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三十的雪,不大,碎得像撒了一把盐,落在窗玻璃上,悄无声息地就化了。
年三十的雪,不大,碎得像撒了一把盐,落在窗玻璃上,悄无声息地就化了。
屋里暖气烧得足,我妈炖的排骨藕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混着我爸偷藏在阳台上的那盆腊梅的冷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这就是“年味”。
我老婆林晚正帮着我妈往桌上端菜,女儿月月拿着新得的红包,喜滋滋地在沙发上打滚。电视里,春晚的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致开场词,一片喜庆祥和。
姨妈一家人也来了。姨父坐在我爸旁边,就着一盘花生米,小口抿着酒。表弟李军,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全程低头划拉着手机,嘴角挂着一丝不耐烦。
我妈解下围裙,喜气洋洋地在我身边坐下,给我夹了一筷子最大的糖醋排骨。
“辉啊,今年厂里效益还行吧?”
我点点头,嚼着排骨,含糊地应了一声:“还行,老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我妈脸上笑开了花,眼神却往李军那边瞟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像冬日清晨窗上的哈气,起初只是薄薄一层,很快就凝成了水珠,沉甸甸地往下坠。
姨妈清了清嗓子,接过了话头:“姐,有话你就直说吧,都是一家人,绕什么弯子。”
我妈瞪了她一眼,又转回头,脸上堆着更浓的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和为难:“辉啊,你看,你表弟小军,也老大不小了,处了个对象,人家姑娘那边提要求了,得有套婚房。”
我没做声,只是默默地把骨头吐在碟子里。我知道正题来了。
“你那套城南的房子,不是一直空着吗?”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满屋子的和气,“你看,你跟小晚现在住的这套也挺宽敞,月月上学也方便。那套旧的,就……”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就过户给你表弟吧。他给你写个借条,以后有钱了再还你。都是一家人,你这个当哥的,得拉扯他一把。”
话音刚落,满屋子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按了静音。电视里的歌舞声,厨房里汤锅的咕嘟声,都飘远了。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爸停了筷子,眉头拧成了个疙疙瘩。林晚放在桌下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心有些凉。
姨妈和李军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光。
我妈的眼神最复杂,有愧疚,有期盼,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我只要说个“不”字,就是大逆不道。
那套房子,是我和我师傅搭伙,没日没夜接私活,用砂轮机磨出来的零件,用车床一刀一刀旋出来的光洁度,换来的。那是我一身技术和一身伤痛的证明,是我答应给林晚和月月一个安稳未来的承诺。
我缓缓地抬起头,迎着我妈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妈。”
我顿了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不好意思,那套房子,我上个月已经卖了。”
满座皆惊
我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是炸雷。
一瞬间,那张用“年味”织成的大网,被炸得千疮百孔。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泥塑,嘴巴微微张着,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卖……卖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飘,“怎么就卖了?我怎么不知道?”
姨妈的反应最快,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陈辉!你说什么胡话!好端端的房子,你说卖就卖了?你跟谁商量了?”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要戳破我的耳膜。
表弟李军也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眼神里满是错愕和被戏耍的愤怒。他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白酒溅出来,洒在红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都给我坐下!嚷嚷什么!大过年的,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声吼,总算把姨妈的气焰压下去了一点。她悻悻地坐回去,但一双眼睛还是刀子似的剜着我。
我妈终于回过神来,她的手开始发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辉子,你……你是不是故意跟你妈我作对?你明明知道你表弟等着这房子结婚,你……”
眼泪,说来就来。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我?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什么好的都先紧着你。现在你出息了,有本事了,翅膀硬了,就不把妈放在眼里了,是吗?”
这些话,像一根根熟悉的针,扎在我心上。不疼,但是麻,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从小到大,每次我有什么不顺她心意的事,这套说辞就会被搬出来。
林晚在桌下用力捏了捏我的手,她的掌心已经暖和了,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臂,慢慢爬向我的心脏。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我妈通红的眼圈,心里不是没有波澜。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卖房子,是我自己的决定,有我自己的用处。”我尽量让语气缓和下来,“这事儿,跟任何人没关系。”
“没关系?”姨妈又忍不住了,她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说得轻巧!你那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我们家小军他爸还给你凑了五千块钱呢!那时候五千块钱是小数目吗?现在你发达了,翻脸不认人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
是,当年是借了五千。可第二年,我就连本带利还了六千。后来姨父做生意赔了钱,我又悄悄塞给姨妈两万,跟她说不用还了。
这些事,她们不说,我也不想提。提了,就成了算账,亲情就变了味。
可现在,她们却拿着一笔早就两清的旧账,来道德绑架我。
林晚看我脸色不好,终于开口了。她一向温柔,但说话很有分量。
“姨妈,话不能这么说。当年借钱的情分,我们家陈辉一直记着。这些年,他对小军,对您家,怎么样,您心里应该有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军,“房子是陈辉婚前财产,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卖与不卖,怎么处置,都是他自己的权利。我们做晚辈的,可以帮衬,但没有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的道理。”
林晚的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分明。
姨妈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小晚,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我们陈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了?”
