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细密的雨丝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珠帘,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愁绪里。灵堂内外,亲戚朋友们的哭声、叹息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送别的哀歌。
母亲的葬礼,是在一个阴雨天里办的。
细密的雨丝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珠帘,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愁绪里。灵堂内外,亲戚朋友们的哭声、叹息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送别的哀歌。
我爸,赵卫国,没有哭。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灵堂门口的一张小马扎上,背影佝偻,像是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他手里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前来吊唁的人们,路过他身边时,都会放轻脚步,拍拍他的肩膀,说上一句“节哀”。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口黑色的棺木,仿佛想用眼神穿透那厚重的木板,再看一眼那个与他纠缠了一辈子的女人。
葬礼的流程繁琐而漫长,我忙得脚不沾地,几次回头,都看到父亲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暮色四合,宾客散尽,我才终于得了空,走到他身边,轻声说:“爸,进屋吧,外面凉。”
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湿冷的寒意。父亲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小航,你说……你妈她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沉默。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那2套四合院,她说给就给你舅了。嘿,好家伙,45年啊,到头来,我老赵家倒像是个外人。”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自嘲。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母亲李秀莲临终前,当着律师和我们所有人的面,立下遗嘱,将她名下那2套位于北京二环内的祖传四合院,全部留给了她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李建军。
消息宣布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舅舅一家更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我爸,当时就愣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失落。
他没有当场发作,甚至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他只是在律师和亲戚们都离开后,一个人在母亲的病床前坐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母亲这个决定,像一把刀,插进了他心里。
“爸,妈也许有她的考虑……”我试图安慰他,但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父亲却像是被我的话勾起了什么开关,他掐灭了烟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遥远的光。
“考虑?她李秀莲这辈子,什么时候给别人留过考虑的余地?”他哼了一声,嘴角却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你还小,不知道。我和你妈这辈子,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来,坐下,爸给你讲讲。”
他拍了拍身边同样冰冷潮湿的石阶,示意我坐下。我知道,他要开始“算账”了。这笔账,他可能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几十年。
02
“我和你妈,是相亲认识的。”父亲的故事,就从这句话开始了。
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赵卫国二十六,李秀莲二十四。在那个年代,这都算是“大龄青年”了。经媒人介绍,两人在一家国营饭店见了面。
我爸说,他当时对我妈的第一印象,就是“俊”,还有点“凶”。俊,是因为我妈年轻时确实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柳叶眉,杏仁眼,皮肤白净,梳着两条油光锃亮的大辫子。凶,则是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给我爸一个好脸色。
“媒人把我们俩夸得天花乱坠,说我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老实可靠,说她是街道的先进个人,勤劳能干。我听着都脸红,她倒好,眼皮都不抬一下,就盯着自己跟前那盘花生米,一颗一颗,吃得嘎嘣脆,好像那花生米跟她有仇似的。”
我爸模仿着我妈当时的样子,惹得我忍不住想笑,却又因为场合不对,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顿饭,基本上就是媒人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爸想找个话题,问她:“秀莲同志,听说你在街道办工作,平时都忙些啥啊?”
我妈头也不抬,回了三个字:“瞎忙活。”
我爸又问:“那你……有什么爱好吗?”
我妈终于抬起头,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瞪着他:“爱好?爱好就是攒钱,行吗?”
一句话,就把我爸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媒人赶紧打圆场,说秀莲同志就是这么个直性子,实在。我爸心里却犯了嘀咕:这哪里是实在,这简直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桩婚事最后还是成了。我爸说,是他犯了犟脾气。他觉得,这姑娘虽然厉害,但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干净劲儿,不像是藏着掖着的人。再说,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怕个女人不成?
