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浑浊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尖,顾青岩费力地睁开眼,天花板是斑驳的灰白色,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在头顶那根孤零零的灯绳上盘旋。他想动一下,却发现四肢像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浑浊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尖,顾青岩费力地睁开眼,天花板是斑驳的灰白色,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在头顶那根孤零零的灯绳上盘旋。他想动一下,却发现四肢像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我不是……死了吗?】
记忆的最后,是心电监护仪那刺耳而连贯的蜂鸣。他在儿女例行公事般的哭声中,带着满身的遗憾和孤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活了七十八岁,风光过,落魄过,最终却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寡老人,死在冰冷的病床上。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苏晚萤。
那个住在隔壁,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姑娘。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么混账,如果他早点开窍,如果……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青岩,醒了没?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给你爹打下手去!”
一道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透墙壁,带着浓浓的关切和一丝嗔怪。
顾青岩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球瞬间瞪大。这个声音……是妈!他妈不是三十年前就因为积劳成疾……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不是医院,更不是他晚年那个空旷冷清的房子。土坯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大众电影》海报,海报上的刘晓庆年轻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墙角立着一个掉漆的木头柜子,上面摆着一个搪瓷脸盆,印着红色的“喜”字。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洒在水泥地上。
一切的景象,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被强行打捞出来的、已经褪色的旧照片。
这是……他家的老屋。
顾青ayan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骨节分明的手,掌心有薄薄的茧,充满了力量,而不是那双布满老年斑、皮肤松弛的鸡皮爪子。
他掀开身上那床打了补丁的薄被,连滚带爬地扑到柜子前,拿起那面边缘生锈的小圆镜。
镜子里的人,黑发浓密,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桀骜不驯,皮肤是常年在田里暴晒的古铜色。虽然因为宿醉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张脸,分明是他十八岁时的模样。
“我……回来了?”顾青岩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那声音像是山间的清泉,叮咚一声,就敲在了顾青岩的心尖上。
“婶儿,我爸让我问问,顾叔今天还去河滩地那边吗?天气预报说今明有大雨,怕是要提前收了。”
是她!是苏晚萤!
顾青ayan几乎是扑到了窗边,拨开挂着的竹帘,小心翼翼地向外看去。
院子外的篱笆墙边,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姑娘正和自己的母亲说着话。她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辫梢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下,她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清澈得像秋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正是十八岁的苏晚萤,美好得像一幅画。
顾青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是这个姑娘,因为他当年的混账,被他气得远嫁他乡,后来听说丈夫是个酒鬼赌徒,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不到四十岁就郁郁而终。
而他,醒悟得太晚,后半生都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老天爷……你真的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他贪婪地看着苏晚萤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他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哎,你叔那倔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王秀兰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他说那片玉米还没熟透,非要再等两天,谁劝都不听。晚萤啊,还是你爸想得周到。”
苏晚萤抿着嘴笑了笑,露出了那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爸也是瞎操心。那我先回去了,婶儿。”
“好,慢点啊。”
看着苏晚萤转身离去,顾青岩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天气预报……大雨……河滩地……
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他想起来了!就是这场雨!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大雨,而是接连三天的特大暴雨!上游水库紧急泄洪,他们清河镇下游的河滩地被淹得一干二净,所有没来得及收的庄稼全都泡了汤。
他们家就因为父亲的固执,损失惨重,欠了一屁股债。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境急转直下,母亲为了还债日夜操劳,身体才垮掉的。而苏晚押的父亲因为提前收了庄稼,成了村里少数没遭灾的人家,却也因此被一些红了眼的村民排挤,说他自私,知道消息不通知大家。
【不行,必须阻止这一切!】
顾青岩再也顾不上震惊和感伤,他猛地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妈!”
王秀兰被他这冒失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这孩子,鬼叫什么!宿醉醒了?”
顾青岩没理会母亲的责备,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门口,正好看到苏晚萤即将拐弯的背影。
“晚萤!等一下!”
