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5年8月,婉容等人携带溥仪留下的装满珍宝的黑色皮箱,踏上逃亡之路,后被民主联军从土匪手中解救,护送至临溪市。日本关东军宣布投降后,这里成为共产党、国民党与关东军、苏军、土匪等多方势力竞逐之地,由此展开了一段融合阴谋与爱情、谍战与反谍战、暴动与反暴动的故事
导读
1945年8月,婉容等人携带溥仪留下的装满珍宝的黑色皮箱,踏上逃亡之路,后被民主联军从土匪手中解救,护送至临溪市。日本关东军宣布投降后,这里成为共产党、国民党与关东军、苏军、土匪等多方势力竞逐之地,由此展开了一段融合阴谋与爱情、谍战与反谍战、暴动与反暴动的故事。著名学者、作家王彬长篇小说《花楸树下》从历史缝隙开掘出扣人心弦的传奇,是一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力作。
花楸树下
文|王彬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花楸树
银白色的树枝
在风中招展
第一卷
第一章
1
已然是深夜十一点了,婉容依旧没有睡意,走到窗前。
夜空灰蒙,飘荡几缕暗紫色的流云,墨色的山岗连绵起伏,丛生的蒙古栎,疏阔地将月色的白光切成碎片,与苍黑的叶子一起斑驳涌动,发出浪涛似的声响。露水凝结在牛筋草的草尖上,宛如洁白盐粒,黑土地广袤地释放出只属于夜晚的湿润气息。
虽然只是8月中旬,但吹来的夜风却颇有凉意,婉容不禁打个寒战,随手找来一件大衣披在肩上。
有人轻轻敲门,婉容“嗯”了一声,那嬷嬷端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将一盘寿司、一碗味噌汤放在房中央的餐桌上,说:“唉,这可怎么好,那个做饭的厨师大眼瞪也跑了。这些吃食还是染谷前夫人送来的。”
“是吗,”婉容淡淡地看了一眼说,“不想吃。皇上该到盛京(今沈阳)了?”
“是,也该到了吧。”
1945年8月9日,苏联突然出兵东北对日作战,关东军迅速溃败,关东军司令山田乙三将伪满洲国的国都迁徙到南满的通化,然而到了通化,火车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东狂奔,来到长白山脚下一处荒僻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有一座铁矿,还有一座火车站。13日上午,溥仪带着婉容、皇室成员与大臣下了火车,住在矿长染谷前让出的住宅里。15日,天皇发布《终战诏书》,两天以后溥仪宣布退位。18日,溥仪将婉容丢下,又坐火车返回通化,之后乘飞机到了沈阳,准备从那里换乘一架大飞机去日本。临别时溥仪将一只黑色手提箱交给婉容,并说,里面都是宫里的珍宝,我们后半生就靠它了。四天前,溥仪还是皇帝,专列的车厢里,装满珠宝的大箱子有五六十只,没想到不过四五天就只剩下这只小小的黑皮箱子了!想到这里,婉容不禁抬头,瞅瞅立在墙角上的衣柜,那箱子就放在里面。顺着婉容的视线,那嬷嬷也不由得端详了一下衣柜。婉容五岁时,那嬷嬷就照料她,是她的教养嬷嬷,指导婉容读书、健身。从帽儿胡同的承恩公府,到紫禁城,再到天津的张园、静园,新京(今长春)的皇宫,三十多年来始终陪侍左右。本来今年9月,那嬷嬷便要回到北京养老,却哪里料到突然天翻地覆了!婉容鼻尖一酸,不禁哭泣起来。那嬷嬷安慰她说:“小姐,夜深了,小心着凉。吉人天命,老天爷会保佑皇上的。”
那嬷嬷虽然是瑟夫(指教师)身份,但因为把婉容从小带大,在感情上不是母女而胜似母女,即便婉容做了皇后,也不改口而从来以“小姐”称之。当然,这只是在她和婉容私下之间,对外则一律称“皇后”,这是大内规矩,半点不能错的!
