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生我时正在地里挖红芋,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儿。每天饭点时,她都会扯着嗓子满村唤我。
我家住在长南镇,家里是卖肉的屠户。
七岁这年的鱼龙灯会,我意外跟宋致相识。
从此带着他过上自在、舒心的乡村生活。
后来,他被身处京都的家人寻回。
我才知道自家夫君是大官流落在外的庶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休了我这村妇,再另娶娇妻。
可他却说:「玉娘是我结发妻,我只愿同她白头至老,一生一代一双人。」
01
我大名叫秦玉,小名叫芋头。
她生我时正在地里挖红芋,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儿。每天饭点时,她都会扯着嗓子满村唤我。
左手端着冒出尖儿的饭碗,右手拍掉我身上的泥巴。
再揪住我的耳朵:「去,把饭端给你爹。」
我爹是镇上卖猪肉的秦屠夫,他的肉摊支在集市口。
隔壁是卖杂物跟果子的周伯,旁边是算命爱吓唬人的刘半瞎。
每次老远看见我,他就闭上眼睛,拈着手指,嘴里叽里咕噜念个没完。
等我走近后,再猛地睁眼,似笑非笑扯住我的羊角辫,要给我算卦。
刘半瞎说:「你是跑过来的,在小路上还跌了个跟头。」
我喘着粗气,把膝盖跟手臂上黄泥抖掉回他:「不准,不准。」
刘半瞎又说:「你娘今天炒的水咸菜,蒸的小豆子苞谷饭。」
顿了顿又闭上眼睛。
拈着手指念叨着:「等等,等等,让我的神通再瞧一瞧,对了,还有俩烧饼,在路上被只馋猫偷吃掉半张。」
我用手指盖住冒尖儿的瓷碗,吸吸鼻涕,摇摇头说道:「不准,不准。」
到了我爹跟前,他先是问我吃过没有,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掏半把瓜子,让我坐在马扎上吃着玩。
周伯见我笨手笨脚,笑嘻嘻拿过几颗,剥好后一起塞我嘴里,又往我的辫子上绑几根红头绳,捏着我脸说道:「小芋头,绑了红绳就得给我家当媳妇儿。」
我爹把饭里的小豆子跟咸菜里的肉丁挑出来,时不时喂我几口,才用筷子夹起焦香的,被我沿着边上咬了一小圈的炊饼大笑。
又故意板着脸问我:「有人是不是偷吃我的烧饼了。」
我见事情败露,低头小声嘀咕道:「爹,你是怎么发现的呀。」
我爹憋笑跟周伯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刘半瞎算出来的。」
02
他用筷子敲敲我的头,从钩子上取下根连天递给我:「去,把空碗拿给你娘。]
我端着碗,拿着东西,一步一挪走到刘半瞎摊位旁,他还是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心中害怕,疑心他真的有大神通,可以看见我做过的所有坏事儿。
去年我打碎了花碗,嫁祸给家里的黄猫,开春时我娘削了个白萝卜给我当零嘴,我嫌太辣偷偷给扔掉。
还有还有,我昨天跟村头的狗蛋打架,输了舅公送我的兔儿爷。
我看着刘半瞎,将剩下的瓜子全部送给他,心中想:【神仙,神仙,千万不要让刘半瞎看见我做的坏事儿。】
刘半瞎哼哼几声,得意洋洋说道:「害怕我看见你做的坏事儿呀。」
我用衣袖擦干净鼻涕,怕得眼泪都快掉下了,声音发颤说道:「不准,不准。」
他从钱盒子掏出一枚铜钱,在我眼前晃晃,指着手中的招牌问我:「识字吗?」
我摇摇头,他说布条子上写着:「撒谎的小孩要吃竹笋炒肉,诚实的小孩赠铜钱一枚。」
「准了,准了。」
我嘿嘿笑两声,接过铜钱,直奔卖面人的。
我喜欢孙悟空,它既威风,颜色又足,可猪八戒大一些,买唐三藏的话还能有匹小白马,寿星公手上的粉桃儿看起来好吃.…我每个都仔仔细细对比着,直到我爹的骂声响起才回过神。
「秦芋头,你还不回去,小心晚了你娘揍你。」
他瞪着眼睛。
我一下着急起来:「快了,快了,我还没有选好呢。」
我爹没好气随便从架子上取下个面人就塞我手里,扯着我的衣领子。
拽住我往大道上走:「再不回去,我也得揍你,记得让你娘把连天腌上,再打二两黄酒,找李妈换几个鸡蛋,舅公晚上要去家里吃饭。」
「记住了没?」
我点点头,眼睛却瞥向路过的货郎,那箱子里有趣的玩意儿真多啊。
03
「把连天腌上,打二两黄酒,找李妈换鸡蛋,舅公晚上去家里吃饭。」
我嘴里念叨着。
「小孩,吃橙吗,吃让你家大人来买。」
路边买瓜果的小贩吆喝道。
「把连天腌上,打二两黄酒,找李妈换鸡蛋,舅公晚上去家里吃橙。」
我嘴里继续念叨着。
「糖葫芦,好吃的糖葫芦,不粘牙的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叫卖道。
「把连天串上,打两根糖葫芦,找李妈换鸡蛋,舅公晚上去家里吃橙。」
我念着念着就变了味道,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爹原本的交代。
这时,我也终于想起手中的面人,一看一瞧,呀,是大胡子丑丑的沙悟净。
来时,我开开心心穿过菜地,走过木头做的小桥,摔了跟头也觉得好玩。
回去时,我拿着面人又伤心又焦急,沿着路哭号个不停。
从集市回来的云姨抱着小弟弟,问我:「秦芋头,你咋了,又挨你娘骂了。」
我举着面人,号道:「我不要,我不要沙悟净。」
云姨拿过面人看了又看,嘴里说道:「好好好,不要不要。]
怀里的小弟弟立马咬掉半个脑袋。我看着上面鼻涕口水,黏黏糊糊的,号得更加厉害:「我不要,我不要,你赔给我。」
后半句话她忽略性听不见,前半句那是听得真真的,用小帕子扯掉我的面人,把小棍还给我。
「行行行,好好好。」
我愣愣看着光秃秃的小棍,连哭都忘了。
等云姨笑呵呵走远后,我舔了口棍上残留的面块。那老头儿没骗我,这次真的加了蜂蜜。
04
天是蓝的,水是青的,只有我是伤心的。
我一路咬着棍,终于回到家我娘看我满脸泪痕,又浑身脏兮兮,问我是不是又被鸭子撵了。
我哽咽着从我出门看见的小鱼,捡到的好看石头,说到我爹喂的肉丁塞牙,这才讲到刘半瞎给我一枚铜钱以及云姨抢我面人的事情。
我娘让我张开嘴巴,一边用手指在我牙缝里摸索着:「是不是塞这里了?」
一边恶狠狠说道:「呸,不害臊,抢小孩面人吃,明天让你爹买十个八个回来,咱吃到她眼红。」
「娘,真的吗?」
