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十岁时,阿姐被我爹卖去了锦昌侯府做妾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5-13 21:56 2

摘要:起先赵堰还要跟我客套一番,时日一久,他主动找上了门来,心虚地尬笑着,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递给我。

人得知恩图报,我总想着为赵堰和他的弟兄们做点什么。

我开始天天守在赵堰出没的地方,给他送饼子、送豆腐,并让他把破了的衣衫给我去补。

起先赵堰还要跟我客套一番,时日一久,他主动找上了门来,心虚地尬笑着,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递给我。

那臭烘烘的鞋子好悬没把我熏晕过去,他没有袜子,光着脚戳在我面前,黑溜溜的脚指头在地上勾了勾,似是想挖个洞钻进去。

我捏着布鞋,憋了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笑来:“赵大哥,这鞋,这鞋要不别要了吧……”

他忸怩到如同黄花大闺女,细声细气地说:“我就这一双鞋……”

我叹息一声,认命地将他迎进院里,先给了他一双草鞋穿,然后打了盆水,想着把布鞋洗干净再说。

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我,脏兮兮的面颊上挂着抹好奇。

阿姐则缩在屋中,趴在窗户上对我俩虎视眈眈,仿佛只要赵堰再离我近点,她能窜出来咬人。

那布鞋刚一沾水就淌了黄浆,我有点下不去手,总觉得这鞋洗完,我再也不配做豆腐了。

我又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的嫌弃,只能没话找话地问:“赵大哥,你多大岁数?”

赵堰挠挠头:“我十九,你呢?”

我随口答着:“我十六,你老家哪儿的?”

他局促地“嘿嘿”憨笑着:“崇州淀怀村。挺多年前发了场大水,把村子冲没了,朝廷也不管。我爹娘都死了,我要了三年饭,命好碰上将军了。”

赵堰给将军喂了两年的马,年岁大了点,便跟着将军上阵杀敌,也没混上啥一官半职,但好在能吃饱饭了。

而跟赵堰一样被将军亲自捡回来的乞儿共有九个。所以他私下里一直喊将军“主子”,觉着自己算是将军捡回去的家仆。将军则喊他“九弟”,他俩各论各的。

我好奇地问道:“那……大将军多大年岁啊?”

赵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顿时瘪了嘴,心道这将军长了我阿姐十八岁,老牛吃嫩草啊!

赵堰察觉出我的不满,忙替他家将军找补:“我们将军生得一表人才,你阿姐不吃亏,真的!”

我一脸怀疑地问:“跟你一样好看吗?”

赵堰的眉眼生得秀气,若不是脸上能铲下二两灰,倒像是个俊雅的小少爷。

他愣住,脸“腾”地红成了石榴,慌里慌张地站起,说了句:“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他趿拉着草鞋逃也似的离去,我怔然地看了看还泡在盆里的布鞋,心想难不成我说错话了?

11,

赵堰的布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实补不好,只能央着阿姐做了双新的。

阿姐缝鞋的时候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拧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欢喜他啊?”

我正准备去卖豆腐,被她惊得梆子落地,砸了脚指头,龇牙咧嘴地辩驳道:“哪有!我,我就是觉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却自顾自地嘟囔起来:“赵堰吧,瞅着还行,但是我得再打听打听。这样吧,等将军回来,我求他保个媒……”

“不不不……”我说话都结巴了,“阿姐!我,我没打算嫁人!”

阿姐压根听不进去我的话,又扒出那红布包数攒了多少钱。见我贴墙边想溜,随手捏了个豆子,隔着八丈远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我的脑门上:“没说完话呢!皮猴似的。算了,早点回来。”

我暗暗腹诽着阿姐怎么扔得这么准,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怀里一揣,推着车上了街。

卖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赵堰。结果赵堰还没蹲到,突然瞧见街头一群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给我指路的冬子被他们按在地上胖揍。

这群孩子一边打,一边还叫嚣着:“打死他,打死这个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开他们,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岁较大的小叫花子满不在乎地嚷道:“谁让他是条阉狗,我们瞧着他就来气!”

说完这群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着脑袋低声抽泣,身下还有一摊尿渍。

我把冬子扶了起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窘迫地捂着被尿湿的裤子,泪汪汪地看着我,手里攥着半块硬饼子。

我只得把他带回了家,想让他把衣服脱了我给洗洗,他却惶恐地死死攥着裤腰,小脸煞白。

阿姐打屋里走了出来,迟疑地看了冬子一眼,与我小声说:“你进去吧,我给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说了些什么,待我做好了饭,冬子已经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给他擦头发,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悠,不时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们仨一起吃了顿热乎饭,冬子低着头不断扒饭,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给他夹到碗里,说了句“不够还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就着眼泪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当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团蜷缩在墙角里,脸上还挂着泪痕。

阿姐坐在旁边给他摇了会儿蒲扇,等他睡熟了,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俩走到院里,她突然轻声说:“我想养他。”

我怔然,就听她继续道:“我被灌了红花,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样都是残缺的,不如我俩搭个伴。”

12,

就这样,我跟阿姐的小家里多了个“弟弟”。

冬子今年八岁了。洗干净小脸,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动帮我磨豆子,帮阿姐洗衣服扫地。与我相熟了,主动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他跟我一样,娘死得早,家里算上他七八个孩子,他爹养不起,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们村里有位“三爷爷”,是个老太监,听说伺候过好几位娘娘,岁数大了出了宫,靠着这些年攒下的赏赐置办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娃娃们,越看越烦,突然觉得当太监挺好的,还能吃上皇粮。

于是他昏了头,抓住年岁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裤子,拿了菜刀,喷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惨叫声引来了邻家婶子,将他及时送去了郎中那勉强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觉着是给儿子谋了条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着他去找三爷爷,想让这位老太监给冬子举荐进宫里去。

哪知那三爷爷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捂着鼻子嫌弃地说:“真是个蠢货,皇宫哪是说进就进的!可怜你这小子,被亲爹当猪羔子给骟了,以后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晦气!”

