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韭黄切得细而均匀,荠菜的清气从肉里往外钻,榨菜末在牙齿下一响,我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头顶。
雨后的风从河埠头拐过来,吹得灯罩轻轻晃,摊边的塑料帘子发出细碎的响声。
我端起那碗馄饨,第一勺舀起时,汤面上薄薄一层猪油泛着月光一样的亮。
胡椒不是呛嗓子的辣,而是一种慢慢铺开的暖。
韭黄切得细而均匀,荠菜的清气从肉里往外钻,榨菜末在牙齿下一响,我像被什么轻轻拍了一下头顶。
我停住了勺子,盯着那只馄饨,心跳得比雨夜的电门跳闸还重。
舌头分出更多的细节,骨汤不是清水熬的味,应该是鸡骨架和猪脊骨打底,里面隐约有一星点的鲫鱼鲜。
那句很多年没在耳边响起的话忽然从胃里冒出来,而不是从脑子里冒出来。
“葱放七分,姜水十七下,皮子要擀到能见字。”
我听见自己轻声说了一句:“这是妈妈的味道。”
卖馄饨的女人手停了一下,抬眼看我,眼里浮了一层潮,嘴角有一条很浅的刀口旧印,像被线沿划出来的痕。
她按住自己的围裙,犹豫了一瞬,说:“小伙子,慢点吃,烫。”
我的手却有点发抖,我差点没拿稳筷子。
我把勺子放下,抬头问:“阿姨,你这句……‘葱七分,姜水十七下’,谁教你的。”
她低头,又抬头,像在脑子里赶猫,被风吹乱了顺序。
她说:“我师傅说的,他说是他家老一辈传下来的,做馄饨,良心第一,手艺第二。”
风又把塑料帘子吹响了,我看着她的手,手背的一颗褐色小痣,离手腕的地方有一个半弧形的淡褪印子。
我的耳朵里嗡的一声,有东西往外冲,又被我咽回去。
我没有再问,我埋下头,一勺一勺把那碗馄饨喝完,汤底露出白瓷,碗沿上印着裂了纹的蓝花。
汤的热气像一层薄雾,把十五年的路都热了一遍。
我起身的时候,腿有点软,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阿琴打来的电话,屏幕上显示“妈”。
我按了拒接,指腹发紧,像在按住两条不同的路。
第1章 余味里的童年
我八岁以前的记忆里,夏天是潮的,冬天是湿的,白天有卖鱼的人在河埠头吆喝,晚上街口的灯总是小母鸡一样低头。
我家住在一条弄堂的里头,一推开木门,左边就是灶间,灶前面挂着一排擦干的白布巾。
我妈叫许梅,姓像一片叶子,名像一朵花,她的人就像一碗热汤,端起来有温度,放下仍有香。
她的馄饨皮用擀面杖一下一下擀出来,擀到薄得能透字,再搁在手背上抖一抖,皮子像蝴蝶翅膀在她手掌上呼扇。
我爸叫许长河,他在码头装卸,一身的力气,回到家就蹲在门槛上抽两口烟,说:“你妈的手啊,是金子手。”
我坐在木凳上,脚悬空够不到地,跟着数她手上的动作。
“葱放七分,姜水十七下,”她一边喃喃,一边把姜汁慢慢挤进肉里,手顺着一个方向划圆,“肉要醒三刻,皮要擀见字,汤要滚三回不开花。”
我问她什么叫不开花,她用筷子在锅里敲一下说:“不开花,就是心不散。”
那时候的我觉得她说的是馄饨,也是人。
夜里有时候下雨,屋檐滴水,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床被窝里,我在中间,我妈给我讲她跟我爸怎么认识的,她说:“他在河边打了个喷嚏,我递给他一张手绢,他借此说我手小。”
我看看她的手,指节上有轻薄的茧,掌心有一颗小痣,挨着手腕的位置有一个月牙形的白印,是小时候摔了碗被烫到落下的。
她说那是命给她的印,提醒她没事不要端太满。
后来我知道,人的手掌上,总有命给你的印。
我八岁那年,春天来得晚,雨水多,河里有时候浮起青苔,码头上滑,我爸说人容易摔,他就加倍小心。
那天我妈去集市买骨架和小鲫鱼,准备第二天换个鲜法子,说“汤里有一点鱼,就有了家”。
我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个男人拦了,他笑眯眯地说:“小朋友,想不想吃糖,叔叔带你去买,给你带回去给妈,糖有两斤。”
我当时捏着一个用手绢包的橡皮筋,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他,他个子不高,脚下的鞋尖翘得厉害,他嘴里有股薄荷的味儿。
我说我不去,他说:“你妈让我带你回去,她忙。”他说这话很自然,像真的。
他拉住我的手,上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河埠头,我妈正在对着晨光晾面,她抬起手的时候,抹了一下额头,指尖的水在阳光下亮了一下。
我以为我马上就能回家,带着糖敲一敲灶台叫她名字,我以为她一转身就会见到我。
车开了,爬过堤坝,出了城,风从车窗缝里跑进来,带着泥味。
我心里有一点害怕,我说想尿尿,男人停了车,带我去路边,他回头瞟了一眼我,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紧。