月光苍茫起来,滑落到挂满露水的草尖上,冰凉的大地浮动战栗的薄雾,飘逸神秘的灰蓝色泽,夜鸟已然堕入梦乡,偶尔可以听到远处机车夹带白色蒸汽的喘气声,婉容依旧站在窗前想心事。窗下有一株花楸树,是一株很大的树,银白色的树枝在风中招展,月光下显得有些黑,深绿的叶子愈发黑了。花楸树正当盛年,树干粗壮枝叶繁密花朵如雪,浆果是娇艳的榴红色,只是现在还没有成熟,因此还是瓷青的颜色,仿佛是小巧的青涩山楂。
“夜深了,小姐该休息了。”
“好的。”婉容离开窗前。
那嬷嬷走过去准备将护窗板关上,刚刚打开玻璃窗,探出上半身,正要拉上护窗板时,蓦地闪过一道红光,“砰”的一声枪响,将那嬷嬷惊得后退半步,而这时房门猛地被推开,旋风似的冲进一个年轻内侍,她叫费锦,是钮祜禄氏后裔,她的祖父在同光时做过大内带刀护卫,是六合拳高手,四五个大汉近不了身。
“怎么了?!”
“恕奴婢无礼了!”费锦迅速将婉容按在榻榻米侧面,那嬷嬷蹲下来挡在婉容身前。
“胡子和护矿队打起来了,娘娘千万不要动!”费锦又冲出去,很快提着一个浅柚色的羊皮挎包返回来,飞快地将房门、窗户、护窗板关紧,灭掉灯光,黑暗中只听得三人的心七上八下鲜红地跳。
“鸭大线”上有一座大栗子火车站。“鸭”是沈阳市的鸭园,“大”就是这里的大栗子沟——这个地方栗树多,出产一种富含油脂、个头大的栗子。鸭园是西边终点,大栗子是东边终点,全长一百一十四公里,中间有一处临溪市车站,再有就是几个固定的临时停车点。大栗子站附近有铁矿叫“大栗子沟采矿所”,所长是日本人染谷前。采矿所在1938年建成,1940年通车的“鸭大线”,就是为这座铁矿修筑的,每隔三天便将挖出的矿石炼成精铁,装上火车,运到朝鲜再转运日本,几年下来居然运出了一百多万吨!
大栗子是一座四等小站,只有一座站台,前面是铁道,后面是行李房与候车室。候车室外墙涂鹅黄色,人字形的屋顶,铺设灰白颜色的水泥瓦,中部凸出的入口,也是鹅黄色外墙、人字形屋顶与灰白颜色的水泥瓦,弥漫着煤炭与蒸汽混合的车站特有气息。
大栗子站站长是日本人,调度是中国人。
8月9日那天,溥仪乘火车来到大栗子沟。专列不长,车厢之间连接的栏杆包裹黄色绸缎。溥仪身穿考究的军服,足蹬长筒皮靴,从第二节车厢走下来。站台上,对着第二节车厢的门,停着一辆深红色轿车。站台两侧站立荷枪实弹的士兵,一律头戴钢盔、面朝外做一等警戒。溥仪坐进轿车时,趔趄了一下,扶着车门站了一会儿,扶正黑框圆形眼镜——1946年8月10日,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做证时,无意间,他也是这样扶了扶眼镜——这才低头钻进去。随后,大臣们纷纷坐进各色车辆,尾随而去。这些车离开之后,站台两侧的日本兵便迅速收队散了。
在大栗子沟的铁矿宿舍里,有数十座日式的灰砖平房,染谷前的住宅也是灰砖砌筑,但形状不同,职员的房子是一字形,染谷前的是丁字形,横向五间,纵向三间,从走廊到房间,铺浅栗色的橡木地板。婉容住在横向西端的房间里。自从溥仪离开大栗子沟,随同他来的大臣与日本人也都纷纷离去,只剩下婉容等三人,原本她们要在第二天离开,没想到今晚却出了这等事!
