喊道:“安儿……”
萧知安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他再次对皇帝一拜,声音铿锵有力:
**“谢陛下隆恩。但臣以为,生恩不及养恩大。我母柳青芜,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生下我;我父萧磐石,一肩挑起我家,供我读书,教我做人。他们才是我萧知安的爹娘。至于顾侍郎……不过是一个有点血缘的陌生人罢了。”**
“臣,不认!”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彻底击碎了顾兰舟所有的幻想和尊严。
皇帝闻言,龙颜大悦,抚掌大笑:“好!说得好!‘生恩不及养恩大’!有情有义,有骨有节,不愧是朕亲点的状元郎!”
他随即脸色一沉,对顾兰舟喝道:“顾兰舟,你品行不端,德行有亏,枉为朝廷命官!即日起,革去吏部侍郎一职,降为翰林院修撰,闭门思过!”
从手握实权的吏部侍郎,到无权无势的翰林院修撰,这无异于将顾兰舟打入了冷宫。
顾兰舟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完了。
琼林宴后,萧知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快马加鞭,将母亲和继父接到了京城。
当柳青芜和萧磐石坐着八抬大轿,从状元府的正门被抬进去时,柳青芜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宅院,恍如隔世。
十多年前,她被一个状元郎赶出家门,一无所有。
十多年后,她的儿子成了状元郎,将她风风光光地接进了状元府。
“娘,爹。”萧知安一身官服,恭恭敬敬地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让你们受苦了。从今往后,儿子定当好好孝敬你们,再不让你们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柳青芜扶起儿子,泪流满面,却笑得无比灿烂。
萧磐石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是虎目含泪,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不久后,皇帝下旨,感念柳青芜教子有方,特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
封赏的圣旨送到状元府那天,整个京城都轰动了。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农家女,靠着自己的坚韧和儿子的争气,一步步走到了人生的巅峰,成了无数女子羡慕和敬佩的对象。
消息传到顾家,顾兰舟正在家中借酒消愁。李清婉在一旁尖酸刻薄地抱怨着:“都是你那个好儿子害的!现在好了,我们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你爹的官位也……”
“够了!”顾兰舟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双目赤红地吼道,“你给我滚!”
李清婉被他吓了一跳,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顾兰舟一人。他想起当年柳青芜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想起她说的“人要有骨气”,想起儿子那句“生恩不及养恩大”,心中悔恨交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汲汲营营追求了一辈子的功名利禄,到头来,却成了镜花水月,还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另一边,状元府内,却是其乐融融。
午后,阳光正好。柳青芜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手里做着针线活。她的面容早已不复当年的清瘦憔悴,岁月虽然留下了痕迹,却也沉淀出了温婉与从容。
萧磐石在一旁打理着他的小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成了这个家最安稳的背景音。他偶尔回头看看妻子,黝黑的脸上会露出憨厚的笑容。
萧知安处理完公务回来,看到这副景象,心中一片温暖。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母亲:“娘,歇会儿吧。”
“不累。”柳青芜笑着说,“给你未来的媳妇儿绣个荷包。我听王媒婆说,尚书家的千金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跟你正相配。”
“娘又取笑我。”萧知安俊脸微红。
“你这孩子,都当大官了,还害羞。”柳青芜嗔怪道,眼中满是慈爱。
一家人正说笑着,管家来报,说翰林院修撰顾兰舟在外求见。
萧知安的笑容淡了下去。
柳青芜却很平静,她放下针线,对儿子说:“让他进来吧。有些事,也该做个了结了。”
顾兰舟被带到院中,他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身形佝偻,再不见半分状元郎的风采。
他看着眼前这一家三口,看着柳青芜脸上平和的笑容,看着萧磐石眼中毫不掩饰的保护欲,看着萧知安身上那份他从未拥有过的从容与坚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我……对不起你们。”
柳青芜淡淡地看着他,开口道:“顾兰舟,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你只是对不起当初那个许下诺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们母子,早就不是你生命里的人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不必挂怀,我们,也早已放下。”
早已放下。
这四个字,比任何怨恨的言语都更让他心痛。这意味着,她在心里,已经彻底将他抹去了。
“我……我能……再叫你一声‘青芜’吗?”他颤抖着问。
柳青芜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对萧磐石温婉一笑:“磐石,天凉了,我们进屋吧。”
萧磐石走过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那只粗糙的大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充满了力量和温暖。
萧知安也对顾兰舟微微颔首,算是尽了最后的礼数,然后转身跟着父母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顾兰舟一个人。
他看着那扇缓缓关上的门,将所有的温暖与幸福都隔绝在外。他知道,从柳青芜决绝地走出顾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夕阳西下,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屋内,暖意融融。
柳青芜靠在萧磐石宽厚的肩膀上,轻声说:“磐石,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谢谢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
萧磐石握紧她的手,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柔情:“傻瓜,我们是夫妻。”
窗外,晚霞满天,岁月静好。柳青芜知道,她这一生,吃过苦,流过泪,但最终,她靠着自己,赢得了尊严,也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这,就足够了。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