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毒辣的太阳炙烤着红星机械厂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都仿佛被烧得扭曲,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热辣气味。车间里,巨大的冲压机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一头钢铁巨兽在不知疲倦地咆哮。汗水顺着工人们的脸颊、脖颈和脊背肆意流淌,浸透了他们身上那洗得发
一九八六年,夏。
毒辣的太阳炙烤着红星机械厂的每一个角落,连空气都仿佛被烧得扭曲,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热辣气味。车间里,巨大的冲压机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一头钢铁巨兽在不知疲倦地咆哮。汗水顺着工人们的脸颊、脖颈和脊背肆意流淌,浸透了他们身上那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陆青梧对此早已习惯。
他站在一台老旧的C620车床前,身形笔挺如松。他的手很稳,像焊在摇杆上一样,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飞速旋转的工件和不断进给的车刀。银亮的铁屑如同卷曲的浪花,带着灼人的温度飞溅开来,在他的护目镜上留下细微的划痕。
【还差三丝,必须一次成型。】
他心里默念着,呼吸都放缓了。这批零件是给军工厂的加急订单,精度要求极高,整个车间,只有他师傅宋柏年和他敢接这个活。如今师傅年纪大了,眼神和手臂都没了当年的准头,这副担子,自然就落在了二十出头的陆青梧身上。
“青梧,歇会儿吧,喝口水。”宋柏年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走过来,缸子上“劳动最光荣”的红漆字样已经斑驳。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眼神里满是赞许,“你这手活,是越来越稳了,比我年轻那会儿还强。”
陆青梧利落地停下车床,取下工件,用卡尺仔细测量。分毫不差。他这才松了口气,摘下被汗水浸湿的手套,接过师傅的缸子,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清凉的茶水瞬间浇灭了心头的火气。
“师傅,您别捧我了,跟您比还差得远。”陆青梧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长相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同龄人少有的沉静。
宋柏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再说点什么,车间门口的大喇叭突然刺啦刺啦地响了起来。
“通知,通知!下午三点,全厂技术骨干到三号会议室开会,重复一遍,下午三点……”
是厂广播站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泉叮咚。整个车间嘈杂的噪音似乎都因为这个声音而温柔了几分。
是沈知夏的声音。
陆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朝广播室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是一栋独立的小二楼,刷着白色的墙漆,在红砖厂房的映衬下格外显眼。沈知夏就是那里的播音员,也是厂长的女儿。她读过高中,是厂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人长得漂亮,像画报上的明星,是全厂未婚小伙子心里的梦。
陆青梧也不例外,只是他把这份心思藏得很深。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学徒工,无根无萍,和人家是云泥之别。【想那些没用的干啥,把技术练好,比什么都强。】
“开会?又是开什么会?”宋柏年皱起了眉头,嘟囔道,“一天到晚不是学习就是开会,机器都快生锈了。”
旁边的工位上,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马远志凑了过来,他甩了甩头,故作潇洒地说:“宋师傅,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我可听说了,厂里花大价钱,从西德进口了一台数控机床!据说是电脑控制的,按几个按钮,活儿自己就干了,比咱们这手动的老古董厉害一百倍!今天开会,肯定就是为了这事。”
马远志是车间主任的小舅子,消息一向灵通。他看向陆青梧,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在厂里,所有人都知道陆青梧是年轻一辈的技术第一人,这让同样自视甚高的马远志一直耿耿于怀。
“电脑控制?”宋柏年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迷茫,“那还要我们这些钳工、车工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周围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议论纷纷。
“是啊,电脑要是都能干了,我们干啥去?”
“这洋玩意儿,靠谱吗?”
“时代变喽,咱们这身手艺,怕是要不值钱了。”
一股无形的焦虑,伴随着夏日的燥热,在车间里弥漫开来。
陆青梧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车床。他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正从远方呼啸而来,即将拍打在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红色工厂上。
而那台还没露面的德国机床,就是第一朵翻涌起来的浪花。
下午三点,三号会议室。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各个车间的技术骨干,大多是像宋柏年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他们抽着烟,低声交谈,空气中烟雾缭绕。
厂长李建国坐在主位上,脸色严肃。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志们,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大事,一件关乎我们红星厂未来的大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正如大家听说的,我们通过省里的指标,引进了一台德国的‘德玛吉’数控加工中心。这是我们市第一台,也是全省最先进的设备!”