而我妈那边,后来我从小姨嘴里听说,是外公外婆觉得我爸工作稳定,为人看着也憨厚,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硬是劝着她点了头。
就这样,两个从一开始就八字不合的人,稀里糊涂地开始准备结婚了。
可想而知,这准备过程,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从买家具到订酒席,两人就没停止过争吵。我爸想买套新潮的组合沙发,我妈非说不实用,不如打两张老式木椅来得结实。我爸想在饭店办得风光一点,我妈坚持就在院子里摆几桌,说饭店的菜又贵又难吃,纯属浪费钱。
每一次争吵,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我妈上手,我爸挨着。
“你别以为她就是轻轻推我一下,”我爸撸起袖子,指着自己胳膊上一块早已淡去的疤痕,“那次为了买个暖水瓶,她抄起旁边一根晾衣杆就朝我抡过来了。嘿,那叫一个准,正中我这儿。我当时火气‘噌’地就上来了,真想……”
“想什么?还手?”我问。
“不,”我爸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无奈,“我就是气得跳着脚骂街。我能骂的话可难听了,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我们那条胡同的邻居,都搬着小板凳出来听,跟听戏似的。可她呢?她就叉着腰,等我骂累了,冷冷地来一句‘骂完了?骂完滚去把暖水瓶买了,就买那个红色的,听见没?’。你说,我能怎么办?只能灰溜溜地去了。”
就这样,在一场又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和街坊邻居的围观中,他们结了婚。所有人都觉得,这俩人肯定过不长久。可谁也没想到,这一过,就是45年。而婚后的战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03
婚后生活的导火索,是一次借钱事件。点燃这根导火索的,是我的小姨,也就是我妈的亲妹妹,李秀云。
那是我出生后不久,大概一岁多的时候。一天下午,小姨哭哭啼啼地找上了门。原来,小姨夫做生意亏了本,急需一笔钱周转,不然就要被告上法庭。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我爸在工厂里当技术员,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十块钱,我妈在街道办,工资更低。两人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攒下了一百多块钱,准备给我攒着,以后上学用。
小姨一开口,就要借一百。
我爸当时正在院子里修理一张吱呀作响的藤椅,听完小姨声泪俱下的哭诉,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工具,进屋就要去拿钱。
“卫国,你干什么去!”我妈的声音像是一道惊雷,从屋里劈了出来。
她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站在门口,一张脸冷若冰霜。
我爸停下脚步,回头说:“秀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能不帮吗?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妈冷笑一声,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赵卫国,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你儿子!他马上就要上托儿所,要交学费,要买吃的穿的,哪一样不要钱?你把钱借出去了,儿子怎么办?喝西北风去吗?”
“钱以后可以再挣,亲戚的难处是眼下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爸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声音高了八度,“再说了,那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忍心?”
“我亲妹妹?”我妈的火气彻底被点燃了,她把怀里的我往旁边的小床上一放,几步冲到我爸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骂,“赵卫国,你少在这儿跟我装大方!我妹妹的难处是难处,你儿子的前途就不是前途了?这一百块钱,是咱们俩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是给儿子的!你要借,行啊,把你那份借出去,我这份,一分钱都别想动!”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爸气得脸都红了,“什么你的我的,结了婚就是一家人,钱放在一起,还分什么彼此?”
“我就是不讲道理!”我妈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今天你要是敢把这钱拿出去,我就……我就跟你没完!”
说着,她竟然真的动起手来,一把推在我爸的胸口。我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这辈子从不还手,只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院子里的争吵声,早就惊动了邻居。小姨站在一旁,看着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她大概也没想到,借个钱会引发一场“家庭战争”。她囁嚅着说了句“姐、姐夫,我……我不要了”,然后连招呼都没打,就捂着脸跑了。
小姨跑了,可家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两人吵得天翻地覆。家里能摔的东西,几乎都摔了个遍。最后,我妈哭着喊出了一句彻底改变了他们后半生的话。
“赵卫国,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窝囊废!行,既然你觉得一家人不用分彼此,那从今天开始,咱们俩就分得清清楚楚!你挣的钱归你,我挣的钱归我!家里的开销,吃穿用度,包括以后养儿子,咱们俩一人一半,AA制!”
“AA制”,这个在当时听起来无比新潮刺耳的词,就这样,像一颗钉子,被我妈狠狠地钉进了这个家的根基里。
我爸当时也气昏了头,怒吼道:“好!AA就AA!谁怕谁!”
