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天早上七点,我起床做简单的早饭,豆浆是用小机器现磨的,油条是楼下买的。赵伟会比我晚起十五分钟,正好赶上热乎的。
我和赵伟的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一只停在窗台上的玻璃杯。
安静,透明,盛着我们俩不多不少,刚刚好的日子。
每天早上七点,我起床做简单的早饭,豆浆是用小机器现磨的,油条是楼下买的。赵伟会比我晚起十五分钟,正好赶上热乎的。
我们吃完饭,各自上班。
我在一家私企做会计,数字是我的伙伴,沉默但可靠。赵伟在一家老国营厂里做技术员,跟各种冰冷的机器打交道,手上总有股淡淡的机油味。
我们俩话都不多,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下班后,一起去菜市场,他拎着重的,我拿着轻的。回到家,系上围裙,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是我们一天中最踏实的时刻。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除了我俩,还有一只叫“煤球”的黑猫。
公公赵建国,自从婆婆三年前走了以后,就一个人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老房子里。他是个倔强的老头,当了一辈子木匠,手艺远近闻名,脾气也和手里的刨子一样,又直又硬。
我们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他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去,不去,我一个人自在。你们俩的小日子,我个老头子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那神情里有种我们看不懂的孤单。
所以,每个周末,我们都会提着菜过去,陪他吃顿饭,听他唠叨厂里的旧闻,或者说说哪块木头又被他盘出了温润的包浆。
日子就像那只玻璃杯里的水,平稳,清澈,一眼能望到底。
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这只杯子,被人扔进了一块石头。
那天我和赵伟都加了会儿班,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
楼道里黑漆漆的,声控灯坏了两天,物业还没来修。我摸索着钥匙,赵伟在我身后用手机照着亮。
门一开,一股陌生的,混杂着烟草和浓郁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我家的味道。
我家的味道,是淡淡的柠檬洗洁精,是猫粮的谷物香,是阳台上茉莉花的清芬。
我愣在玄关,赵伟也皱起了眉。
“爸来了?”他问。
我摇摇头,公公从不在我们家抽烟,他知道我闻不了那味儿。
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机开着,声音放得很大,是那种乡土气息浓厚的电视剧。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视吞云吐雾。
茶几上,摆着吃剩的饭菜,花生米壳扔了一地。
我们的猫“煤球”,蜷缩在阳台的角落,警惕地望着客厅,连叫声都带着一丝不安。
我感觉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开始慢慢变冷。
那个男人看到我们,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回来了啊。”他的语气,熟稔得像是这个家的主人。
赵伟的脸沉了下来:“您是?”
“我是你顺子叔啊!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男人掐了烟,站起身,热情地拍了拍赵伟的肩膀。
我看见赵伟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开了。
我家的次卧,一直被我当成书房兼储物间,里面放着我的专业书,赵伟的模型,还有我们这些年攒下的各种零零碎碎的纪念品。
门里走出来的,是公公赵建国。
他看到我们,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
“回来了。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了指那个男人,“这是你远房的顺子叔,老家的。家里遭了点难,来城里找个活计,暂时在我们这儿住几天。”
“我们这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公-公点点头,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我们这儿。”
他又指了指次卧里面。
一个怯生生的女人探出头来,是顺子叔的媳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正拿着赵伟最宝贝的一个高达模型,在地上划来划去。
我的心,像被那模型尖锐的边角,狠狠地划了一下。
我看向赵伟。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我知道,我们俩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这杯平静的水,被彻底搅浑了。
而我们决定,在它变成一潭无法收拾的死水之前,亲手把它掀翻。
不速之客
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黏稠,沉闷,让人喘不过气。
那家人看我们的眼神,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丝理所当然的安然。
仿佛他们不是闯入者,而是迟来的归人。
公公赵建国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寂静。
“小伟,岚岚,别站着了。这是你顺子叔,赵顺。这是你婶子,刘琴。这是他们儿子,叫石头。”
他每介绍一个,那人就对我们局促地笑一下。
赵顺搓着手,嘿嘿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琴则躲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停地拽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
只有那个叫石头的孩子,还在专心致志地“肢解”赵伟的模型,发出“咔吧咔吧”的清脆声响。
赵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模型上。
那是我们结婚三周年,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给他买到的限量版。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平时擦拭都要戴上手套。
我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模型上挪开,转向公公。
“爸,您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我的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公公的脸拉了下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我这种“质问”的口气。
“说什么?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你顺子叔家在老家盖房子,被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实在待不下去了。我想着,总归是亲戚,搭把手,拉一把,不是应该的吗?”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捍卫什么神圣的道义。
“应该的。”我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话锋一转,“但是,爸,这是我和赵伟的家。”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家!”公公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我的儿子家,不就是我的家?我带个亲戚来住几天,怎么了?还要跟你这个儿媳妇打报告、写申请?”