苏晚萤闻声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她看着顾青ayan,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知道顾青岩,村里有名的混小子,不爱学习,整天跟一帮人瞎混,昨天还因为喝多了酒被他爸拿着扫帚追了半个村子。
顾青岩跑到她面前,因为跑得太急,气息有些不稳。他看着她清澈又带着点防备的眼睛,心里一痛,放缓了声音:“苏……苏伯伯是不是让你们家今天就去收玉米?”
苏晚萤点了点头,麻花辫轻轻扫过她的肩膀:“是啊,怎么了?”
“你回去告诉你爸,不止你们家,让村里所有在河滩地种了庄稼的,今天都去收了!能收多少收多少!快!”顾青岩的语气急切而坚定。
苏晚萤愣住了,她不明白顾青岩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像平时的吊儿郎当,反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沧桑。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道。
“别问为什么,相信我!”顾青ayan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场雨,会淹掉整个河滩!”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穿透岁月的力量。
苏晚萤被他震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院子里的王秀兰听到了,走过来没好气地拍了顾青岩一巴掌:“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爸早上还听了广播,说是雷阵雨,下不大!别在这儿妖言惑众,吓唬晚萤。”
顾青岩却不理会母亲,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苏晚萤身上:“晚萤,请你一定要告诉你爸,这关系到全村大半年的收成。信我一次!”
【我不能解释我是重生的,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她信不信,苏叔叔信不信,这是第一步。】
苏晚萤看着顾青岩那双满是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心里莫名地一动。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会……告诉俺爸的。”
说完,她便匆匆转身跑了。
顾青岩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最难的一关,是他的父亲,顾建国。
他转过身,对王秀兰说:“妈,我也要去地里,你跟我一起去劝爸,今天必须把玉米收回来!”
王秀兰皱着眉:“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你爸的脾气你不知道?他说不收,谁去了都没用!”
“那也得去!妈,这次你一定要信我!”顾青岩拉起母亲的手,眼神恳切,“要是咱家的玉米都泡了汤,你和爸得辛苦多久才能缓过来?我不想再看到你那么累了。”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王秀兰的心窝。她看着儿子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的模样,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松了口:“行,妈跟你去。不过你爸要是发火,你可别跟他犟。”
“嗯!”
父子俩的冲突在闷热的河滩地上爆发了。
顾建国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固执而勤劳,他有自己的一套耕作经验,最信节气和自己的眼睛。他看着眼前一人多高的玉米,饱满的颗粒还带着一丝青嫩,正是灌浆的关键时候,现在收了,产量至少要减三成。
“胡闹!”顾建过国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老子种了一辈子地,还不如你?就因为广播里一句有雨,就把这青苗子给收了?你败家也不是这么个败法!”
顾青岩压下心头的急躁,耐着性子解释:“爸,不是普通的雨。你想想,往年夏天,广播站什么时候这么频繁地预报过天气?而且是连续预报!这说明气象不寻常!咱们不能赌!”
“赌?老子什么时候赌过!”顾建国吼道,“老子信的是这土地,是这天时!你个小王八蛋,昨天喝马尿喝傻了吧!”
王秀兰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建国,你就听孩子一句劝吧,青岩他……”
“你给我闭嘴!就是你把他给惯的!”顾建国把火气撒到了妻子身上。
顾青岩的拳头瞬间攥紧了。前世,他就是因为父亲的这份固执和对母亲的呵斥,才跟他大吵一架,然后负气离家,错过了回头弥补的机会。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爸的软肋……是妈。】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滚烫的泥地里。
这一下,把顾建国和王秀兰都惊呆了。
“爸,”顾青岩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诚恳和一丝哀求,“我以前混蛋,不听话,让你和妈操碎了心。但今天这事,你信我一次,就一次行不行?”