“她不是外人!”我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多,“她是我老婆,是月月的妈,是我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我这一拍桌子,把月月吓了一跳,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晚赶紧起身,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屋子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电视里还在热闹地唱着《好运来》,可我们这张桌子上,谁都没有好运。
我妈看着我,眼神从震惊,到伤心,最后变成了一种彻骨的失望。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都在发颤,“陈辉,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妈是管不了你了。你连你老婆都护着来呛我了。”
她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角。
“这年夜饭,还吃什么劲?散了吧,都散了吧!”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声门响,像是敲在我心上的一记重锤。我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旧伤与新痕
我妈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再也没出来。
姨妈一家人也没脸再待下去。姨妈临走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等着”。李军则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他妈拽着胳膊拖走了。
我爸叹了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摇着头也回了自己房间。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
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此刻都像是带着嘲讽的表情,冷冰冰地看着我们。
月月已经不哭了,在林晚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把孩子抱回屋睡吧。”我对林晚说,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点点头,抱着月月进了我们的卧室。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狼藉,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点上一根烟,烟雾缭绕中,很多旧事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爸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性格懦弱,一辈子没跟我妈红过脸。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妈一个人说了算。
我妈是个要强的女人,尤其是在她妹妹,也就是我姨妈面前,更是死要面子。
姨妈嫁得比我妈好,姨父当年在供销社当个小领导,家里条件一直优越。我妈嘴上不说,心里憋着一股劲。这股劲,全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她希望我出人头地,比所有人都强,好让她在姨妈面前扬眉吐气。
而李军,作为姨妈的独子,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新衣服,新玩具,他永远是第一个得到。而我,总是被教育,“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小时候,我拿了省里的物理竞赛二等奖,奖品是一支很漂亮的钢笔。我妈高兴了好几天,逢人就夸。可姨妈带着李军一来,李军看见了,哭着闹着非要。
我妈就劝我:“辉子,你把钢笔给弟弟吧,他小,不懂事。你是哥哥,以后妈再给你买更好的。”
我舍不得,那是我的荣誉。
我妈就沉下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支笔而已,比亲情还重要吗?”
最后,那支钢笔还是到了李军手里。没过两天,我就看见他把钢笔拆得七零八落,当成了玩具。
我妈承诺的“更好的”,再也没有兑现。
从那以后,我好像就明白了。在“亲情”这个天平上,我这边的砝码,总是轻一些。
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一所不错的技校,学了最苦最累的模具设计与制造。毕业后进了厂,从学徒干起,手上磨出的茧子,被铁屑烫出的疤,数都数不清。
我成了厂里最年轻的高级技工,工资和奖金也水涨船高。我妈终于在姨妈面前挺直了腰杆。
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拉着我的手,跟亲戚们炫耀:“我们家辉子,现在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那些大学生都得听他的!”
那一刻,她脸上的光彩,让我觉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用攒下的第一笔钱,在城南那个刚刚开发的新区,付了首付,买下了那套两居室。不大,但那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个用汗水浇筑的巢。
我妈比我还高兴,拿着钥匙,带着姨妈去看了好几次。
后来,我认识了林晚,我们结婚,有了月月。我们单位分的福利房离厂近,面积也大,我们就一直住在这边。城南的房子,就那么空了下来。
我妈时不时会念叨:“那房子地段好,以后肯定升值,留着,给你儿子当老婆本。”
她忘了,我生的是女儿。
在她心里,那房子,好像不是我的,而是整个“陈家”的,是她可以随意支配的资产。
林晚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外套,轻轻披在我身上。
“别在风口抽烟,对身体不好。”
她坐在我旁边,握住我冰凉的手。
“还在想妈的话?”
我掐灭了烟,点了点头。
“我只是不明白,”我低声说,“为什么在她眼里,我的东西,就可以随随便便给别人?就因为我是她儿子?”
