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忆里那天特别热,蝉叫得像要把树干震裂。我爹是去给婶子家修屋顶的。他从屋顶上摔下来时,我正坐在屋后的桑树下剥莲子,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几秒钟的安静,然后是婶子的尖叫。
一九九八年的八月,我爹从高脚梯上摔了下来,砸在了我婶家的石板路上。
记忆里那天特别热,蝉叫得像要把树干震裂。我爹是去给婶子家修屋顶的。他从屋顶上摔下来时,我正坐在屋后的桑树下剥莲子,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几秒钟的安静,然后是婶子的尖叫。
我跑过去时,爹已经晕了过去,后脑勺有块窟窿,血把石板染成了深褐色。血里混着灰,像把泥浆浇在了脑壳上。婶子捂着嘴,眼泪和汗水一起流。我站在那里,好像突然忘了怎么呼吸。
记不清是谁找来了拖拉机,把爹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卫生院那个姓周的医生看了看,脸色变得和我爹的血一样白,说必须马上送县医院。
“脑部受伤,可能有出血,再耽误就来不及了。”周医生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妈早在五年前就走了,是肺癌。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靠着修房子、贴瓷砖挣钱。那年我刚考上县城的高中,学费还没着落。
县医院的大夫说手术加治疗至少要十五万,家里有多少钱赶紧准备着。我傻了。十五万?我爹干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年初买了台二手摩托车,存款就所剩无几了。
我跑回家,翻箱倒柜找钱。翻出了爹藏在米缸下面的存折,里面有八千多。我又想起爹在鞋盒里藏了点钱,找出来一数,两千六。一共一万多,连县医院手术费的零头都不够。
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事,陆陆续续有人送钱来,有的两百,有的五百,最多的是村长,给了两千。到下午,我们一共凑了不到四万,还差很多。
“要不先去做手术吧,剩下的再想办法。”三叔抽着烟说。他的烟灰掉在医院走廊的地上,像一小撮雪。
手术必须马上做,可医院说没付全款不能动刀。我急得像在火上烤。
就在这时,村里那个被人叫作”小傻子”的男人来了。
说起这个小傻子,他叫李明,或者说我们觉得他叫李明。他一直在村子里住着,十几年了吧,没人知道他从哪来。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破瓦房里,房子是原来一户姓张的留下的,那户人家早就搬去县城了,也不管这房子。
小傻子很少出门,除了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平时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他从不说话,就算去买东西,也只是把钱放在柜台上,比划着要买什么。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又因为他眼神总是呆滞,动作迟缓,就都管他叫”小傻子”。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头发黄黄的,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他来医院的时候穿着一件褪色的蓝格子衬衫,衬衫上有个扣子不见了,用别针别着。他走路有点驼背,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袋子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刺眼的白。
他走到我跟前,把塑料袋放在我手上。袋子挺沉。我低头一看,傻了眼——里面全是钱,一沓一沓的。
“这……这是?”我结结巴巴地问。
小傻子看着我,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像村里的山泉水。
“够不够二十万?”他开口了,声音有点哑,但很温柔。
我愣住了。他会说话?而且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你……你能说话?”我傻乎乎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指了指我爹的病房。“先救人要紧。”
我们把钱清点了一下,整整二十万。医院那边一看钱到位了,马上安排手术。
手术持续了四个小时。期间,小傻子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动不动。他的脚底沾着黄泥,在医院洁白的地砖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脚印。他穿着一双很旧的解放鞋,鞋尖开了个小口,露出里面黑黑的大脚趾。
手术很成功。大夫说再晚半天,可能就没救了。虽然恢复需要时间,但性命无忧。
我去找小傻子道谢,却发现他不见了。二十万就这么给了我们,他连句话都没多说就走了。
爹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期间,我去过几次小傻子的住处,可屋子总是锁着,没人应门。村里人说看见他背着个包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
后来我忙着照顾爹,还要准备开学的事,渐渐也就没再多想那件事。直到爹出院回家后的一天,他突然问我:“是不是李老师给的钱?”
