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黏稠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小卖部里那台老旧的“骆驼”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的“吱呀”声,规律得如同我左腿里那根钢钉在阴雨天前的预告。空气中混杂着廉价冰棍的甜味、老鼠胶的化学气味,还有柜台上那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散发出的陈年纸张的霉味。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黏稠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小卖部里那台老旧的“骆驼”牌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的“吱呀”声,规律得如同我左腿里那根钢钉在阴雨天前的预告。空气中混杂着廉价冰棍的甜味、老鼠胶的化学气味,还有柜台上那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散发出的陈年纸张的霉味。
我正靠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阳光从门口斜着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明亮的梯形,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舞蹈,像一群无声的精灵。门外,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争抢一根快要融化的红豆冰棍,吵闹声被热浪过滤得有些失真。
这样的午后,我已经过了八年。
八年前,我脱下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带着一条不大灵便的左腿和一笔微薄的退役金,回到了这个长江边上的小镇。镇子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那座逢年过节才会热闹起来的码头,还有那些永远都在家长里短中打发日子的街坊邻居。
我用退役金盘下了街角这家小卖部。不大,也就十几平米,前面卖货,后面一张板床、一个小煤炉,就是我的全部天地。日子像门前那条江水,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日复一日,奔流不息。
每天清晨,我在江上轮船的汽笛声中醒来,拉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把成箱的汽水和零食搬到门口。白天,我坐在柜台后,看着南来北往的镇民,听着他们的闲聊。晚上,我关上店门,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喝两口劣质白酒,揉着隐隐作痛的左腿,然后沉沉睡去。
左腿的伤,是在七九年那场边境冲突中留下的。子弹打穿了我的膝盖骨,军医说,能保住这条腿,已经是奇迹。每到阴雨天,那块骨头就又酸又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爬。那疼痛,总会把我拖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丛林里。
那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腐烂树叶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雨水砸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我的军装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而我背上的人,身体却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喂……放我下来……”她在我耳边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草药的味道,喷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
“闭嘴。”我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脚下的山路湿滑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我的左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全凭着一股意念在往前挪。
“你……你撑不住的……会把我们两个都……都搭进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断断续续。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勒紧了用藤条和皮带做成的简易背带。她的身体很轻,但那重量却像一座山,压在我的信念上。她是军医,是来救我们的人。在我们连队被围困的第三天,她跟着增援部队,冒着炮火冲了进来。然后,为了给一个新兵包扎,一块弹片削进了她的后腰。
血,把她那身干净的白大褂染红了一大片,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罂粟花。
我只记得当时连长下了死命令:“周海,就算你爬,也得把温医生给我背出去!她是咱们连的希望!”
温医生。温晴。我只知道她姓温,晴天的晴。一个和那片阴雨连绵的丛林格格不入的名字。
“喂……”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满是泥污的小脸。是邻居家的虎子。他手里攥着几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毛票,眼巴巴地看着冰柜。
“周叔,来根儿绿豆的。”
我撑着柜台站起来,左腿习惯性地拖了一下。我拉开冰柜门,一股白色的冷气涌了出来,驱散了些许暑热。我拿了根绿豆冰棒递给他。他撕开包装纸,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周叔,”他含糊不清地问,“你这腿,又是那个女军医弄的?”