那闪过去的东西像河里突然露出的鱼背,划破了我把世界当作一张完整桌布的平静。
那之后的几天,我换了两辆车,过了好几座桥,桥下的水都不是一条熟悉的河。
我记住的是他给我吃的糖是陈的,咬起来像打湿了又晒干的纸。
我记住的是夜里他让另一个女人抱着我坐火车,火车的玻璃上起了雾,我用手指写我的名字,又被擦掉。
我记住的是有一次快要到一个什么地方,他把我的小书包丢了,说:“过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在梦里用尽力气去追一个蓝格子书包,书包上系着我妈帮我扎的红绳,红绳头上两个结被风吹得打纹。
我追不上。
那一年春天,我失去的不只是一个书包。
第2章 山那边的名字
后来我在西南的一座小县城里醒来,空气里有煤烟味,巷子里的路是上坡,一到雨季就有泥水从台阶上流下来。
他们给我起了个新名字,林川。
林是树,川是水,字简凡,不带我原来的影。
他们说:“这以后就是你家。”
男人叫林国平,个子高,眼皮子下垂,眼睛里常常藏着喝酒后的红,他做砖厂的活,脾气像窑火,烧起来就热,灭了就冷。
女人叫林琴,村里都叫她阿琴,声音不高,衣服永远洗得干净,做菜不放太多盐,她笑起来有一颗虎牙,不笑的时候也不吼人。
那年我八岁,她抱着我的时候,手在我背上拍了好久,像拍一块粗粝的木头,想让它慢慢顺。
她问我:“你以前叫啥。”
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拿出一块糖,糖质地比那路上的强,包着纸,上面画的是一条鱼,她说:“你叫啥都行,先吃糖。”
我那时候的舌头已经学会把味道藏起来,糖融化在舌面上,我也不告诉她我叫许野。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梦到我妈手上的那颗小痣,醒来时枕头湿了,阿琴不问,给我换枕巾,晾在窗外,风吹得晾衣杆吱嘎。
我叫她“阿琴”,不叫“妈”。
她也不逼我,她说:“叫啥不重要,肚子里有个盼头就行。”
过了一个月,林国平来了一趟,他带来的袋子里有些腊肉和酒,吃饭时他一杯一杯地往下咽,他说:“男孩子要硬一些,哭什么哭。”
阿琴夹了一块豆腐给我,说:“孩子小,嘴巴要软,给他吃软的,慢慢长大。”
她的眼神往我这边挡了一挡,挡住了那杯酒朝我来的路。
那时候我常常在放学后跑到坝上的小修理铺里看人修东西,修理铺是县里最早的一家,老板姓杜,大家叫他老杜。
老杜手不多话,他焊条往上一点一点黏,火花像夜里的星星,他说:“东西坏了,不是就不能用,有的东西修一修还能用很多年。”
我在那儿学会了用手打锤,学会了拆开风扇再装回去,学会了摸着铁件的温度判断它的脾气。
我也在那儿学会了另一件事。
人有时候是可以修的,有时候又修不了。
我读书读到初中,就有点坐不住,县里的学校里教材上的世界离我的手太远,我的手已经习惯工具的重量,我告诉阿琴说我要去跟老杜学。
阿琴没拦,她给我缝了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工具和一个旧的笔记本,她在扉页上写了四个字:“手有良心。”
她写得歪歪斜斜,但我抚了很久。
后来我跟着老杜跑工地,去砖厂修皮带,去粮站修烘干机,去山里修一台年年坏但村里舍不得换的新式脱粒机。
我们睡过桥洞,也跟人喝过工地旁边的茶水,喝完嘴里发苦,但胃里温。
每年过年,阿琴都会做一碗馄饨,她的馄饨皮买的,买来的皮子边儿干,她用水掸一掸,肉馅也做得干净,但味不是那样的味。
她说:“我也想学你说那种做法,可这边没人做法子,有机会你去外头看看,看看那些好手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一小点光,像一只缓慢振翅的萤火虫。
我那时候已经不梦到我妈那么频繁了,但我吃到馄饨时,心里总会有东西挪动一下,像石头底下的水,悄悄换了个位置。
我在老杜那儿学了五年,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伙伴去沿海打工,说那边机会多,老杜给我装了一个小焊机,说:“人在外头,先把心焊牢。”
上车的时候,阿琴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有她做的干菜,和两双袜子,她把手放在我肩上,轻轻按了一下说:“不管你在哪里,想回就回。”
她这句话像一根软绳,被我系在心里,走到哪儿,绳尾都跟着我。
第3章 味道里的坐标
三年过去,我换了两个工地,做过船厂的焊,修过厂区的蒸汽管,晚上睡在集装箱改的宿舍里,夏天热得像蒸,一个晚上能出几盆汗。
我学会了用手机定位,也学会了在地图上找路,某一天,工地停工,我一个人骑着共享单车在城市的老街晃,路面是青石板,石板的缝里长着一小缕一小缕的草。
那条老街我以前来过一回,跟工友一起,为了吃他念叨了半年的一碗豆花。