他那股老木匠的执拗劲上来了,梗着脖子,满脸通红。
赵顺和刘琴夫妇俩,像两只受惊的鹌鹑,缩得更厉害了。
“老哥,老哥,你别生气。”赵顺赶紧上来打圆场,“是我们不对,来得太仓促了。小伟,岚岚,你们别跟你爸置气,我们……我们住两天就走,找到地方就走。”
他说着“走”,眼睛却不敢看我们,脚下更是纹丝不动。
我心里冷笑一声。
“住两天”,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两天之后是三天,三天之后是一个星期,然后就是“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最后,就成了天长地久。
赵伟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爸,这不是打报告的事。”
他走过去,从石头手里,轻轻地,但却不容置疑地拿回了那个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模型。
模型的胳膊断了一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是我们的家,您带客人来,我们欢迎。但是,您不声不响地把人安排进来,把我们的书房占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您觉得,这合适吗?”
赵伟的语气很沉,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公公的脸色更难看了。
在他看来,儿子的质问,比儿媳的顶撞更让他难堪。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我是你老子!我做这点主,还不行了?”
他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我当年在厂里带徒弟,哪个见了我不得恭恭敬敬叫声‘赵师傅’?现在倒好,在自己儿子家,连安排个亲戚住下的权力都没有了?”
他开始扯旧事,这是他每次理亏时惯用的伎俩。
我不想再跟他在“谁是主人”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我走到次卧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已经完全变了样。
我的书桌上,堆满了他们的行李,一个红白蓝相间的蛇皮袋,鼓鼓囊囊地立在墙角。
墙上我贴的海报被撕了一半,地上散落着瓜子壳。
原本属于我和赵伟的私密空间,现在充满了别人的气息。
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侵犯,缓慢,但疼痛入骨。
我转过身,看着客厅里这一家子人。
公公的愤怒,赵顺的谄媚,刘琴的懦弱,还有那个孩子无知的破坏。
一瞬间,我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
我知道,今晚,说什么都没用了。
公公认定的“理”,是几十年的生活观念刻在他骨子里的,是“亲情大过天”,“人情比纸薄”。
我们的“理”,是现代社会的边界感,是“我的空间我做主”。
这两种理,就像油和水,根本融不到一起。
我拉了拉赵伟的胳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赵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无奈。他明白我的意思。
今晚,不适合正面冲突。
“爸,您别生气了。”我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语气,“顺子叔他们远来是客,是我们招待不周。您看,我们还没吃饭呢,要不,我去做点?”
我的态度突然转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公公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
“这就对了嘛。”他嘟囔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别搞得那么生分。”
赵顺也松了口气,脸上又堆起了笑。
“哎呀,太麻烦岚岚了,我们吃过了,吃过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厨房。
赵伟跟了进来,关上了厨房的玻璃门。
“老婆,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愧疚。
我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西红柿,面无表情。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他欲言又止。
“赵伟,我问你,这件事,你想怎么解决?”我把鸡蛋在碗沿上用力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我跟爸好好谈谈,让他们……先找个旅馆住下?”他试探着说。
我摇了摇头。
“你觉得你爸会同意吗?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越是让他走,他越是觉得我们不孝、冷血,越是要把人留下。”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们一直住下去吧?”赵伟急了。
我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看着他。
“所以,我们不能‘赶’。”
“不赶?”
“对。”我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们要‘请’。请神容易送神难,但如果这庙里,天天电闪雷鸣,你说那神仙,还待得住吗?”
赵伟愣愣地看着我,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拿起筷子,开始用力地搅动碗里的鸡蛋,蛋液在我的搅动下,泛起无数细密的泡沫。
“赵伟,从明天开始,我们俩,就当场发疯。”
冰山一角
第二天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我特意设了早上六点的闹钟,闹钟声又尖又长,足以穿透两扇门板。
赵伟被我推醒,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老婆,干嘛起这么早?”
“做早饭。”我言简意赅,掀开被子下了床。
我没去厨房,而是把阳台上那个落了灰的便携式音响搬到了客厅,插上电,连接手机蓝牙。
然后,我点开了手机里存着的,唯一一个重金属摇滚歌单。
震耳欲聋的鼓点和撕心裂肺的电吉他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家的猫“煤球”吓得从沙发底下一溜烟蹿进了我们的卧室。
紧接着,次卧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顺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得像鸡窝,一脸的茫然和惊恐。
“这……这是咋了?地震了?”
我从他身边走过,面带微笑,声音却盖过了音乐。
“顺子叔,早上好啊!我习惯早上听点音乐,提提神!有助于血液循环!”