镇上的孩子,都听过我那个被大人们添油加醋了无数遍的故事。在他们的版本里,我背着一个仙女一样的军医,在枪林弹雨里冲杀了七天七夜。
我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只是重新坐回藤椅,拿起蒲扇,看着虎子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
阳光渐渐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江风吹来,带着一丝水汽的凉意。日子,似乎就会这样一直下去。平淡,安稳,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直到,那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突兀地停在了我的小卖部门口。
吉普车的引擎声,低沉而有力,和镇上那些拖拉机、摩托车的噪音截然不同。它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停在那里,就自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车身很干净,轮胎上却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从远方赶来。
街上的闲人都围了过来,对着这辆稀罕的“铁家伙”指指点点。我坐在柜台后面,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我认得那种车牌,白底红字,是部队里出来的。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司机。他动作麻利,小跑到后门,拉开车门,然后恭敬地站在一旁。
一只纤尘不染的黑色皮鞋,轻轻地踏在了青石板路上。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连衣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带着些许病态的白。她没有看周围的任何人,目光径直穿过人群,落在了我的小卖部,落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吊扇的“吱呀”声,孩子们的吵闹声,街坊的议论声,全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沉静,像一汪深潭,里面盛满了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探寻,有确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八年了。她的模样,变了,又好像没变。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狼狈,多了一份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和温婉。但那双眼睛,和记忆里那个趴在我背上,在弥留之际依旧用冷静的语气指挥我如何处理伤口的女军医,一模一样。
是她。温晴。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藤椅的扶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撞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想站起来,可那条不争气的左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
她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她在我面前站定,隔着一张摆满了杂货的柜台。
“我找周海。”她说。声音比记忆中要柔和一些,但那份清冷和坚定,没有变。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我看到她眼角的细纹,看到她略显苍白的嘴唇,看到她连衣裙领口下,那道若隐若现的、陈旧的疤痕。
我的目光,让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衣领。
“是我。”终于,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像一块被风干了的树皮。
她笑了。那笑容很浅,像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稍纵即逝。但就是这一下,仿佛让整个沉闷的夏日午后,都明亮了起来。
“我总算,找到你了。”她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用的是那种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缸沿还有几处磕碰掉的瓷漆。水是凉白开,放在一个大瓦罐里,是我夏天唯一的消暑饮品。
她接过去,双手捧着,指尖微微泛白。她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小小的店铺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八年的时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那段在丛林里,背负着彼此生死的几天几夜。而那段记忆,太沉重,太血腥,不适合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被轻易地提起。
“你的腿……”她终于开口,目光落在我那条僵直的左腿上。
“老毛病了。”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阴天比天气预报还准。”
“对不起。”她轻声说,眼帘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当年……如果不是为了背我……”
“不关你的事。”我打断了她,“这是命令。再说,当兵的,身上没留点纪念,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上过战场。”
我的语气有些生硬。我不想让她道歉。那不是她的错。在那场战争里,每个人都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她是,我也是。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把搪瓷缸子捧得更紧了些。
“你……过得好吗?”她换了个话题,抬起头,重新看着我。
“好啊。”我指了指满屋子的货,“看得见,摸得着,饿不死,挺好。”
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可能想象过我们重逢的无数种场景,但大概没有哪一种,是在这样一间破旧、杂乱的小卖部里,面对一个瘸了腿、安于现状的退役士兵。
“你呢?”我反问,“看你这样子,应该过得不错。”
我说的是实话。她的穿着,她的气质,还有门口那辆吉普车,都说明她和我,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还好。”她淡淡地说,“战争结束后,我回了原来的军区总院。前年,转业到了地方,现在在省城的医院工作。”
她说的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但我能听出,这平静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番际遇。从一个边防部队的卫生员,到军区总院的医生,再到省城大医院的专家,这中间的路,绝不会像她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那……恭喜你。”我由衷地说。
她值得更好的生活。像她那样的人,本就该待在窗明几净的手术室里,而不是满是泥泞和鲜血的战场上。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归的鸟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我起身,拉亮了那盏昏黄的电灯。灯光下,她的脸色更显苍白。
“你……结婚了吗?”她突然问,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没。一个人自在。”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过了半晌,她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你的抚恤金和伤残补助。”她说,“当年,你背着我冲出重围后,自己也晕了过去。后来部队转移,兵荒马乱的,你的档案出了些差错。上面一直以为你……牺牲了。这笔钱,也就一直没发下来。我找了很多年,才把你的情况核实清楚。”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感觉有些烫手。牺牲?原来在他们的记录里,我早就是个死人了。难怪,这么多年,部队里再没有任何人联系过我。
这算什么?迟到了八年的补偿吗?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荒谬感。我用一条腿的代价,换回了她的命,也换回了我自己的命。可到头来,在那个我曾经为之拼命的集体里,我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名字,一个弄错了的档案。
“周海,”她看出了我的情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我知道,这些钱弥补不了什么。但是,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去碰那个文件袋。我只是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八年的问题。
“那天,我把你背到安全区后,发生了什么?”