我从我娘手里挣脱,开心搂着小黄猫又亲又笑,「娘,你让爹也给山药豆买个大老虎吧。」
我娘刚凶着让我把脏衣服换下,就听见院里来了人声。
我急忙忙凑到窗口瞧着,原来是云姨。
她手里还拿着半只南瓜,看见我冒出的脑袋,笑呵呵说道:「你娘在吗?」
我记恨她抢走我的面人,哼了一声冲屋里喊道:「娘,云姨找你。」
我娘把云姨迎了进来,两人客套几句后,竟谈起天来。
我坐在高椅子上听着听着打起哈欠,山药豆也听着听着眯起眼睛。
它伸个懒觉钻我的怀里,我抱着它跳下椅子,往我娘身上爬,心满意足睡起觉来。
失去意识前,只听见我娘骂个不停:「四五岁的人了,一天天跟在牛棚里打滚似的。」
再睁眼时,我发现自己换了干净衣服躺在床上,窗外太阳已经下山。我猛地从床上跳下,连鞋都没来得穿,着急喊道:「娘,娘,爹让你买糖葫芦,不对,不对,是打酒。」
我终于回想起来,可香喷喷的饭菜告诉我,已经晚了。
小方桌上摆着干炒连天,油渣炖南瓜,一碟小咸菜还有几个烧饼,看得我食欲大增。
我娘把碗筷重重放在桌上,说:「把鞋穿上吃饭,下次再不记事,小心你的皮。」
山药豆喵喵叫了几声,我娘倒给它半碗油渣炖南瓜,想了想又添上两小块炒连天,说道:「再叫,再叫把你们俩都丢出去。」
我爹给舅公倒完酒,用筷子蘸了一点送进我的嘴里,辣得我直哈气,问道:「面人好吃吗?」
舅公定是听说了我的丑事,笑得合不拢嘴,拿出两块沾满芝麻的酥糖递给我:「吃过饭再吃糖。」
我疯狂点点头,连带看他的大胡子都是那么顺眼。
天是黑色的枣泥,月亮是白的糖皮,星星是点点的白芝麻。
今夜我的梦呀,是酥糖味儿。
05
七岁生日后就快是元宵节,舅公说今年会有鱼龙灯会。
于是我日盼夜盼,终于等到过节,天没亮就从床上蹿起,摇着我爹的脑袋:「爹,带我去看灯会吧。]
我爹翻个身继续睡觉,我娘直接把脑袋藏进被窝里,我把睡在火炕灰里的山药豆叫醒:「我们去看灯会吧。」
我刚把它放进背篓里,它就跳了出来,我又想把它放进小虎包里,可它抖抖毛,一溜烟上了房梁。
我只好气鼓鼓搭着板凳自己去开门,但那门杠太重太沉,这头抬上来,那头还是纹丝不动。
突然,一声鸡鸣让我惊吓到,猛地想起刘半瞎说的精怪故事,吓得我直往爹娘被子钻,挤在两人当中,搂住我娘的脖子,脚踩在我爹肚皮上。
我爹被冰得一哆嗦,吓唬要把我送给大胡子舅公。
我再不敢乱动,耳朵仔细听着门外声响,生怕错过灯会开始。
听着听着眼皮开始打架,刚合上眼,就被 我爹起床穿衣的声音惊醒:「爹,我要去。」
「睡你的觉,我去杀猪,又不是去玩。」
他轻脚走出,扣上房门:「这死猫子,又踩得满屋子灰。」
晌午过后,我穿好新棉袄新鞋,规矩坐在门槛上,望着屋檐下的彩灯笼,盼望着它 早早亮起。
山药豆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咦,它刚在灰 里打过滚,肯定会弄脏我的衣裳。
我扯着它的腿,拍拍灰,用膝盖夹住它的 头,拿下辫子上的头绳要给它扎犄角。
不出意外,又被我娘结结实实训了一顿。
06
傍晚时,灯笼终于亮了,我嘴里含着饭, 紧盯着外面。
每亮起一盏就催促道:「快去,快去,不然花灯都被其他人看光了。」
临出门前,我娘给我套上皮帽,从箱底拿 出长命锁挂脖子上,呵斥道:「把山药豆放屋里。」
我可怜巴巴放下黄猫,看着大门锁上,被我爹扛上肩头。
我爹长得高大,我自然也是神气十足挺着胸膛,在人堆里找着总爱捶我的狗蛋,想要炫耀脖子上的小银锁。
「刘半瞎,我比你还高了,你看不着我做的坏事儿了。」
我冲刘半瞎嚷嚷着。他摸着胡子似笑非笑,回道:「让我算算啊,今早又挨骂了吧。」
我连忙捂住嘴巴,让我爹娘快些走。三声锣鼓响完,天上便冒出大片绚丽烟花,路口忽地游出几尾威风凛凛的红色大鱼。
我爹识趣将我放下,递给我一只兔子灯,忽明忽暗中,我欢快跟着鱼灯队伍跑着,跳着。
周遭所有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阵阵乐响与似火似焰的鱼龙舞。
恍惚间,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以及躁动人群,让我跟爹娘失散。
回头找寻,却被拥挤着上前。
07
我手里紧紧攥着兔子灯,艰难在人堆里穿行着,大声喊着爹娘跟舅公。
等我从那些欢快的大腿跟屁股间挤出后才发觉自己到了一条略显陌生的街道。
高高的灯笼挂在高高的木楼,楼下摆着各式置着热气儿的小食摊。
扑鼻的香气儿让我饱饱的肚子空出了位置,可摸了摸小虎包,里面也是空空的。
再一瞧兔子灯,也是空空的只剩下竹竿,身子早就被挤掉,已经不知所终了。
我咽咽口水,左眼是白白的馄饨被盛进了汤碗中,里面还撒着细细的葱花。
我再咽咽口水,右眼是用荷叶裹住的烧鸡,黄澄澄的,瞧着就鲜嫩多汁儿。
我吸了吸鼻子,刚出锅的焦圈是酥香的,桂花糕带着甜丝丝的蜜糖味儿。
我动动耳朵,油锅滋滋响着,汤锅咕噜咕噜冒泡泡,连糯米纸粘住山楂的声都是脆脆的。
这条街很长很长,小食摊也很多很多,每家长凳与桌前都坐满了过嘴瘾的人。
只有街头那家小店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却还是冷冷清清,没任何人敢买他的吃食。
我也挤进去,冒出脑袋瞧了瞧,只见一小桌摆满了红艳艳,冒着油光的大「虫子」。
「虫子」后面还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正滔滔不绝介绍自己所做的蜊蛄。
这东西我见过,舅公下笼子捕鱼时,常常被它的大钳子割破网,镇上或者村里人捉到它,要么是喂猪,要么是喂鸡鸭,就连二巷子口的老光棍都不吃。
少年用手利落掰开喇蛄头,剥出壳中的肉,在飘着辣椒圈里的汁儿里蘸了一圈,表情诚恳请围观的人试吃,可大家都连连后退几步,撇着嘴巴又摆摆手。
他有些失落,一遍又一遍介绍这东西到底有多美味,是自家娘亲的拿手菜。
此刻我脑中全是刘半瞎讲过的侠客故事江湖儿女就应该不拘小节,拔刀相助。
别说是「大虫子」,就算是发苦的青菜根都吃得,于是我拍拍胸膛,大喝道:「小哥哥,给我尝尝吧。」
少年暗淡的眼睛又重燃起光亮,特意又剥了一只大蜊蛄,沾满汁水递到我的手中。
环顾四周,所有人看我都带着期待与震惊,我顿觉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犹豫再三还是将这可怕的东西塞进嘴里,舌尖最先触碰到的是咸辣,而后便是微微的酸味,牙齿碰撞间,滑弹有嚼劲儿的白肉还有着清香。