林晚叹了口气,靠在我的肩膀上。
“妈不是不爱你。她只是……被她那个年代的观念,还有和我姨妈的攀比,给困住了。她觉得,你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你的东西,她也有处置权。她觉得这是为了‘大家好’,为了整个家族的面子。”
“可我们也是一个家啊。”我看着我们卧室的方向,“我,你,还有月月。这才是我的家。”
“我知道。”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所以,你做得对。陈辉,你不用感到愧疚。我们没有错。”
“我们没有错。”
我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说服自己。
可是,卧室里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座冰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这件事远没有结束。我妈的手段,我比谁都清楚。冷战,只是前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
第二天一早,我妈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做早饭。
我和林晚在厨房里忙活,煮了粥,热了包子。我敲了敲我妈的房门。
“妈,起来吃早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妈?”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从他房间出来,一脸愁容:“别敲了,你妈天不亮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我心里一惊。
“还能去哪,去你姨妈家了。”我爸叹了셔口气,“你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不达目的不罢休。她这是去搬救兵,跟你打持久战呢。”
我爸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果然,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是陈辉吗?我是你三舅公。”
三舅公,是我妈那一辈里最年长、也最有威望的长辈。逢年过节,家族里有什么大事,都得请他出来主持公道。
我心里一沉,知道我妈把事情捅到家族层面了。
“三舅公,您好。”我恭敬地回答。
“好什么好!”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股不悦,“陈辉啊,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妈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现在你出息了,就为了套房子,把你妈气得大过年的有家不能回,你这叫孝顺吗?”
“我听你妈说了,不就是一套房子吗?给小军结婚用,又不是不还你。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何况是表兄弟?你这么做,让亲戚们怎么看你?让陈家的脸往哪搁?”
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对我进行公开审判。
“做人不能忘本啊,陈辉。你翅膀再硬,也飞不出这个‘理’字。我跟你说,明天上午十点,你到我家里来一趟。把你姨妈,你妈,都叫上。我们开个家庭会议,把这事儿当面说清楚!”
说完,没等我回话,他就“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家庭会议。
这四个字,像一道催命符。我知道,那将是一场鸿门宴,一场针对我的,以“亲情”和“孝道”为名的围剿。
匠人之手
挂了三舅公的电话,我一上午都心神不宁。
林晚看出了我的焦虑,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给我泡了一杯浓茶。
“去厂里转转吧。”她说,“你一烦心,就喜欢待在车间里。去看看你的那些‘宝贝疙瘩’,心情可能会好点。”
她总是最懂我的人。
车间,是我的避难所。
那些冰冷的钢铁,在我眼里,却是有温度的。机器的轰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刺鼻的机油味,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心安。
大年初二,厂里放假,空无一人。
我换上蓝色的工作服,独自走进偌大的车间。阳光从高大的天窗照进来,给一排排灰绿色的车床、铣床、磨床镀上了一层金边。
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和熟悉的金属气息。
我走到我的工位前。那是一台德国进口的五轴加工中心,厂里最金贵的设备,也是我的老伙计。
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冰凉的机身,就像抚摸着一头沉睡的雄狮。
我的烦躁,在这一刻,真的被抚平了许多。
我的师傅,王海山,王师傅,曾经对我说:“小辉,咱们做机加工的,靠的是什么?是一双手,一双眼,一颗心。”
“手要稳,眼要毒,心要静。”
“手不稳,出来的活儿就是废品。眼不毒,看不出那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心不静,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师傅已经退休两年了。他把毕生的手艺都教给了我,也把这颗“匠心”传给了我。
我从工具柜里,拿出一块半成品毛坯。这是节前一个航天研究所的加急订单,要求精度极高,材料特殊,整个厂里,只有我能做。
我把图纸铺开,戴上护目镜,开始调试设备。
输入程序,校准刀具,设定参数……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当冰冷的铣刀接触到金属毛坯,发出“滋滋”的切削声时,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这台机器,这块材料。
什么家庭会议,什么三舅公,什么房子的纠纷,全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的眼里,只有图纸上那一道道复杂的曲线和精密的尺寸。我的心里,只有对那0.001毫米公差的敬畏。
这是一种专注的、纯粹的快乐。
在这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没有那么多说不清的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尺寸到了,就是合格品;差一丝一毫,就是废品。
黑白分明,干净利落。
这块零件,我做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最后一个工序完成,我取下零件,用三坐标测量仪进行检测。
屏幕上显示的数据,完美地落在了公差带的中心。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感觉,比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比听到任何人的夸奖,都更让我踏实。
这是我,陈辉,一个手艺人,存在的价值。
我脱下工作服,准备离开。
走到车间门口,我鬼使神差地,拐了个弯,走向了车间角落里那个蒙着防尘布的大家伙。
我掀开布,露出来的是一台老旧的苏式卧式车床。
它比我的年纪都大,油漆斑驳,导轨上布满了岁月的划痕。这是我刚进厂时,师傅手把手教我用的第一台机床。
师傅常说,别看现在都是数控的,全自动化了。但一个好的钳工,一个好的车工,手上的功夫,永远是根本。
“电脑会死机,程序会出错,但你手上的感觉,不会骗你。”
我用手转动着冰冷的大手轮,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师傅的教诲。
“小辉,人活一辈子,得像咱们干的活儿一样,要讲究‘精度’和‘光洁度’。”
“精度,就是做人要有原则,有底线,不能差。光洁度,就是活得要敞亮,要干净,心里没疙瘩。”
精度……光洁度……
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是啊,我卖掉房子,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为了跟我妈置气。
我是为了我的“精度”和“光洁度”。
我有一个计划,一个深埋心底很久的梦想。这个梦想,关于技术,关于良心,也关于传承。
卖掉房子,就是为了启动这个梦想。
这个梦想,是我和我师傅的约定,是我对我自己人生的交代。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残存的犹豫和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我挺直了腰杆。