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沉静的眼波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她捧着水杯的手,收紧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久到窗外的虫鸣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你把我背到临时救护站,”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当时,你失血过多,加上连续几天的奔波,已经到了极限。你把我放下的那一刻,就倒了下去。”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间小店的墙壁,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
“我当时也快不行了。我的伤口感染得很厉害,一直高烧不退。但我拼命保持着清醒。我告诉他们,你,必须马上抢救。你的腿……还有希望。”
“我记得,我被抬上了一辆卡车。车上全都是伤员,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拼命地在人群里找你,但我找不到。后来,我听一个护士说,你被分流到了另一辆车上,要去后方的野战医院。”
“再后来……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我躺在军区总院的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医生告诉我,我的肾,因为感染,坏死了一个。那块弹片,离我的脊椎神经,只有不到一公分。”
她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遭遇。但我能想象,那半个月里,她经历了怎样的生死考验。
“我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她顿了顿,喝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水,“我去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档案。但是,没有你的消息。有人说,你所在的那个批次的伤员,在转移途中,遭遇了敌人的空袭……车,被炸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信。”她说,语气里透着一股固执,“我不信你就这么没了。一个能背着我,在丛林里走三天三夜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没了。”
“我一直在找。从部队,到地方。我托了无数的关系,跑了无数的部门。他们都劝我放弃。他们说,战争年代,生死无常,一个普通士兵,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两个月前,我遇到了我们当年的老连长。他转业后,分到了我们省的民政系统。他记得你。他说,他当年亲眼看到你被抬上了救护车。在他的帮助下,我们重新核对了当年的伤员名单,一笔一笔地查,一个一个地对。最后,在一个被错误归档的‘阵亡’名单里,我们找到了你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有了答案。那些我曾经在深夜里反复咀嚼的、关于被遗忘的孤独和不甘,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着落。
我不是被遗忘了。只是,被弄丢了。
而她,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把我从那个冰冷的、错误的名单里,找了回来。
我看着她,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庞,和那双因为坚持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突然觉得,那个牛皮纸袋里的钱,一点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愿意花八年的时间,来寻找一个叫周海的普通士兵。
“谢谢你。”我说。这两个字,很轻,但却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她摇了摇头,眼圈有些红。“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周海,你救了我的命。”
“我们,是扯平了。”我笑了笑,把那个文件袋,推回到她面前,“这个,你拿回去吧。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这些。”
“不行!”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决,“这是规定,也是……我的心意。你必须收下。”
我们僵持着。就像多年前,在丛林里,她让我放下她,而我执意要背着她一样。我们都是固执的人。
“这样吧,”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换了一种方式,“这笔钱,算我借你的。我用它,入股你的这家小卖部,怎么样?”