冬子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刀下去,没给儿子带来富贵命,反断了子孙根。

冬子的伤久久不愈,他爹为了甩掉他这累赘,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里。

可他到底活了下来,没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终跟着流民来到了这里。

我轻轻抱了抱他,心里想,摊上这世道,苦的不单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穷人。

我会卖豆腐,阿姐会织布,我俩合起伙来养个孩子,不过多双碗筷的事。

等我攒够了银子,就盘个铺子,一点点挣银子,说不定我也能成为大掌柜。

这日子啊,好像越来越有盼头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天傍晚,赵堰突然叩开了我家院门,把一袋子面往院里一扔,直勾勾地盯着我,喉结滚动了半天,问:“二丫,还有豆腐吗?”

我茫然地回道:“早没了,咋了?”

他笑得牵强:“我要走啦,打蛮子去。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能回来。就是有点想你这口豆腐。”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多做……”

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这就走了,二丫你……”

他顿住,从怀里摸出根银簪递给我:“我只买得起这个,用来抵那双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个小花,漂亮得紧。

我的一颗心忽然没缘由地提了起来,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赵堰,你得回来呀!”

他点点头,又与我对视了一阵,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来,挣了军功,给你打一整套首饰。”

13,

赵堰当天深夜跟着军队离了城,我送了许久,他没回头,我也不敢唤他,就这么贴着街边一路跟到城门。

他混在人群中,穿着破旧的布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背影来,总觉着他又与别人有些不一样。

我看啊看,直至他们彻底融入了夜色,变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点。夜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马蹄声。

城中百姓皆言战场凶险,又说哪家哪户五个儿子一起上战场,只回来了半个。那小子双腿都没了,只能带着老娘去要饭,前不久让马车给撞死了,造孽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回家关起门来数数银子,想着,若是赵堰残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见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说,冬子都打听过了,赵堰他们是去找镇北将军的主力军会合了。镇北将军战无不胜,只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着回来。

我扶了下头上的银簪子,乐呵呵地说:“他当然得回来啦!他还惦记着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流逝,我 日复一日地做着豆腐,冬子长高了一些,也壮实了不少。

眼瞅着到了年关,阿姐给我俩做了新衣服,本盘算着买点肉解解馋,可自打蛮夷入了关,啥东西都比以前贵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实惠。

于是我们仨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抠抠搜搜地买了些猪下水,横竖也是荤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扫了院子。我去给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来时突听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镇北军回来了!”

霎时间,整个坊市都乱了起来。小贩们四散避让,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对城门方向翘首以盼,耳听得马蹄声渐近,纷纷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儿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声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着脚挤过人群,发觉这队镇北军丢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挂了彩,疲惫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显然不是赵堰所在的那支队伍。

这时一位大娘迎着一面黄肌瘦的小将军问道:“将军哪,你们是从哪儿撤下来的?可晓得我儿?我儿叫姜大,去年当上了都头……”

那小将军止住脚步,神情悲戚地嗫嚅了半晌,却只道:“对不住……”

百姓们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乱转。思来想去,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驻扎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边往他手里塞银子,一边问道:“大哥,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没接银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泪哭着说道:“完了,全完了。狗 日的皇帝背叛了俺们,俺们撑了大半年,撑不住了。将军没了,镇北军也没了,全没了……”

14,

年关年关,临到新年,是一关。而今年这关,除了在南方纸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户户都没能跨过去。

噩耗是瞒不住的。没出三天,满城素缟,哭声震天。

我们才知,蛮夷放弃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与我朝分河两治。

皇帝默许了。

蛮夷转而集中精锐攻打北部。镇北军的主力被蛮夷围剿,断了粮,连树根都挖光了。皇帝却置若罔闻,忙着修缮行宫,寻仙问药。

老天没有开眼。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轻飘飘地没了,落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

十一月初,镇北将军耿庆战死疆场,尸首被蛮夷掳去。

赵堰他们那支队伍作为最后的援军,被截杀在了半路上,已然全军覆没。

五万镇北军只活了几百人。镇北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带着伤兵们逃出包围,投奔了皇室中唯一还在抵御外敌的胤亲王,奉命驻扎在此地。

可胤亲王麾下只剩了不足两万将士,被蛮夷打得节节败退,纵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击石。

阜州之外,尽是蛮夷的铁骑。

他们占据了渡口和要道,我们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紧闭了屋门,坐在炕边,看着染了白霜的窗户,给阿姐喂了口热水喝。

