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地儿叫石洼村,穷乡僻壤,山多地少,一年到头刨那点食儿刚够糊口。
我爹妈走得早,我是爷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我们那地儿叫石洼村,穷乡僻壤,山多地少,一年到头刨那点食儿刚够糊口。
爷爷是个老石匠,手艺好,谁家盖房凿磨都找他,靠这活儿把我拉扯大。
93年冬天,特别冷。
爷爷躺在那张老炕上,气都喘不匀实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
他攥着我的手,手跟老树皮一样糙,却没半点力气。
“冬子…”他声音哑得像我小时候他拉的那个破风箱,“爷…爷不行了…就一件事…放不下…你得娶个媳妇…给老陈家留个后…不然我闭不上眼…”
我攥着他冰凉的手,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只会点头。
眼泪砸在炕席上,洇湿了一小片。
爷爷走了,就剩下我,还有两间漏风的土坯房。
其实爷爷病重前,托人给我相看过两个姑娘。
头一个隔壁村的,来我家转了一圈,瞅了瞅那吱呀作响的木门、掉了漆的破柜子,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第二个是山那边的,姑娘人看着还挺腼腆,可她爹妈直接撂下话:“陈家小子,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你这家底,连个像样的彩礼都凑不出,咋成家?总不能让我闺女过来喝西北风吧?”
那会儿爷爷还在,听完这话,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的旱烟,一声没吭。那烟味儿,又苦又呛。
过年了,别人家鞭炮噼里啪啦响,我家就我一個人对着一盏煤油灯,冷清得能听见老鼠啃墙根的声音。
村里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狗蛋、铁柱他们,去南边打工的,都回来了。
好家伙,一个个穿的簇新,狗蛋穿了件皮夹克,亮得能照出人影;铁柱脚上蹬着皮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据说叫什么“郭富城头”。
他们聚在村口吹牛,嘴里蹦出来的词儿我都听不懂,啥“流水线”、“卡拉OK”、“录像厅”。
他们甩出来的烟,带过滤嘴的,比我这旱烟卷儿高级多了。
狗蛋看见我,甩给我一根:“冬子,还在家刨那几亩地呢?有啥出息!跟哥出去见见世面,一年到头,咋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回来盖大瓦房,说媳妇也硬气!”
他这话,像个小锤子,在我心里咚咚地敲。
那晚我回去,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又想起爷爷冰凉的手和他说的话。
我一宿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我一骨碌爬起来,把家里所有的钱,连毛票带硬币都翻出来,数了又数。
爷爷留下的,加上我攒的,一共一百八十七块三毛五。
我把心一横:走!去浙城!打工!挣钱!娶媳妇!
年刚过完,我就背着个破蛇皮袋子,里面塞了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还有那一百八十七块三毛五。
我把大头一百三十块,仔细地塞进棉袄里子的暗袋,剩下的三十多块放在裤兜里零用。
我们村几个约好一起走的,浩浩荡荡去了镇上坐汽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汽车换火车,绿皮车,挤得要命,到处都是人,空气浑浊,各种味儿混在一起。
我紧紧捂着胸口,感觉那里揣着我的全部家当和希望。
火车轰隆轰隆开了不知道多久,到了一个挺大的车站,车要停二十分钟。
车厢里的人都骚动起来,挤着下车透口气,买点吃的喝的。
我也跟着人流往下挤,肚子饿得咕咕叫。
站台上全是人,小推车上卖着包子、茶叶蛋,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我咽了口口水,挤到一个摊子前,想掏钱买个馒头。
手往裤兜里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兜里那三十几块钱没了!再一摸,兜底不知啥时候被划了个大口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脸唰地就白了。赶紧背过身,手哆嗦着伸进棉袄里摸那个暗袋。
瘪的!
我疯了一样扯开棉袄扣子,手伸进去仔细摸。
里面那道结实的线被割开了,缝在里面的那一百五十块钱,没了影!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下淌。
我像個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耳朵里嗡嗡响,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心口那儿咚咚咚地跳,像要炸开。
一百八十七块三毛五!我的全部家当!我的路费!我的饭钱!我去浙城的指望!就这么没了?