台下一片哗然。
“这台设备,代表了世界顶尖的制造水平。用好了,我们厂就能承接更精密、利润更高的订单,就能在改革的浪潮中站稳脚跟!”李厂长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如果用不好,它就是一堆昂贵的废铁!”
他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所以,我们必须选出最优秀的人才去操作它!这次选拔,不看资历,不看关系,只看技术和学习能力!我们将组织一次全厂范围内的选拔考试,理论加实操,最终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个机会!”
**这不仅仅是一个岗位,这是一个时代的船票!**
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马远志的眼睛里更是射出贪婪的光芒,他瞥了一眼陆青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陆青梧,你技术再好又怎么样?这可是洋玩意儿,要懂外语,要懂电脑,你一个初中毕业的泥腿子,凭什么跟我争?】
陆青梧的心也狠狠地跳动起来。他不懂什么叫“数控”,也不懂电脑,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台机器,就是未来。如果错过了它,他将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在身后。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老茧里。
会议结束后,宋柏年唉声叹气地走在前面,陆青梧默默地跟在后面。
“师傅,您不高兴?”
“高兴?我高兴不起来。”宋柏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徒弟,“青梧,时代真的变了。咱们这套师徒相传、凭手感吃饭的本事,恐怕要过时了。你看今天开会,那些厂领导,嘴里全是‘改革’、‘市场’、‘效率’,我听都听不懂。”
陆青梧沉默了。他能理解师傅的失落。那是一种坚守了一辈子的信仰,正在被现实一点点侵蚀的无力感。
“师傅,手艺不会过时。”陆青梧低声但坚定地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机器,也要人来用。只要我们肯学,就一定能跟得上。”
宋柏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学?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学什么?青梧,你不一样,你年轻,脑子活。这次机会,你一定要抓住!”
“嗯!”陆青梧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陆青梧像是变了一个人。
白天,他依旧是车间里最沉默、最专注的那个车工,将每一个零件都打磨到极致。但到了晚上,当工友们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的时候,他却一头扎进了厂里的图书室。
图书室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看到陆青梧,总会笑呵呵地问:“小陆,又来看书啊?”
陆青梧借的都是些《机械制图》、《金属材料学》、《公差与配合》之类的专业书。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根本不够。
他需要懂外语。
他托人从市里的旧书摊上,淘来了一本破旧的《德汉小词典》和几本初中德语教材。从此,他的床头,除了机械图纸,又多了这些天书般的德语单词。
“Der…die…das…”
在寂静的单身宿舍里,陆青梧借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着。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窗外的蛙鸣蝉叫也无法让他分心。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陌生的字母和对未来的渴望。
这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马远志不止一次在路过图书室时,看到陆青梧埋头苦读的身影。他对此嗤之以鼻。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他对身边的跟班说,“我姑父已经帮我搞到这次考试的复习资料了,据说就是从那台德国机器的说明书上摘下来的。而且,我还报了市里的外语夜校。陆青梧?他拿什么跟我比?”
话虽如此,马远志心里却始终有一丝不安。他太了解陆青梧了,那家伙就像一头犟牛,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个月后,选拔考试如期举行。
笔试在厂办的电教室,几十名技术骨干正襟危坐,神情紧张。试卷发下来,许多老师傅一看就傻了眼。上面除了复杂的机械原理图,还有一大部分是德语翻译和基础的编程逻辑题。
宋柏年拿着卷子,手都在抖,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放下了笔,提前交了白卷。他走出考场的时候,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陆青梧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机械原理部分他游刃有余,但德语题还是让他满头大汗。他这一个月囫囵吞枣学来的东西,在这种正规考试面前,显得捉襟见肘。但他没有放弃,靠着词典和教材上死记硬背下来的单词,连蒙带猜地写了上去。
马远志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下笔飞快。他提前拿到了资料,很多题目都见过,自然是得心应手。
笔试成绩很快就出来了。
马远志,92分,第一名。
陆青梧,68分,压线进入了第二轮实操。
这个结果在全厂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就说嘛,还得是马远志,人家有文化!”
“陆青梧技术再好有啥用,不懂洋文,白搭!”