阿姐已经病了三天,高热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攒到现在的精神气全散了。

我来不及哭。这些天,我趁着城里还没大乱,尽力买了些粮食,又买了纸钱,趁着阿姐昏睡过去,跟冬子在院里画了两个圈,给将军和赵堰各自烧了一把纸钱。

回到屋里时,阿姐醒了,虚弱地唤着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哭着说:“姐害了你呀,姐不该让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压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搂着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这怎么能怪她呢?在这乱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费尽了力气。谁人能未卜先知,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双手擦着她的眼泪,学着小时她安慰我时的样子,哼起了娘亲教给我们的小调:

“九月里,菽麦黄,家家户户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响,殷殷盼儿无病伤……”

15,

蛮夷围城后,缺粮成了大问题。

阜州各地接连爆发了饥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蛮夷抢一城屠一城,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的血腥和恶臭飘了百里,引来了瘟疫。

率兵撤到这里少将军在城中收了些粮,承诺会拼死保护城中百姓。可镇北将军耿庆的死磨灭了百姓们对朝廷的最后一丝信任,还是有不少人弃城而逃,试图南下投奔亲戚。

然而他们刚逃到了河滩,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米铺老板一家最先离开了阜州。但最终,他家的仅存的小儿子带着一身的箭伤,逃了回来。

他亲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长被利箭射成了筛子。他牵着小妹的手慌不择路地往回跑,被一蛮子纵马追上,长矛一掷将他那五岁的小妹扎了个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兴奋地“嗷嗷”叫着。

他装死躲过一劫,爬了许久,遇到了一支民兵,这才得救。

可惜,他伤得太重了,到底没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咽了气。

他死后没人为他殓葬,左邻右舍全忙着搜刮他家米铺,试图找到些许余粮。

我家的院墙也被扒了许多次,起先大多数是街上的乞儿来偷吃的。我只能狠着心把他们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里所有的刀都磨得锋利,还削了两根木头当枪使,夜里不敢睡死,抱着刀蹲在门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伙人找上门来,他们一会儿用力地踹院门,一会儿扒着院墙喊:

“云烟!来啊,跟小爷们一起玩玩!”

“你姘头死了,不如让小爷们疼疼?”

“小爷不白玩,给你三个铜板,够不够?”

这群王八蛋在将军活着的时候不敢造次,如今将军没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

破旧的院门被踹得“哗啦”作响,冬子快要抵不住门,急得直哭。我则拿着竹竿用力地敲着扒院墙的,一个扒上墙的疤瘌头冲我吐了口浓痰,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听说你是云烟的妹子?那也是个小 婊 子!尝过男人的滋味没?来来来,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

他骑在墙头作势要跳下来,突然听得身后一道爆喝。

“老娘跟你们拼了!!”

我那平日里温温和和的阿姐突然举着柴刀飞奔而出,冬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踹门出了院子,冲着门口的一个瘦猴当头就是一刀!

瘦猴的脑袋顿时跟个被劈开的西瓜似的,“噌”地窜出血来,顿时惊恐地哀号出声,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阿姐追着他们不停地砍,尖声喊着:“杀了你们!敢动我妹,杀了你们!!”

我追出门去,眼看着阿姐脚下生风,将四个泼皮直接追得连滚带爬。

疤瘌头跑得最快,结果因太慌不择路,一脑袋撞上了墙,刚一回头,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只耳朵来!

“疯了疯了!她疯了!!”

疤瘌头被吓得屎尿齐下,一步一跟头,由小弟们拖着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举着刀,浑身颤抖,胸脯剧烈起伏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

她终于将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末了瘫在地上号啕大哭,当真如疯了一般。

16,

战乱将人逼成了疯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户户只能紧闭屋门,烧香拜佛,祈求上苍。

唯独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愿再跪贼老天。

那群泼皮被阿姐砍翻后再也没敢来找麻烦。然而数日后的夜里,冬子出屋解手,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我惊得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见冬子抱着阿姐跪在院子里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刚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手中握着正在滴血的剪刀,脚下是一地的头发。

而在她的脸上,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划伤,横七竖八地贯穿了整张面颊,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淌满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着她,双脚犹如千斤重,一点点艰难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却笑了,随手扎了个男子的发髻,说:“别怕,姐有数,死不了。别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来守。”

阿姐顶着一脸的疤久违地出了院门,与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里已经买不到任何粮食了,城外也没农田,只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奋力地砍树皮,挖树根、野菜,跟其他人争食。人在天灾人祸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里那些个高门大户此时也放下了体面,指挥仆人来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抢了先,气得他们破口大骂。阿姐便毫不客气地啐回去,分毫不让。

一碎嘴婶子认出了阿姐,张嘴就喷粪:“有些人啊,以为从了良、烂了脸就是贞洁烈女了。我呸,被万人骑的下 贱玩意儿,怎么没烂死在窑子里!”

我怒火中烧,一把泥巴糊了她满脸,扯着她的头发跟她扭打成一团,高声叫骂:“欺软怕硬的死老娘 们儿,你们明知道刘阿四拐女子,愣是连报官都不敢,反骂起受苦的女子来了!狗草的,我撕烂你的嘴!”

这婶子生得胖大,但饿了这么久,只剩下了虚胖,而我七岁会种地,她哪里是我的对手!