完了。全完了。
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世界一下变得灰白灰白的。
“哎!那个石洼村的!陈冬子!上车了!车要开了!”同村的人在不远处喊我。
我像个提线木偶,失魂落魄地跟着他们重新挤上车。
找到座位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啥也看不见。
旁边的人吵吵嚷嚷,分享着买来的吃食,有人递给我半个面包,我摇了摇头,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是不饿,是感觉不到饿了,心里那个大窟窿,把什么都吸走了。
怎么办?到了浙城,没钱怎么活?去哪住?吃啥?找工作的路上喝西北风吗?
回去?回石洼村?回到那两间破土房,面对爷爷的遗像?然后被狗蛋他们笑话死?
我越想越绝望,把头埋进胳膊肘里,鼻子酸得厉害,可眼泪愣是憋着没掉下来。
爷爷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路上,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靠着车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上广播响了:“浙城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准备!”
我猛地惊醒,跟着人流机械地往下走。
走出车站,我傻眼了。
好大的城市!好多的人!好高的楼!
汽车嘀嘀叫,自行车铃铛响,人们穿着打扮都比我们那镇子上时髦一百倍。
都那么新鲜,可都跟我没关系。
我背着我的破蛇皮袋,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广场上,像个掉进了大海的土疙瘩,渺小,无助,还快被淹死了。
肚子饿得一阵阵抽痛。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鞋垫底下还藏着最后一张票子——爷爷教我的,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
出门前,我偷偷在每只鞋垫底下各塞了一张十块的。
路上花了一点,现在应该还剩下一张整十块和些零票。
这是最后的救命钱了。
我不敢乱花。在车站旁边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摊,花五毛钱买了个干巴巴的馍馍,就着车站免费的白开水,硬咽了下去。
吃完馍,我得找地方住。不然晚上得睡大街。
我看见车站墙上有好多小广告,其中就有租房子的。
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看着像,以前没见过),捏着手里那点零钱,犹豫了半天,也没敢打。
主要是不知道该咋说,而且电话费肯定贵。
我决定按地址去找。一路走,一路问,磕磕巴巴地用我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跟人打听。
城里人说话又快又溜,我听得半懂不懂,只能顺着人家指的方向懵着头走。
走了得有两个钟头,脚都磨疼了,终于在一个有点偏、但不算破旧的巷子里,找到了广告上说的那栋四层小楼。
楼是旧的,墙皮有点斑驳,但看着还挺干净。
我站在楼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敲一樓一扇门。
门开了。我愣住了。
开门的是個女人,看着比我大几岁,大概二十五六?穿着一件浅黄色的毛衣,头发松松地挽着,眼睛很大很亮,像会说话。
皮肤白净,不像我们村里人风吹日晒的粗糙。
我一下子就看呆了,脸腾地就红了,舌头像打了结,之前想好的词全忘光了。
“你找谁?”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点疑惑,但声音挺好听的,不像有些城里人那么冲。
“我…我…租、租房…”我结结巴巴,低着头不敢看她,手指紧紧攥着破蛇皮袋的袋口。
“哦,广告上看的?”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一个人?”
“嗯,嗯,一个人。”我赶紧点头。
“进来看看吧,正好二楼有一间空着的。”她侧身让我进去。
屋里收拾得特别干净,地上铺着亮堂堂的瓷砖,我瞅了瞅自己沾满灰尘的破解放鞋,没好意思踩实了。
“我叫苏丽娟,你叫我丽娟姐就行。这房子我帮房东着管的。”
她一边说,一边拿钥匙带我上楼,“你从哪来的?”
“北边,黑石县那边。”我小声回答。
“来打工?”