这一次,我停在了一个小摊前,摊前挂着一个布幌子,写着三个字:“梅家馄饨”。
“梅”那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口,水面上起了圈圈。
我坐下来,点了一碗荠菜鲜肉,小声跟自己说:“吃碗就走。”
那一碗出来,我舀第一勺的时刻,我就不是我了。
味道像一只手把我从三年、五年、十年里捞起来,放回那间小小的灶间,放回那句口诀里。
我说出“这是妈妈的味道”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好为什么要说。
摊里的女人听到“葱七分,姜水十七下”时抬头的那一瞬,我看到她眼里的震,像被风一推的烛火突然跳了一下。
她姓许吗。
她是我妈吗。
我不敢问,我怕问是把那层薄薄的东西揭开,里面是空的。
我强压着心里的乱,问她:“阿姨,你师傅是哪里人。”
她擦了一下手,说:“我们这边人,河那边的老街,姓许,开过店,后来店没了,就把手艺带出来了。”
我问:“他有几个孩子。”
她不说话了,端着碗的手微微晃了一下,便退到后面去提一桶骨汤。
我坐着,听背后传来的汤滚三回的声音,心里开始冒汗。
我付了钱,她找钱的时候手指尖轻微地一抖,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那道半弧形的白印,像一枚月牙。
我端着那个找回的一堆零钱走出去,阳光贴着墙根往里爬,我走了几步,又听到一个人从后头跑出来喊我:“小伙子,你的零钱多找了两块。”
她把那两块塞回我手里,掌心里有热,我的手却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冻得麻。
我走到拐角停下,靠在墙上,手机又震了一下,这回是一个工友发来一个视频,是某个节目播的“团圆行动”,上面一个中年妇人说她等了十五年,她说:“孩子,你要是看见了,就回家,妈不怪你。”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妈”字,看着它在光里闪。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写着“梅家馄饨”的布幌子,它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一只手在招。
那天晚上,我翻了一夜的手机,我搜“河边许姓馄饨”,搜到了一个很旧的帖子,发帖的人叫“野草一茎”,内容说“寻子许野,八岁时失踪,特征手腕月牙烫痕,母亲许梅,父亲许长河”。
我的手发冷,肩膀上有一阵阵酸。
下面有很多人的回复,有人说看到孩子了,也有人说“别灰心”,有人说“孩子可能改名了”,有人问“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发帖的时间是十五年前,更新停在八年前,最后一行写着“今日又去派出所做了登记,李警官说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
“李警官”的名字像一条细线,横在那上头。
我呼吸了一下,我的鼻尖疼。
我知道自己不能靠在墙角想天明,我需要把乱糟糟的线一点一点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那个摊前,摊子刚支开,女人低头排列碗勺,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抽一口自卷烟,低声说:“梅子,难搞的日子都过去了,你要信,终会有消息。”
我听到“梅子”两个字的时候,腿像被绊了一下,但我装作一个早起吃早点的人,坐下来,点了一碗。
女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端着碗,心里鼓足了勇气,吃到第三个的时候,我放下筷子,轻声说:“阿姨,我……我妈妈也做馄饨,她教我说‘葱七分,姜水十七下’。”
她手里的勺子在锅里顿了一下,她抬头看我,眼里很快压下了一层潮。
她说:“小伙子,你多吃一碗,吃饱了好说话。”
她给我多下了五个馄饨,而我嘴一次次开合,没吐出那个我压在舌头下十五年的字。
我吃完,走到旁边的一个台阶上坐下,想到那个帖子里最后的日期,想到“李警官”,我掏出手机,打了114查询,问那个派出所,还在不在。
我走了过去,派出所的门槛很低,里面的墙上贴着“反拐宣传”。
一个三十出头的民警接待我,他胸牌上写着“李泽”。
我说出我的事,他沉了一下,说:“你等一下。”
他翻出一叠厚厚的资料,一页一页找,翻到一页的时候停下,用手指点了一下,说:“这个是十五年前的。”
他抬起头,尽量温和地说:“做个血样吧,我们上报平台,匹配到,会通知你。”
他又问我:“你现在叫什么。”
我说:“林川。”
他说:“你小时候叫什么,你记得吗。”