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多滋味,我比着大拇指说得:「好吃。」
刚才想尝尝鲜,还在迟疑的人也被我说动,接过少年递过的蜊蛄肉。
随着试吃,购买的人越来越多,他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却也注意到我身边似乎没大人,时不时看我几眼。
最后放心不下,把我拎进了小店里坐着,问我:「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我想起舅公叮嘱过不能跟生人说家里的情况,摇摇头:「不能告诉你。」
闻着诱人的香气,望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我自告奋勇帮他收拾桌子。
报酬是送我几只喇蛄,我想让爹娘跟舅公也尝尝这好吃的味道。
他点点头同意,我干得热火朝天还哼着小曲儿。
殊不知我爹娘急得都快火烧眉毛,差点连鱼塘里的淤泥都翻过来。
街市的灯笼还亮着,逛热闹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归家。
少年将店内店外打扫干净,拎着早就为我准备好的「报酬」,看了看困倦的我,蹲下身子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困得眼皮子打架,乖乖趴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说道:「去我家要过木头做的小桥.…..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问过认识你的客人呀,你是秦屠户家的女儿,秦芋头对不对?」少年说道。
「小哥哥,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明天我还想找你玩。」
我问他。
「我姓宋,你叫我宋致就行了。」
08
第二日我醒得很早,清晨山间的薄雾扑在脸颊,让人格外精神。
我娘刚喂完鸡鸭,正用笤帚扫着院中落叶跟家禽粪便,山药豆欢快跟在她的身旁正扑来扑去。
我乖巧自己舀了凉水洗完脸,慢慢凑到我娘身边问道:「娘,蜊蛄好吃吗?」
她刚想教训我在集市上瞎跑,手扬了又扬,最终还是没落在我的屁股,略带责怪道:「好吃,好吃,这次多亏了宋家小哥,要不你非得被拍花子捉走。」
彻底睡着前,我听见宋致正为我说好话,夸我勤快能干,原来不是做梦啊。
我娘给我扎完小辫后,从火炉子刨出几个烧红芋,扒掉外面的焦皮,将冒着热气儿的芋肉吹了又吹,塞进我的嘴里:「等过几天,蕨菜跟细竹笋也该长起来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我也细细回味去年春日里,舅公采给我的酸山莓跟覆盆子。
那时他身体还算硬朗,每天都背着大背篓,里面堆着冒尖儿的猪草。
冒尖儿的猪草里就藏着用草叶儿插的小包,层层叠叠打开后,才可以瞧见那些红的,黄的晶莹小果子。
红的幽幽草香中有着香甜,黄的酸涩里是丝丝清香,最馋人还是那橙红的野莓,酸中带甜,甜中带酸。
因念着山中的好滋味,今天去送饭时,我还扛了小锄头,背了小背篓。
一路小跑到集市口,顾不得刘半瞎的调侃,麻利将烧红芋、油煎糍和霉豆腐粑放下。
冲正在剁肉的我爹喊道:「爹,你下集自己把碗带回去,我去前街邀小宋哥上山打野。」
前街比昨日人少了些,我仰着头看过好一些招牌,才瞧见那栋熟悉的小楼。
我快步走过去,踮着脚叩响门环:「小宋哥,你今天还忙吗?」
宋致正擦着桌子,开心招呼我进屋道:「秦芋头,你吃过早饭了吗?」
说话间,小楼上传来拖沓的脚步与剧烈的咳嗽声,宋致忙将放凉的汤药端上楼。
我则是安静等着他做完事情,好奇望着四周的桌椅,墙上所挂的字画。
等宋致下楼后才晃晃小背篓:「小宋哥,我去山上挖野葱找菌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他先是疑惑摸摸下巴,然后才点点头,问我背篓是在哪儿买的。
他家刚搬来长南镇,除了这家小店跟屋后的鱼塘,其余什么都没有。
我带着他在街上七拐八拐,拐进了舅公家,隔老远就喊道:「舅公,有人要买背篓。」
舅公拄着拐杖,笑眯眯走出门:「秦芋头,是不是又想捉弄人呀?我可不会上当咯。」
为避免在宋致面前丢丑,我忙嚷道:「才没有呢,这次真的有人要买。」
09
进屋后,我殷勤介绍着竹条编制的簸箕,背篓,刷把.….舅公则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问道:「听小哥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啊。」
这块儿就属舅公竹编手艺最好,十里八村的人他也都认识。
宋致一边挑一边回道:「老爷子,我家原本住在京都,因意外遭了难,两月前才搬到这里。」
舅公长长哦了一声,瞧了瞧他白皙的手指,吐出几口烟雾,两人谈论着昨日的灯会,又说起每五天一次的大集。
宋致与他聊完,似乎有所顿悟,文绉绉朝他拱手作揖,连声道着感谢。
舅公摆摆手,放下旱烟往我的小背篓里堆着竹片与竹屑:「背回去给你娘当柴烧。」
「我还得跟小宋哥去挖野葱找菌子呢。]
我用手指挡住小背篓的口子。
被他结结实实敲了敲脑门:「春雨都还没下几场,哪来的野葱菌子,等发起来了我自然会叫你。」
宋致望着我无奈摇摇头,冲舅公说道:「老人家,我今天清闲着,也帮秦芋头背些竹片回去吧。」
说完就往自己的新背篓里放满竹片,拿起我的小锄头,再次连连跟舅公道谢,这才离开。
此时清晨的薄雾已经散去,天上冒着蒙蒙的日头,清脆的牛铃声晃晃悠悠,水田里多了三两只蝌蚪,各色的油菜花爬满了田野。
我从一堆杂草中精准抽出了毛针,扭过身把它们塞进宋致手中:「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
眼见他不知如何下嘴,我便替他剥开翠绿的外皮,将里面微甜,软绵绵有韧性的白毛送进他的嘴里。
瞧见他愣愣的表情,我又抢过小锄头,让他抓住我的手,自己则站在路边,锄头跟身子往外伸得长长的,小心翼翼勾过一根长满刺的刺苔枝丫,掐去上面的嫩茎。