说完,我施施然走进厨房,把橱柜的门开开关关,弄得“砰砰”作响。
赵伟也起床了,他看了看客厅里呆若木鸡的赵顺,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奈和“豁出去”的表情。
他走到音响前,把音量,又调高了一格。
公公也起来了,黑着脸从次卧走出来。
“林岚!你这一大早的,搞什么名堂!”
我端着两杯刚榨好的苦瓜汁从厨房出来,递了一杯给赵伟。
“爸,早上好。养生专家说了,早上听点有激情的音乐,喝点清肠刮油的苦瓜汁,对身体好。您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把另一杯绿得发黑的液体递到他面前。
公公看着那杯东西,脸上的颜色比苦瓜汁还难看。
“我不喝这玩意儿!”
他气冲冲地坐到沙发上,音乐声震得他脚下的地板都在发抖。
刘琴和石头也起来了,一家三口挤在次卧门口,像三个误入战场的难民。
我把音乐关掉,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好了,运动完了,该吃早饭了。”我宣布道。
我从厨房端出两个盘子。
每个盘子里,都只有一片全麦面包,一个水煮蛋,和几根水煮的西兰花。
这是我和赵伟的份量。
我把盘子放在我们俩面前,然后拿出两副刀叉。
“开动吧,老公。”
赵伟拿起叉子,默默地开始吃。
赵顺一家三口,还有公公,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那个……岚岚啊,”赵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们的早饭……”
我抬起头,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啊?顺子叔,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主要是我平时做饭就只做两个人的量,做习惯了。你们想吃什么?楼下有家包子铺,味道还不错,出门左转走两百米就到了。”
我的话,客气,周到,但每一个字都透着“我们不熟”的疏离。
公公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林岚!你这是什么意思?家里来了客人,你连顿早饭都不管?”
“爸,我管了啊。”我慢条斯理地切着水煮蛋,“我这不是告诉顺子叔去哪儿买了吗?我这早饭,全是低油低脂的健康餐,我怕他们吃不惯,吃不饱。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吧?”
我把“吃不惯”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赵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最后,还是他自己掏出钱包,给了赵顺五十块钱。
“去,买点包子油条回来,想吃啥买啥!”
赵顺拿着钱,如蒙大赦,赶紧带着老婆孩子出门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公-公瞪着我,眼神像要喷出火来。
“你就是故意的!”
“爸,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我喝了一口苦瓜汁,苦得我龇牙咧嘴,心里却觉得无比畅快。
赵伟在一旁,始终沉默着,但他用行动表明了立场——他把我递给他的“猪食”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早饭,我开始进行第二步计划。
我从储藏室里翻出了一大卷标签纸和一支马克笔。
然后,我开始给家里所有的东西,贴上标签。
冰箱门上:“林岚和赵伟专用冰箱,内储私人物品,请勿随意取用。”
卫生间的毛巾架上,我的毛巾旁:“林岚专用。”赵伟的毛巾旁:“赵伟专用。”
电视遥控器上:“私人财产,使用前请征求主人同意。”
沙发上,我和赵伟常坐的位置,也各贴了一张:“林岚专座”,“赵伟专座”。
我甚至给猫“煤球”的饭碗和水碗都贴上了标签:“煤球专用,人类勿食。”
公公看着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家里到处贴条,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分家吗?”
“爸,您误会了。”我举着马克笔,笑得一脸灿烂,“这叫‘物权意识’。现在社会都提倡这个。把东西分清楚,各用各的,这样才不会产生矛盾和误会,有利于家庭和谐。”
“歪理!全都是歪理!”
他气得说不出话,只能一屁股坐回沙发,结果正好坐在了“赵伟专座”的标签上。
赵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您坐我这儿了。”
公公猛地站起来,指着赵伟,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好啊,你们俩,真是长本事了!合起伙来气我这个老头子!”
赵顺一家人买早饭回来了,看到满屋子的白色标签,也全都傻了眼。
他们提着一大袋包子油条,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热情地迎上去。
“顺子叔,回来了啊。快吃吧,趁热。对了,跟你们说一下啊,以后咱们各做各的饭,各吃各的。厨房可以共用,但时间和区域要划分一下。我跟赵伟一般是早上七点,晚上六点用。其他时间,你们随意。还有,我们的锅碗瓢盆,都贴了标签,你们别用错了。”
我指了指厨房里那些闪着白光的标签。
刘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
赵顺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只有那个叫石头的孩子,好奇地跑过来,撕掉了沙发上的一张标签。
我走过去,蹲下身,用一种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语气对他说:
“小朋友,这个不能撕哦。这是阿姨的东西,乱动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妈没教过你吗?”