明天的鸿门宴,就来吧。
有些事,是该说清楚了。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为了所谓的“和气”,就把自己的荣誉和未来,拱手让人。
我的手,是用来创造价值的,不是用来签字过户,放弃自己人生的。
我走出车间,冬日的阳光已经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和坚定过。
一道裂痕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到了三舅公家。
那是一座老式的院子,青砖灰瓦,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
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堂屋里,八仙桌旁,坐满了人。
主位上是三舅公,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式棉袄,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不怒自威。
我妈和姨妈坐在他左手边。我妈眼睛红肿,一脸憔悴,看到我,扭过头去,不看我。姨妈则是一脸的愤愤不平,嘴里还在小声地跟三舅公数落着什么。
表弟李军坐在姨妈旁边,像个提线木偶,低着头玩手指。
右手边,还坐着几个我叫不上名字,但面熟的族中长辈。他们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像是在参加一场公审。
没有我的位置。
我只能站在屋子中央,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林晚本来要陪我来,被我劝住了。这是我们陈家的事,我不想让她来承受这种压力。
“陈辉来了。”三舅公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茶杯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昨天电话里,话没说透。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再说说,那套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三舅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把我昨天在饭桌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房子,上个月卖了。”
“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姨妈立刻追问,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苍蝇。
“卖给谁,卖了多少钱,这是我的个人隐私。”我回答得不卑不亢,“钱,我有我自己的用途。”
“你的用途?你的用途就是看着你亲表弟打光棍,就是把你妈气得有家不能回?”一个长辈拍着桌子,痛心疾首地说。
“就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一点大局观都没有!”另一个长辈附和道。
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姐,你别哭。”姨妈一边给我妈拍背,一边火上浇油,“有些人,心是铁打的。咱们说再多也没用。”
三舅公抬了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七嘴八舌。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陈辉,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你都没让你妈操过什么心。这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给我台阶下。
但我知道,这台阶,我不能下。
我摇了摇头:“三舅公,没有误会。房子确实卖了,钱,我也确实有别的用处。这个用处,对我来说,比一套空着的房子,重要得多。”
“比你表弟的终身大事还重要?比你妈的健康还重要?”三舅公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沉默了。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理解。
在他们眼里,家族的利益,亲戚的面子,永远是第一位的。个人的理想和追求,在这些面前,不值一提。
“好。”三舅公点了点头,似乎对我顽固的态度失去了耐心,“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们就按老规矩办。”
他转向我妈:“大姐,你说,你想要个什么章程?”
我妈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决绝。
“我不要他那套房子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我心里一松,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他不是把房子卖了吗?卖了多少钱,让他拿出来!小军买婚房,还差四十万。这笔钱,算我这个当妈的,跟他‘借’的!”
她把那个“借”字,咬得特别重。
满座哗然。
连姨妈都愣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我妈会来这么一出。
直接要钱!而且一开口就是四十万!
这已经不是“拉扯一把”了,这是明晃晃的敲诈。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亲妈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着她,那个曾经为了给我买一本参考书,跑遍了全城书店的母亲;那个曾经在我生病时,背着我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母亲。
她的脸,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着。
“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您知道四十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知道,我儿子出息了,有钱了!可他宁愿把钱给外人,也不愿意帮衬一下自己的亲人!我只知道,我养了个白眼狼!”
“白眼狼”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看到了姨妈嘴角那一闪而过的得意。
我看到了那些长辈们脸上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看到了李军,他依然低着头,但肩膀在微微发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姨妈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努力,我所有的汗水,最后都只化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取用的数字。
我的尊严,我的理想,我的未来,都可以被明码标价。
一道巨大的裂痕,在我心里轰然张开。
这道裂痕,隔开了我和我的母亲,隔开了我和这个所谓的“家族”。
我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凄凉。
“好。”我说,“四十万,是吗?”
我看着我妈,看着在座的所有人。
“我没有四十万。”
“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卖房子的钱,用在了哪里。”
我决定了,不再隐瞒。
我要把我的梦想,我的一切,都摊开在他们面前。
不是为了让他们理解,更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陈辉,不是一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空壳。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灵魂和坚守。
尘封的梦想
“我把钱,投到了一个地方。”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姨妈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屑,仿佛我接下来要编造一个天大的谎言。
我没有理会她,我的目光,落在我母亲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妈,您还记得王师傅吗?”