“嗯。”
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有回声。
到了二楼,她打开一扇门。
房间不大,放着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角落里还有个脸盆架。窗户玻璃擦得挺亮。
“就这间,一个月四十,水电另算。押一付一。”丽娟姐说。
我心猛地一沉。押一付一,那就是八十块。
我全身家当就剩鞋垫底下那十块零点了。
我脸涨得通红,汗都冒出来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声音跟蚊子哼似的:“那个…姐…我…我钱…”
“钱怎么了?”她看着我,那双大眼睛好像能看穿我。
我憋得不行了,反正也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吧。
我低下头,眼泪差点没忍住:“我在车上…钱全被偷了…兜里就…就剩几毛钱了…”
我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等着她把我赶出去。城里人肯定看不起我这样的穷光蛋。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她骂人。我偷偷抬眼瞅她。
她微微皱着眉头,没说话,又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里那个磨得发白的破蛇皮袋,还有我那双快穿帮的解放鞋。
“一点都没剩?”她问。
“就…就鞋垫底下…还有十块钱…”我老实交代,这没啥可瞒的了。
她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我心里凉了半截。
“你先在这住下吧。”
啊?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我…我没钱…”
“知道你没钱。”
她语气很平静,“总不能让你睡大街吧?这大冷天的。钱…等你找到活干了,挣了钱再给我。”
我傻愣愣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人?
“愣着干嘛?把东西放下。”她说着,“看你这样也没吃晚饭吧?等下跟我下去,我弄点吃的给你。”
我机械地把蛇皮袋放在墙角,感觉像在做梦。
跟着她下楼,她让我在厨房的小桌子旁坐下。
厨房不大,但锅碗瓢盆归置得利利索索。
她手脚麻利地点火、烧水,下了把挂面,又打了个荷包蛋,烫了几根青菜,最后还滴了几滴香油。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到我面前的时候,香味扑鼻,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我羞得又想低头。
“快吃吧,趁热。”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接过筷子,手有点抖。
看着碗里那个白生生的荷包蛋,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
我赶紧用袖子擦脸,生怕她看见笑话。
“哭啥,大小伙子。”她轻声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吃吧。”
我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面。
面条很软,荷包蛋是糖心的,青菜脆生生的,汤又香又暖。
这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香最香的一碗面。
吃着吃着,眼泪混着面条一起往肚子里咽。
那天晚上,我躺在那个暂时属于我的小房间的木板床上,盖着丽娟姐借给我的一条干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户外面是城市的灯光,隐隐约约传进来一些声音。
我想起爷爷,心里酸酸的。想起被偷的钱,又一阵后怕。
但更多的是想到丽娟姐,她给我开门的样子,她叹的那口气,还有那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她真是个好人,像仙女一样。
这是我来到这个冰冷又陌生的城市,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我得赶紧找活干,挣了钱,把房租和饭钱还给她。我不能白占人家便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爬起来了,用冷水抹了把脸就出了门。得去找工作。
浙城真大啊,工厂真多啊。可找工作真难。
我问了好几家厂子,门口招工的都爱搭不理的。
要么嫌我没经验,要么一听我口音就直接摆手。
有的厂倒是要人,但一听我暂时拿不出押金(有的厂进厂要交押金还要压身份证),立马就变了脸色。
一天跑下来,腿都快跑断了,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工作一点影子都没有。
傍晚,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小楼。
丽娟姐正在厨房做饭,看我回来,问了一句:“找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没说话。
她没再多问,只是说:“洗手,一会儿吃饭。”
晚饭是米饭,一个炒青菜,还有一个土豆片。她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吃吧,添饱肚子再说。”
我实在饿极了,也顾不上客气,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我抢着要洗碗,她没拦着。
等我洗完碗,她叫住我,递给我二十块钱。
“这…姐,这我不能要!”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拿着!”
她硬塞到我手里,“明天去找工作,坐车、吃饭都要钱。你一个大男人,身上一分钱没有怎么行?算我借你的,找到工作挣了钱还我。”
我看着那两张十块的票子,手里攥得紧紧的,喉咙又堵住了。
除了爷爷,从来没外人对我这么好过。
“谢谢…丽娟姐。”我声音哽咽。
“早点歇着吧。”她说完,就回自己屋了。
第三天,我又跑了一天。还是没什么结果。
很多厂子招工都满了,或者只要熟手。
我有点泄气了,甚至开始想,是不是该厚着脸皮跟同村来的狗蛋他们联系一下,看看他们厂还要不要人。
可我又不知道他们在哪个厂,具体在哪儿。
晚上回去,丽娟姐看我那蔫头耷脑的样子,就知道又没成。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这样瞎找不是办法。明天我去帮你问问看吧。”
“姐,这太麻烦你了…”
“没事,我在这边认识几个熟人。”她摆摆手。
第四天,我没再出去乱跑。下午的时候,丽娟姐回来了,脸上有点笑模样。
“打听着了。我一個老乡,他那个鞋厂好像在招仓库搬运的,活可能累点,但包吃住,一个月一百二。就是离这有点远。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说让你明天过去看看。”
仓库搬运?活累我不怕!我有的是力气!包吃住!一个月一百二!天哪!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地说:“谢谢姐!谢谢丽娟姐!”