石头的脸“哇”的一声就哭了。
刘琴赶紧跑过来抱住儿子,又是哄又是拍,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和一丝怨恨。
我知道,我的“疯”,才刚刚开始。
这只是冰山一角。
我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的避难所。
这里是我的家。
而一个发了疯的女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好惹的生物。
无声的战役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赵伟把“发疯”贯彻到了极致。
我们的家,变成了一个纪律严明、规矩森严的“合租房”。
每天早上,依旧是重金属音乐和苦瓜汁的“叫醒服务”。
赵顺一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音乐一响,他们就立刻起床,绝不赖床。
白天我们去上班,就把卧室门锁上。
这把锁,是我特意新买的,黄铜的,在门板上显得格外扎眼。
公公看到那把锁的时候,气得一整天没跟我们说一句话。
他觉得那把锁,锁住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亲情和信任。
我倒觉得,有些时候,锁是很有必要的。它能把一些不该有的念想,关在门外。
晚上下班回家,我和赵伟就只做两个人的饭菜。
两菜一汤,分量精准,绝不会多出一口。
我们俩坐在餐桌这头,公公和赵顺一家坐在沙发那头。
他们吃着从外面买回来的盒饭,或者刘琴用他们自己新买的锅碗做出来的、味道浓重的饭菜。
整个屋子,被两种截然不同的饭菜香气分割开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电视的使用权,也成了新的战场。
以前,我和赵伟吃完饭,会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会儿电影。
现在,我们回去,电视机永远被赵顺和石头霸占着,声音开到最大,放着各种吵闹的动画片和抗日神剧。
于是,赵伟买回来两个高质量的降噪耳机。
我们俩一人戴一个,他看他的球赛直播,我看我的美剧。
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我们耳机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我们谁也不打扰谁,谁也不理睬谁。
就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几组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卫生间。
我们家只有一个卫生间,本就紧张。
刘琴大概是节省惯了,洗澡洗衣服的水,都用桶存着,用来冲厕所。
这本是好习惯,但那些水在桶里放久了,会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整个卫生间,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
而且,他们总是不记得冲厕所。
我跟赵伟提过一次,赵伟去跟赵顺说了。
情况好了一天,然后又恢复了原样。
于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忍无可忍,打了一份“卫生间使用守则”,用A4纸打印出来,贴在了卫生间的门上。
守则一共十条,包括:
“一、使用后请务必冲水,保证马桶内无污物残留。”
“二、洗漱后请将台面擦拭干净,头发等杂物请扔进垃圾桶。”
“三、洗澡时间请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节约用水。”
……
“十、本守则最终解释权归户主林岚、赵伟所有。”
公公看到那张纸的时候,气得直接把它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林岚!你太过分了!你这是在作践谁?你顺子叔他们是乡下来的,没你那么讲究!你至于这么埋汰人吗?”
他指着我的鼻子,声音都在发颤。
我没说话,默默地从打印机里,又拿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
我当着他的面,用双面胶,重新、并且更牢固地,贴了回去。
“爸,这不是讲究,这是卫生和尊重。他们不尊重我们,也就算了,但至少应该尊重这个家。这个家,是我和赵伟辛辛苦苦,一砖一瓦挣回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您心疼您的亲戚,我明白。但您不能为了您的‘情义’,就牺牲我们的生活。”
“好!好!好!”公公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嘴唇都白了,“你们厉害!你们有文化,会讲大道理!我老了,我说不过你们!”
他转身进了次卧,把门“砰”的一声摔上了。
那天晚上,次卧里传来了争吵声。
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但我还是听清了几个词。
“……没法待了……”
“……人家嫌弃……”
“……再找找……”
我和赵伟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动静,谁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们的“疯”,起作用了。
这场无声的战役,我们正在取得阶段性的胜利。
但我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把自己的家变成战场,把日子过成一场表演,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赵伟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我。
“老婆,辛苦你了。”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胡茬扎得我有点痒。
“不辛苦。”我闭着眼睛说,“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
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却不得不亲手把它弄得乌烟瘴气。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再坚持一下。”赵伟说,“就快了。”
我“嗯”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
窗外,月光清冷。
这个曾经无比温暖和安全的家,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堡垒。
我们是守城的人,也是攻城的人。
而我们攻击的,是那些以“亲情”为名,试图模糊所有界限的入侵者。
老赵的算盘
公公赵建国,已经整整三天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了。
他像一头沉默的、受伤的狮子,盘踞在那个小小的次卧里。
每天,他都和赵顺一起出门,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我猜,他们是去找工作,或者找房子了。
但我从不问。
这场冷战里,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周日的下午,赵伟被厂里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有个紧急的设备要调试。
家里只剩下我,和次卧里的三个人。公公也跟着出去了。
我戴着耳机,在客厅的瑜伽垫上做拉伸。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如果忽略掉这个家里多出来的几个人,这本该是个惬意无比的午后。
过了一会儿,次卧的门开了。
刘琴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要去阳台晾晒。
她路过我身边,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匆匆走了过去。
她走后,我听见次卧里传来赵顺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
“……你跟她说了没?”