我觉得自己像站在两个名字的交界,脚掌两边都压着石头,我说:“应该叫许野。”
他说:“记得就好,等。”
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更高,我站在树下,看树影在地上的斑驳像被风掀起又压下的布。
我给阿琴打了个电话,她那头在炒菜,油锅咕嘟,她一边用肩膀夹着电话一边问我:“川,吃了没。”
我吸一口气,说:“妈,我……我可能找到我以前的家了。”
电话那头停了一秒,然后她很小声地说:“哦。”
油锅里爆了一声,她赶紧关小火,回过来,声音里带了点急,“你慢慢说,不着急,甭管答案是啥,妈都在。”
那刻我才把一直憋着的泪,从胸口一点一点挪到嗓子口,又忍回去。
我说:“我先去查清楚。”
她说:“去,妈不拦你,你要是找到了亲妈,记得好好叫一声。”
她这话轻轻的,像在我额头上抚了一下。
我挂了电话,坐在派出所外面的小台阶上,我看着对面的墙,墙上的标语写着“让每个流失的孩子回家”。
风把旗帜吹动,旗声和我胃里的空响混在一起,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坐标。
第4章 石头上的名字
等待是细水滴石。
我把血样留了,走出派出所,整个人像被人掏空了一部分,又被塞回去一半,剩下的空处在风里晃。
我又去那个馄饨摊前吃了三天,第三天中午,摊边来了两个人,一个个子矮一点的穿着志愿者的红马甲,胸前别着一个牌子,写着“寻亲志愿者 小赵”。
他站在摊前跟许梅打招呼,说:“梅姐,今天又有两位要登记寻人,我们下午帮他们做照片处理。”
他目光瞄到我,笑了说:“小兄弟,你是新面孔。”
我点头。
他眼睛有点快,看人像是在翻一个小本子,他递过来一张名片说:“我们有微信群,有线索可以一起交流。”
我接过名片,上面的字印得淡,但那枚红色的印章很扎眼。
那天晚上,寻亲群里,志愿者们在讨论一个孩子的眼角痣是不是特征,又有人转发了一个媒体报道。
文字里有很多陌生的名字,我读到一个熟的“许梅”,群里有人说“许梅家的摊最近生意好了,媒体拍过她,她还是那样,做着做着就抬头望路口”。
我合上屏幕,把脸埋在枕头里,窗外有人关门,门声把一层安静敲碎又慢慢复原。
第四天,我接到李泽的电话,他在那头控制着语气的平缓,说:“初步比对,有可能,但需要你母亲这边也采样核验。”
“你母亲”,这三个字被他放得很轻。
我说好,手心立刻冒了汗。
下午,我绕着老街转了半个圈,走到那个摊前,许梅正低头和面,她抬眼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下手。
我在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我说:“阿姨,有个事。”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派出所那边,让您也去做一个检测。”
她的手停在了面上,她抬头看我,那眼神里有一个又一个岁月叠上去的影子,她没有问太多,直直地说:“你等我收摊,咱一起去。”
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她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钥匙链,金属片上刻着“野”,那“野”字被摸得发亮。
我呼吸乱了一下。
我们在派出所的走廊里等,白墙上挂着宣传画,画上的孩子笑得很红,嘴角干净。
许梅坐在我旁边,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巾,纸巾被她捏成一条细细的绳,绳的两头卷成两个小圈。
她看着对面墙上的钟,一秒一秒地走,她的眼里偶尔闪过一点光,像鼓起又被浪打平的水。
采样很快,只是抽一点血。
李泽送我们出去的时候,低声说:“消息出来快则三天,慢则一周。”
许梅点头,说了声“谢谢”。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她停下,转过来,放低声音说:“孩子,不管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着急。”
她说“孩子”的时候,眼里就没撑住,水从眼里掉下来,顺着脸颊,滴到她围裙的角。
我把头扭过去,盯着门外一个人提着两个西瓜从我面前过去,西瓜的皮上有泥巴,一条条水痕。
回去的路上,我们不说话,走到一个拐角处,许梅忽然停了,她抬手在脸上擦了一下,问我:“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我点头,“嗯”。
她又问:“有工作吗,吃得习惯吗,晚上睡得着吗。”
她一连串问,我每一个都用“嗯”答,她笑了一下,说:“我问这些,像个絮叨的人。”
我说:“不絮叨。”
她说:“那你有空,常来吃馄饨。”