“这下没悬念了,肯定是马远志了。”
马远志听着周围的恭维,尾巴都快翘到了天上。他走到陆青梧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惺惺地说:“青梧啊,别灰心,以后跟着我,我让你给我打下手,保证亏不了你。”
陆青梧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考试还没结束。”
那眼神里的沉静和坚定,让马远志心里莫名一突。
实操考试在三天后。考场就设在那台神秘的德国机床旁边。
那是一台庞然大物,浅灰色的金属外壳,充满了科幻感,与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国产机床格格不入。它的操作面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按钮和一块小小的显示屏,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字符。
工人们围在警戒线外,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这台机器,指指点点,满脸惊叹。
主考官是特地从省城请来的工程师。他拿出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零件图纸,说道:“考试内容很简单,谁能用最短的时间,最准确地把这个零件编程并加工出来,谁就是胜利者。”
马远志第一个上场。
他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自信满满地走到操作台前,开始输入代码。G代码、M代码……一连串的字符从他指尖流出。看得出来,他把复习资料背得滚瓜烂熟。
然而,当他开始加工时,问题出现了。
机床启动,刀具飞速旋转,但下刀的位置却出现了微小的偏差。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花四溅!
“停!快停下!”省城来的工程师脸色大变,立刻按下了急停按钮。
所有人都惊呆了。
马远志也傻眼了,他满头大汗,反复检查自己的程序,喃喃自语:“不可能啊,我都是按照书上写的……”
工程师走上前,检查了一下刀具和程序,摇了摇头:“你只背了程序,却不懂原理。刀具补偿参数你设置错了,材料的热胀冷缩你也没有考虑进去。这是理论和实践脱节的典型!小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马远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轮到陆青梧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但更多的是不看好。一个笔试都差点不及格的人,能玩得转这么高级的玩意儿?
陆青梧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走到机床前,没有急着编程,而是先仔细地检查了机床的每一个部分,用手感受着导轨的顺滑度,听着主轴空转的声音。这是一种老钳工才有的习惯,把机器当成有生命的伙伴。
然后,他开始编程。他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笨拙,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思考。但他的每一个指令都异常谨慎。在设置关键参数时,他结合了自己多年的加工经验,对图纸给出的标准数值进行了细微的调整。
【这种合金钢,高速切削下温升很快,尺寸会膨胀大约两丝,必须提前预留出来。】
他输入了补偿值。
【这个内螺纹的收尾,不能用标准程序,否则容易烂牙,得用一个迂回的路径退刀。】
他手动修改了程序段。
半个小时后,他按下了启动键。
机床平稳地运行起来,刀具切削的声音流畅而悦耳,像一首动听的交响乐。银色的铁屑均匀地飞溅,零件在刀尖下一点点成型。
十分钟后,加工结束。
工程师拿起那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零件,用精密的仪器反复测量。
“漂亮!”他忍不住赞叹道,“尺寸精准,光洁度完美!尤其是几个关键的细节处理,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小伙子,你是怎么想到的?”
陆青 হও抬起头,目光清澈:“书上的知识是死的,但材料和机器是活的。不多想一点,对不起它们。”
全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马远志面如死灰,悄悄地溜走了。
宋柏年站在人群中,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他的徒弟,抓住了那张属于他的船票。
那天傍晚,陆青梧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沈知夏。
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晚风吹起她的长裙和发梢,美得像一幅画。
“陆青梧,祝贺你。”她笑着说,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谢谢。”陆青梧有些局促,脸颊发烫。
“这是我爸让我给你的。”沈知夏递过来一个网兜,里面是两瓶罐头和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他说,你是我们厂的未来,让你好好干。”
她又补充了一句:“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我听说了你晚上自学德语的事,很佩服你。”
陆青梧接过东西,感觉沉甸甸的。他看着沈知夏,鼓起勇气说:“沈知夏,等我把这台机器学透了,我……我能请你看电影吗?”