我妈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王海山师傅,她当然记得。我刚进厂那几年,她没少提着鸡蛋水果,让我去孝敬师傅。她知道,在这个厂里,王师傅是我的领路人,也是我的靠山。
“王师傅退休后,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我缓缓说道,“他干了一辈子机加工,眼看着现在厂里的年轻人,没几个愿意踏踏实实学手艺了。都想学编程,坐在办公室里按按鼠标,觉得那才叫本事。”
“老旧的设备,一批批地当废铁卖掉。很多传统的手工工艺,没人学,也没人教,眼看就要失传了。师傅说,再过十年,可能就没人知道,不用数控机床,单靠一双手,怎么车出一个光洁度达到镜面的轴了。”
我顿了顿,环视了一圈那些茫然的长辈。
“你们可能不懂这些。简单说,就是一门手艺,一门养活了我们几代工人的手艺,快要死了。”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悲凉。
“师傅不甘心。我也不甘心。”
“所以,我们有了一个计划。”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激动涌了上来。
“我们盘下了城东一个倒闭的小工厂,把那些被大厂当成垃圾淘汰掉的旧设备,一台台地收了回来。那台我学徒时用的苏式车床,那台德国的老铣床,还有一台快散架的龙门刨……我们都把它们当宝贝一样,拉了回来。”
“我们想开一个工作室。一个真正做技术,传手艺的地方。”
“我们不追求产量,不追求利润。我们就想,把那些最精髓、最根本的东西,留下来。我们可以接一些高精尖、小批量的活儿,也可以免费带几个真正愿意学技术的徒弟。我们要让别人知道,‘中国制造’,不光有速度和规模,更应该有质量和灵魂。”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在剧烈地起伏。
这些话,在我心里埋了太久。今天,我终于把它说了出来。
堂屋里,一片死寂。
那些长辈们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没听懂,或者说,无法理解我口中这个“工作室”的意义。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卖掉一套稳赚不赔的房子,去换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这不叫梦想,这叫败家。
姨妈第一个嗤笑出声。
“陈辉,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人家都用电脑了,你还玩铁疙瘩?开工作室?我看你是开废品回收站吧!”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还免费带徒弟?你自己都要喝西北风了,还想着别人?真是可笑!”
我妈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陈辉!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用途’?你把我们娘俩的安身立命之本,拿去搞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她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那个师傅,就是个老顽固!他自己退了休,还要拉着你下水!你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妈!”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您不能这么说王师傅!他是我恩人!他教给我的,不只是技术,更是做人的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道理能当饭吃吗?能给你表弟换来婚房吗?”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够了!”
一声断喝,来自一直沉默的三舅公。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看我,而是绕着我走了一圈,仿佛在重新审视我这个人。
最后,他停在我面前,目光深沉。
“陈辉,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
“但我听懂了一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房子没了。第二,钱,也没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是这个意思吧?”
我挺直了胸膛,迎着他的目光:“是。”
“好,很好。”三舅公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转过身,重新回到主位上坐下。
“既然这样,那四十万的事,也别提了。提了,也是空话。”
我心里一松。
姨妈却急了:“三舅,这怎么行?他……”
“你闭嘴!”三舅公眼睛一瞪,姨妈立刻噤若寒蝉。
三舅公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
“陈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心里有数。”
“但是,今天这事,你做错了。”
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错不在于你卖了房子,也不在于你拿钱去搞什么工作室。那是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的事。”
“你错在,不孝!”
“你心里只有你的师傅,你的梦想,你忘了你还有个妈!你忘了生你养你的根在哪里!”