她本就稀疏的头发被我薅下来一大缕,我还趁机抓了把牛粪塞她嘴里,量大,管饱。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来,临走前不忘从那正在干哕的碎嘴婶子的篮子里抓了把野菜。

我俩这么一闹,再也没人敢翻我家院墙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则是饿得实在没力气了。

一个月后,城里开始饿死了人。

碎嘴婶子成了第一批被饿死的,听街坊说,她的男人和儿子不给她半口粮吃,她只能吃“观音土”,最后活活胀死了。

她的尸体被她男人换给了邻居,邻居则把饿死的女儿给了他们。

白雾缭绕,厚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肉香飘出了一个又一个院落。

小时村里的教书先生用来吓唬我们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发生了。

17,

又过了一阵,我家的粮食也见了底,我和阿姐还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顿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发呆。阿姐吃得最少,已经有些浮肿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也得被饿死。我便想着再去城郊找些吃的,哪怕是树根也好。

只是最近城外时常游走着蛮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脚刚出了城,后脚小儿子就被蛮夷砍了脑袋,老两口疯疯癫癫地跑回来,喊着外头都是鬼。

阿姐不许我们出城去,生怕有个闪失。可饿到这份上,我也顾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着墙壁打盹的阿姐,拉过冬子小声说:“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点吃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说我很快就回来,叫她别着急。”

冬子饿得脑袋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二姐你早点回来……”

我背着筐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满城死气沉沉,饿殍满地,只剩下商铺外的幌子被风吹出的“哒哒”声。不祥的黑鸦在空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时,双腿被乌鸦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强忍着反胃绕了过去,突然瞧见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铺里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尸体,抓起一条腿往铺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眸子红彤彤的,凶恶地盯着我时犹视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后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借着树木草丛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蛮夷探子。

城郊连树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许久才刨到一点点树根和一小撮野菜,强忍着囫囵塞进嘴里的冲动,步履蹒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见惶惶然跑出院门的阿姐,抓着我的手连声问:“二丫,你回来了,冬子呢?”

阿姐一觉醒来惊觉冬子不见了。院门还从里面锁着,他应是踩着墙边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离开院子时应是考虑过别让坏人进了家门,才选择爬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离了家呢?

我强定心神,跟阿姐分开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迟迟未归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见一人一晃而过。

我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发觉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饭的一个小乞丐。

我急声问:“你看见冬子了没?”

他眼神躲闪,紧紧捂着怀里的东西:“我,我没看见!”

我隐隐觉得他在撒谎,一把抢过他掌心里的东西,竟是一块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这种时候哪来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铺方向。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铺,拼命砸起门来:“开门!开门!”

里面传出了咕嘟嘟的开水声,我焦急地撞击着木门,见于事无补又搬来杂物垫在脚下,试图翻进院子。

岂料我刚爬上院墙,就被一双壮硕的手臂给抓了下去。我惊慌地挣扎着,却被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落在地上三魂七魄都被震得移了位,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18,

院中充斥着血腥味,三步外是一口大铜锅,柴火烧得正旺,里面的沸水冒出腾腾的白气。院墙边上挂着两块“肉”,有胳膊有腿,分明是人的尸体!

那屠夫嘀咕着:“太瘦了,不好吃,不好吃……”拿了根木棍冲着我的脑袋砸了下来!

我撑地一滚,木棍落在地上顿时断作两截。喉咙里的血腥味咳不上来也咽不下去,我努力站了起来,看着步步紧逼的屠夫,慌张地寻找着称手的物件。

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屋里地上有一双小手,冬子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一摊血迹。

我顿感气血上涌,在屠夫扑向我的一刹那,向下一躲,一脑袋撞在了他的小腹上,银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屠夫吃痛大吼,一拳砸在我的后颈上,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咬牙忍着,一鼓作气顶翻了他!

他的身后就是那口大锅。屠夫壮硕的身躯砸翻了锅,开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惨叫声惊天动地,我拔出银簪,照着屠夫的脖颈用力地插了进去。

血液喷了我一脸,他垂死反抗地伸出双手扼住我的脖颈。我在窒息中一遍遍不停插着,直至插烂了他的脖子。

他终于瞪着眼睛倒下,脸被烫得惨不忍睹,嘴里仍在嘟囔:“吃……吃……”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气。

我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向屋子,被门槛绊倒在地,扑在了冬子面前。

“冬子……”我艰难地爬向他,摩挲着他的面颊,“冬子,姐来了,姐来了……”

我将他抱了起来,他半睁着眼,微张着嘴,肚子上全是血。我撩起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肚腩上少了一大块肉,血不断往外翻着,像是要吐出里面的内脏。

我无措地一遍遍摸着他的小脸,他好像还有呼吸,只是浑身凉得吓人。我抱着他跑出院子,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要死了,救命啊!!”

远处的阿姐听见了我的哭声,跌跌撞撞地跑来,看着我俩皆如从血池子里捞出来般,慌到摔了好几回才手脚并用地抱住我们。

这时冬子忽然醒了过来,双眼呆滞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同样哭成了泪人的阿姐,梦呓般喃喃着:

“姐……好饿……好疼啊……”

阿姐从我怀里接过冬子,抱着他往药铺跑,语无伦次地说:“冬子,姐救你,姐能救你……”

我一瘸一拐地在后头跟着,就听冬子小声说着:“小三子说……他找到了……吃的……要分我……”

他的脑袋在阿姐的臂弯里随着颠簸一颤一颤,视线投向了身后的我:“二姐……对不起……我不乖……”

药铺到了,可是紧闭着门。我使劲砸着药铺门,然而里面静静悄悄,空无一人。

阿姐抱着冬子脱力地坐在台阶上,吻他的额头,捂他冰冷的小手。

血液顺着他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他像是被砸碎的瓷娃娃,双眼一点点失去了光泽,末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