沈知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着头,轻声说:“厂里下个月要放《庐山恋》,听说很好看。”
说完,她转身跑开了。
陆青 হ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连同美好的爱情,正向他缓缓敞开大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青梧成了红星厂的大名人。他几乎吃住都在车间里,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数控技术的一切知识。那台德国机床在他的操作下,发挥出了惊人的效率和精度,完成了一个又一个过去不敢想象的高难度订单,为厂里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效益。
他和沈知夏的感情也在悄然升温。他们会一起在厂区的林荫道上散步,聊德国的工业,聊美国的电影,聊深圳的特区,聊那些报纸上描绘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未来。沈知夏像一扇窗,为陆青梧打开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然而,时代的浪潮,并非总是温情脉脉。
一九八八年,价格闯关失败,全国性的通货膨胀来袭。红星厂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原材料价格飞涨,而作为国营老厂,产品却不能随意涨价。曾经稳定的订单开始大量流失,车间里停工待料的时间越来越多。
工人们的工资发不出来了,只能发一些厂里自己生产的暖气片、铁锅之类的东西抵账。人心惶惶,曾经“铁饭碗”的自豪感,被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所取代。
厂里的改革也进入了深水区。
“承包制”、“优化组合”、“减员增效”这些新名词,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种会议上。
马远志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他凭借着活络的心思和亲戚关系,摇身一变成了销售科的副科长。他不再谈技术,而是满嘴的“市场”、“客户”、“回扣”,靠着给一些乡镇企业输送次品、废料,换取个人的利益,混得风生水起。
一天,陆青梧所在的精密车间接到了一个任务,为一家合资企业生产一批出口模具。这是厂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救命订单,全厂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
凭借着德国机床和陆青梧精湛的技术,模具的生产非常顺利。但在最后一道热处理工序上,却出了大问题。
负责热处理的老师傅因为家里有急事,提前下班了,把活交给了他的徒弟。而那个徒弟,为了省事,没有严格按照工艺要求操作,导致淬火温度过高,整批模具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纹,全部报废。
这意味着几十万的损失,和工厂信誉的破产。
李厂长在发货前发现了问题,气得当场心脏病发作,被送进了医院。
全厂震动。
在紧急会议上,群情激愤。所有人都要求严惩责任人。
马远志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说道:“各位领导,各位同事!这次事故,表面上看是热处理车间的失误,但根源在于我们管理制度的落后!大锅饭养懒汉,责任心涣散!我建议,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打破铁饭碗,全员实行合同制,能者上,庸者下!”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响。
一些年轻的、有想法的干部表示支持,但大部分老工人都表示反对。
“合同制?那不是把我们往外推吗?”
“我们为厂里贡献了一辈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宋柏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马远志骂道:“你这是忘本!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一锤子一锤子地敲,哪有红星厂的今天?”
马远志冷笑一声:“宋师傅,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的是效益,不是讲感情。抱残守缺,死路一条!”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李厂长托人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
**壮士断腕,向死而生。**
最终,厂里通过了马远志的改革方案。第一个被“优化”的,就是事故频发、设备老旧的热处理车间和宋柏年所在的普通车床车间。
一大批老师傅,在一夜之间,从工厂的主人,变成了下岗工人。
名单公布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宋柏年拿着一张薄薄的“离岗协议书”,在自己那台擦得锃亮的C620车床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摩挲着冰冷的机床,就像在告别自己一生的战友。
陆青梧走过去,想安慰师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梧。”宋柏年开口了,声音沙哑,“别难过。师傅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老了,跟不上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他用了几十年的卡尺、样规和几把他亲手打磨的刀具。
“这些,你留着。别忘了,咱们是手艺人。无论什么时候,手艺都不能丢。”
陆青梧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许多下岗的工人喝得酩酊大醉,在厂区里痛哭、咒骂。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第一次被如此深沉的悲伤和绝望所笼罩。
陆青梧没有喝酒,他一个人来到了那台德国机床前。这台代表着先进和未来的机器,此刻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冰冷和孤单。它能制造出最精密的零件,却无法修复人心里的裂痕。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茫。他拼尽全力学到的技术,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的师傅和工友们,更快地被时代淘汰吗?
“在想什么?”
沈知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衣。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陆青梧的声音有些低沉。
沈知夏沉默了一会儿,说:“青梧,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这是一列必须前行的火车,有人上车,就必然有人要下车。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留在车上,并且……看看能不能帮下车的人一把。”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陆青梧心里的迷雾。
“帮他们一把?”
“对。”沈知夏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爸住院前跟我说,厂子要活下去,光靠一台先进机床是不够的。我们缺的不是设备,而是思想。你看南方那些乡镇企业,为什么那么有活力?因为他们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
“你的意思是?”