“没……我不敢。”是刘琴的声音,带着哭腔。
“有什么不敢的!石头这病不能再拖了!你跟她好好说说,她也是当女人的,兴许就心软了呢?”
“她……她看着就不好说话。你没看她那眼神,冷冰冰的。我怕我一开口,她就把我们赶出去了。”
“赶出去就赶出去!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天天看人脸色,跟坐牢一样!要不是为了你哥……为了你建国大哥那点情分,我早走了!”
他们的对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耳朵。
石头病了?什么病?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摘下耳机,假装继续做着拉伸,耳朵却竖得老高。
“你小声点!”刘琴的声音带着惊慌,“让人家听见!”
“听见就听见!我就是想不通,你建国大哥当年那么仗义的一个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娶了这么个儿媳妇!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当年,要不是我们家,他赵建国能有今天?他爹妈走得早,有一年冬天,他生了重病,发高烧,眼看就要不行了。是我爹,大半夜背着他,走了三十里雪路,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我爹为了给他凑医药费,把家里唯一一头准备过年卖钱的猪都给卖了!”
赵顺的声音激动起来,充满了委屈和不平。
“这份恩情,他赵建国忘了吗?现在我们家遭了难,投奔他来,他就这么对我们?让我们住个几天,他儿媳妇就跟防贼一样防着我们!这是人干的事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这件事,公公和赵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打秋风的远房亲戚。
却没想到,背后还牵扯着救命之恩。
难怪公公这次的态度会如此强硬,甚至不惜和我们闹翻。
在他心里,他不是在“添麻烦”,他是在“报恩”。
他觉得,让我们家暂时收留赵顺一家,是他作为赵家人,必须偿还的一笔陈年旧债。
这笔债,重如泰山。
所以,他可以无视我们的感受,无视我们对生活品质的要求。
因为在“恩情”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忽然明白了公公的算盘。
他不是不懂边界感,他只是觉得,他欠赵顺家的恩情,大到足以跨越任何边界。
他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进来,是想造成一个既定事实。
他希望我们,尤其是作为儿媳妇的我,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看在“亲情”的面子上,默认这一切。
他以为,日子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了。
他万万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不近人情”。
我的“发疯”,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也把他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边,是救过他性命的亲戚;另一边,是与他日渐疏远的儿子和儿媳。
他夹在中间,像个风箱里的老鼠。
我坐在瑜伽垫上,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反思,我的做法,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赵顺说的那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可是,报恩,就一定要以牺牲我们自己的小家庭为代价吗?
我和赵伟,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努力工作,用心经营自己的生活,我们只想拥有一个安宁、整洁、不被打扰的家。
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次卧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反正,钱必须得借到。医生说了,石头这哮喘,得赶紧用好点的药控制住,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你建国大哥说了,他会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那点退休金,自己花都不够。”
“他说了,他不行,就找小伟。小伟两口子,看着就是能挣钱的。他们不借,他就去跪下求他们!”
“你让他去跪?那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跪下求我们?
我无法想象,那个一辈子都把“面子”和“骨气”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公公,那个倔强得像块石头的赵建国,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而且窒息。
这场战役,我们好像是赢了。
但代价,却是把一个老人,逼到了要用尊严来做赌注的悬崖边。
我慢慢地从瑜伽垫上站起来,走到阳台。
看着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复杂。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各自的立场和苦衷。
一碗阳春面
那天晚上,赵伟回来的时候,我把下午听到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那个被摔坏的高达模型,眼神复杂。
“我爸……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他低声说,“我只知道顺子叔公是我爷爷的堂兄弟,关系比较远。没想到,还有这么回事。”
“你爸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我说,“他觉得那是他欠的债,就得他自己还。跟我们说,大概是觉得丢人,像是在用恩情绑架我们。”
“可他现在做的事,跟绑架又有什么区别?”赵伟苦笑了一下。
“性质不一样。”我摇摇头,“在他看来,他是在尽他的本分。只是他的方式,我们接受不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
客厅的灯光,显得有些苍白。
次卧里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咳嗽声。
是那个叫石头的孩子。
咳嗽声一阵接一阵,听着让人心揪。
紧接着,是刘琴慌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安抚声。
“石头,石头,别怕,喝口水……”
赵伟站起身,走到次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敲门。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叹了口气。
“我去看看吧。”
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除了我们俩的食材,空空如也。
我想了想,拿出一把细细的龙须面,两个鸡蛋,还有几根小葱。
我烧了水,下了面。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很快就变得柔软。
我把鸡蛋打散,淋在锅里,蛋花瞬间就飘了起来,像金黄色的云。
最后,撒上葱花,滴了几滴香油。
一碗简单的、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好了。
我把面盛在一个干净的碗里,端着,走到了次卧门口。
我敲了敲门。
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刘琴警惕的声音:“谁?”