“姐啊……姐……

“娘……”

19,

冬子死了,死时不满十岁。

阿姐抱着他的尸体在院里坐了许久,天亮时,一头青丝白了一半。

最终,我俩在院里挖了个小土坑,把冬子埋了,立了块木牌。我们忘了问他姓什么,便写了“李冬子之墓”。

葬了冬子后,我跟阿姐提着刀去找骗他出门的小三子,绕城找了许久,最后在一座破院里无意中发现一群叫花子围着一口锅煮东西吃。

而锅里躺着的,是头身分离的小三子。

他们如恶鬼般争相分食着人肉,脸上是麻木的餍足。我拉着阿姐僵硬地离去,听着身后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嗅着弥漫了半条街的肉味,忽然分不清脚下是人间还是地狱。

转而我又觉得,这里确实是人间。因为地狱有九殿阎罗主持公道,可人间没有。

永粟城里已经不剩下多少活人了。逃出去的,被蛮夷杀死。留在这里的,被饿死,然后被吃掉。

守城军饿死了一部分,伤口恶化又死了一部分。但余下的人仍守在城墙上,眺望着没有光亮的前方。

夜里我蜷缩在阿姐的怀里,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也不知被那屠夫打坏了哪里,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昏昏沉沉地说:“阿姐,我好难受,你哄哄我……”

阿姐用温水浸湿着我的嘴唇,摩挲着我的后背不停念着:“二丫,别睡,别离开姐……”

我不想阿姐哭,可我睁不开眼睛。冬子的死就像是根钉子,刺穿了我对人世间的向往。我旺盛的生命力被那锅开水浇灭,仅存的几簇火苗全凭一个念头勉强燃着——

要是我也死了,阿姐该多苦啊。

我最终被阿姐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她不知从哪儿掏了一个鸟蛋,生蛋液流入我的咽喉,强吊回了我的命。

而她自己已经被饿得有进气没出气,虚弱地说:“我看见娘亲了,她在怪我……她怪我不干不净地活着……怪我没看好弟弟妹妹……”

我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鸟蛋,哭着说:“那定然是孤魂野鬼骗你的,不是真正的娘亲,娘只会问你吃没吃饱,冷不冷,怎会责怪你。”

阿姐空洞的双眼闪烁了一瞬,摸着我的手低声问:“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我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当真听见了有人叩响了院门。

我扑腾着跑了过去,贴着门缝看向外面,竟是两位穿着布甲的士兵,窃窃私语:“这家也死了?唉,来晚了……”

他们身上的布甲跟赵堰所穿的一模一样,我顿如见到了亲人般喊出声来:“还活着!我们还活着!”

20,

胤亲王率兵抢了敌人的粮草,给阜州送来了救命粮。街头支起了大锅,一碗碗稀粥救回了一条条人命。

这些个兵又黑又瘦,但健谈得很。说起胤亲王来,毫不吝赞美之词。

“听说王爷跟咱大将军是好友咧!王爷的骑射还是大将军教的!”

“王爷也跟大将军一样对穷人好。王爷说了,赶走了蛮夷,就跟俺们分田地。”

阿姐端着粥碗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嘴角抿起一抹笑来。

我们挨家挨户又分到了一点口粮,不多,但是足以再撑一阵子了。

恢复了些气力后,阿姐与我坐在冬子的土坟旁,借着月色编起了草鞋。不知怎的,突然又说起了镇北将军。

“我听他们讲啊。将军死时,那些蛮夷恨毒了他,割了他的脑袋。可他的身子仍站立不倒。”

我手一抖,针尖扎破了指肚,偷偷睨向她的侧脸。

好在她没有哭,只是温柔地穿针引线,自言自语着:“我就说嘛,我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说完她轻轻抚摸着土坟:“将军啊,护着点我家冬子,保佑我妹子平平安安的。”

阿姐已经瘦得脱了相,满脸的疤痕,一头白发,宛如耄耋老妪。可她双瞳剪水,映在我心上,仍是最好看的模样。

阿姐把草鞋送给了来送粮的士兵们。他们千恩万谢,却舍不得穿,把草鞋穿了根绳挂在脖子上,脚上仍趿拉着看不出模样的旧鞋子。

有了他们在,城里渐渐恢复了点生气,百姓们开始念叨起战事结束后回乡下种田去,起码饿不死人。我也馋起了豆腐,想着,以后我做的豆腐,当兵的吃不用给钱,能让他们吃饱饭,就好。

我们盼着念着,胤亲王又派人送来了粮食。大家欢呼雀跃,见将士们忙不过来,张罗着帮忙去搬。

我跟阿姐也随众人一并出了城,远远看见一阵尘土飞扬,有马匹迅速逼近,刚要上前,我忽然发觉那群人长得奇怪,定睛一瞧,顿时胆裂魂飞,尖叫出声:

“是蛮夷!”