「这也是吃的?」
宋致眼睛瞪得大大的,难得露出小孩气一面。
我点点头,手指熟练扫去外皮的硬刺,剥出当中绿油油的嫩秆:「我娘还用它拌过凉菜呢。
宋致吃得既认真又小心,看得我十分好玩,便大方为他介绍山中的百般滋味。
清明前后油茶树上会长出各种颜色的茶片,茶包,刚长出的嫩笋炒腊肉最好吃。
脚下红色的蛇莓吃了会烂肠子,过段时间可以采艾草做青团、社饭.…我左右瞧着没人,让他半蹲下身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后山有片地方,有好多白色的野草莓,我连狗蛋都没有告诉,等熟了后我带你去采。」
不知为何,宋致明明带着笑意,眼中却泛着些泪光,重重嗯了一声。
10
十二岁的初夏潮湿而闷热,我爹跟往年一样,赶在雨季前的某个晴天,搭着梯子爬上屋顶捡瓦。
他将每片瓦都仔仔细细翻过,扔下破损的瓦片,用扫帚扫去上头的灰尘,再换上新瓦。
我跟山药豆则是守在房前屋后,提醒我爹有路过行人,也提醒着行人上头有危险。
当瓦片捡好,就到了插秧的时候,我娘往往是提前两三天约上云姨、周伯还有宋致到水田里帮忙。
一晃数年,宋致已经深谙长南镇生存之道,蜊蛄虽味鲜好吃。这里不比京都有钱人多,那些到底只能算作消遣玩意儿。
经过舅公的提醒,他便只在过节与赶集时售卖,平日就卖些普通的吃食跟馄饨。
除此之外,他还会跟着我一起找山货贩给游商,农闲时帮人做工,写信读信讨生活。
这样来去之间,山里人都知道他是个踏实厚道的人,赶集时都愿意拿出两三文钱,在他的小酒店里吃碗面条或是馄饨。
当然,我也是跟他混熟了才知道,二楼那道总是咳嗽的声音是他娘亲—梅娘。
梅娘生得好看,却身子弱,每年总有大半日子病恹恹的,剩下的日子便守着小酒楼,很少出门。
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会邀着我娘一同去庙里拜菩萨。
但她做菜跟酿酒的功夫却是一流,连舅公这个老酒鬼都赞不绝口。
宋致这次帮我家做工,还给我爹拎了一壶青梅酒呢。
11
我这人平时倒挺勤快,唯独不敢下田插秧,总害怕那泥水里游来游去的蚂蟥。
有时站在田坎上都两腿发软,害怕自己不小心就栽了进去。
所以在这农忙时节,我便承担着给大家扔秧苗以及做饭的责任。
云姨见我总往宋致那边瞧,朝我娘泼了一捧水,使了使眼色又努努嘴巴。
周伯擦了擦下巴处的泥巴,半开玩笑半酸溜溜道:「我家也有个身强力壮的好儿郎呢。」
我光顾着看宋致腿边有没有可怕的蚂蟥,哪里顾得他们说什么,瞧什么。
「小宋哥,你腿在流血呢。」
我着急呼唤他靠边,让他抓住裤腿,手使劲拍着那块儿被蚂蟥吸住的肉。
直到它松开嘴落下,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只差两眼一抹黑,腿一软就晕过去,还好宋致及时扶住我的腰,说道:「谢谢你,小芋头。」
抬头望去,我正好对上他亮晶晶而有神的眼睛,以及那越来越红的耳朵。
我也只觉脸颊发烫,心跳得快极了,用衣袖擦去他脸颊的泥土,结巴问道:「你.….渴、渴了吗,我去给你舀些水喝。」
宋致后知后觉放下手,同样结巴说道:「好、好像有一些,麻烦你了。」
我一步三回头走至凉爽的山沟旁,做了个草结扔进水里,又扯下两张宽大的箬竹叶叠成小碗形状,仔细吹散水面浮尘,才谨慎而快速返程。
宋致接过水一饮而尽,然后红着耳根继续劳作。
伴着几声轻咳与笑声,我终于想起来这稻田里还有其他人呢。
我娘瞪着眼睛,让我去给她也舀一捧又凉又清的泉水。
云姨笑得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忙说道:「我回去做午饭了。」
拐过两道小弯,我都还能听见周伯的调侃:「借宋家小哥的光,咱今天怕是有炒猪肝吃了。」
12
回到家后,我先去菜园子里割了一把韭菜,挖了两根阳荷,挑了十几个红芋削过皮洗净备用;
再把熟睡的山药豆从灶里掏出来,往里塞两把干枯的沙树刺,用引火的松明子点燃,立马就塞进去几根干竹片。
大铁锅缓慢冒起青烟,我适时放进小块猪油,再将提前一晚浸泡的猪油放进去翻炒。
这样是避免等会儿糯米粘在一起,盛出放置在一旁,再往锅里放上腊肉丁煸炒出油,再丢进红芋块,炒至半熟就可以将糯米再倒进锅中焖着。
趁这个时间,我又燃起另一口灶,麻利炒了个韭菜鸡蛋,野葱炒红芋片,再做好凉拌阳荷。
正当我打算再做个烧腊排骨时,我爹下集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块猪肝。
「丫头,你娘泡的萝卜跟辣子酸了,正好用来炒猪肝。」
他美美喝了一口冷茶,疑惑问我,「你今天做菜很辣吗,怎么脸这么红?」
我想起周伯的调侃,跺跺脚把他推到屋外:「爹,饭都熟了,快去地里叫他们吃饭。」
猪肝熟得快,但掌握不好就容易发苦,我炒过几次都难吃得紧,这次总算没辜负我娘的酸萝卜与酸辣椒。
摆好碗筷跟桌椅板凳,我拿出两个大海碗留上饭菜,一碗给舅公,一碗给梅娘。
又给山药豆的盆中倒了菜汤泡饭跟鱼干。
还没进屋,还没瞧见人,云姨的笑声就钻进了我的耳中:「哎呦喂,还真有猪肝补血呢。」
吃饭时,我跟宋致间隔着爹娘,还有云姨家的小弟弟,眼神却总不自觉对上,筷子还不自主夹上同一块猪肝。
「小宋哥,你干活很辛苦,你吃吧。」
我说道。
「秦芋头,你做饭也很累,还是你吃吧。」
宋致回道。
13
吃完饭,我爹跟周伯喝得晕乎乎,也来了兴致,将山药豆放进篓筐称重。
恼得它挥舞着爪子,窜进鸡窝里躺着,又被雄赳赳的母鸡啄进了菜园。
我忙将它抱出,我爹刚用粪水将地浇得透透的呢,要是它滚得臭烘烘,又该挨骂了?
午后的日头毒辣,我瞧着藤蔓中的黄瓜嫩绿,闻着清香,瞧着脆生生。
我摘了一根用山泉水洗了洗,分做两半儿,一半儿自己吃,一半儿塞给宋致。
明天又到赶集的日子,他得早回去预备要卖的吃食,我娘忙从院子掐了几 把豌豆跟青菜塞进他的背篓里,让他带回去给梅娘吃。
又从橱柜里翻出小坛子油渣,嘱咐道:「山里的庄稼汉赶集,就盼望带娃娃跟媳妇儿吃点好的,你做菜每碗都放些油渣在里面,他们瞧着里头有荤腥,保管儿做你的回头客呢。」
宋致道着感谢,说着好,愣头愣脑拿起我装饭的篮子便要回家去。
我朝他使了使眼色,他疑惑地左瞧右瞧,我气鼓鼓抢过他手中的篮子。
一脚踩在他的鞋上,骂道:「你真是个呆瓜,你拿了篮子..…...哼。」
宋致大呆瓜,你拿了篮子.…..我还怎么同你一起去集市呢?