一句气话,谁也没想到,竟然成了一辈子的契约。
04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真的实行了“AA制”。
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就成了家里的“结账日”。我妈会拿出一个小本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月的所有开销:买米买面多少钱,水电费多少钱,给我买奶粉、买布料花了多少钱……她会把总数算出来,然后除以二。
“赵卫国,这个月总共开销三十二块六毛八,一人一半,十六块三毛四。我的我已经出了,你的那份,拿来吧。”她会把账本和小算盘往我爸面前一推,公事公办地说道。
我爸每次都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话已经说出口,就拉不下脸反悔。只能从兜里不情不愿地掏出钱,拍在桌子上。
但事情的诡异之处在于,虽然嘴上说着AA制,可实际上,我爸大部分的工资,最后还是流进了我妈的口袋。
我妈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小航要上学了,得存一笔教育基金,这笔钱我们一人一半,你那份先放我这儿,我统一保管。”
“家里要换个大件,买台电视机,咱们得一起攒钱,你那份先给我。”
“人总有生老病死,得存一笔应急的钱,万一谁病了呢?你那份,我帮你存着。”
我爸虽然一百个不乐意,嘴里骂骂咧咧,说她“霸道”、“不讲理”、“简直是周扒皮”,但每次还是会把钱交出去。因为他心里也清楚,李秀莲虽然嘴巴厉害,手也黑,但她确实从来没有乱花过一分钱。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爱买新衣服,爱烫头,爱吃零食。她的每一分钱,都像刀刃一样,花在了最需要的地方。家里的日子,在她的精打细算下,虽然争吵不断,却也过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周围邻居都宽裕一些。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我习惯了父母之间永无休止的争吵,习惯了他们像两个合伙人一样每月对账,也习惯了父亲嘴上抱怨、行动上却从不反抗的“懦弱”。
这种“AA制”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都没有改变。他们就这么吵吵闹Bao、算计着过了一辈子。直到几年前,母亲病了。
先是腿脚不便,后来渐渐卧床不起。得了老年痴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厉害的李秀莲。她会指着床边的我爸,对我complaining:“你看你爸,给我喂个饭都能洒我一身,笨手笨脚的,没一点用!”
糊涂的时候,她会把我爸错认成她早已过世的父亲,拉着他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哭:“爸,我不想嫁给赵卫国,他是个犟驴,我跟他过不到一块儿去……”
每当这时,我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总会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温柔。他会轻轻拍着我妈的手,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好好好,不嫁,咱们不嫁给他。”
父亲承担了照顾母亲的所有责任。喂饭、擦身、端屎端尿,从不假手于人。那个曾经连暖水瓶都懒得买的男人,那个曾经被骂“窝囊废”的男人,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不离不弃。
我们都以为,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再硬的冰也该化了。可谁也没想到,母亲在最后,还是给了父亲,给了我们所有人,最沉重的一击——她把那2套价值不菲的四合院,留给了舅舅。
我爸坐在那冰冷的石阶上,讲完这些陈年旧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航,你说,她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当年要借钱给你小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可都过去四十多年了啊……她把房子给了她娘家人,也行,就当是我赵卫国,欠他们李家的,这辈子,我还清了。也算是……给了他们家一个交代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05
母亲的葬礼,就这么在一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
之后的生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家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和争吵声,变得空前安静。父亲的话更少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把修好了又坏、坏了又修的藤椅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
舅舅一家,因为那2套四合院,对我们家的态度变得异常热情,隔三差五就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我爸,嘘寒问暖。但我爸始终是淡淡的,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波澜不惊。转眼间,过去了两个多月,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按照北方的习俗,这是要给逝去的亲人烧纸钱的日子。
那天吃过晚饭,父亲突然开口:“小航,陪我去给你妈烧点纸。”
“好。”我立刻答应。
父亲站起身,在身上摸索了半天,眉头却皱了起来。“嘿,身上一分钱现金都没有了。”他喃喃自语。这些年,移动支付普及,我们都很少带现金了,父亲更是如此。
“爸,我这儿有。”我说着就要掏手机。
“不用你的。”他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给你妈烧纸的钱,得我亲自出。”
他拿起桌上那张有些年头的银行卡,对我说:“走,陪我去趟银行,取点钱。”
夜色已经降临,街边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ATM机前没什么人,显得格外安静。
父亲走到机器前,熟练地插卡,屏幕亮起,提示他输入密码。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有些迟疑地按下了六个数字。那是母亲的生日。这么多年,家里所有的密码,都是这个。
输完密码,他点了查询余额。
屏幕上的数字跳了出来。
我站在他身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父亲,他盯着那个屏幕,身体僵硬了足足有十几秒。
他那张一直紧绷着、写满悲伤和失落的脸,竟然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他先是无声地咧开了嘴,紧接着,低沉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滚了出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他整个人都靠在ATM机上,笑得浑身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笑着笑着,眼泪却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滚滚而下。
他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哭腔,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那个冰冷的屏幕,笑骂了一句:
“臭老婆子,临了了……还要耍我一下……”
来源:Ace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