我说:“好。”
我们就这样慢慢往回走,风把树叶吹出一层层响,脚下的影子被夕阳拉长。
那几天我像在两岸间摆的木桥上走,一边是老街的馄饨摊,一边是工地的生活,阿琴的电话时不时响起,她说:“川,别忙到忘吃饭。”
我说:“好。”
第五天,李泽打电话来,让我们去一趟所里。
那天我出门的时候踢到一个石头,石头滚两下停了,我低头看,石头上被人用笔写过字,早被雨水洗淡,看不清了。
我脚下踩着这个我们常说的“石头上的名字”,又觉得,那真叫名字的,是放在心里那块不动的东西。
第5章 两个妈一碗汤
李泽把两份报告并排放在桌上,黑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地排着数字和标注。
他抬头看我们,先看我,又看许梅,点了一下头说:“母子关系,符合。”
那几个字像是从一个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砸开了我胸口里那块硬的东西,里面全是软的,是水。
许梅摁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发出声音,她肩膀上像被谁一下按了下,又一下,再一下。
我站起来,想伸手,手抬到半空,不知道要放在哪儿。
李泽拿出一盒纸巾,递给我,我才接过来,抽出一张,又递给许梅。
她哭得一点都不响,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像一个被拖延太久的雨季,终于来了。
她抬头看我,声音在抖:“野……野,我叫你一声。”
我以为我练了十五年的忍,现在应该学会了,但我在她叫我名字的时候,胸口像被谁一拳轻轻捶了一下,掰开了一道缝。
我说:“妈。”
这个“妈”字在我喉咙里出的时候,像一粒石子在水里叮的一声碰到另一粒。
许梅伸手把我的手握住,她的手掌还是那样暖,掌心的那颗小痣还是在那儿,靠近手腕的那道月牙也是一样,只是颜色淡了。
她的掌纹比我记得的更深,一条一条往下延,像干涸了又起立的小溪。
李泽走开了一下,给我们留了空间,他在隔间里倒了一杯水,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槐树。
我和许梅在那间屋里坐了很久,彼此话都不多,我们的很多话都藏在看过去的眼睛里。
许梅说:“你爸……你爸没等到今天。”
她说这句话时候,手抖了一下,“他那年冬天去外地找你,听人说在某个火车站见过,说一个孩子跟你像,他就去找,没找到,回来时感染了风寒,后来……”她顿了一下,“后来身体就垮了。”
我把唇轻轻咬了一下,牙齿上有一丝铁味,我知道那是我咬破了自己的心。
许梅看着我,眼神里有悔也有力,她说:“我再没改嫁,我本来开过一家小店,后来关了,就在这儿摆了摊,一边做,一边等,一边寻。”
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边角磨得发毛,里面夾着一些剪下来的报纸和照片,有的照片已经发黄,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露出两颗门牙缺着边。
那是我。
我指尖抖了一下,沿着照片上的脸圈了一圈,心里那个十五年未散的雾气,被一阵风卷起一角,露出里面还亮着的灯。
走出派出所,许梅说:“回去吧,回家吃碗馄饨。”
回到摊子的后面,是她借的一个小房子,桌子上摆着几盆洗净的菜,窗台上有一盆快要开的栀子。
她把围裙系好,说:“你坐着。”
我说:“我来帮忙。”
她笑了一下,说:“那你去洗一下手,洗干净了再摸面。”
我学着十五年前的样子站在她旁边,她和面的时候,我就扯下一小块皮试着擀,擀到能透字的时候,我抬头看她,她点一下头。
她说:“葱放七分。”
我说:“姜水十七下。”
我们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找回共同的语言,像两个人在一条河两岸,向对岸抛绳,一次一次抛过去,不断试出一个正好的力度。
那晚我们吃了三碗馄饨,我吃了两碗,许梅吃了一碗,吃着吃着她眼眶又红,我说:“不哭了。”
她说:“不哭了,怕汤里太咸。”
我说:“我有个妈。”
她说:“我有个儿。”
我把手机递给她,给她看阿琴的照片,她看了很久,她说:“她照顾你这么多年,她是好人。”
我说:“是,我叫她妈。”
她点头静了一下,慢慢说:“你也带她来,坐这儿,吃碗馄饨。”
她说得很认真,像在说一件工序。
两天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琴,她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处理油锅里突然窜起来的火。
她说:“我想见见她。”