“李老师?哪个李老师?”我一头雾水。
爹叹了口气:“就是村里人叫的那个’小傻子’。”
“他是老师?”我更糊涂了。
爹点点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泛黄的合影,背景是我们村小学的教学楼,照片上站着一排小学生,中间是个年轻的男老师,笑得阳光灿烂。
我仔细一看,懵了。那不是小傻子年轻时的样子吗?照片背后写着:三年级一班合影,一九八七年。
“他以前是咱们村小学的老师,教语文。那时候你才上一年级,可能记不清了。”爹一边说一边慢慢坐起来,靠在墙上。我们家的墙上贴着十几年前的墙纸,花纹已经褪色了,有些地方还鼓着小泡。
“他教了三年,后来出了事,就变成那样了。”爹的声音低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我忍不住问。
爹沉默了一会儿,屋檐下的风铃响了两声。那是我小时候妈妈买的,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响。妈走后,爹一直没舍得摘下来。
“那年他带着学生去县城参加比赛,回来的路上,车翻了。他救了好几个孩子,自己却……”爹没说下去,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猛然想起来了。小学一年级时,确实有个李老师,很温柔,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有一次他夸我字写得好,还送了我一盒彩色铅笔。后来学校里确实发生过一次事故,但我那时太小,具体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脑子受了伤,变得有点怪,不爱说话。后来家里人都搬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村里。十多年了,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傻子。”爹摇摇头,叹了口气。“其实他不傻,就是不愿意说话而已。”
“那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我想起那一塑料袋的现金。
爹咳嗽了两声,从桌上拿过杯子喝了口水。杯子上有个缺口,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磕的。
“听说他爹在南方做生意,挺有钱的。每年都给他寄钱,他几乎不花,都存着。他爹前几年去世了,好像留了不少钱给他。”
“那为什么他要救您呢?”我还是不明白。
爹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
“那年出事后,很多人议论他,说他带队不负责任。只有我上门去看他,告诉大家不是他的错。后来他孤零零一个人,我时常去看看他,给他送点菜,修修房子的漏雨处。”爹停顿了一下,“可能他记得这些吧。”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小时候那个总是微笑的李老师,想起他教我们写”春”字时说的话:“春天藏在土里,等着破土而出。”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你爸的钱不用还了。好好读书,替我教更多的孩子写’春’字。——李明”
字迹工整,像教科书一样一笔一划。
我抬头望向窗外,正好看见一只蜻蜓落在晾衣绳上。那根绳子是爹前两天换的新的,橙黄色的,在阳光下像一道闪电。
我决定考师范学校。
第二年暑假,我回到村里。听说小傻子的房子被村里一户姓刘的买下了。刘家的老二正在院子里搭鸡棚,看见我走过去打招呼。
“听说你考上师范了?”他一边钉木板一边问。锤子敲在钉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点点头:“李老师的房子里有什么东西留下吗?”
“没啥值钱的。”他停下手里的活,摸出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拒绝了。他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就几本旧书,一些发黄的作业本,还有个破收音机。”
“那些东西呢?”
“书我婆娘烧了,那些作业本……”他指了指鸡棚,“垫窝了。收音机好像还在屋里。”
我跟着他进了屋。屋里已经重新粉刷过,但仍能闻到一股霉味。收音机放在角落的柜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是个很老式的那种,有个转盘调频道,外壳是深棕色的。
“你要的话就拿走吧,反正也是废品。”刘老二大方地说。
回家后,我试着按了开关,没想到还能用。里面传出沙沙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声:
“现在播放的是《致爱丽丝》…”
音乐响起,我从收音机背后摸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张照片,是李老师和一个女孩的合影,看起来是个学生。照片背面写着:“给最勇敢的李老师,谢谢您救了我的命。”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回村小学教书。有一天整理学校的旧档案时,我找到了那次车祸的记录。车上一共坐了二十三个人,李老师带队,司机醉酒驾驶,车子撞上了路边的大树。李老师在车翻之前发现了异常,先把靠近车门的几个孩子推了出去,然后在车子侧翻时,用身体护住了更多的孩子。
车祸中只有李老师重伤,所有的孩子都活了下来。
档案里夹着一份医院的诊断书:颅脑损伤,语言中枢受损,建议长期治疗和康复训练。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爱说话了。不是不想,而是很难。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努力吧。
档案最后还有一张纸条,是某个孩子家长写的:
“李老师,对不起,我们错怪您了。”
纸条已经发黄了,但那份愧疚却穿越了时光,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
今年夏天,我接到一个从广州打来的电话,说李老师在南方的一家康复医院里,如果我有空,可以去看看他。
我请了假,带着爹一起去了广州。在一家设备先进的康复医院里,我们见到了李老师。
他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病号服,正在做语言训练。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