“先别谢这么早,明天去了好好干,人家要你了才行。”丽娟姐给我泼了点冷水,但眼里还是带着笑的。
“我一定好好干!我有力气!”我赶紧保证。
第二天,丽娟姐甚至帮我问了具体的公交车路线。
我拿着她借我的那二十块钱(还没花完),坐车找到了那个厂。
管仓库的是个中年男人,姓王,有点胖,看着挺严肃。
他问了问我情况,又让我试了试扛包。
我憋足了劲,把一箱鞋子扛起来就走,稳稳当当。
王主管点了点头:“行吧,小伙子力气倒是不小。娟子介绍来的,人也应该实在。今天就办手续,明天来上工。住宿舍,吃食堂。工资月结,本来是压一个月的,你情况特殊就不压你的了。”
“哎!好!好!谢谢王主管!谢谢!”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感觉天上的太阳都格外亮堂,脚步轻快得能飞起来。
我有工作了!我能挣钱了!
冲回小楼,丽娟姐正在洗衣服。
我远远地就喊:“姐!姐!成了!王主管要我啦!明天就上工!”
丽娟姐擦擦手,笑起来:“那挺好。好好干。”
“嗯!”我重重点头,“姐,等我发了工资,我一定先把钱还你!连房租带饭钱!”
“不急。”她淡淡地说。
晚上,我把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收拾了一下。
其实就几件衣服,还有爷爷留下的一个老烟袋锅子,我想爷爷的时候,就拿出来摸摸。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
丽娟姐也起了,给我煮了碗面条,说是“上岗面”。
我吃完面,背起蛇皮袋,准备去厂里报到。
“在厂里机灵点,跟同事处好关系,干活踏实点,别偷奸耍滑。”丽娟姐送我出门,嘱咐着。
“我知道,姐。”
我看着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姐,谢谢你…要不是你…”
“行了,快去吧,别迟到了。”她打断我。
我冲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走了老远,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
厂里的活确实累,成天跟各种包装箱子、麻袋打交道。
但我干得特别起劲,一点都不觉得苦。
宿舍是八个人一间,有点挤,但比我家那土坯房强多了。
食堂的饭管饱,虽然油水不多,但我每顿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记着丽娟姐的话,干活不惜力气,人也老实,让干啥就干啥,从不嚼舌根。
王主管慢慢对我有点笑脸了,同事关系也处得不错。
发工资的日子还早,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欠丽娟姐的钱。
第一个月工资发了,我就能还她钱了,还能给自己留点。
中间有个休息日,我跑回丽娟姐那边一趟。
我用省下来的饭票跟工友换了点钱,去买了点水果。
丽娟姐看到我有点意外:“你怎么跑回来了?在厂里习惯吗?”
“习惯!特别好!”
我把水果递给她,“姐,这个给你。”
“你花钱买这个干嘛?你才挣几个钱?”她嘴上这么说,还是接过去了。
“应该的。姐,我发工资了立马就还你钱。”我再次保证。
“知道啦。”她笑了笑,“还没吃饭吧?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
后来我又去过两次,每次她都留我吃饭,问问厂里的情况。
终于熬到发工资了!我拿着人生第一笔工资——一百二十块钱,崭新的票子,闻着都有股香味儿。
我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那个美啊。
我请了半天假,第一时间就跑去找丽娟姐。
我把钱仔细数出八十块,递给她:“姐!发工资了!这是还你的!八十块!房租和饭钱!”