小鸟叽叽喳喳叫着,风将草叶子吹得唰唰响。
这条路我们走过无数遍,唯独今天都走得慢悠悠。
天旗的云彩好看,道旁的野花好看。
宋致.…….也很好看。
14
小酒楼平日并没有多少客人,今天大堂里却坐得满满当当。
他们个个穿着好衣裳,有些还蹬着官靴,看着比我爹还气派呢。
宋致招呼客人,我轻车熟路将篮子拎到后厨,闻见锅中的菜都糊了,梅娘却坐在灶前发着呆。
「梅姨,我家今天做了红芋焖糯米饭,我娘端了些给你尝尝。」
我把锅里烧糊的菜盛出。
梅娘别过头,似乎抹了两把眼泪,从身旁水缸里拿出一个浸在凉水里的番茄:「今早刚红的,特意给你留着呢。」
外头闷得似蒸笼,我啃着红艳艳的番茄,好奇躲在帘子后,看着那群奇怪的客人。
此刻宋致正面无表情坐着,他们反而有的恭恭敬敬站起,有的正拱手作揖。
梅娘跟往常那样,从精致却老旧的荷包掏出碎银子:「秦玉,这是这月的肉钱,麻烦你转交给秦屠夫。」
然后踮着脚从橱柜最上层翻出两个油纸包,温柔说道:「这包里是烧猪头,你娘爱吃的,这包里是米花糖跟龙须酥,是给你的。」
我拿着油纸包心中甜滋滋,明白这是宋致托人去隔壁镇才买到的。
我提着热水,满面春风走到大堂,想跟以前一样为客人添茶。
却听见有人猛地拍桌子,吼道:「哪儿的野丫头,滚,快滚。」
我望向宋致,他还是面无表情,冷漠呵斥道:「没听见吗?还不快走。」
梅娘出来打着圆场,把篮子塞进我的手中,直到被推出门外。
我才反应过来那家伙真是可恶呀,怎么平白无故骂人呢。
刚想回头反驳几句,发现小酒楼的大门已经关得紧紧的。
我拖着脚步,失魂落魄走到舅公家门口。
他家的门也是紧紧关着的。
奇怪而道不明的委屈让我像是中了暑,晕乎乎坐在门口石阶上。
手一刻不停扯着野草,看着墙缝中的蚂蚁恨恨想到:「宋致大呆瓜,我才不吃你的糖呢,我要把它们全部喂蚂蚁。」
我气愤地撕开油纸包,黄黄的米花糖,白白的龙须糕,都是很好很贵的。
这种精致的吃食,我娘都只舍得在过年时买呢。
「秦芋头,这糖得罪你了。」
舅公佝偻着身子,手里扛着两大枝野樱桃。
冲我得意洋洋道:「后山那树野樱桃长得又艳又甜,够你跟宋致吃了。」
他如今年纪大了,便想将自己的竹编手艺传下去,但他没有子嗣,我爹又只懂杀猪卖肉。
经过几年的观察,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宋致身上,简直拿他跟宝贝似的。
「糖没有得罪我,有人得罪我了,这东西你不许给他吃。」
「吵架了?」
舅公总说我欺负他,「宋家小子又说你写的字难看啊?」
我躺在舅公的摇椅上吃着野樱桃,心里想着:【那些人可真凶,他兴许有苦衷呢。」
【要是宋致大笨蛋明天来找我,我就不生气了。】
15
长南镇的秋天往往是从刘半瞎开始的。
哪天他将草鞋换作布鞋,天气也就渐渐转凉了。
而我十六岁这年秋的寒意,则是由舅公躺进那口黑漆漆的大棺材中而生。某天他摔倒在地,就再也没有醒来,向来乱糟糟的大胡子也被梳理整洁。
山间里有很多坟头,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
但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亲人也会变作一捧黄土,甚至连哭都有了些茫然.….宋致前几年就跟着舅公学竹编,关门弟子就如周亲生子。
他挨家挨户磕头,行礼,跪求乡亲们帮着料理白事。
丧乐游荡在田间,灵幡混着纸烛与饭菜香气,守夜时飘忽忽飞来几只大蛾子。
一位老人似乎通了鬼神,说这只是前年死去的老友,又道那只是舅公舍不得亲人,从黄泉回身,再瞧了半眼世间。
夜里风凉,舅公生前劈开、晒干的木柴被一块块投进火中,有些化作锅中袅袅炊烟,有些成了守夜人的取暖燃炭。
道士先生祭上水饭,宋致摔碗起灵,丧乐中夹杂着闷闷的哭声,抬棺的青壮年喊着号子快步走着。
待到最后一捧土盖完,乡亲们将酒席后的小院打扫干净,我娘将舅公生前种的小菜送给相熟的宾客,便给院子挂上大铁锁。
我跟宋致抱着他留下的两盆四季菊,走在重归安静的集市。
我忽地瞥见刚出锅的炸焦圈,快步上前掏出一文钱,道:「今早我家没煮饭,我给舅公送两个焦圈,他最爱..…...吃了。」
像是当头棒喝,又像是如遭雷击,茫然的我终于意识到何为死亡。
在我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再也没有舅公了。
16
除去经营小酒店,宋致也开始做些背篓跟簸箕售卖。
我则是平时跟我爹娘一起干活,帮梅娘做工,赶集时卖自家做的咸菜与米饼。
近来玉米成熟,梅娘身体也好了些,就也兴冲冲跟着我娘去地里采摘。
两人笑吟吟聊着自家生意跟子女,谈起丈夫时,又默契转开话题。
虽然宋致母子不愿提起自己的来历,可谁都知道他们是从京都来的。
刚到就盘上了这间小酒楼,想必是哪个大家族出来的。
舅公也曾暗示过我爹娘,对他们能帮衬就帮衬,但绝不能打听别人的家事儿。
摘完玉米回家,老迈的山药豆立马围在我跟宋致身旁,粗声粗气撒娇。
我摸了摸它日渐消瘦的身子,拿出两个它爱吃的鸡蛋丢进大铁锅中煮着;
里面正焖着鲜甜的嫩玉米,刚熟就被我娘捞起,梅娘则舀出那淡黄色的沸水。
两人解开长长的头发,用这水美美洗了洗,分别搬了两把椅子,一张坐着,一张用来晾着头发,借着秋日糯糯的阳光晒干。
我娘说山里的野猕猴桃跟八月瓜熟了,梅娘道种下的凤仙花又开了,可以用来染指甲。
房前屋后漫着淡淡的气味,我精心选了几根玉米,同宋致一块儿剥着粒。
他将一根剥好的芯子丢给山药豆玩耍,问我:「你剥这个做什么?」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芭蕉叶:「磨浆子,做玉米粑,拿去集上卖。」
「等会儿回家前,我帮你磨好浆子,砍好芭蕉……」
说完他顿了许久。
又说道:「我娘跟秦伯夫说集外有几亩水田正要卖呢,东街那处儿大宅院也很不错。
「我去看过了,里面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个小小的观景楼。」
我正悄悄算着两个米饼一文钱,要将米浆磨得细细的,加入白糖,放在竹圈子里蒸熟,一场集下来,我能卖五十几文钱。
而一个玉米粑就能卖一文钱,但是除了把玉米磨成浆子,还得放入米粒跟白糖。
用撕好的芭蕉叶包好蒸熟,又要时时看着火候,累是累了点,却能卖一百五十多文钱。
宋致现在说的话,在我听来就跟山药豆喵喵叫差不多,能听明白,但明白得不多。
「小宋哥,下场集你也早些开门,这段日子山里人赶完集就得回家收粮食,不会在镇上闲逛的。
「你们还得多备些烧猪头,卤味,很多农户秋收会叫人帮忙,要请客吃饭的。」
我好心提醒道。
宋致点点头,又丢给山药豆一根芯子,拿起半根玉米磨磨蹭蹭剥着,猛地叫道:「秦玉。」
很少有人唤我大名,他更是从来没叫过,我抬起头,疑惑望向他。
宋致重重深呼吸了一口,耳根子红红的,大声而快速说道:「秦玉,明天你去看看那处儿大宅院吧,如果喜欢,我就掏钱买下了。」
「如果不喜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就瞧瞧别的..…」
天地可鉴,占据我脑袋的依旧是一团团糨糊,掺足了宋致的糨糊。
「嗯。」我的声音也很小,心却怦怦跳。
17
定下亲事儿前,梅娘选了一个两家都得空的日子,做了一桌丰盛饭菜。