与护矿队交手的是当地胡子,大当家叫马凤阁,二当家叫栗彪,都是惯匪出身。马凤阁的儿子叫马勃利,虽然不到二十岁,但腿脚功夫不差,尤其在攀缘方面有过人之处,也就是轻功好,号称“树上飞”,不用任何工具而攀爬高墙。
马凤阁的目标是婉容,卧底的细作告诉他,溥仪留给婉容一只黑皮箱子,里面装满了珍宝,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昨天细作侦知溥仪已经离开大栗子沟,警戒的日本兵也撤走了,只剩下婉容等三个女人,黑皮箱子就在婉容身边。马凤阁原想偷偷溜进婉容房间,悄悄把黑皮箱子盗走,没想到刚进入铁矿的宿舍区就被护矿队发现,双方交了火。马凤阁人多,但大多是短枪,护矿队人少,但都是长枪,双方僵持不下。再缠斗下去,天就要亮了。
眼看东方天际渐渐透出依稀绯红,树木的暗影开始透出一丝半点缝隙,马凤阁急得不得了。栗彪爬过来说:“强攻不成,从后面溜进去吧!”马凤阁点点头,栗彪便带了三个胡子,潜入宿舍区北侧。那里没有任何防守,他们很快溜进去,但不知道婉容住在哪个房间,只好一间一间排查。就在这当口,费锦和那嬷嬷迅速将衣柜拉过来顶住房门,那嬷嬷就势打开衣柜,取出黑皮箱子,交给婉容掀开榻榻米垫子,放进下面的储物柜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只听得胡子将房门打开,进去、出来,再进去、再出来,胡子的动作很轻,他们怕引来护矿队,蹑手蹑脚踩在橡木地板上,将房门一扇一扇推开,远远地从东向西,合页张开的金属的微细声音,一点一点喑哑地向耳鼓贴近。过了一会儿,听到有胡子说:“推不开。”又有胡子说:“就在这里。”有人压低了嗓音嘶哑地吼叫:“出来,不出来就开枪了!”婉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嬷嬷把她遮在身后,摸摸上衣口袋里的三枚钢珠,最后时刻就靠它了!费锦从挎包摸出一把P38瓦尔特手枪,轻轻拉开扳机,作为婉容的贴身侍卫,她的枪内始终装满子弹,谁进来就射杀谁!
但是,没有人进来,只听得几声清脆的枪响,慢慢地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过了很久,护窗板的缝隙逐渐变白,天光亮了,听到有人轻轻敲门:“老乡,开门吧,我们是东北联军,该吃早饭了。”
费锦回头看看婉容,婉容脸色苍白地点点头,费锦与那嬷嬷推开衣柜,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士兵,一个伙夫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面条,后面一个小兵拿着碗筷,沿着走廊从东头慢慢走过来。
今天是个好天。
2
公路两侧的红松林布满了山岗与河谷。
耀眼的太阳高悬蓝空,吐出静谧而辽阔的光芒。东风强劲地含着草乌、缬草和紫苜蓿的凉爽气息,从背后一阵一阵吹过,云团簇簇,浅灰色的美丽云团,间或也有少量暗白色,浪花似的滚动着宽阔明亮的银边,不时将阳光遮住,云团投下暗蓝色阴影,大面积从森林上空飘去,红松林舒缓波动,变得明暗斑驳起来。
把婉容解救出来的是东北抗联302旅。旅长是贺鎏,情报科科长是盛薇,保卫科科长是金笑威。盛薇和金笑威走在队伍前面,贺鎏在队伍中间,后面是婉容、那嬷嬷与费锦坐的马车,马车上铺着一床大红牡丹棉被,那嬷嬷扶着婉容,将那只黑皮箱子紧紧压在被子下面。一路上婉容沉默不语,思忖溥仪临行前说,他到日本以后会派火车来接她。大栗子沟就有火车,为什么要到日本才能派火车呢?