他指着不远处,苏家的地里,苏晚萤的父亲苏长山已经带着一家人开始掰玉米了。显然,苏晚萤把话带到了,而且她父亲选择了相信。
“爸,你看,苏叔都收了。咱们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我妈想想。这几十亩玉米要是真没了,妈下半年又得没日没夜地去给人做零工,她那腰……还受得了吗?”
顾建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苏家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他愣住了,苏长山是个稳重的人,从不干没把握的事。他会听一个毛头小子的?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尘土沾满了他的膝盖,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神却异常坚定。再看看身边满脸焦急、眼眶泛红的妻子,顾建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个混账儿子,今天说的话,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子上。
他沉默了半晌,把锄头往地里一插,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收!都他娘的给老子收!要是明天不下雨,老子打断你的腿!”**
顾青岩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谢谢爸!”
说完,他一跃而起,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一头扎进了青纱帐里。
顾家和苏家成了河滩地上仅有的两户提前收割的人家。村里其他人路过,都指指点点,笑他们是傻子,被天气预报吓破了胆。顾建国黑着脸不说话,只是闷头干活,把一腔的憋屈和怀疑都化作了力气。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抢收。苏晚萤也和家人在地里忙活,她偶尔会和顾青ayan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然后迅速避开,脸颊微微泛红。顾青岩则回以一个憨厚的微笑,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傍晚时分,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到了晚上,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深夜,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顾青岩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如同天河倒灌般的雨声,心里无比平静。他知道,他赌对了。
第二天,雨没有停。
第三天,雨还在下。
村里的广播开始紧急通知,上游水库水位暴涨,马上就要开闸泄洪,所有住在低洼地带的村民立刻转移。
洪水来得又快又猛,浑黄的浪头吞噬了整个河滩。当雨停之后,村民们回到河边,看到的是一片汪洋,那些没来得及收的庄稼,连根都找不到了。一片哀鸿遍野。
而顾家和苏家的院子里,堆满了金灿灿的玉米。虽然因为没熟透,卖相和产量都差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粮食。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嘲笑顾青岩了。那些之前指指点点的村民,现在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羡慕和一丝懊悔。
顾建国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收成,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他把顾青岩叫到身前,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眼眶发红,只说了一句话:“儿子,你长大了。”
顾青ayan知道,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拐向了另一条轨道。
而真正让他感到欣喜的,是苏晚萤的改变。
那天下午,他正在院子里晾晒玉米,苏晚萤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过来,递到他面前。
“青岩哥,”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你。”
她第一次叫他“哥”,不是那个疏离的“顾青岩”。
顾青岩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碗底传来,一直暖到心里。他看着她微红的耳根,笑着说:“快喝吧,解解暑。”
他没说“不客气”,而是把碗又推了回去。
苏晚萤愣了一下,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神,温柔、沉静,像一口深潭,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你……你不喝?”
“你先喝,你家干的活不比我们少。”顾青ayan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这是一种微妙的拉扯。他没有急于拉近关系,而是在细节处表达着关心,这种不带侵略性的温柔,恰恰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最无法抗拒的。
苏晚萤的脸更红了,她小口地喝了半碗,又把碗递给他:“那你喝。”
顾青岩接过来,毫不介意地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将剩下的半碗一饮而尽。
砰!