先是谢过我爹娘跟舅公的照顾,痛快饮下两杯烈酒,仔仔细细道出自己的来历。
她祖籍就在长南镇,只不过从爷爷那辈儿就搬去京都开酒楼,家里也富贵过几天。
可惜全让自家亲爹赌个精光,为了不被卖进青楼,梅娘就找了户人家做丫头。
她那时正青春少艾,又生得美貌伶俐,很快就被这家老爷纳为了姨娘。
深宅大院里,哪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人人争着那丁点儿宠爱,抢个头破血流。
宋致十岁那年,她与大夫人争权失败,两人便被流放出京都,送回长南镇原籍。
前几年那老爷升了官,也曾派人来寻找,却被宋致跟梅娘一口回绝。
与其富贵场中争权夺利,不如归于山野自在快活。
我也终于明白,他那日为何要冷着脸呵斥我。
原来是因宋家子嗣众多,又奉行着严苛家风,誓要把每个人都养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君子。
宋致刚断奶便与梅娘分开,养在大夫人名下,三岁时照顾自己的丫鬟也去了别院,四岁便独自睡觉。
五岁就得扔下拨浪鼓,启蒙认字,七岁时他又遇见那丫鬟,只多说了两句话,她便被赶出府。
九岁时宋致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偷偷把它养在房中,即将放飞之际却被宋老爷一脚踩死。
我听得目瞪口呆,着急忙慌拿起桌上水杯缓神,却误喝了我爹的苞谷酒,呛得我直咳嗽。
梅娘用手帕优雅擦擦嘴角,站起身道:「若是你们不嫌弃宋致,我们便结下这个亲家。」
我腼腆低下头,偷偷瞧了一眼宋致,又屏住呼吸看我爹娘的反应。
我娘跟梅娘相处时日久,心里早就明白点啥,豪爽回两杯酒就算是应了。
反倒是我爹闷闷嚼着花生米,回去路上被我娘好一顿训。
他委屈巴巴说道:「谁家杀猪不是老子传儿子,我就一个女儿,这手艺当然得传给女婿。
「劁猪,给猪看病,杀猪....哪个都得日积月累的经验,要是教会了他,他哪天回了京都怎么办?大伙儿过年找谁杀猪去?长南镇可找不出第二个屠夫了。
「我家丫头野惯了,去那大院子里保管受欺负,梅娘都被害得身子不好了,她还不得断胳膊断腿啊,指不定哪天也得带着外孙回……..嗯?」
我爹又一拍脑门子,哪天女儿回来了,外孙也回来了,还没有碍眼的女婿,这不是双喜临门吗?
我娘好气又好笑:「人家要想回京都,何苦在这时跟你结亲?」
她把他推进割完稻子,正半干不干,软绵绵的田里。
我爹嗷一声倒着身子,摸着后脑哀号:「谁家镰刀忘拿走了,我头都刮出血了。」
这瞬间,我娘嘴都白了,要驮我爹去看大夫,刚半蹲身子就被我爹糊了块稀泥。
她气得发抖,使劲捶着我爹,又一人冲上前,喊道:「姓秦的,你今天别想进门了。」
我爹知道玩笑开大了,忙追着腻腻歪歪哄,又是打首饰,又是买胭脂的叫唤。
18
要说冬季什么最令孩童欢心,一是杀猪,二是过年,三就是白雪皑皑。
宋致也同样如此,殷勤做了几个炭火笼子,送给我爹跟他集市的好友。
又盘算着将东街买下的宅院修整修整,连着后头的地基再添两间屋子。
除此之外,他第一忙碌的便是帮人写家书,读家书以及打糍粑。
这日,我跟娘刚卖好糯米,到小酒楼清洗蒸饭的大木桶,却听见大堂传来一道娇喝:「咳咳,小二,先上半斤陈年女儿红,再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都端上来。」
原来是个身着男装的姑娘,她摸了摸下巴,像是记起什么,又说道:「对了,还要两斤熟牛肉。」
我替她倒了杯热茶,解释道:「长南镇地界小,牛大多是用来耕地的,很难吃到呢,要不您尝尝麂子肉火锅,今早猎户刚送来的,冬天吃最暖身子了。」
她刻意紧皱着眉头,粗着嗓子,装出老道模样:「好,也不错,记得把酒温一温。」
温酒刚送上桌,姑娘便将怀中宝剑扔至一旁,迫不及待把它送进口中,然后呸呸吐了出来,四处瞧了两眼,假意陶醉晃了晃脑袋:「好酒,好酒。」
「女孩儿,你过来,我有话问你,答得好,小爷请你吃糖。」
她大大咧咧掏出一锭银子。
「爷,快收着吧,这可不兴招摇呀。」
我急忙让她收起。
「你们这儿的老板是叫宋致吗?」她问我。
「是呀。」
我为她端来暖身的炭火。
「楼上有空房间吗?!」
「有。」
「我要住店。」
姑娘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又掏出一锭银子,「门口有匹黑马,你好生喂着,再帮我把行李卸下来,连同炭火一起送进我房里。」
我娘招呼着她上楼,我捧着银子叫住她:「爷,用不着这么多钱。」
「剩下的请你吃糖,买头花儿。」
她朝我眨眨眼睛。
这姑娘……..还真像个俊俏的公子哥。
19
雪下得密密麻麻,我将黑马牵进牲口棚里,卸下行李,扫净它身上的积雪。
又给它穿上马衣,搬来大捆干草,正巧碰上宋致跟梅娘推着板车回家。
板车上除了两笼猪下水,还有一只漂亮的野山鸡,长长的翎羽十分夺目。
年关将近,山里人要请屠夫杀猪,梅娘想着能去收点炖汤的药材。
他们便跟着我爹进山走了一遭,小路难行,看样子都摔得不轻。
「有客人住店呀?」
宋致拎着食材,「爹今天杀了三头猪,已经回去歇着了,等会儿留些饭菜给他。
「是啊,还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抬着行李,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他。
梅娘用火烤着手,惊异看着我手中的行李:「这包袱布都是上好的料子呢。」
连她都说好,这东西肯定贵重得不得了,却只是那姑娘用来装行李的包袱布。
「我吃好了,你们上来帮我收拾收拾,再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姑娘倚在二楼栏杆,冲楼下兴奋喊道,「宋致?你是宋致!」
她眼睛弯了弯,轻盈跑下楼梯,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任净月,任家的小月亮,以前我们见过几面的。」
屋里几人全都摸不着头脑,梅娘拉着她的手坐下烤火,交谈了好一阵才弄清事情原委。
她今年也十六,家里是京都的世家大族,平时受尽了宠爱,偏偏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爹真是老糊涂了,要我嫁给什么世子,我就跟他吵了一架,装了好多宝贝出来浪迹江湖。」
任净月把头埋得低低:「可我没出过远门,也不认识其他人..…..我就想起宋家姐姐常说起你们,羡慕你们在这里的生活,我就来找你们..…」
她眼珠子转了转:「这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千里寻夫,要是嫁给你,我就不用回去了。」
宋致及时牵住我的手,说出我们已经定亲,明年五月就办喜事儿。
任净月苦兮兮的脸又变得灿烂:「五月份?那我要喝过你们的喜酒再走,急死我爹,看他还敢不敢逼我。」
我娘发觉她耳朵被冻得红肿,急忙找来草药,她却庆幸今早才刚下雪,要不然自己跟黑马都得被活活冷死。
她可真是天真浪漫,有趣得很呢。
来了贵客,自然不能马虎招待,我娘跟梅娘去家里取冬笋跟腊肉,顺便割两棵白菜。
我烧了两锅开水收拾猪下水跟野山鸡,任净月撸着袖子,自告奋勇帮我灌水,拔毛。