“入股?”我被她这个新奇的词搞得一愣。
“对,入股。”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这家店,地理位置不错,客流量也稳定,很有发展潜力。就是……经营方式太单一了点。我们可以扩大规模,增加一些新的商品,比如……书报,文具,还有一些……嗯,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我这间小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兴奋”的光彩。仿佛她不是一个省城大医院的医生,而是一个准备大展拳脚的女企业家。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八年的隔阂和疏离,仿佛在这一刻,被她这个有些荒唐的提议,轻易地击碎了。
“那……分红怎么算?”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五五分。”她立刻回答,“你出场地和人力,我出资金和……点子。很公平。”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知道,她只是想用一种我能够接受的方式,来帮助我。
我点了点头,说:“好。成交。”
第二天,温晴没有走。
她让那个年轻的司机先开车回省城,自己则在镇上唯一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然后,她就真的像一个合伙人一样,开始对我的小卖部进行“考察”和“改造”。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扫除。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头巾,把头发包起来,又换上一身轻便的旧衣服,然后就拿着扫帚和抹布,里里外外地忙活开了。她把那些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货架,擦得一尘不染。把那些被我随意堆在角落里的杂物,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甚至,她还爬上梯子,把那台老旧的吊扇扇叶,一片一片地擦拭干净。
我劝她歇歇,说这些活我来干就行。她却白了我一眼,说:“合伙人,就要有合伙人的样子。我现在是在为我们共同的事业添砖加瓦。”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照在她微微渗出汗珠的鼻尖上。那一刻,她不像一个医生,更像一个……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普通女人。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有些恍惚。这个小小的、被我当成避风港的店铺,似乎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了。空气里,不再只有陈旧和沉闷的气息,多了一丝……生机。
大扫除之后,她拉着我,去了一趟县城。
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离开这个小镇。我们坐着那种颠簸的、充满了柴油味的班车。一路上,她兴致很高,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对窗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到了县城,她直奔最大的百货商场和新华书店。
她买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各种包装精美的糖果、饼干,还有一些女孩子用的发卡、头绳。在新华书店,她更是像搬家一样,买了一大摞的书和杂志。有《大众电影》《读者文摘》,还有很多给小孩子看的连环画。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地跟售货员讨价还价,看着她在书架前仔细地挑选。我突然发现,我对她的了解,少得可怜。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勇敢、坚韧的女军医,却不知道,她也喜欢看电影,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
回来的路上,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挤在班车里。她有些累了,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的睫毛很长,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地颤动着。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tou: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回到镇上,天已经黑了。
我们把买回来的东西,重新摆上了货架。小小的店铺,瞬间变得琳琅满目,焕然一新。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和那些包装精美的糖果盒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怎么样?”她拍了拍手,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的眼光,不错吧?”
“不错。”我由衷地赞叹。
“明天,肯定能开个好头。”她信心满满地说。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招待所。她说太晚了,懒得走。于是,我就把里屋那张唯一的板床让给了她,自己则在店里的躺椅上对付一晚。
夜很静。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从里屋的门帘后传来。那声音,像一首安详的催眠曲,让我那颗因为她的出现而一直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睡不着。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下的、摇曳的树影。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那个雨林,想起了她在我背上越来越弱的呼吸,想起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你一定要活下去”。
八年来,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尘封了。我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围墙。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围墙里,安然地度过余生。
可是,她的出现,像一道光,轻易地就照进了我封闭的世界。她带来的,不仅仅是那些新奇的商品,和那个关于“入股”的约定。她带来的,是一种我久违了的、对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她就会离开,回到她那个属于省城大医院的世界里去。而我,依旧是这个守着破旧小店的、瘸了腿的周海。
黑暗中,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左腿。那根冰冷的钢钉,清晰地提醒着我,我和她之间,隔着怎样的距离。
第二天,小卖部的新面貌,果然在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些新增的书报杂志,成了镇上年轻人最爱光顾的角落。而那些漂亮的发卡和糖果,则让孩子们挪不动步。一整天,店里的客人都络绎不绝。我忙得脚不沾地,连揉腿的工夫都没有。
温晴则像个真正的老板娘一样,站在柜台前,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她很会做生意,嘴巴甜,又会推荐。镇上的妇女们,都很喜欢和她聊天。没多大工夫,她就把镇上各家各户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中午,我本想去外面随便买点吃的。她却把我按住,自己系上围裙,钻进了后面那个小小的、只能勉强转身的厨房。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两菜一汤。番茄炒蛋,清炒豆芽,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但那味道,却是我这八年来,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她把饭菜端上桌,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说:“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埋头吃饭,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看到我眼里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段像是在做梦一样的日子。