“你让你妈为了你的事,大过年的,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你让她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就是你的大错!”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严厉,一句比一句沉重。
“我今天,不逼你拿钱,也不逼你认错。”
“我只给你一句话。”
三舅公站起身,指着门外。
“从今天起,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把你妈,恭恭敬敬地请回家。什么时候,你再来进我们陈家的门。”
“否则,你就不是我们陈家的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逐出家门。
这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妈的身体晃了晃,但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三舅公的裁决。
我看着满屋子的人,他们脸上,是冷漠,是理所当然。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冷了。
我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解释。
我对着三舅公,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压抑得让我窒息的院子。
身后的门,没有关。
但我知道,在我身后,一扇无形的门,已经对我永远关闭了。
唯一的听众
走出三舅公的院子,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脑子里一片混乱。
三舅公的话,我妈的眼泪,姨妈的冷笑,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旋转。
“不是我们陈家的人……”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林晚。
我划开接听,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陈辉,你怎么样了?在哪儿呢?”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你别动,站在原地,我去接你。”
半个小时后,林晚的车停在了我面前。
我上了车,她没有问我结果,只是递给我一瓶温水,然后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没有开回家,而是开向了城东的工业区。
最后,停在了那间我们盘下来的,破旧的厂房前。
“下车吧。”林晚说,“我知道,你现在最想待的地方,是这里。”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懂我,那就只有她了。
我们一起走进厂房。
里面还很简陋,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但那些被我们当成宝贝一样收回来的老旧机器,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在它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到那台苏式车床前,用手抚摸着它冰冷的床身。
林晚就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
“他们……要把我赶出家门了。”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听见了。”林晚轻声说。
我愣住了:“你听见了?”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没挂断。手机放在口袋里,我都听见了。”她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三舅公的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颤。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一直都在。
“那你……你怎么想?”我问。
“我想什么?”林晚笑了,那笑容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我想,我老公真帅。”
我愣住了。
“一个人,单枪匹马,对抗一整个家族的陈腐观念。坚持自己的梦想,寸步不让。这不帅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火的星星。
“陈辉,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个工作室的梦想时,我就支持你。我支持的,不只是这件事,更是你这个人。”
“你正直,善良,有担当。你有一身过硬的本领,更有一颗赤诚的匠心。这比任何房子,任何金钱,都更让我觉得踏实。”
“至于妈那边……”她叹了口气,“给她点时间吧。她现在是在气头上,又被姨妈和那些长辈们架着,下不来台。等她冷静下来,她会想明白的。毕竟,你是她唯一的儿子。”
我看着林晚,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那么瘦弱,却给了我最坚实的力量。
“谢谢你,小晚。”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声音哽咽,“谢谢你。”
“傻瓜。”她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你的压力,我陪你一起扛。”
我们在空旷的厂房里,相拥了很久。
那些冰冷的机器,仿佛成了我们最忠实的见证者。
情绪平复下来后,林晚拉着我的手,在厂房里一圈一圈地走着。
“好了,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她指着一块空地,“这里,我们以后可以隔出一个办公室,装上玻璃墙,采光好。”
“那边,可以做一个休息区,放上沙发和茶几。师傅年纪大了,干活累了,可以歇歇脚。”
“还有这里,我们得重新布线,换上安全的电缆。消防设施也要弄好,安全第一。”
她像一个女主人,开始规划我们未来的王国。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驱散了厂房里的陈旧和阴冷,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和希望。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充满憧憬的话语,心里的阴霾,一点点散去。
是啊,家门,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她在的地方,有我们的梦想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对了,”林晚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神秘地对我笑了笑,“我今天来,还给你带来了一个‘援兵’。”
“援兵?”我有些不解。
她指了指厂房的大门方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看到我看过去,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是表弟,李军。
意外的盟友
看到李军,我着实吃了一惊。
我以为,经过昨天和今天这两场风波,他应该对我避之不及才对。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李军见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朝我们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哥,嫂子。”他走到我们面前,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林晚笑着迎上去:“小军,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李军把手里的保温桶递了过来,脸涨得通红:“我……我妈让我送来的。说是……昨天剩的排骨汤,热了热。”
我心里五味杂陈。
是姨妈让他来的?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林晚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真香。姨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正好我们都没吃饭,谢谢你了,小军。”林晚的态度,自然又亲切,没有丝毫的芥蒂。
李军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些。
“哥,”他抬起头,终于敢看我了,“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让我愣住了。
“昨天……还有今天在三舅公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想过要你的房子,真的。”他的语速很快,显得有些慌乱,“都是我妈……她跟我女朋友家吹牛,说我哥有本事,早就给我准备好婚房了。结果人家当了真,就……就变成这样了。”
他挠了挠头,一脸的懊恼。
“我其实想说的,可我妈不让我说。她说,这是我应得的。她说,你不给我,就是看不起我们家。”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相信李军说的是实话。他本质不坏,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没什么主见的年轻人。整件事,他更像是一个被推到前台的道具。
“哥,你搞的这个……工作室,”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机器,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敬畏,“我听不太懂。但是,我觉得……挺厉害的。”
“我爸以前也是钳工,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就去开了个小卖部。他以前老跟我说,厂里有个陈辉哥,技术是全厂第一。他说,那才叫真本事。”
李军的话,让我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不善言辞的姨父,会这么评价我。
“哥,房子我不要。婚,我也不结了。”李军的拳头,悄悄握紧了,“我不能为了我自己,把你和咱妈的关系,搞成这样。那个姑娘,要是只认房子不认人,那也没什么意思。”
“我会自己想办法。我去找个工作,自己挣钱。也许一辈子都买不起房,但……但那样活得踏实。”
说完这番话,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看着眼前的表弟,这个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抢我玩具、要我零食的男孩,在这一刻,仿佛突然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依赖父母的“妈宝男”,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担当。
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军,你能这么想,哥很高兴。”
我的声音很真诚。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有手有脚,踏踏实实地干,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李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哥……”
“行了,大老爷们,别哭哭啼啼的。”我从他手里拿过保温桶,“汤我收下了。替我谢谢姨妈。”
我知道,这汤,或许不是姨妈真心实意让他送的。但李军能来,能说出这番话,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他是我在这场风暴中,收获的第一个,也是最意外的一个盟友。
林晚在一旁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军,你嫂子我,以前是做人力资源的。你要是想找工作,可以跟我聊聊。我帮你分析分析,看看你适合做什么。”
李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谢谢嫂子,谢谢嫂子!”