“我,林岚。”
门开了一道缝,刘琴探出头来,看到我手里的碗,愣住了。
“孩子咳得厉害,我煮了碗面,清淡点,让他吃了暖暖胃,可能会舒服一些。”我把碗递过去。
我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同情,也没有施舍,只是一种就事论事的平淡。
刘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白天还冷着脸给家里贴满标签的“恶女人”,会半夜三更给她的孩子煮一碗面。
她迟疑着,没有接。
“拿着吧。”我说,“快坨了就不好吃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手接过了碗。
“谢……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赵伟正站在我们卧室门口,看着我。
“老婆。”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我。
“别误会。”我靠在他怀里,轻声说,“我不是心软了,也不是妥协了。我只是觉得,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
“我懂。”赵伟说。
那一晚,次卧里的咳嗽声,似乎真的小了很多。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破天荒地没有放重金属音乐。
屋子里很安静。
我走到客厅,发现公公和赵顺一家,都坐在沙发上。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
看到我出来,公公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桑,像是 一夜没睡。
“林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
“爸。”
“我们……商量好了。”他说,“我们今天就搬走。”
我愣了一下。
赵顺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羞愧,有尴尬,也有一丝解脱。
“岚岚,昨天晚上的面,谢谢你。”他说,“我们……给你和赵伟添麻烦了。你建国大哥说得对,亲戚是亲戚,但日子,还得各过各的。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难处,就毁了你们的生活。”
他把那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五百块钱。我知道不多,就当是我们这几天的水电费和伙食费。剩下的,我们以后有了,再慢慢还你们。”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去拿。
“不用了,顺子叔。”
“要的,要的!”刘琴也开了口,她的眼睛红红的,“我们不能白吃白住。岚岚,你是个好人,是我们……是我们不懂事。”
一个“好人”的评价,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无比讽刺。
前天,在他们嘴里,我还是个“冷冰冰、没人情味”的恶人。
就因为一碗阳气春面。
人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可以坚硬如铁,也可以柔软得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赵伟也起来了。
他看到客厅这阵仗,也明白了大概。
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然后,他对公公说:“爸,你们先别急着走。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次?”
推心置腹
我们四个人,坐在了餐桌旁。
赵顺的儿子石头,大概是还没睡醒,被刘琴留在了次卧。
这是这些天来,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不是在冷战,也不是在争吵。
气氛依然有些凝重,但至少,没有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赵伟先开了口。
“爸,顺子叔,昨天下午,你们在屋里说的话,岚岚都听见了。”
赵顺和公公的脸色,都是一变。
赵顺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尴尬地低下头,不敢看我们。
公公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听见也好。”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省得我再费口舌解释了。”
“爸,我不是要指责您什么。”赵伟的语气很诚恳,“我只是想告诉您,您欠顺子叔公家的恩情,也是我们赵家欠的。这份情,我们认。”
公公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但是,”赵伟话锋一转,“报恩,有很多种方式。把人接到家里来,挤在一起,互相看不顺眼,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这是最笨的一种,也是最伤感情的一种。”
他顿了顿,继续说:“您觉得,您是在报恩。但在我们看来,您是在用您的‘恩情’,绑架我们的生活。您觉得我们不近人情,我们觉得您不尊重我们。结果呢?恩没报成,一家人倒先离了心。”
赵伟的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我看到公公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
他大概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那你说怎么办?”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很简单。”我接过了话头,“一码归一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顺子叔家现在遇到的困难,主要有两个:一是石头的病,二是你们的生计和住处。”
我看着赵顺,问道:“我说的对吗?”