“厂里那些被淘汰的老设备,对我们来说是累赘,但对那些刚刚起步的小作坊、个体户来说,却是宝贝。还有那些下岗的老师傅,他们有技术,有经验,为什么不能自己干呢?”
陆青梧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萌生。
几天后,陆青梧向新上任的代理厂长——马远志曾经的姑父——提交了一份报告。
他提议,成立一个“技术服务部”。
这个部门,由他牵头,将厂里淘汰的旧设备进行维修、改造,然后以租赁或出售的方式,提供给下岗职工和周边的个体户。同时,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为他们提供技术支持和人员培训,承接一些他们无法完成的精密加工环节。
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无疑是异想天开。国营工厂的资产,怎么能给私人用?
马远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胡闹!这是典型的国有资产流失!陆青梧,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拉着那些下岗工人,搞你自己的小山头?”
陆青梧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马科长,我只是觉得,那些设备与其在仓库里生锈,不如让它们继续发光发热。那些老师傅,与其让他们在街上彷徨,不如给他们一条自食其力的路。这不叫国有资产流失,这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的话,得到了一些思想开明的年轻干部的支持。
最终,这份报告被送到了市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市里的一位开明领导,亲自批示了四个字:
**“可以试点。”**
陆青梧的“技术服务部”就这样在一片争议声中成立了。没有办公室,他们就在废弃的仓库里办公。没有经费,他们就自己动手,从废料堆里找零件。
宋柏年第一个加入了进来。紧接着,十几个下岗的老师傅也闻讯赶来。他们不领工资,只希望能有个地方,让他们继续摆弄心爱的机器,继续当一个“手艺人”。
他们把那些报废的机床,一台台地拆开,清洗、修复、重新组装。陆青梧则利用自己的知识,对这些老机器进行技术改造,加装简单的数显装置,提高它们的加工精度。
一时间,红星厂的废弃仓库,成了最热火朝天的地方。
马远志对此冷眼旁观,不时地过来冷嘲热讽。
“哟,宋师傅,都下岗了还这么大干劲儿啊?小心别把老骨头累垮了。”
“陆青梧,你这就是瞎折腾,一群被淘汰的人,守着一堆破铜烂铁,能搞出什么名堂?”
陆青梧和老师傅们从不理会他,只是埋头干活。
很快,第一台被改造好的车床,被一个下岗后开了个小五金加工作坊的老师傅租走了。他用这台“新”设备,接到了过去根本不敢想的订单,一个月就赚回了过去半年的工资。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厂区。
越来越多的下岗工人找到了陆青梧。他们有的租设备,有的来学习技术,有的干脆就在服务部里接活干。
陆青梧的技术服务部,像一棵在废墟上长出的小树,虽然弱小,却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它不仅为那些在时代变革中迷失方向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避风港,更像一个种子库,将工业的火种,播撒到了工厂高墙之外的广阔天地。
沈知夏也辞去了广播站的工作,加入了这个团队。她负责财务、联络和管理,用她的知识和远见,为这个草台班子注入了现代企业管理的雏形。
在那个灰暗的年份里,这个小小的团队,成了红星厂里一抹最亮丽的色彩。
时间来到了一九九二年。
春天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市场经济的浪潮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席卷而来。
红星机械厂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僵化的体制,沉重的人员负担,让它在与南方那些灵活多变的私营企业的竞争中节节败退,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
马远志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虽然爬到了副厂长的位置,但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也是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而陆青梧的技术服务部,却已经悄然壮大。
他们不再局限于维修旧设备,而是开始尝试自己设计、制造一些小型的专用机床。陆青梧将从德国机床上学到的先进理念,与老师傅们丰富的实践经验相结合,制造出的设备虽然外观粗糙,但皮实、耐用、性价比极高,在周边的民营企业中大受欢迎,订单络绎不绝。
他们的“公司”,已经有了几十号人,年产值竟然超过了半死不活的母厂的一个主车间。
这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客户找上了门。
是当初那家合资企业的外方代表,一个严谨的德国人,名叫克劳斯。他当年因为模具报废事件,终止了和红星厂的合作。这次来,是想在中国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他参观了许多大型国营工厂和新兴的私营企业,都不满意。无意中,他听说了陆青梧和他的团队,抱着一丝好奇,来到了这个由仓库改造的“工厂”。
当他看到那些被改造得焕然一新的老旧机床,看到老师傅们专注而熟练的操作,尤其是看到陆青梧用德语流利地向他介绍自己设计的图纸和工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
“陆先生,”克劳斯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我在你们这里,看到了一种在中国其他地方没有看到的东西。”
“是什么?”陆青梧问。
**“是‘工匠精神’。一种对技术纯粹的热爱和极致的追求。这正是我们德国工业的灵魂。”**
克劳斯当场拍板,决定将他们公司在中国区的所有精密零部件加工业务,都交给陆青梧的团队。并且,他提出,要与他们成立一家真正的合资公司。
这个消息,彻底引爆了整个红星厂。
一个被淘汰的团队,守着一堆废铜烂铁,竟然吸引来了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德国人!