苏晚萤感觉自己的心,像那碗底一样,被他轻轻地磕了一下。她慌乱地说了句“我……我拿碗去了”,就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顾青岩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慢慢来,我们还有一辈子。】
洪水之后,村里的气氛很压抑。许多人家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顾青岩知道,仅仅是保住自家的收成还不够,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带着家人,甚至带着苏晚萤一家,彻底摆脱贫困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在脚下的土地里。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城市里的商品需求日益旺盛,尤其是一些“稀罕物”。顾青岩记得清楚,大概就是从86年下半年开始,平菇、香菇这类食用菌,在城里卖出了天价。而他们清河镇的气候和土壤,正适合菌类养殖。
前世,他后来在南方打工时,曾在一家大型食用菌基地干过,对全套的种植技术了如指掌。这简直是老天爷喂到嘴边的饭。
他把想法和父亲顾建国说了。
顾建国刚对儿子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瞬间又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击碎了。
“种蘑菇?你疯了?”顾建国瞪着眼,“那玩意儿是阴沟里长的,娇贵得很,咱们谁会种?再说了,种出来卖给谁去?你别刚立了点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顾青岩知道这事急不来,他平静地说:“爸,技术我会,销路我去找。咱们不能一辈子就守着这几亩地看天吃饭。这次是运气好躲过去了,下次呢?咱们得有自己的产业。”
“产业?说得轻巧!”顾建国完全不信。
顾青岩没有再争辩。他知道,对付父亲这种犟脾气,拿出实际行动比说一万句都有用。
他拿出自己偷偷攒下的几块钱零花钱,去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关于菌类种植的书籍,然后一头扎进了后院的空地上,开始自己搭建简易的菌菇棚。
他用竹子和塑料薄膜搭起骨架,又去山上挖来腐殖土,混合麦麸、石灰,严格按照记忆中的配比制作培养基。他忙得像个陀螺,每天天不亮就起,天黑了还在棚里捣鼓。
苏晚萤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好奇。
有一天傍晚,她看到顾青岩一个人吃力地搬运着一大袋麦麸,便忍不住走了过去。
“青岩哥,我来帮你吧。”
顾青岩回头,看到是她,汗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不用,挺沉的,你歇着。”
“没事,两个人快一点。”苏晚萤说着,已经主动搭了把手。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沉重的袋子,走进那个简陋的棚子里。棚内有些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发酵物的混合气息。
“你……这是在做什么?”苏晚萤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菌包,忍不住问道。
“种蘑菇。”顾青岩一边擦汗,一边解释道,“城里人现在喜欢吃这个,要是种成了,能卖不少钱。”
苏晚萤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家里也很困难,父亲虽然有远见,但毕竟地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考上师范,当一名老师,可家里的条件……
她看着顾青ayan专注的侧脸,他详细地跟她讲解着什么是菌丝,什么是出菇,那些她从未听过的词汇,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描绘着一幅充满希望的蓝图。
不知不觉间,她被他眼中的光芒吸引了。这个曾经的“混小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青岩哥,需要我帮忙吗?我……我有力气。”她鼓起勇气说道。
顾青岩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要彻底改变苏晚萤的命运,就要让她参与进来,让她看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像前世那样,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好啊,”他笑着说,“不过我可没钱给你发工钱。”
苏晚萤的脸一红,连忙摆手:“我不是要工钱!我就是……就是想学学。”
“那好,以后你放了学,就来当我的技术员助理,怎么样?”顾青ayan半开玩笑地说道。
“嗯!”苏晚萤重重地点了点头,辫梢在身后雀跃地跳动。
从那天起,小小的菌菇棚成了他们两人的秘密基地。每天傍晚,苏晚萤都会准时出现。她帮着喷水,记录温湿度,观察菌丝的生长情况。她聪明又细心,很快就成了顾青ayan最得力的助手。
两人在闷热的棚子里,常常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空间狭小,难免会有肢体上的触碰。有时是递工具时不小心碰到的指尖,有时是转身时无意间擦过的肩膀。
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电流一样,让苏晚萤心慌意乱,脸红到耳根。而顾青ayan则始终保持着君子风度,眼神清澈,仿佛一切都只是无心之举。
【她现在还小,心思单纯,不能吓到她。温水煮青蛙,才是上策。我要让她习惯我的存在,依赖我的引导,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把心交给我。】
这种极限的拉扯,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暧昧。没有一句表白,却胜过万语千言。
一个多月后,第一批平菇破包而出,像一朵朵灰色的小伞,长势喜人。
成功了!
顾青岩和苏晚萤看着这番景象,激动地相视一笑。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化作了丰收的喜悦。
顾建国看着棚子里那一簇簇肥厚的平菇,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这……这玩意儿真能吃?”