霎时间,百姓们的惊叫声迭起,纷纷向城中跑去。守城军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拿着长矛短刀慌张迎战,还有在喊关城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蛮夷的马匹眨眼便到了跟前,密密麻麻的箭雨骇浪般袭来,挡在人群前的几名士兵被射成了筛子,那摇摇欲坠的城门尚未完全被关闭就被完全撞开。

蛮夷来势汹汹,足有数百人。混乱中有一年幼的孩童不慎跌倒,他的母亲来不及去救,眼睁睁看着马蹄高抬,将她的孩儿踏烂成泥。

我死死攥着阿姐的手,身后是摇着马鞭“嗷嗷”叫嚷的蛮夷。我也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带着阿姐胡乱躲进了一处院落,插上了院门。

门外传来了刀剑交织声,战马嘶鸣,一声声犹如勾魂的厉鬼。我跟阿姐惊魂未定地在院中寻找着可躲避的地方,最终躲进了柜子里。

21,

我与阿姐在逼仄的柜子里缩成一团。外面的嘈杂声持续了很久,直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心跳如雷,握着阿姐的手掌心满是冷汗,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突然听见一道震天响的踹门声,顿时打了个哆嗦,跟阿姐抱在了一起。

有人进了院子,步伐很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剁在了我的心上。我大气不敢喘,闭上眼睛祈祷着娘亲、赵堰、将军,谁都好,救救我们。

那人进了屋,粗鲁地翻箱倒柜了一番,突然又没了动静。我捂着嘴迟疑地看向了柜子缝隙,正对上了一张狰狞的笑脸!

“咕咚”一声,柜门被拉开,我跟阿姐如一对小鸡仔被扯了出来。这蛮夷男子生得短胖,一脸横肉,揪着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用蹩脚的中原语嚷道:“女人,女人!”

我用力地踢打着他,刚举起簪子要刺,却被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力道之狠,仿佛一块巨石砸穿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顿时彻底瘫软,跟阿姐一起被拖到了街上,这里聚集着全城的百姓,皆被撵至一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姐无助地搂着我,看着那群蛮夷将俘获的守城军一一拎了过来,用马鞭抽得半死不活,将他们捆成一排,按在地上。

而这群士兵中,有一位是先前给我们送粮食的小兵,他的胳膊断了一条,仍抬起头狠狠咒骂着。

蛮夷人举起长刀,砍西瓜似的砍下了他的脑袋。头颅滚落在地,双眼圆瞪,嘴巴大张着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倒在了屠刀下。蛮夷们仍觉不过瘾,纵马不停踩踏他们的尸首,直至踏得不成样子。

我咳了许久终于喘出一口气,阿姐不停顺着我的后背,把我往怀里按,惶恐到仿佛想将我藏进她的肚子里。

蛮夷手里的长刀染满了血,周遭满是百姓们绝望的哭声。岂料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翠红楼的鸨母,我给你们送女人!”

说着那老妇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人群前,跪在地上谄媚地对蛮夷将领们磕头作揖:“我知道最漂亮的姑娘藏在哪儿了,她叫李舒云,而且是镇北将军耿庆的女人!”

22,

世人皆知,蛮夷们恨毒了镇北将军,悬在鸨母脖子上的刀,果真慢慢放下了。

“他的女人?”一蛮夷将领饶有兴趣地扫视一周,“谁?”

那鸨母欣喜地回过身来,手指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然后僵住。

她认不出阿姐了。

蛮夷将领恼了,随手抓出一样貌姣好的姑娘质问鸨母:“她?”

那姑娘惊恐地拼命挣扎着:“不是我!不是我!”

鸨母慌张地摆了摆手刚要解释,见蛮夷举着刀围了上来,突然改口道:“对,对,是她,是她。”

“撕拉”一声,蛮夷将领撕坏了姑娘的衣衫,在姑娘凄厉的尖叫声中发出阵阵淫笑。姑娘的母亲哭号着求情,被一脚踹飞,捂着胸口痛苦地翻滚着。

一蛮夷士兵慢悠悠地走过去,对着那母亲举起了刀。阿姐又望了我一眼,终扒开了我的手,滕然站起:

“我是李舒云!”

蛮夷们停下动作,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道:“你?这么丑?”

她理了理头发,傲然昂起头来:“对,就是我!”

鸨母愕然地望着她,从头到脚看了四五遍,突然双眼一亮,击掌喊道:“对对对,我刚才认错了,这个才是李舒云!她,她毁了样貌,但是这双眼睛我认得,绝对是她!”

蛮夷们将信将疑地“啧”了一声,提着刀向阿姐走来。我撑地站起,在那长刀指向阿姐的一刹,大声喊道:“我才是李舒云!”

说着我用力推倒阿姐,蹭了蹭脸上的灰土,拿着赵堰送我的银簪,绾起了发髻。

蛮夷们打量了我几眼,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到空地上。

阿姐急疯了,想跑过来却被按在了地上,只能捶地嘶吼着:“我是李舒云,我才是!我才是啊!”

蛮夷将领大力地捏着我的下巴,玩味地上下看了看,问我:“你是耿庆的,女人?”

我不知怎的突然不怕了,迎合蛮夷将领冷笑道:“对,是我。而且,我知道将军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藏了起来。”

蛮夷将领不假思索地追问道:“说,什么东西?”

我压低声音小声说:“是虎符。你把她们放了,我带你去找。”

我书读得不多,能编出来的跟将军有关的东西只有这个。不管蛮夷们信不信,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让大家伙多活一炷香的时辰也是赚了。

然而蛮夷将领不屑地笑了笑,咧出一嘴黄牙,一拳打在了我的鼻梁上:“你当老子是傻子吗!”