我就去给她买了车票,车在第二天一早,阿琴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下车,鞋上沾了点泥,她看见我,眼睛里先是放了一点光,随后又把那点光收敛起来,她笑说:“瘦了。”
我带她到摊前的时候,许梅正在和面,她抬头一见阿琴,身体轻轻一震,然后围裙上的手下意识地揩了一下。
她站直,走出来,伸手,阿琴也伸手,两个女人的手握在一起,谁也没有使劲,手心紧紧抵在一起,像一碗盛得满满的汤,互相扶着不要洒。
许梅说:“谢谢你。”
阿琴说:“不谢,不谢,他也给我活了一场。”
他们坐下来,许梅亲自下了两碗馄饨,一碗放在阿琴面前,一碗放在我面前,她自己也坐下,端起碗,在碗边上放了一只瓷匙。
阿琴尝了一口,含进嘴里,慢慢咽下去,她的眼睛立刻热了,她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说:“真好吃。”
许梅笑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也会做吧。”
阿琴摆摆手,“不会,我做菜马马虎虎。”
她忽然又说:“我这个人,运气不多,唯独这件事,我运气算好,留住一条命。”
她说着,眼神落在我的脸上,像落在她家屋外那棵老柿子树上,年年都结,年年都被风吹,风吹过她就拿绳子吊起来,慢慢晒,晒成柿饼,给我们冬天蘸着热水吃。
许梅把一个小碗放在我们中间,里面是炸油渣,她说:“你小时候喜欢这个。”
我拿了一小块,咬在嘴里,油香从齿缝里溢出来,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谈我换了几个工地,谈许梅这些年做馄饨,谈阿琴家的新屋子,窗户朝东,早晨光打在她家墙上像铺了金纸。
谈到最后,许梅看着阿琴,说:“孩子他爸那件事,法院给的说法是意外,我没怪谁,我怪自己看得不够紧。”
阿琴忙摇头,“别这么说,这事怪恶人,我……我以前也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那时候,只想有个孩子。”
沉默压下来,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责备的话,责备在这桌子上没有余地。
最后我们端起碗一起喝了口汤,谁也没把碗放得太重。
第6章 人情与法律
许野被拐案的案卷,被李泽从铁柜里拖出来,纸张边缘发黄,上面盖着旧的红印。
志愿者们也开始帮忙倒腾线索,老杜知道了,也从西南那边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烟焦味,他说:“找到了就好,别怕。”
李泽根据当年的描述走访了老街的几个老邻居,找到一个曾经摆过烟摊的老头,老头说:“那时候我在门口看着,看到一个鞋尖翘的男人牵个小娃,说是去买糖。”
那句“鞋尖翘的男人”,像一把钉子,又钉了一次。
几天后,李泽通知我去做笔录,他把当年我们住的弄堂地图摆在我面前,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最后按住一个点说:“他当时可能也在这里蹲点。”
再过了一个星期,跨省的警情会合,有个被捕的购婴案指向了一个中间人名字,这个名字在我们的案卷上也出现过。
通知阿琴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她说:“国平说他不是买,他说有人把孩子放在他门口。”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碎裂感,像一个多年不动的盘子上裂开一条细纹,只有把它放在光下才能看见。
我说:“妈,您去一趟派出所吧。”
她去了,回来后她给我回电话,声音发哑,“那年,他带回来,说是亲戚家的,寄养几天,后来就没有人来认领,我问了两次,他吼我,说‘天下那么多孩子’,我就不敢问了。”
这件事从一边的口子顺到另一边,总算露出全貌,法律也从这边开口。
林国平被带走,以“收买被拐卖的儿童罪”立案,虽然年头久远,虽然他有抚养事实,但法律的尺度不能因为时间而擦掉痕。
阿琴坐在派出所外的小长凳上,手握着她的手绢,手绢被她捏得变形,她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也闪过一种苦涩的松。
她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不该不问,我更不该默认。”
我蹲下来跟她平齐,看着她说:“妈,谁都逃不过自己的账,清了就清了。”
她点点头,眼里的水终于落下来,落在她膝上的布包上,晕出一小块颜色。
许梅在旁边,她没有看阿琴的眼,她看着街口来来往往的人,眼神很深又很浅,她说:“法是法,人是人,我们都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几个星期后,法院开庭,林国平出庭。