她没有提什么时候要走。我也默契地,没有问。我们就像一对真正地合伙人,一起经营着这家小小的店铺。白天,我们一起看店,招呼客人。晚上,我们一起算账,盘点货物。然后,她会给我讲省城里的新鲜事,讲医院里发生的各种趣闻。我则会给她讲镇上的风土人情,讲那些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
我们的生活,被这些琐碎而温暖的日常,填得满满当当。我那条常年作痛的左腿,似乎也好了很多。
我知道,镇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们。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揣测。但我不在乎。我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因为,这意味着,我和她,是在一起的。
直到那天,一封从省城寄来的加急电报,打破了这份平静。
电报是招待所老板送来的。温晴看完,脸色就变了。
“医院里有急事。”她对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法拒绝的决然,“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指定要我主刀。我必须马上回去。”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好。”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送你。”
我们收拾好东西,去了镇上的长途汽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离别的气息。
车站里人很多,很嘈杂。我帮她把行李放上车。她站在车门口,回头看着我。
“我……”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回去吧。”我说,“病人要紧。”
“我还会回来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家店,我还有一半的股份呢。”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汽车发动了。她隔着车窗,对我挥了挥手。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她的汽车,慢慢地驶出车站,拐过街角,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走了。
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一个人回到店里。那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热闹、明亮的小店,此刻显得空空荡荡。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味道。货架上,那些她亲手挑选的商品,整齐地排列着。柜台上,还放着她没喝完的半杯水。
一切,都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样。
但她,终究是走了。
那天晚上,我又拿出了那瓶劣质的白酒。我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很辣,烧得我喉咙和胃里,都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我只知道,当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趴在柜台上,左腿那熟悉的、钻心的疼痛,又回来了。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疼。
温晴走了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开店,关店,听着江上的汽笛声醒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睡去。只是,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我会下意识地,把柜台擦得一尘不染。我会把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我甚至,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而不是像以前一样,随便对付一口。
店里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那些书报杂志,成了镇上信息流通的一个小窗口。温晴留下来的那些经营“点子”,也确实管用。我的收入,比以前翻了一番。
街坊邻居们,依旧会旁敲侧击地问我,那个漂亮的省城女人,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总是笑笑,说:“快了。”
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个年代,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一封信,从这里寄到省城,要走上一个星期。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工作,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
她就像一阵风,吹进了我的生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夏天走了,秋天来了。江边的芦苇,开始泛黄。天气转凉,我左腿的疼痛,也越来越频繁。
我开始相信,那一段日子,真的只是一场梦。一场太过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梦。
她是大医院的专家,是前途无量的医生。而我,只是一个守着小卖部的退役残疾兵。我们之间,本就隔着千山万水。那几天的相处,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我把她留下的那个牛皮纸袋,锁进了柜子最深处。我决定,把这段记忆,连同那笔钱一起,永远地封存起来。
生活,还是要继续。
那天,镇上停电了。
我点了一根蜡烛,坐在柜台后,借着微弱的烛光,看那本被我翻了无数遍的《三国演义》。看到“关云长败走麦城”那一章,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堵得慌。英雄末路,总是让人唏
嘘。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阵熟悉的、低沉的引擎声。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
一束雪亮的车灯,刺破了黑暗,直直地照进了我的店里。
还是那辆墨绿色的北京吉普。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和发梢,在车灯的映照下,像一尊降临凡间的神像。
是温晴。
她回来了。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气息有些不稳。
“怎么……停电了?”她问。
“老毛病了。”我说。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三国演义》和那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周海,”她说,“跟我走吧。”
“去哪儿?”我问。
“去省城。”她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的腿,我联系了全国最好的骨科专家。他们说,还有治愈的希望。你的档案,我也帮你转了过去。民政部门会给你安排一份清闲的工作。这家店……我们把它盘出去。”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和坚定的眼睛。我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回来入股的。她也不是回来做梦的。
她是回来,带我走的。
“为什么?”我问,声音有些干涩。
“没有为什么。”她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暖,“八年前,你背我走出丛林。今天,换我,带你走出这里。”
“周海,我们后半生,一起过。”
那一刻,窗外的江水,仿佛都静止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用性命救回来的女人,这个用了八年时间来寻找我的女人,这个愿意放弃一切,来拉我出泥潭的女人。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孤寂,八年的自我放逐,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什么也没说。
但是我知道,她都懂。
来源:生活处处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