微微的猪腥气让她险些作呕,嘴却一刻不停叽叽喳喳,又咯咯笑道:
「他叫你小芋头,你应该叫他松子哥才对,都是好吃的。」
我将锦鸡尾端最漂亮的鸟羽那根拔下: 「送给你,任家的小月亮。」
她把手冲洗干净,开心接过去:「我很喜欢,秦家的小芋头。」
20
锦鸡味鲜,最适合炖蘑菇,而新鲜猪肉在天寒地冻里也有不一样的吃法。
先把肉跟小葱细细剁碎,再加入盐跟鸡蛋拌匀,做成肉丸,水开后倒进锅中,煮至浮起。
再用小火炉慢慢煨着,里面无论是煮红芋还是放白菜,都别有一番风味。
我跟梅娘做饭时,宋致拗不过任净月,便带她去前街的瘸腿老人家里写家书,读信,顺道在集市逛逛。
不一会儿工夫,云姨就带着小弟弟来店里吃馄饨,盯着我看了几眼,又望了望梅娘,拉住我娘小声说:「我刚瞧见宋致身边跟着另一个姑娘呢。」
她将碗中的肉臊子跟大半馄饨全舀给小弟弟,自己将热汤喝了又喝,嘱咐我娘可得盯紧女婿。
我娘知道她的过往,也明白她的好心,随便应承几句,把洗好的猪下水塞给她一笼过年招待亲戚。
回家后,她却抱着山药豆安静了好半天,到底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宋致家世好,任姑娘门槛高..…..她爹也是大官呢..…..很相称。」
尽管我娘对我有种盲目自豪感,可这事儿连着世俗目光,关乎我的终身幸福,让她只能一层又一层往深处想。
「任姑娘的爹爹是朝廷厉害的大官,我老爹也是长南镇厉害的秦屠夫。小月亮挂在天边,小芋头生在地里,她有她的骄傲,我也有我的自尊。
「她肆意潇洒,会读书会骑马,会很多我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可我也勤劳能干,会操持家务,会播种打稻谷,知道山中四季,明白世事艰辛。
「任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先前便同我讲明,她是循着一个希望而来,宋致有了喜欢之人,她决不会痴缠。
「娘,我相信她,也信任宋致。」我认真说道。
烛火飘摇,山药豆喵喵叫,我爹的呼噜震天响。
我娘含着泪光搂着我:「我的女儿长大了,懂的道理比娘还多。」
我依偎在她的怀中,还同儿时那般安稳自在。
21
年前那场集是最热闹的,别说是任净月,就连我跟宋致都期待了好久。
我穿上新鞋与新袄子,天刚蒙蒙就到了集市,这里早就人挤着人,好不热闹。
小酒楼里也坐满食客,有些人还大方点上两碟荤菜,后厨此刻正烟雾缭绕,梅娘一刻不停包着馄饨,宋致摆碗筷,炒菜,上菜……
任净月扎着两条粗辫子,表情严肃坐在灶前,笨拙往里头塞着柴火,时不时鼓着腮帮子吹火筒,弄得嘴边一圈黑乎乎。
梅娘许诺她给宋家写信,由宋致爹爹出面求情,让她在这里多待着日子,所以为「报恩」,她便给自己找了一个烧火的差事儿。
云姨要补贴家用,也大早就过来洗碗做工,小弟弟体恤娘亲,也蹲在一旁清碗,刷筷子,连破洞的棉鞋湿了都咬牙坚持着。
中午过后,山里赶集的人陆续回家,店里的桌子也渐渐空了,宋致悄悄塞给我四五吊铜钱,让我跟任净月去买些爱吃的,爱玩的,再为小弟弟跟云姨添两双厚实的棉鞋。
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云姨也常常来做工,梅娘心疼他们孤儿寡母,开出的酬劳也算丰厚,可他们却依旧紧紧巴巴过着日子,要将钱存着上私塾,日后考乡试用。
长南镇民风淳朴,对读书,想读书的人最为敬重,便都明里暗里接济他们。
尽管再不情愿,任净月还是被家里人捉回去过节,她几个哥哥把人哄了又哄,发誓绝不让她盲婚哑嫁,承诺过完十五,便亲自送她回来,她才肯回去。
临行前,她将我送她的鸟羽挂在腰间,敏捷跳上马:「秦芋头,你们要等着我一起做辣子鱼,网蜊蛄,烧蜂蛹,挖野菜……..还有好多好多事情,都要等着我。」
「好。」
我朝远处的她招招手。
她在雪天风风火火来了,又从雪天风风火火地走了。
22
大年三十那天,小镇每家每户都噼里啪啦点着鞭炮,冒着饭香气。
我跟宋致按习俗去给舅公送灯火,我们将坟头的积雪枯草清理干净。
烧了足足的纸钱,供上白酒跟猪肉,我拿出削好的两块萝卜,分别插上香跟蜡烛。
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学着我爹娘拜祭长辈时那样道:「舅公,你在下面要吃好喝好,没钱花就托梦告诉我。
「我们都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宋致跟梅娘也很好,你要保佑我们都健健康康,生意好,幸福快乐.…」
长南镇祭祖时人人都会这样念叨一番,宋致也学着我的模样烧纸,念叨着。
周围都是风平浪静,燃香的烟雾却轻轻绕着我们,将白酒倒在地上后,我说道:「舅公,你慢慢喝,过段日子我们再来看你。」
回家路上,宋致拾了两捆被雪打落的干柴,在前头慢悠悠走着,我将雪踩得吱嘎响,说道:「这有树山胡椒,七月的时候咱一起来摘。」
他一如既往说着好,递给我两块山楂糖, 歇脚的时候指着山下座座民居道:「我们的水田在那里,我们的新房子在这里。
「我托任家兄弟替我在京都买了些漂亮的花种跟果树,到时候我们春天播种,夏天赏花,秋天吃果,冬天看雪。」
我将酸酸甜甜的糖放进嘴里,瞥见路旁几条树枝上白雪压着嫩芽,山下小镇中张灯结彩,一片欢声笑语。
今天过后,长南镇便又开始了新的四季。
而我只想,只愿天上人间,年年今日,都欢颜。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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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致番外:一生一代一双人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秦玉的那个元宵夜。
那时我刚随母亲被流放到长南镇不久,对这座偏远小镇充满厌恶与抗拒。母亲变卖了最后的首饰盘下这间破旧酒楼,而我则日复一日地思念着京都的繁华。
灯会那晚,我正尝试着做母亲家乡的麻辣蜊蛄,希望能让她开心一些。围观的人很多,却没人敢尝这"虫子"。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挤进人群,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手中的蜊蛄。
"小哥哥,给我尝尝吧。"
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山间的溪流,眼神里没有城里人那种虚伪的怜悯或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勇敢。
我看着她皱着小脸把蜊蛄肉塞进嘴里,然后眼睛突然睁大,竖起大拇指说"好吃"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镇上秦屠户家的女儿,小名叫芋头。真是奇怪的名字,我想。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个名字和她一样朴实可爱。
"宋致,快看!我找到一窝野鸡蛋!"