他低着头,整个人像瘪了气的口袋,声音很小,说:“我错了,我那时候想要孩子,心糊了,没想那么多。”
我坐在旁听席上,手指死死地扣着椅子的边,胸口像压了块石,呼吸浅浅。
法庭上,法官念案情,公诉人出示证据,辩护律师提及他的抚养事实,法官敲锤,判处他缓刑,责令每年参加一次反拐宣传,赔礼道歉。
我知道有的人会说轻了,也有人说,十几年的抚养,不是没有感情,这样的判是考量过多个维度的。
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个曾经给我出过学费,也曾打过我屁股的人,在法律面前低头。
散庭的时候,我走到他跟前,他不敢看我,他说:“我……我知道我无脸见你。”
我说:“你知道就好。”
他点点头,“你妈……琴,她好人。”
我说:“是。”
他说:“你去吧。”
他走的时候步子有点浮,像在一条摇晃的桥上,我忽然想到,桥的这头和那头,都是人,桥是法,只有踏在桥上,我们才不至于掉下去。
新闻媒体来采访,他们写了“十五年寻亲”的报道,网上有人骂,也有人说“宽容”,我不去看那些,我去摊边帮许梅擀皮。
志愿者小赵说:“你要不要来做志愿者,我们一起去发单,去医院采样。”
我点头,说:“行。”
我看见一批一批的父母来,手里拿着孩子的照片,照片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家的故事,那些故事像风里晾着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第7章 手艺与明天
我开始在许梅的摊上搭把手,从挑肉开始,学会辨别哪个部位的肉做馅更合适,学会把姜切到多细不会抢了葱的香。
我们把做法一点一点写下来,不是为了神秘,而是为了标准,让手艺留得久。
李泽介绍了食品检验所的人,帮我们做了一次汤底的检测,看看微生物指标,许梅听说要检测,紧张得晚上没睡好,我安慰她,“这是好事。”
我们买了一台小冰箱,用来放荠菜和肉,冰箱的温度调到合适,不冻硬但保鲜,我在冰箱门上贴了一个表,写着“什么时候入,什么时候出”,许梅看了看笑,我说:“搞得像工地。”
她说:“你是技术人嘛。”
我又去找了一个小工坊,订了一批坚实点的碗和勺,碗底印上“葱七分姜十七”,印上那句我们家的话,许梅摸着那几个字,眼睛亮亮的。
渐渐地,我们开的那个摊,成了一个起点。
人来得多了,我们把摊搬进了隔壁租的一个店面里,门头上写着“野梅馄饨”,名字是我和她一起定的,我笑说:“像人的名字。”
我们也做了一个小小的公益活动,每天出十碗免费的馄饨给附近的老人和环卫工,许梅说:“手艺要带着良心,吃一口热的,是一份好意。”
阿琴来住了两个月,她在店里帮着洗菜,三个人之间的默契慢慢搬出一些新的位置,我叫她“妈”,转头叫许梅“妈”,她们一开始都不太会回,应声总接不住,后来慢慢习惯了。
阿琴说:“我以前也做过点小生意,卖过烤地瓜,冬天手冻得红紫红紫的。”
许梅看她手上的茧,说:“都是一双手,我能做的你也能做,你做的我也能做。”
我在后厨装了一套抽烟系统,用的工地上淘来的旧风机,清洗后装上,油烟不再满屋子荡,阿琴站在下面吹了一会儿风,笑眯眼说:“你这孩子,手有用。”
我也开始做视频,拍如何和馅,如何“醒肉”,如何把皮擀薄,我在视频前面说:“葱放七分,姜水十七下。”
有一天,一个网友在下面留言,说他在新疆的一个小城里看到了这个视频,他爸也这么说过,他说想起来一个老旧的味道。
我把这个评论转给志愿者小赵,他说:“你看,技术不是冷的,它可以热。”
我们店里贴了一张寻亲墙,大家把要寻人的照片贴上去,有时有人来看,看到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和另一个孩子像,哭一阵,笑一阵,我们送一碗馄饨,让他坐下,热气熏着眼睛,眼泪也像热给蒸发了。
后来有电视台来拍我们,也拍我和两个妈,记者问:“你们怎样相处。”
阿琴说:“就像三个人炖汤,有人放盐,有人看火,有人盛出来,我们各干各的。”
许梅在旁边笑,她说:“这孩子有两碗汤,喝得完。”
记者又问我:“你现在怎么看买孩子的人。”
我说:“每个案件都有具体的情况,但所有借口都不能去遮一只哭过的心,该受到法律处罚的必须受,心里的那一课也不能不补。”
有人问我改不改名字,我说:“我还叫林川,也叫许野。”
有的人听了说两头不得罪,我笑笑说:“我不是为了不得罪谁,每个字都和一个时期绑着,我不切哪一个。”
老杜有一次来城里,他坐在我们的店里,吃了一碗馄饨,把汤喝干了,他抬头看我,说:“你把两个手艺都学了,一个是铁,一个是面。”
他抽一口烟,又说:“还有一个手艺,是做人。”
我点点头,我看他的手,他的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掉的黑,黑像一种荣耀。
那年冬天,我们做了一件小事,我们把“姜水十七下”的水弄成一个标准杯,一杯就是十七掸,许梅看着说:“以后我要教徒弟,就容易了。”