我应声倒地,任劈头盖脸的马鞭抽得我皮开肉绽。我已经没力气反抗了,鼻血淅淅沥沥地淌了满脸,眼前模糊一片,甚至感觉不到疼。

我望着哭喊着抓挠地面的阿姐,愣愣地想,我跟阿姐终是要死了,明明我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过好一生,到头来还是如猪狗般任人宰割。

真不甘心。

23,

蛮夷将领打了许久,直至我没了半点动静,踹了踹我的脑袋。

这时,他的手下突然跑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蛮夷将领神色大变,猛地揪起我扔上马背,一举长刀,纵马飞驰。

我跟个面口袋似的面朝下在马背上颠簸着,余光瞥向身后,发觉这群蛮夷正在奔赴城门方向,顿时生出了些许求生的欲望——

是不是援军来了?

这一回,我终于赌对了。蛮夷们刚跑出没多久,远方的山坡上骤然响起了阵阵喊杀声,气壮山河。灼灼烈阳下,数不清的民兵身着布衣,踏着草鞋,如潮水般涌来!

蛮夷将领慌忙勒马,举着刀大声嚷嚷着迎战,然而他的手下们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民兵们掷出木制的长矛将他们射落马背,锄头、斧头毫不客气地一通招呼!

这群人连布甲都没有,却根本不怕死,前赴后继地用血肉之躯迎着刀刃与马蹄厮杀。

没多时,蛮夷们就落了下风。蛮夷将领不敢置信地举着长刀转了半圈,狠狠一挥马鞭,吼着手下撤退。

民兵们穷追不舍,仗着对地形的熟稔抄近路围追堵截。眼看着就要缩成包围圈,蛮夷将领慌忙把我提了起来,吼道:“这是耿庆的女人!再靠近,我就杀了她!”

那群民兵明显地怔愣了一瞬,不慎留了个口子把他放了出去。我心急如焚,趴在马背上奋力地喊:

“杀贼!杀贼!!”

蛮夷将领勃然大怒,用力击打着我的后背,试图让我闭嘴。我的嗓子哑得不成调,仍拼了命地喊:“杀啊,杀!杀!!”

这时,我的发髻被颠散了,发簪顺着耳廓滑落。我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簪,猛地扎入了马的肚子。这马虽然包着战甲,但终归有缝隙,剧痛之下抬起前蹄原地打转。

蛮夷将领与我一并被甩下马背。尘土四溅,我啃了一嘴的草,拼了命地爬动起来。马蹄纷乱,箭矢满地,我的双腿没有知觉,前方一片虚影,像是一脚跨入了阴曹地府。

可我还想活。

蛮夷将领气急败坏,饿狼般地抓住了我的头发,刀刃的寒光照在我的眼上,令我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抡圆胳膊掷出一块硕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正中蛮夷将领的眼睛!

长刀贴着我的脑袋落在地上,一位位民兵飞身而来,将那蛮夷将领压得动弹不得。我头拱地又蛄蛹了一阵,终于落入了阿姐的怀抱。

“二丫,二丫!”她号啕大哭着,眼泪打湿了我的侧脸。我枕着她的肩膀,心脏悠悠地归了位,走马灯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夏日,村庄,小河,我和阿姐在田埂间追逐,听着一声声梆子响,去村口迎推着小车回来的娘亲。

我笨手笨脚,踩着青苔险些落了水,阿姐一把将我捞入怀中,与我滚落泥坑,一头一脸的泥巴,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阿姐啊,这一次,你又从刀光剑影里拾回了我。

我阿姐果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女子。

24,

我睡了一个长觉,长到好心的民兵们合伙给我置办了口棺材。

阿姐守着我不让埋,一遍遍给我擦手擦脸,往嘴里灌药汤,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二丫,你没了,姐也活不了。咱们就白费了这么大劲儿挺到现在。

“二丫,胤亲王确实挺厉害的,跟咱将军有一拼,打得蛮夷退出阜州了。”

我半梦半醒,依稀能听见她说话,却怎么都醒不过来,嗓子眼里憋着一口气呼不出来咽不下去。

直到听见她冷不丁说了句:

“二丫,你要是走了,娘亲的豆腐就失传了,姐做不出那个味儿……”

我当即把这口气给提了回来。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兵营里,给我诊脉的一老郎中与我瞅了个对眼,顿时夸张地一缩脖子:

“嚯,诈尸了嘿!”

阿姐抱着我的脑袋瓜子又哭又笑。我的四肢没有知觉,全身上下就剩一对眼珠子能动弹,努力地噘起嘴亲了亲她。

我从她和老郎中口中得知,胤亲王正乘胜追击撵着蛮夷的尾巴咬。他集结了二十几万的民兵,靠着布衣草鞋愣是从喝酒吃肉的蛮夷手里抢回了七八座城池。

而我跟阿姐住在兵营也是胤亲王安排的。作为大将军的“家眷”,他怕敌人再拿我们当人质。

此外,南边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他原先是想借机除掉胤亲王,结果没想到胤亲王这么能打。为了屁股下的龙椅,皇帝爷终于捏着鼻子派兵支援了,企图挽回民心。

我心情大好,跟“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张大了嘴,然后被阿姐的满满一勺子米糊噎得翻了白眼。