赵顺愣愣地点了点头。
“石头的病,需要钱。找工作,需要时间。租房子,需要押金。”我一条条地分析,“这些,都不是靠挤在我们家就能解决的。相反,住在这里,你们不自在,我们也不舒服,反而耽误事。”
“所以,我的建议是,”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们的决定,“我们家,可以先拿出一笔钱。不多,三万块。这笔钱,一部分给石头看病,买好一点的药。另一部分,给你们在附近租一个便宜点的一居室,先安顿下来。”
我的话一出口,赵顺和公-公都惊呆了。
“三……三万?”赵顺结结巴巴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钱,算我们借给你们的。”我补充道,“不用利息,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还不上了,也没关系,就当是我们替爸,还了当年那份人情。”
“这……这怎么行!”公公第一个反对,“你们挣钱也不容易!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爸,这不是您的钱,是我们的钱。”赵伟纠正他,“我们愿意拿出来,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希望这个家好,也希望您了却一桩心事。但这必须是我们自愿的,而不是被强迫的。”
赵伟看着公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愿意承担作为子女的责任,也愿意替您分担这份人情债。但前提是,您也要尊重我们,尊重我们的家,我们的生活方式。”
“至于工作,”我继续说,“赵伟厂里最近正好在招后勤维修的工人,不要求太高的技术,但要肯吃苦。顺子叔如果您愿意,赵伟可以帮您去问问。刘琴婶子,我知道附近有个家政市场,很正规,活不少,您可以去看看。虽然辛苦,但至少能先挣口饭吃。”
我的安排,清晰,具体,有条不紊。
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在桌面上,然后给出了我们能提供的,最实际的解决方案。
这比让他们住在这里,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折磨,要有效得多。
赵顺低着头,眼圈红了。
他一个劲地搓着手,嘴里喃喃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已经帮得够多了……”
“顺子叔,您先别急着拒绝。”我说,“我们帮您,不是施舍。一方面,是还我爸的人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我坦诚地看着他们。
“我不希望我的家,变成一个矛盾的漩涡。我也不希望赵伟,因为这件事,天天夹在我和我爸中间受气。更不希望我爸,为了所谓的‘面子’和‘恩情’,到最后连自己的儿子家都不愿意来了。”
“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们想,我们也是。”
我说完,整个屋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鸟叫声,偶尔传来。
过了很久很久,公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有释然,有愧疚,还有一丝……认可。
“岚岚,”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爸……以前是爸糊涂了。爸总觉得,人情大过天,为了情义,委屈点自己,委屈点你们,没什么。现在看来,是爸想错了。”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白开水,喝了一口。
“你和赵伟,都长大了,比我这个老头子,看得明白,想得周到。”
他又转向赵顺。
“顺子,孩子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份情,咱们换个方式还。你别有心理负担,就当是……你建国大哥,当年卖了那头猪,今天才把钱给你。”
赵顺抬起头,泪水,已经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交错。
他站起身,对着我和赵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侄子,大侄媳妇,叔……叔给你们添麻烦了。叔……谢谢你们!”
这一躬,沉重,真诚。
我知道,我们家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
我们只是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重新学习了如何成为一家人。
木头与人心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下午,赵伟就取了三万块钱现金,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交给了赵顺。
赵顺拿着那袋钱,手抖得厉害,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我给你们打借条”。
赵伟按住他的手,说:“叔,不用了。一家人,不搞这个。”
公公在一旁看着,没说话,但眼眶是红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全家都动员了起来。
赵伟托了厂里的关系,很快就帮赵顺在单位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找到了一间一居室。
房子很旧,但租金便宜,而且离赵伟的单位近,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我和刘琴,则负责带着石头去市儿童医院。
挂了专家号,做了全面的检查。
医生说,石头的哮喘不算特别严重,主要是之前在老家没有得到规范治疗,耽误了。现在只要坚持用药,注意环境,完全可以控制住。
拿着医生开的药方,刘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找房子的那天,我也跟着去了。
那是一栋九十年代的红砖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房子在五楼,只有一个朝北的房间,一个狭小的厨房和一个卫生间。
墙皮有些脱落,水龙头也关不严,滴滴答答地漏着水。
赵顺和刘琴看着这房子,脸上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他们知道,以他们的预算,在城里,也只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了。
“挺好的,挺好的。”赵顺勉强笑着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公公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眉头一直紧锁着。
他敲敲这面墙,摸摸那扇窗,最后停在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前。
“这门,不行。”他断言道,“锁芯都坏了,不安全。还有这窗户,也得修修,不然冬天漏风。”
他转头对赵顺说:“你先别急着搬进来。给我两天时间,我来给你们拾掇拾掇。”
还没等赵顺反应过来,公公就已经转身下楼了。
第二天,他再出现的时候,带来了一整套的工具。
那是他当了一辈子木匠吃饭的家伙,刨子、凿子、墨斗、锯子……每一件都擦得锃亮,被岁月盘出了温润的光泽。
他还带来了一些木料,都是他以前攒下的好东西。
他说,要给这屋子,换一扇新门。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破旧的小屋,就成了公公的工作室。
我和赵伟下班了,也会过去帮忙。
我看着公公,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在木料上弹线、开榫。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充满了韵律感。
木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松木香气。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老人,不再是那个固执、不讲理的公公。