“不但能吃,还能卖大价钱!”顾青岩自信地说道。
他用自行车驮着第一批采摘的十几斤平菇,去了县城最大的菜市场和几家饭店。
起初,没人认得这是什么东西,都嫌贵。顾青岩不急不躁,他直接在菜市场支起一个小炉子,用清水煮了些蘑菇,免费请人品尝。
那鲜美的味道,是那个年代的普通人从未体验过的。很快,他的摊位前就围满了人。十几斤蘑菇,不到一个小时就销售一空,赚了三十多块钱!
三十多块!在那个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几十块的年代,这简直是一笔巨款!
消息传回村里,整个清河镇都轰动了。
顾建国的腰杆一下子挺直了,见人就说:“我儿子种的蘑菇,城里人都抢着要!”
而村里人看顾青岩的眼神,彻底从敬畏变成了狂热。不少人开始上门,想跟他学技术。
顾青岩知道,光靠自己一家,成不了气候。他要做的,是带领整个村子致富,形成规模效应。这样一来,他不仅能收获人心,还能在未来的市场竞争中占据主动。
他没有藏私,大方地宣布,愿意免费教大家技术,但有一个条件:所有人的蘑菇,必须由他统一收购,统一销售,他从中抽取百分之十的管理费。
这个条件合情合理,村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时间,清河镇家家户户都建起了菌菇棚,掀起了一股“蘑菇热”。顾青岩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一个十八岁的“顾老师”。
苏家自然也加入了进来。苏长山对顾青岩佩服得五体投地,把自家闺女“派”过去当学徒,更是当成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苏晚萤也因为在技术上的领先,成了村里姑娘们请教的对象。她不再是那个羞涩内向的小姑娘,脸上多了自信的光彩,说话也大方了许多。
顾青岩看着她的变化,心中满是欣慰。这才是他的晚萤该有的样子。
事业走上了正轨,但顾青岩并没有忘记苏晚萤的梦想。他发现苏晚萤经常在干完活后,一个人捧着高中的课本温习。
一天晚上,他找到苏晚萤,递给她一套崭新的《高考模拟试题》。
“青岩哥,你这是……”苏晚萤又惊又喜。
“我知道你想当老师,”顾青岩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种蘑菇是咱们的出路,但不是你的全部。你的梦想,不能丢下。”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格外温柔:“晚萤,以后我来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教书育人,好不好?”
这句几乎等同于表白的话,让苏晚萤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心如擂鼓。她捏着那套崭新的试题,指尖都在发烫。
“我……”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顾青岩没有逼她,只是笑了笑:“好好复习,以后咱们村,还得指望你这个苏老师,教出一批大学生呢。”
他转身离开,留下苏晚萤一个人在月光下,抱着那套试题,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1987年。
清河镇的蘑菇产业已经形成了规模,成了远近闻名的“蘑菇之乡”。顾青岩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收购站,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不再是那个混小子,而是全村人尊敬的“顾老板”。
他家也早已还清了债务,盖起了村里第一栋二层小楼。
而苏晚萤,在顾青岩的鼓励和支持下,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师范专科学校。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苏晚E第一个跑来告诉了顾青岩。她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像淬满了星光。
“青岩哥,我考上了!”