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间破旧的厂房里,围着一个保温桶,喝着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暖意融融。
送走李军后,我和林晚相视一笑。
“没想到吧?”林晚说,“有时候,压力也能让人成长。”
我点了点头。
李军的到来,像是一缕阳光,照进了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它让我相信,亲情,并没有完全坏死。在那些被利益和面子包裹的硬壳下,或许还藏着柔软的内核。
这也让我对未来,多了一丝信心。
连李军都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我,又有什么理由退缩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林晚,还有退休后闲不住的王师傅,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室的筹备中。
我们清理厂房,修补屋顶,重新布线。
我们像对待艺术品一样,保养、调试那些老旧的机器。王师傅更是拿出了他压箱底的本事,把一台快要报废的精密磨床,愣是给修好了。
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成了这个冬天里,最动听的音乐。
我妈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我打过几次电话回家,都是我爸接的。他说,我妈还住在姨妈家,不肯回来。一提我的名字,就发火。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需要时间。
我没有再强求,只是每个周末,都会买些我妈爱吃的菜,送到家门口,让我爸拿进去。
至于姨妈,听说因为李军“不争气”,跟李军大吵了一架。李军后来真的在林晚的帮助下,在一家物流公司找了份工作。虽然辛苦,但他干得很起劲。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晚上,王师傅说要请我们吃饭,庆祝工作室的牌子,终于挂了起来。
牌子是我亲手做的,用不锈钢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切割、打磨出来的。
——“匠心精工工作室”。
字迹刚劲有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三个人,就在工作室的休息区,摆了一张小桌,炒了几个菜,庆祝这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
正喝着酒,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我爸。
他很少用手机,更别说用陌生号码打给我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慌乱。
“辉子……你快来!你妈……你妈她出事了!”
融化的冰山
我爸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爸,您别急,慢慢说,妈怎么了?”我一边安抚他,一边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林晚和王师傅也跟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你妈……她今天跟你姨妈吵架,一生气,高血压犯了,晕倒了……现在在市中心医院,刚抢救过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哪个病房?”
“住院部,八楼,心血管内科,803。”
挂了电话,我手脚冰凉。
林晚紧紧握住我的手:“别怕,我开车,我们马上过去。”
王师傅也说:“辉子,稳住。你妈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觉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我怨过她,气过她,甚至觉得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当听到她出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所有的怨气,所有的隔阂,都瞬间崩塌了。
她是我妈。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妈妈。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我几乎是冲进去的。
跑到八楼,远远地就看见803病房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我爸,姨妈,姨父,还有李军。
我爸一看见我,就像看到了主心骨,迎了上来:“辉子,你可来了。”
姨妈的脸色很难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李军走上前来,低声说:“哥,对不起,都怪我妈……”
我没时间理会这些,直接冲进了病房。
我妈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却依然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为我洗衣做饭,为我遮风挡雨。现在,却瘦骨嶙峋,毫无生气。
“妈……”我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她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一个护士走过来,轻声说:“病人刚醒,情绪不能太激动。你们家属,留一个人陪着就行了。”
林晚对我爸和姨妈他们说:“爸,姨妈,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陈辉就行了。”
姨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被姨父拉走了。
李军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愧疚。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林晚去给我妈打热水,擦拭身体。我则一直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我盯着心电监护仪上那起伏的曲线,生怕它有任何一点异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妈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水……”她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嘶哑的声音。
林晚赶紧拿来一根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她的嘴唇。
喝了点水,我妈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恨和决绝,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辉子……”她又叫了我一声。
“妈,我在这儿。”我赶紧应道。
她用尽力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妈……对不起你。”
这五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比任何事情都让我震惊。
我妈,那个要强了一辈子,从不肯低头的女人,竟然跟我道歉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妈,您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是我惹您生气了。”
她摇了摇头,眼角也渗出了泪水。
“不……是妈糊涂……是妈钻了牛角尖……”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姨妈……她今天跟我说……说小军不听话,非要去什么物流公司扛大包……她说,都是我没本事,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才连累了她儿子……”
“我跟她吵……我说我儿子有本事,我儿子没错……她就说……说我有本事,怎么还被儿子气得有家不能回……”
“我一生气……就……”
我终于明白了。