马远志彻底坐不住了。他厚着脸皮找到陆青 হও,提出要把技术服务部收归厂里,由他来主导和德国人的合作。
“青梧,你看,你毕竟是从厂里走出去的,设备、场地都是厂里的。现在有好事了,可不能忘了本啊。”马远志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陆青梧看着他,淡淡地笑了:“马副厂长,当初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当初你嘲笑我们是破铜烂铁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我们的设备,是拿我们的遣散费和下岗工人的血汗钱一点点盘活的。这块地,我们也是交了租金的。于情于理,我们和厂里,已经两清了。”
沈知夏也站了出来,拿出了一沓厚厚的账本:“马副厂长,这里是我们从成立第一天起的所有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我们不欠厂里一分钱。”
马远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恼羞成怒:“陆青梧,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们从这里滚出去!”
“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是市里的那位领导,陪着几个银行和法院的人走了进来。
“马远志,经市里研究决定,红星机械厂正式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清算小组接管。”
马远志如遭雷击,瘫倒在椅子上。他苦心钻营半生,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场空。
红星机械厂,这个曾经承载了数千人光荣与梦想的庞大帝国,终究还是在历史的洪流中,轰然倒塌。
高大的烟囱不再冒烟,喧闹的车间归于沉寂。
破产清算的那天,陆青梧用他和德国人合资的预付款,将整个精密车间,包括那台改变了他一生的德国机床,全部拍了下来。
他站在空旷的车间里,抚摸着那台熟悉的机床,心中感慨万千。
宋柏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青梧,一个时代结束了。”
陆青梧看着老师傅斑白的头发,坚定地说道:“不,师傅。我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许多年后,陆青梧和沈知夏创办的“启航精密制造有限公司”已经成为国内行业的翘楚。他们当年的那个小仓库,也扩展成了一片现代化的工业园区。
而老红星厂的地块,则被改造成了一个工业遗址公园。那些生了锈的老机床,被当作雕塑,静静地矗立在草坪上,向来往的游客诉说着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一个周末,陆青梧和沈知夏带着他们的孩子,故地重游。
他们看到了那栋白色的广播室小楼,看到了那条他们曾经散步的林荫道,看到了那台巨大的冲压机,上面还刻着“安全第一”的字样。
在一个角落里,他们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马远志。他老了很多,头发花白,衣着普通,正在公园里做清洁工。红星厂破产后,他几经沉浮,最终也没能再折腾出什么名堂。
四目相对,马远志的眼神躲闪,脸上满是尴尬和落魄。
陆青梧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所有的恩怨,早已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们都只是那个大时代里,被浪潮裹挟着前进的小人物,只不过,选择了不同的方向。
“爸爸,那个爷爷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孩子好奇地问。
陆青梧笑了笑,摸着孩子的头说:“因为他看到了历史。”
他牵起沈知夏的手,走向公园深处,那里,矗立着宋柏年师傅的雕像。雕像的基座上,刻着一行字:
“手艺,是工人的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这片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土地上。一个工厂的生命结束了,但它所孕育出的精神,却像一颗种子,在新的时代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停歇。有些人被碾碎,有些人被抛下,但总有一些人,能看清方向,抓住机遇,最终成为时代的掌舵者。
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都只是源于一九八六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一个年轻人面对一台陌生机器时,心中燃起的、不愿被时代抛弃的渴望。
来源:潇洒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