顾青岩由衷地为她高兴,他笑着说:“我就知道,我们的苏老师最厉害了。”
分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临走前一晚,顾青岩把苏晚萤约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两人的衣衫。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良久,顾青岩才开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苏晚萤手里,“这里面是生活费和学费,密码……是你的生日。”
他递给她的是一张存折。在这个年代,存折还是个稀罕物。
苏晚萤捏着那个小布包,眼眶一热,摇着头说:“不,青岩哥,我不能要。我爸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你爸准备的是你爸的,这是我给你的。”顾青ayan的语气不容拒绝,“就当是我……提前投资我们未来的苏老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而炙热。
“晚萤,在学校里,别谈恋爱,好吗?”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最担心的话,“等我。等我把事业做大,我就去省城,风风光光地娶你。”
这番直白而霸道的告白,像一颗石子投入苏晚萤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的脸颊滚烫,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人,他宽阔的肩膀,坚毅的眼神,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飞快地在顾青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转身跑了。
顾青岩愣在原地,抚摸着脸颊上残留的、柔软温热的触感,傻傻地笑了起来。
苏晚萤去省城上学后,两人开始了鸿雁传书的日子。一周一封信,从未间断。顾青岩在信里,跟她讲村里的变化,讲蘑菇产业的发展,讲自己的商业计划。苏晚萤则跟他分享大学里的新鲜事,学习的烦恼,对未来的憧憬。
薄薄的信纸,承载着沉甸甸的思念,成了连接两颗心的桥梁。
顾青ayan的事业也越做越大。他不再满足于只做初级的农产品收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他知道,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品牌和深加工才是未来的出路。
他用赚来的第一桶金,在镇上买下了一块地,盖起了厂房,注册了“清河源”这个品牌,开始生产蘑菇罐头和干货。
建厂的过程困难重重,资金、技术、审批,每一个环节都是一道坎。顾建国劝他稳一点,别把步子迈得太大。
但顾青ayan知道,历史的机遇,稍纵即逝。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东奔西走,跑贷款,请技术员,办理各种手续。那段时间,他瘦了十几斤,但眼神却愈发明亮。
当第一批印着“清河源”商标的蘑菇罐头走下生产线时,顾青岩知道,他的商业帝国,已经打下了第一块基石。
他带着自己的产品,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去了广州。他要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为自己的产品找到销路。
在广州的经历,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他一个北方来的乡下小子,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很多大公司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
他没有放弃,就守在那些公司的门口,一遍一遍地递上自己的样品。被人嘲笑,被人驱赶,都是家常便饭。
最艰难的时候,是苏晚萤的信给了他力量。她在信里抄了一首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晚萤,等我。我一定会成功的。】
终于,他的执着打动了一家大型食品出口公司的采购经理。对方在尝过他的蘑菇罐头后,对那独特的鲜香赞不绝口。在得知这背后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带领全村人致富的故事后,更是对他刮目相看。
第一笔出口订单,签下来了。
那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清河镇疯狂的天文数字。
顾青岩带着合同回到家乡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县里的领导都亲自来接见他,把他树立成了青年企业家的典范。
“清河源”的品牌,一炮而红。
工厂的规模不断扩大,为镇上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清河镇的面貌,也因此日新月异。泥泞的小路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一栋栋新楼房拔地而起。
顾青岩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企业家”,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不断地学习,看报纸,研究政策,紧紧抓住时代的脉搏。
他知道,光靠蘑菇是不够的。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房地产。他用手头的资金,在县城,甚至省城的一些当时还很偏僻、但在他记忆中未来会成为核心商业区的地方,买下了大量的土地。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把钱砸在那些荒地上。只有顾青岩自己知道,他埋下的是一颗颗未来的金蛋。
时间来到1989年的夏天,苏晚萤毕业了。
她拒绝了学校分配到城市中学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清河镇。
“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学生在这里,我……爱的人也在这里。”她在回信中这样写道。
她成了清河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当她穿着一身白裙子,站上讲台的那一刻,顾青岩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顾青岩的事业已经非常稳固,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这在当时是绝对的奢侈品——停在了苏晚萤家门口。
他没有带任何贵重的礼物,只是从车上捧下来一大束从山里亲手采摘的野花。
他走到正在院子里备课的苏晚萤面前,单膝跪地。
“晚萤,”他仰头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深情,“我回来了。我来娶你了。嫁给我,好吗?”