丽娟姐看着我手里那沓票子,没接,反而问我:“你全给我了,你自己呢?厂里虽然包吃住,平时总也要有点零花钱。”
“我有!我还有四十呢!够用了!”
我赶紧说,“姐你快拿着!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她看着我急切的样子,笑了笑,这才接过钱,数了四十块塞回我手里。
“用不了那么多。吃饭能有几个钱?房租…那间空着也是空着,你也没住满一个月。四十够了。”
“那不行!说好的八十…”我急着要把钱推回去。
“我说四十就四十。”
她语气不容拒绝,“你刚稳定下来,身上不能一点钱没有。这钱你先拿着,等下个月宽裕了再说。”
我捏着那四十块钱,心里热乎乎的。
我知道,她是故意少要的,就是想帮我。
“姐…谢谢你…”我鼻子又有点酸。
“谢啥。以后好好干,挣大钱。”她拍拍我胳膊。
有了工作,挣了钱,我的心彻底踏实了。在厂里干得更卖力了。
我还开始学着城里人,注意点个人卫生,休息的时候也跟工友出去逛逛,虽然大多时候只是看看,舍不得花钱。
我感觉自己慢慢在融入这个城市。
我跟丽娟姐越来越熟。有时候休息去找她,她会留我吃饭,偶尔也会跟我说说话。
我知道她也是外地来的,好像老家是南边哪个城市的,具体没说。
她一个人帮房东管着这栋小楼,收收租金,房东给一部分管理费,好像自己也在附近哪个小作坊做点零活。
她人缘好像挺好的,总有邻居来找她说话。
有一次我去,正好碰到有个男的,流里流气的,在楼下跟她说话,语气不太好的样子,好像是要钱。
我有点担心,问她:“姐,那人谁啊?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多说:“没事,一个远房亲戚。烦人得很。”
我看她不想说,也就没再多问。
但心里总觉得,丽娟姐一个人,好像也挺不容易的。
时间过得快,转眼我在厂里干了小半年了。
成了熟手,王主管挺看重我,有时候还让我帮着记记账。工资也涨了点。
我和丽娟姐成了朋友。真的,我心里把她当成了我在这城市里最亲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我姐,甚至有点像…我妈?我也说不清,就是一种很亲很依赖的感觉。
我知道她爱吃甜的,有一次发工资,我特意去百货大楼称了点高级糖果给她,她收下了,虽然又念叨我乱花钱。
我知道她有时候会肩膀疼,我就在厂里跟一个会推拿的老师傅学了两手,有一次她不舒服,我试着给她按了按,她说还挺舒服。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我干活,挣钱,偶尔去看看丽娟姐。
等钱攒多了,也许真能回村盖房,说个媳妇…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我休息,在宿舍躺着看工友带来的旧杂志。
突然一個住附近的老乡工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冬子!冬子!不好了!你那个姐!就租房子给你那个!出事了!”
我猛地坐起来:“出啥事了?!”
“我刚从那边过来!看见她家门口围了好多人!还有人在吵吵!好像是她那个亲戚又来了,这次闹得挺凶!好像还动手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跳下床就往外面冲,连鞋都差点穿反了。
我一路狂奔,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丽娟姐可千万不能出事!
跑到巷子口,果然看见她楼下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我拨开人群冲进去。
只见那个上次见过的流里流气的男人,正指着丽娟姐的鼻子骂,唾沫星子乱飞:“……给你脸不要脸!让你给钱是看得起你!别以为躲到这我就找不着你!今天不给钱,老子把你这破窝都给掀了!”
丽娟姐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努力挺直着背:“你给我滚!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
“还清?屁!老子说没还清就是没还清!”那男人说着,竟抬手要打人!
“你干什么!”我大吼一声,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一把将丽娟姐拉到我身后护住,瞪着那个男人。
那男人被突然冒出来的我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我,眼神更加凶狠:“你他妈谁啊?哪来的小B三?滚开!少管闲事!”
“她是我姐!你动她一下试试!”我攥紧了拳头,感觉血往头上涌。
我个子不算特别高,但这半年干搬运练出了一身疙瘩肉,瞪起眼来也有几分凶相。
“哟呵?还找了个野男人撑腰?”那男人嘴里不干不净,上来就推我一把,“给老子滚开!”