我说:“这是传承。”
她看着我,摇摇头,说:“这是良心。”
第8章 灯火可亲
第二年的冬天,我和许梅一起回了一趟西南,去看阿琴。
县城的风还是带着煤烟味,街边小摊的围裙上油花像一个个小小的地图,指向哪一个过日子的手。
阿琴在院子里晒棉被,见我和许梅,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赶紧把被子翻个面,拍了两下说:“晒一晒,晚上不冷。”
她带我们去看那台村里老掉牙的脱粒机,说:“野,你看看能不能修修,过几天就要用。”
我把机盖打开,一看里面的皮带已经裂了,齿轮上全是灰,我回去拿了工具箱,半天工夫,机器就又响了。
声音“哒哒哒”,像一只脚步急促的小鹿,绕着院子跑。
邻居们围上来,拍我肩,说:“这小子厉害。”
我笑,说:“凑合。”
傍晚,我们在院子里生了一个小炉子,吃火锅,阿琴把她晒的柿饼拿出来,许梅在一边把菠菜洗了三遍我才放到锅里,她说:“叶子要干净。”
吃到一半,阿琴忽然拿出一本账本,她说:“店里的钱,你们算算,我不会。”
我说:“妈,这些算我。”
她说:“那也要我看着,你们两个也不要为钱争,我这个人看着,心安。”
许梅笑了,说:“我们不争,钱在明处,人心也在明处。”
那夜我躺在阿琴的屋里,窗外有风,风吹到窗子上,发出“嗒嗒”的响,我翻身,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水渍像一块大陆,边缘不规则,似乎时刻要淹没墙角的灯。
我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李泽发来的消息,他说:“今天又有两个孩子和父母碰上了。”
我打了一个“好”的字,又想起了那天我第一次在摊前说“这是妈妈的味道”的时候,我的舌头上有多颤。
第二天我们去看林国平,他因为配合法律工作,没有被关押,但被要求参加社区的反拐宣传,他站在一个广场上,拿着小喇叭,声音低低地说着自己的事。
有一两个不知内情的人指指点点,我看着他,他看我,眼神里穿过来一个意思:“我知错。”
我点一下头,这一刻不跪不拜,不放不拉,我们在一个恰好的距离站着,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承担。
春天的时候,我们把老街店面的门头换了新的,字仍旧是那四个字,但颜色更深一点,木板边给处理了一个斜角,看起来既旧又新。
许梅说:“不怕变,不怕旧,我们怕没良心。”
我笑说:“妈,你这辈子怕什么。”她想了想,说:“怕孩子饿。”
阿琴来帮忙的时候,跟客人聊天,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大家笑,她说我偷拿过她的白糖去喂蚂蚁,许梅在旁边插嘴说:“他小时候也偷过我刚炸好的油渣。”
两个“我小时候”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线绕成一根绳。
我把那根绳子挂在墙上,旁边贴了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写着:“灯火可亲。”
这四个字是老杜教我的,他说:“人活一世,谁能保证自己不糊涂,关键是夜里你要有一盏灯。”
那盏灯不是光,它是温。
每年的清明,我们去给许长河扫墓,坟头的草年年要除,花年年要换,许梅在墓前放两个馄饨,她说:“河,你看,孩子回来了。”
阿琴站在一边,看着,眼里有一路走来所有的风。
我蹲下,摸了摸土,土是暖的,手心又粘了一点泥,我忽然觉得,人和土地之间的亲,是怎么也挥不掉的。
店里越来越忙,我也开始教两个年轻人和面、醒肉,其中一个叫小范,来自外省,他说:“师傅,我学会这个,回去想给我妈做。”
我拍他肩膀,说:“好,回去的时候,记得告诉你妈,葱七分,姜十七下。”
他笑了,笑出一口白牙,眼睛闪得像玻璃擦过之后的窗。
有时候晚上收摊得晚,街上灯一盏一盏灭,最后只剩我们门口这盏,我关门前,总要回头看一眼,像对谁说晚安。
我知道我的两条路不会完整合到一起,他们在某个地方并行。
阿琴在西南,许梅在江南,我在两地之间摆着,像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人活一世,没有哪一碗汤是轻松入口的,总有一点辣,一点咸,一点烫,喝下去,胃里才有味道。
我又端起一碗刚出锅的馄饨,给许梅,给阿琴,给自己。
我们碰了一下瓷碗,瓷音清亮,像十五年之后的一个春天。
我想起第一次在那条老街的风里,我端着一碗馄饨,愣住的那一刻。
那一刻把我十五年的路从冬夜带回了灶火,那一刻把我的名字从丢失拿回了手心,那一刻,我在一碗汤里找到了两盏灯。
来源:手工坊体验匠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