这是婉容第二次与溥仪离别。
第一次是1932年11月10日,溥仪离开静园——那时他们住在天津,准备潜行东北“光复大清”。溥仪的路线是天津、营口、沈阳、长春。从天津到大连乘船,从沈阳到长春乘火车。离开静园的时候,溥仪害怕被军警发现,为此很费了一番脑筋。有心腹向溥仪献计,不走大门,而是把汽车从车库直接开出去,然而车库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招贴糊住了。于是又有心腹献计,把他藏进一辆蔚蓝色跑车的后备厢,偷偷驶出去。就在跑车即将驶离时,突然婉容从台阶上奔跑过来,本来昨晚已经说好,该说的都说过了,走时不再道别,婉容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就在她跑过来的一瞬之间,蓝跑车已经冲出大门,消失在薄雾迷蒙的秋夜里了。
那一晚,婉容没睡,跪在观音大士像前为溥仪祈祷,心惊肉跳地担心溥仪,生怕他有丝毫闪失。不久,婉容也到了东北,溥仪告诉她,那晚,跑车刚刚驶离静园,便看见日人吉田忠太郎,坐在汽车里鬼魅似的等着,当他看见溥仪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那时正是天津骚乱的第三天,日租界和邻近的中方管区整日戒严,每到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跟在后面的吉田便向日本兵打招呼,车子便立刻通过了。不久来到了“敷岛料理店”,吉田把溥仪从后备厢里扶出来,走进这家灯光郁暗的日本饭馆。早在店里等候的日本军官真方勋大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日军大衣与军帽,给溥仪迅速换装,随后与吉田陪同他坐上日本军车,沿着白河(今海河)向东疾驰。城市安静极了,只听见汽车轮胎碾压道路的沙沙声响,道路两侧的树木,等距离将路灯灯光从树顶上播洒下来,半明半暗地照见楼房的下半部,乌青的玻璃窗浮映灰色反光与军车的影子,鸟一样忽地闪过去了。行驶了一会儿,军车突然刹住,孤零零出现了一座码头,橘黄的灯光暧昧眨动,码头四周翻涌闪光的黑色波浪,一只没有灯光的汽艇在水面上悄悄浮动。吉田与真方扶持溥仪走上码头,进入船舱,郑孝胥和他的儿子郑垂已然等候多时了。船舱里还坐着三个日本人,一个叫上角利一,一个叫工藤铁三郎,一个叫大谷近二。船长叫西长次郎,船上还有十来个携带步枪的日本兵,由一个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担任护送之责。为了护送,船上堆了沙袋与钢板,万一与中国军队动起手来,这些就是抵御工事。
吉田与真方告辞,汽艇随即离开码头,白河沿岸黄色的路灯,拖曳暗紫色的阴影飞速隐现。很快离开市区,溥仪的心慢慢安静了。这时郑垂走过来告诉他,再向前是中方布防区,听了这话,溥仪又紧张起来,周围的日本人也都铁青着脸不说话。沉默中,突然从岸上传来一声断喝:“停船!”
船舱里的日本兵呼啦啦冲上甲板,躲在沙包与钢板后面做射击准备。
“停船!”在中方军人的命令声中,汽艇突然减速,向河岸靠近,慢腾腾地在水面上漂,船舱内熄灭了灯光,乌黑的水面上只有月光暗淡浮动,而就在这时,河岸上蓦然响起枪声,几乎是同时,轮机之声大作,船身猛烈抖动,船身一歪,好像要跳起来似的,掠过河岸疾驰而去。黑暗中,中方军人的喊声、枪声逐渐被抛入茫茫夜空。
“日本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溥仪后来对婉容说,“他们先是假装听命,骗过中方军人,让他们麻痹,之后便立即加速逃跑。”
有一个情况溥仪当时不知道,十年以后,1942年,他在日本《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工藤撰写的回忆说,那条汽艇上当时暗藏了几桶汽油,以防万一被中方军队发现,无法逃脱罪责时,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船,将溥仪与船化为灰烬,从而洗脱侵略中国的罪责。那几个汽油桶就放在距离溥仪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这件事,溥仪始终没有告诉婉容,担心她害怕受不了。
半夜,溥仪来到大沽口,日本的“淡路丸”商船抛下梯子,溥仪抓着梯子向上爬。爬到一半,溥仪停住脚步向大沽口凝望,黑苍苍的大地不见半点灯火,天穹上只有一弯残月,宛如半个指甲的痕迹,灰蒙蒙没有一粒星辰,汪洋中倏然听到一声犬吠,溥仪惊醒,便继续向上攀爬,前面的工藤和后面的大谷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他了,如果再迟疑不动,溥仪担心这两个日本人将会把他丢进大沽口的海里。