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在村里打架我也没怂过。
我反手也推了他一把,力气比他大,推得他踉跄了一下。
“操!”他骂了一句,挥拳就朝我脸上打来。
我常年干活,手脚麻利,侧身躲过,一把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握拳,结结实实地捣在他肚子上。
他“嗷”一声弯下腰。
我趁机又用膝盖顶了他一下,把他彻底撞倒在地。
我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还想打,被身后的丽娟姐死死拉住:“冬子!别打了!打出事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过来劝。
那男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嘴里还在骂,但不敢再上前了。
我喘着粗气站起来,指着他:“你他妈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来骚扰我姐,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信你试试!”
那男人爬起来,捂着肚子,眼神恶毒地瞪了我一眼,又瞪了丽娟姐一眼,撂下句“你们给老子等着”,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看他走了,我才感觉手背火辣辣地疼,刚才打他太用力,蹭破皮了。
丽娟姐赶紧拉过我的手看:“你没事吧?手都破了!你怎么那么傻!跟他打什么架!”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也红了。
“我没事,姐。皮糙肉厚的。”
我咧咧嘴,“他沒伤着你吧?”
“没有。”她摇摇头,看着围观的邻居,勉强笑了笑,“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谢谢大家啊。”
邻居们议论着渐渐散了。
她把我拉进屋里,找出红药水和棉花棒,给我清理手上的伤。
她的手指有点凉,动作很轻。
“谢谢你,冬子。”她低着头,小声说。
“谢啥。这种人就不能怕他,你越怕他越来劲。”
我说,“姐,他到底谁啊?怎么老来找你麻烦?”
丽娟姐涂药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是我一个表哥,不算远房,挺近的。”
她声音低低的,“我以前…家里条件也不好,爹妈死得早,在他家寄住过一段时间…欠了他们家人情。
后来我跑出来打工,他就不时来找我要钱,说是我欠他家的…
以前我总觉得是欠他们的,每次都给点…没想到他越来越贪心…”
原来她也有这么不容易的过去。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姐,你不欠他的!以后他再来,你就喊我!我收拾他!”我赶紧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还是红红的,但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嗯。知道了。”
她给我包好手,气氛有点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冬子,你晚上…别回厂里了。就住楼上那屋吧。”
我愣了一下:“啊?姐,没事,他今天吃了亏,估计不敢来了…”
“我有点怕。”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我从来没听过的脆弱,“你今晚就在这住一晚,行吗?就当…给姐壮壮胆。”
她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太放心。
“行!姐,我就在楼上,有啥事你喊一嗓子我就下来!”
晚上,我躺在那张熟悉的木板床上,有点睡不着。
手背还有点疼,心里乱糟糟的。
想着白天那混蛋的嘴脸,想着丽娟姐发红的眼眶,想着她说的那些话。
半夜里,我好像听见楼下有点轻微的动静,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叹气声。
我立刻屏住呼吸仔细听,又没声了。
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者,是丽娟姐起来喝水?
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
丽娟姐已经起来了,做好了早饭,稀饭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
她眼睛下面有点黑眼圈,看来昨晚也没睡好。
“手还疼吗?”她问我。
“早不疼了。”我活动了一下手指给她看。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
吃完,我该回厂里了。
我走到门口,她也跟过来。
“冬子,”她叫住我,“以后…休息没事的时候,常回来看看。姐给你做好吃的。”
我看着她,晨光透过门照在她脸上,很好看。
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暖暖的,胀胀的。
“哎!好!”我用力点头,“姐,你有事也一定去厂里找我!”
我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去厂里报到那天早上一样。
回厂里的路上,我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我老是想起她红着眼睛的样子,想起她给我手上药时轻轻吹气的样子,想起她说“我有点怕”时轻轻的声音。
我好像…不只是把她当姐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赶紧摇头。
陈冬子你瞎想啥呢!丽娟姐那么好的人,长得又好看,你一个穷小子,啥也没有,咋敢有这种念头!