"宋致,这个刺苔可甜了,你尝尝。"
"宋致大呆瓜,你又把竹篾编反了!"
秦玉总是这样,像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围在我身边,带我认识这个对她而言充满乐趣的世界。在她眼里,山里的每一株野草、每一朵野花都有故事,都值得珍惜。
而我,一个在深宅大院长大、连小鸟都不被允许养的官家少爷,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你不怕蚂蟥吗?"插秧那天,我看着秦玉站在田埂上瑟瑟发抖的样子,故意逗她。
她的小脸煞白,却还强撑着说:"谁、谁怕了!我只是...只是觉得它们长得丑!"
我忍不住笑出声,结果腿上一疼,低头看见一只蚂蟥正吸在我的小腿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秦玉就尖叫着冲过来,不顾自己有多害怕,用力拍打着我的腿。
"别怕别怕,我帮你打它!"她的声音在发抖,手也在发抖,却还是坚持帮我把蚂蟥弄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个女孩的勇敢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即使自己害怕得要命,她也会为了帮助别人而克服恐惧。
随着年岁增长,我对秦玉的感情也在悄然变化。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把她当作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而是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姑娘。
十六岁那年插秧季,当她红着脸为我擦去脸上的泥土时,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她的手指有些粗糙,是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却比京都那些小姐们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更让我心动。
"渴、渴了吗?我去给你舀些水喝。"她结结巴巴地说,耳尖红得像山里的野莓。
我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不用去,却又贪心地想多看看她为我忙碌的样子。最后只能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说:秦玉,我心悦你。
当母亲提出要向秦家提亲时,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她。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能给秦玉的不多,但我发誓会用一生来爱护这个如山中清泉般纯净的姑娘。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玩笑。就在我们筹备婚事时,任净月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我过去的阴影。
"宋致?你是宋致!"任净月惊喜的声音让我浑身僵硬。这个京都世家的小姐,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我下意识地看向秦玉,生怕从她眼中看到自卑或退缩。但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任净月,然后悄悄问我:"她腰上那把剑是真的吗?能砍竹子吗?"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这就是我的秦玉,永远关注着最朴实的问题,从不会被虚浮的身份所困扰。
当任净月半开玩笑地说要"千里寻夫"时,我立刻握住了秦玉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僵硬,也能感觉到她努力掩饰的紧张。
"我们已经定亲了。"我直视着任净月的眼睛说,"明年五月就办喜事。"
任净月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好你个宋致,在京都时像个闷葫芦,到了乡下倒学会抢姑娘了!"
那天晚上,我送秦玉回家时,雪下得很大。她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秦玉。"我停下脚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无论我是谁,从哪里来,我的心意都不会变。你信我吗?"
她的眼睛在雪夜里格外明亮,像两颗星星。许久,她点了点头:"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眼眶发热。在这个看重门第的世界里,她给了我最珍贵的信任。
任家派人来接任净月时,我写了一封信让她们带给我父亲。信中我明确表示,我不会回京都,也不会接受任何家族安排的婚事。这里,长南镇,有我的家,有我的未来。
"你确定吗?"母亲担忧地问我,"一旦信送到,就等于彻底断了回宋家的路。"
我看着窗外正在喂鸡的秦玉,她笨拙地追着一只不听话的公鸡,裙子上沾满了泥点,却笑得那么开心。
"我从未如此确定过。"我对母亲说,"京都的繁华是牢笼,这里的泥土才是自由。"
开春后,我开始整修东街的宅院。秦玉喜欢花,我就在院子里留出一片地种花;她喜欢山里的野果,我就托人找来各种果苗;她总说舅公家的摇椅舒服,我就学着做了两把,放在未来的新房门前。
"你干嘛做两把?"秦玉好奇地问。
我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一把给你晒太阳,一把给我看着你晒太阳。"
她红着脸捶我,却被我一把拉进怀里。我能闻到她发间山茶花的香气,混合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这是世上最美好的气息。
"秦玉,"我轻声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这些摇椅上,给孙子孙女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不好?"
她靠在我胸前,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的结合或许不般配。她是乡野村妇,我是官家子弟。但在我心里,她比任何京都小姐都珍贵。她教会我感受四季的变化,品尝简单的快乐,珍惜真挚的感情。
当舅公去世时,是秦玉握着我的手,陪我走过最痛苦的日子。她不懂那些繁复的丧仪,却知道在坟前放一碗舅公最爱的苞谷酒,说些家常话让他安心。
"舅公,宋致现在竹编可好了,能编带花纹的簸箕呢。"她跪在坟前,像跟活人聊天一样自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我站在她身后,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姑娘,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深切的关怀。
我父亲派来的人找到我时,我正在田里插秧。秦玉在不远处和村里的妇女们说笑,裤腿挽到膝盖,满手是泥。
"少爷,老爷让您回去。"来人恭敬地说,"您在这乡下地方受苦了。"
我直起腰,看着阳光下笑得灿烂的秦玉,摇了摇头:"回去告诉父亲,我在这里很好,比在京都时好千百倍。"
"可是少爷,您的婚事..."
"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我打断他,"秦玉是我的结发妻,我只愿同她白头至老。"
来人还想说什么,秦玉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条刚从河里捉来的鱼:"宋致,看我捉到什么了!今晚可以加菜了!"
她的脸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接过鱼,自然地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泥:"真厉害,不愧是我的秦玉。"
来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秦玉显得有些沉默。直到睡前,她才小声问我:"你会回去吗?"
我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秦玉,听好了。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长南镇的泥土里有我的根,而你是我的归处。"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上,滚烫得让我心疼。我吻去她的泪水,轻声说:"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窗外,长南镇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我们未来的日子,平凡却璀璨。我知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们都会像那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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