我妈不是不爱我。她只是,被她和姨妈之间那种畸形的攀比,绑架了一辈子。
她为我骄傲,却又希望用我的成功,去填补她内心的不甘。当我的选择,不符合她的期望时,她就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而今天,姨妈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用要强和面子堆砌起来的堡垒。
她和我姨妈,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把自己争进了医院。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怜。
“妈,都过去了。”我用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工作室的事,您别担心,都走上正轨了。等您出院了,我带您去看看。”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了一直在旁边默默忙碌的林晚。
“小晚……”
“妈,我在。”林晚赶紧走到床边。
我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林晚的手。
“好孩子……委屈你了……是我们老陈家,对不住你。”
林晚的眼圈也红了。她摇着头,说:“妈,您言重了。我们是一家人。”
我妈看着我们俩,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融化了我心中那座积攒了多年的冰山。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才算是真正地完整了。
新年的序曲
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和林晚轮流照顾。我爸每天煲了汤送来。
姨妈和姨父也来探望过几次,态度谦卑了许多。姨妈当着我的面,跟我妈道了歉,说自己说话没分寸,不该刺激她。
我妈只是摆了摆手,说都过去了。
我知道,她们姐妹俩几十年的心结,不可能因为一场病就完全解开。但至少,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李军几乎每天下班都来。他不再是那个低头玩手机的少年,会主动问医生病情,帮着跑腿买东西,话不多,但做得多。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李军坚持要背我妈下楼。
我妈趴在李军不算宽阔的背上,看着这个外甥,眼圈红了。
回到家,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腊梅,开得正盛。
我妈坐在沙发上,环顾着这个她离开了近一个月的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啊。”她喃喃地说。
过了一个月,我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遵守承诺,开车带她和爸,去了我的工作室。
车子开到城东那片破旧的工业区,我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辉子,你就在这种地方……搞你的事业?”
“妈,您别看地方破,里面的东西可是宝贝。”我笑着说。
推开工作室的大门,王师傅正在一台车床前,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指导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竟然是李军。
我妈愣住了:“小军?你怎么在这儿?”
李军看见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大姨,我……我辞了物流公司的工作。我跟王师傅学手艺呢。”
王师傅走了过来,笑着说:“大姐,你来了。你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小军这孩子,也机灵,肯吃苦,是个好苗子。”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李军,再看看那些擦得锃亮、正在缓缓转动的机器,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带着她,在工作室里参观。
我指着那台苏式老车床,告诉她,这是我梦开始的地方。
我指着墙上挂着的各种精密零件样品,告诉她,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却是飞机、高铁、卫星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指着那块“匠心精工”的牌子,告诉她,这就是我的“精度”和“光洁度”。
我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看着。
最后,她走到一台机器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冷的金属机身。
“辉子,”她转过头,看着我,“妈以前……总觉得,有套房子,有份体面的工作,就是有出息。”
“现在我才有点明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凭手艺吃饭,活得踏实,心里亮堂……这才是真本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我心里。
我笑了。
我知道,她终于懂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
工作室的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们靠着过硬的技术和信誉,接了不少大厂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王师傅带了三个徒弟,李军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他好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整个人都沉稳了许多。
年底,我们接了一个大单,挣了不少钱。我给王师傅和徒弟们都包了个大红包。
我把剩下的钱,取了二十万出来,用牛皮纸袋装好,拿回了家。
我把纸袋放到我妈面前。
“妈,这是今年工作室的分红。您拿着。”
我妈打开看了一眼,又把袋子推了回来。
“妈不要。”她说,“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工作室要发展,月月要上学,都得花钱。”
她顿了顿,说:“钱这东西,够用就行。人情,比钱金贵。”
我看着我妈,她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些,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平和,更清澈。
又是一个年三十。
今年的年夜饭,桌子更大了,人也更多了。
王师傅带着他的老伴也来了。李军也把他那个差点因为房子分手的女朋友领回了家。姑娘人不错,看着李军的眼神,满是崇拜。
饭桌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我爸和我师傅,两个老工人,喝着小酒,聊着当年的技术革新。
我妈和林晚,还有王师傅的老伴,三个女人,聊着家常,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月月和李军的女朋友,凑在一起,分享着手机里的趣事。
我和李军,碰了一下杯。
“哥,谢了。”他真诚地说。
“好好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电视里,春晚又开始了。
我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的一切,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那套卖掉的房子,像是一个旧梦,早已远去。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根基。
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根基,不是钢筋水泥,而是家人的理解与包容,是手中的技术与心中的坚守,是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和身边这些可爱的人。
我举起酒杯,敬这崭新的一年,也敬我们这来之不易的,崭新的生活。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