可是,这念头就像种子发了芽,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之后的日子,我往她那儿跑得更勤了。
休息日几乎都去。她好像也挺乐意我去,每次我去,她都多做几个菜。
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多了。我会跟她说厂里的事,说王主管又夸我了,说工友间的趣事。
她也会跟我说说附近邻居的八卦,说说她小时候的事(虽然还是说得不多),说说她以前在别的地方打工的经历。
我发现她其实挺爱笑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
我发现她其实有点小脾气,比如菜咸了她会自己跟自己生气。
我发现她手很巧,衣服扣子掉了,她三两下就缝得看不出痕迹。
我越来越喜欢去看她,越来越喜欢跟她待在一起。
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帮她剥剥蒜、摘摘菜,我都觉得特别得劲。
但我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让她看出来我的那点心思。
我怕说破了,她会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后连姐弟都没得做。
有一次,我去的时候,正好碰到隔壁一個大妈在跟她聊天,看见我来了,那大妈就笑:“丽娟,你家冬子又来了啊?真勤快,比亲弟弟还亲呢!”
丽娟姐笑了笑,没接话。
等大妈走了,我有点不自在,嘟囔了一句:“我才不想当她弟弟呢…”
声音很小,但她好像听见了,转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有点复杂,我看不懂。她没问,我也赶紧岔开了话题。
那时候快入冬了,天气转凉。
有一个周末,我去她那儿,帮她搬冬储的大白菜。忙活了一身汗。
晚上她留我吃饭,炖了锅白菜豆腐粉条,热乎乎的。
吃完饭,我抢着洗碗。洗完后,发现她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个东西在缝。
走近一看,是副手套,灰色的毛线手套,已经完成了一只。
“姐,你还会织手套呢?”我有点惊奇。
“嗯,闲着没事织着玩。”她头也没抬,手指灵活地动着。
我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织。
灯光下,她的侧脸看起来很柔和。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里的那只手套完成,线头收好,然后递给我:“喏,试试看合适不。”
我愣住了:“给…给我的?”
“不然呢?这颜色你能戴吧?”她看着我。
“能!能戴!”我赶紧接过来,像捧着个宝贝,小心翼翼地套在手上。
大小正好,厚厚的,软软的,特别暖和。
“另一只过两天就好。”她说。
我看着手上的手套,心里那股暖流又涌上来了,冲得我鼻子发酸。
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姐…你对我真好…”
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织另一只,轻声说:“你对姐也好啊。”
那天晚上,我戴着那只手套回的厂里,另一只手揣兜里。
一路上,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一直热乎乎的,连带着心里也热乎乎的。
另一只手套,她没过几天就织好了。我再去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副完整的。
我把手套宝贝得什么似的,干活都舍不得戴,怕磨坏了。
我以为,日子也许就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挺好的。
直到那天,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阴冷阴冷的。
我厂里放假,兴冲冲地跑去她那儿,想给她个惊喜——我用省下的工资,给她买了条红色的羊毛围巾,我觉得她戴肯定好看。
我跑到楼下,发现她门关着。我敲了敲门,没人应。
可能出去了?我有点纳闷,平时这个点她应该在家的。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冷风夹着雨丝吹得我有点冷。
我正准备先回厂里,晚点再来。
隔壁那个大妈探头出来,看见是我,说:“是冬子啊?找丽娟?”
“嗯,大妈,姐她出去了?”
“哎?你不知道啊?”
大妈有点惊讶,“丽娟她走啦?今天早上走的,拖着个箱子呢。说是要回老家了,不回来了。这房子都托还给房东老李头照看了。”
我的脑子像被雷劈了一样,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走了?回老家?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大…大妈…她没说去哪?为啥走?”我声音都在抖。
“那没说。就说是老家有点急事,必须得回去。走得挺急的。”
大妈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唉,丽娟这姑娘也不容易,一个人在这…走了也好,省得她那个混蛋表哥老是来闹…”
后面大妈还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见了。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冰冷的雨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她走了。没说一声,就走了。
红色的羊毛围巾从手里滑下去,掉在湿漉漉的地上,我也没去捡。
(未完待续…)本故事纯属虚构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