苏晚萤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我愿意。”
他们的婚礼,办得异常隆重。整个清河镇的人都来了,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顾建国和王秀兰笑得合不拢嘴,苏长山夫妇也是满脸的骄傲和欣慰。
婚礼上,顾青岩看着身穿红色嫁衣,美得不可方物的苏晚萤,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跨越了两辈子的美梦。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充实。
苏晚萤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事业中,她优秀的教学能力和对学生的爱心,让她很快就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优秀教师。她用顾青ayan捐赠的钱,为学校盖了新的教学楼,添置了电脑,让山里的孩子也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顾青岩则继续在商海中驰骋。他的“清河源”集团,已经发展成为一家集农业、食品加工、房地产于一体的大型企业。他当年在省城买下的那些荒地,如今已经寸土寸金,价值翻了千百倍不止。
他成为了省里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之一,但他始终没有离开清河镇。他把公司的总部就设在这里,为家乡带来了数不清的财富和机会。
当然,生活中也并非一帆风顺。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企业发展中遇到的瓶颈,都曾让他头疼不已。但每一次,只要回到家,看到苏晚萤为他亮着的那盏灯,吃到她亲手做的热饭热菜,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她是他永远的港湾。
有一次,一个在生意场上结识的,从香港来的大老板,在酒桌上看到苏晚萤的照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顾青岩说:“顾总,你这样的身家,怎么还守着一个乡下老婆?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顾青岩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晚上回到家,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苏晚萤听。
苏晚萤正在灯下给他织毛衣,闻言,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青ayan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他柔声说。
“怎么想的?”
“我在想,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明白。我穷尽两辈子,拼了命地去奋斗,不是为了去遇见什么更好的女人。而是为了,能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站在我年少时就爱上的那个姑娘身边,为她遮风挡雨,给她一个配得上她的世界。”
苏晚萤的眼圈红了,她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他。
“青岩,有你,我就拥有了全世界。”
岁月流转,斗转星移。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
顾青ayan和苏晚萤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他们的女儿也即将参加高考。
曾经的清河镇,早已变成了繁华的清河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那条曾经发过洪水的小河,却被治理得清澈见底,沿岸建成了美丽的公园。
顾青岩也早已退居二线,把公司的业务交给了专业的经理人团队。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陪着妻子,过着半隐居的悠闲生活。
这天,是他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
顾青岩没有准备什么盛大的派对,而是开着车,载着苏晚萤,回到了村里的老屋。
老屋被很好地保存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愈发枝繁叶茂。他们当年一起搭建的那个小小的菌菇棚,也被顾青岩保留了下来,成了一个小小的纪念馆。
两人牵着手,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路边,是他们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土地,如今已经建成了现代化的农业大棚。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顾青岩停下了脚步。
“还记得这里吗?”他笑着问。
苏晚萤的脸上泛起红晕,点了点头:“怎么会忘。”
那是他向她许下承诺的地方。
“晚萤,”顾青岩转过身,面对着妻子。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虽然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但那份温婉和恬静,却愈发迷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朴素的戒指。
“当年结婚,条件有限,没给你买个像样的戒指。这个,是我自己设计的,补给你。”
苏晚萤的眼睛湿润了,她伸出手,让他为自己戴上。
“青岩,”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这一切是不是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场梦。”
顾青岩握紧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说:“如果这是梦,那我愿意用我的生生世世,来换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秘密?”苏晚萤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岩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啊,活了两辈子。上辈子,我混账,把你弄丢了,悔恨终生。所以这辈子,我是回来赎罪的,是回来……重新爱你的。”
苏晚萤愣住了,她看着顾青岩无比认真的表情,片刻之后,她也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没有问这是不是真的,也不需要问。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柔声说道:“那上一辈子的我,一定等了你很久,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话,让顾青ayan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瞬间泪流满面。
他紧紧地将妻子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晚萤,我的晚萤。谢谢你,让我这一生,再无遗憾。】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他们相拥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不远处,炊烟袅袅,孩子们放学后的笑闹声随风传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那一年夏天的风,穿过数十年的光阴,再次吹拂而来,依旧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以及,少年与少女初见时,那怦然的心动。
来源:雪地里堆砌小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