听了溥仪的叙述,婉容不禁哭了,哭得很伤心,泪水涟涟沾湿了粉荷色的衣襟,溥仪的眼圈也红了,摘下黑框的圆眼镜擦拭。现在呢,今天的离别是为了日后相聚,然而日后会怎样,日后的日后又会怎样?溥仪眼下到了哪里,通化还是沈阳,他会遇到怎样凶险,真的会有从东京发来的列车?婉容一时想不清楚,便一句话也不说。
那嬷嬷也不说话,但她心中明白,估计很难再见到皇上,因为世界已经变了,风云大势已去,北陵的风水被大风吹走啦!而且,即使再见面,溥仪又会是什么样子,他还有能力保护她们吗?现实是,他们现在可以依赖的就是眼前这支队伍。听他们说话,这些兵大多是冀中一带口音,只有旅长是南方腔调,他们是刚从关内进来的八路。那嬷嬷不知道,今天黎明时分,牺牲了两个年轻士兵。一个姓常,今年十八岁;一个姓杨,今年十七岁,他们都是保定清苑县人,搭救她们时,被胡子从暗中射杀。
很快,302旅来到大栗子火车站,婉容进候车室休息,贺鎏命令士兵迅速登车。过了一会儿,盛薇带着两名女兵笑盈盈走来请婉容上车,司机拉响汽笛,火车开始在湿热的白色雾气里徐徐启动,向临溪进发。
临溪是鸭绿江畔的一座小城,虽然小,但也是当地的商业与经济中心。因地处边陲,与俄罗斯相邻,又与朝鲜隔江相望,故而这里有许多俄罗斯与朝鲜侨民。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日本人把这里作为侵略中国的桥头堡,这里也居住着许多日本人。简而言之,临溪是一座具有国际性的边境小城,不仅居民结构复杂,而且城市建筑也有不少西式风貌,居民的出行方式也受了不少西方影响,穿梭往来乘坐四个轱辘的西式邮车。这种邮车前面两个用于转向,是小轱辘,直径两尺,后面两个是大轱辘,直径三尺;车厢中间是门,两侧是玻璃窗,门的上部也装着玻璃,下面是踏板;里面有两组相对的座椅,坐四名乘客,座椅下面可以存放乘客的小件行李;车厢前面装着两盏六面形玻璃灯,前面有一只高凳,是驭手位置,后面有一块踏板,供驭手爬上车顶码放行李。总之,是典型的欧洲19世纪邮车,涂着深栗色油漆,在临溪市跑来跑去。
临溪市位于鸭绿江与浑江之间,东南是鸭绿江,西北是浑江,再后面是蜿蜒的长白山和青碧的森林。浑江距离市区颇远,但是在夜深人静时,依旧可以听到浩荡江涛,趁着月色隐隐地贴地而来。
临溪市区不大,有一条沿鸭绿江修建、南北走向的大道,称滨江大道,这是临溪的干道;后面还有三条与其平行的道路,分别叫滨江二道、三道、四道,这是临溪的次干道;在这些道路之间分布着六七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其余就是渔网一样的细碎小巷,所谓微型道路了。婉容她们住的地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曲折小巷,叫南围子二巷,小巷北口2号是一座小院,院子里花木扶疏,大门是西式门楼,门楼上方砌筑拱形女墙,女墙两侧竖有两根立柱,柱顶上蹲着两只水泥堆塑的狮子。正中也用水泥堆塑松枝与太阳,原来是有颜色的,青翠的松枝映衬通红的太阳,如今颜色早已剥落,露出水泥本身的浅灰质地。门额上镶嵌一块长方形砖匾,四边围着錾有牡丹叶子的花边,中间镌有双沟阴刻“訾水外墅”四字。院子里有一座浅白色的两层小洋楼,婉容与那嬷嬷住在二层东边,那嬷嬷住1号,婉容住2号,费锦住楼梯右侧的3号,警卫班住在底层,带领这个班的不是班长而是一个姓杨的排长,绰号叫“杨打铁”。
这天黄昏,婉容对那嬷嬷说,她有些怕,总感觉墙外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住的房间。那嬷嬷推开窗户向外望,一个人也没有,接近窗户的地方竖立一根木头电线杆,顶部削成尖锥形,涂着黑色沥青,悬挂一盏绿色灯罩,灯盏下面是一只低瓦数的白炽灯泡,散射幽暗,同时也投出浓重阴影的黄光。灯罩附近钉着乳白色磁柱,拉出两根黑色电线,一根拉向胡同南边,一根拉向北侧。那嬷嬷看的时候,纤细的电线正微微颤动,弄得那嬷嬷有些眼晕,再向窗下察看,拐弯处有个人影风似的一闪不见了。
此人就是马勃利。
……
王彬
学者、作家。致力于叙事学、传统文化、北京历史地理研究与文学创作。学术著作主要有《水浒的酒店》《红楼梦叙事》《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中国文学观念研究》《禁书·文字狱》《北京街巷图志》《北京老宅们(图例)》《北京微观地理笔记》等。文学作品主要有话剧剧本《蛙地》《客厅》、散文集《旧时明月》《三峡书简》《袒露在金陵》、长篇小说《丰泰庵》以及若干短篇小说等。
稿件初审:于文舲、郑世琳(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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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当代》新刊征订全面开启
来源: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