他是一个手艺人。
一个用自己的双手,和这个世界对话的匠人。
他的世界里,有他的规矩和骄傲。
木头是诚实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结实的骨架;你敷衍它,它就给你松垮的结局。
或许,他之前对待人情世故,也像对待木头一样。
认一个死理,觉得只要卯榫对上了,就该严丝合缝,天长地久。
却忘了,人心,比木头要复杂得多。
人心会变形,会潮湿,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产生新的纹理。
需要打磨,需要包容,甚至需要留出一点缝隙,来应对热胀冷缩。
赵伟也脱下外套,帮着打下手。
父子俩,一个递工具,一个扶木料,话不多,但配合得无比默契。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给他们俩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赵顺和刘琴,在一旁又是递水,又是擦汗,想帮忙,又插不上手。
他们看着公公,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两天后,一扇崭新的、带着原木清香的实木门,装好了。
公公还顺手把漏水的龙头修好,把松动的窗框加固,甚至用剩下的边角料,给石头做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板凳。
那板凳,没有一颗钉子,全是卯榫结构,结实又精巧。
石头坐在上面,爱不释手。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
公公站在那扇新门前,用他那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门板上细腻的纹理。
他对赵顺说:“这门,用的是好料子。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它能保你们安安稳稳,至少二十年。”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手艺人独有的、朴素的自信。
我忽然明白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报恩”方式。
不是把人塞进我们的生活,制造矛盾和尴尬。
而是用他最擅长、最引以为傲的手艺,去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家庭,打造一扇可以遮风挡雨的门。
这扇门,既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它代表着尊严、新生,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安身立命的开始。
新的屋檐
赵顺一家,在一个周末的清晨,正式搬走了。
没有声张,安安静静的。
他们走后,我把次卧彻底打扫了一遍。
把所有的东西都归回原位,撕掉墙上残存的海报,用消毒水把地板擦得锃亮。
阳光重新照进这个房间,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仿佛那一家人,从未出现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和赵伟,又过上了那种两点一线,简单而规律的生活。
只是,我们的餐桌上,偶尔会多出一副碗筷。
公公开始频繁地,在非周末的时间,自己溜达过来。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来了就板着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会提着一袋自己包的饺子,或者一盒刚出炉的点心。
他说:“路过,顺便给你们带点吃的。”
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他的借口。
他会坐在餐桌旁,看我们吃饭,跟我们聊聊厂里的新闻,说说赵顺的新工作。
赵顺在赵伟单位的后勤部干得不错,人老实,肯卖力,大家都挺喜欢他。
刘琴也在家政市场找到了活,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
石头的哮喘,在用了新药之后,也控制得很好,很久没有再犯了。
公公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有一次,他吃完饭,没有急着走。
他看着我,有些不自然地说:“岚岚,上次……你顺子叔他们住在这儿的时候,爸说话太冲,做事也欠考虑,你别往心里去。”
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用近乎道歉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笑了笑,给他添了杯热茶。
“爸,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场差点把我们的小家掀翻的风波,就像一场高烧。
烧得时候,浑身难受,头痛欲裂。
但烧退了之后,身体里那些不好的东西,仿佛也被一并带走了。
我们一家人,都经历了一场“排毒”。
公-公学会了边界,懂得了尊重。
我和赵伟,学会了沟通,懂得了担当。
我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不是一个只讲“情义”,不讲“道理”的地方。
真正的亲情,恰恰是建立在互相尊重、彼此体谅的道理之上的。
没有边界的爱,不是爱,是枷锁。
一个月后,赵顺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来我们家。
信封里,是两千块钱。
他说,这是他们这个月攒下来的,先还我们一部分。
赵伟推辞着不要,赵顺却很坚持。
“小伟,这钱你们必须收下。”他一脸严肃地说,“亲兄弟,明算账。你们帮我们是情分,我们还钱是本分。这规矩,不能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我无比厌烦的男人,身上也有着一种朴素的,却闪闪发光的品质。
那就是,拎得清。
他或许不懂现代社会的边界感,但他懂“有借有还”这个最古老的道理。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坚守和高贵。
后来,我们偶尔也会去赵顺家坐坐。
那个小小的、曾经破旧不堪的出租屋,被刘琴收拾得干净整洁。
阳台上,养了几盆绿油油的吊兰。
每次去,他们都会热情地留我们吃饭。
饭菜很简单,但吃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我们和他们,成了一种新的关系。
不再是那种需要用牺牲和忍让来维系的、沉重的“恩人与被报恩者”。
而是一种平等、健康、有来有往的,真正的亲戚。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赵伟在家大扫除。
赵伟在整理次卧的书架时,找到了那个被石头弄坏的高达模型。
他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
那只断掉的胳膊,还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还修得好吗?”我问。
“能。”赵伟笑了笑,“就是得花点功夫。”
他拿出工具箱,坐在书桌前,开始专注地修复那个模型。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眼神,认真而温柔。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的安宁。
我们的家,就像这个被损坏过的模型。
它经历过碰撞,出现过裂痕,甚至一度面临散架的风险。
但是,只要我们有耐心,有智慧,愿意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去修复它,去粘合那些伤口。
它就总能,重新变得完整,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固。
因为那些修补过的痕迹,会时刻提醒我们,这份安宁与完整,来之不易。
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用心守护。
来源:池沼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