阿姐任劳任怨地再一次“奶大”了我,伺候我一日三餐,为我擦拭身体。

所有人都以为我瘫了,在我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敢提跑、跳等字眼。

可我没有。

娘亲把我生得很结实。我跟块面团似的,摔摔打打后只是稍微变了点形,稍一静置,就快乐地发大了一圈,变得更加坚韧。

我躺过了一整个冬天,在初春之际,如蹒跚学步的婴孩般摇摇晃晃地踏出了兵营。

阿姐喜极而泣,大声感激娘亲和将军显灵,见老郎中路过,又冲他“砰砰”磕响头。

我则抬起头看向明晃晃的日头,正巧瞧见一行大雁掠过白云,恍若隔世。

25,

这一仗打了三年,我跟阿姐也在兵营里待了三年,帮忙做些杂活,跟着转移来转移去。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挺猝不及防的。我正抱着木盆一瘸一拐地去晾衣服,一名小将军突然纵马跑入营地,高声喊着:

“蛮夷退了!与我朝议和了!”

欢呼声直冲云霄,将士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嘶喊、翻跟头、在地上打滚、抛举着小将军,把脚上的草鞋扔上了天。

三年,我们失去了太多。死去的数万百姓不会回来,可活着的人总得朝前看。

南迁的皇帝偷偷摸摸地回了京都,胤亲王也选择班师回朝,并承诺会给民兵们发银子和农田。

我和阿姐正商议着该何去何从,胤亲王突然派了心腹来,一脸沉重地沉声说:“二位姑娘,陛下有旨,要你们随王爷一并入宫觐见。”

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令我俩惴惴不安了许久。胤亲王派了丫鬟和随从伺候我们,将我们一路护送到了京城,却始终不提陛下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们。

我俩就这么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带着上坟般凝重的心情踏入了皇宫。

胤亲王正在宫门外等我们。他生得面白无须,但一双鹰似的眸子不怒自威,吓得我跟阿姐不敢上前。

于是他敬重地冲我们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莫怕,到了陛下面前,陛下问什么,你们便答什,本王保你们安然无虞。”

我的腿肚子都快拧成了麻花,心想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可是陛下!书上说了,陛下是老天爷派来管理人间的,手握生杀大权。我若说错了话,本就稀薄的九族可要谈笑间灰飞烟灭了!

入了宫门,我跟阿姐连头都不敢抬,更遑论品鉴这美轮美奂的雕栏玉砌,化作胤亲王的两截尾巴一前一后入了大殿。

刚一入大殿,一老太监尖细的嗓音飞了出来:“大胆!见着陛下,还不跪下!”

我一激灵,“咕咚”跪了下来,刚康复的腿钻心地疼,阿姐跪得更快,偷偷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余光里,胤亲王正负手站在右前方,既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冷冰冰地说:“臣,参见陛下。”

正前方的高座上顿时传来一道不悦的低哼:“皇叔一路辛苦。”

皇帝的声音有点像公鸭嗓,着实不算好听。我正在心里猜着九五之尊到底生了副什么模样,他突然拔高声音问道:“你们谁是镇北将军赎下的……青楼头牌啊?”

26,

我一僵,从他的语气中分明听出了尖酸刻薄。阿姐缓缓抬起身子来,畏惧地回答道:“启禀陛下,是民女。”

皇帝饶有兴趣地说:“哦?那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是怎样的天仙!”

阿姐的身子细微地颤抖着,慢慢抬起了头。皇帝一怔,继而发出一道短促的惊呼,而他的妃子更是夸张地嗔怒道:“吓死我了!你这副尊荣怎可能是青楼头牌,你要欺君吗?!”

阿姐慌忙低下头,整个身子惶恐地贴在地上:“陛下恕罪……”

“陛下明鉴!”我见势不妙,当即解释道,“我阿姐她是不愿受人侮辱才划花了脸……”

“大胆!”那个老太监又蹦了出来,“有你说话的份吗?掌嘴!”

胤亲王踏前一步,对着陛下沉声道:“陛下,没必要为难两名弱女子吧?”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我跟阿姐身不由己地置身于天家的争斗中,只剩了冷汗淋漓。

良久,高位上的皇帝终于嗤笑一声:“朕的爱妃心直口快,皇叔何必较真!”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朕听闻镇北将军不近女色,此女竟能成了大将军的外室,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他最后是不是败在了这美人身上。”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是生了个猪脑子也猜出他的用意了。

将军死了,但他在百姓心里仍站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活着,可还不如死了。

所以他怕了,迫不及待地要往将军身上泼污水。

阿姐也琢磨了过来,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启禀陛下,将军他,没碰过民女,民女与他清清白白,不是他的外室。”

皇帝噎住,语气骤然加重:“哦?那他赎你做什么!”

阿姐不卑不亢地说:“因为民女,也是本朝的子民。”

皇帝哑口无言,那双绣着金边的靴子懊恼地跺了一下,又将矛头转向了我:“你是她的妹妹?抬头!”

我昂起头来望着他,或许是眼神太过坦荡,令他微微一怔。

转而他又变了副态度,阴阳怪气地笑道:“虽粗野,倒是个美人胚子。朕听皇叔说,你在此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瞥向一侧的胤亲王:“到底还算良家女,不如赏给皇叔做个妾室?”

胤亲王的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我嘴角一抽,赶在他发怒前高声回答:“陛下明鉴!民女有夫君,民女要为他守节!”

此言一出,大殿上落针可闻。皇帝咬牙切齿地追问道:“好啊,好,那朕该赏你点什么呢?嗯?”

我磕了个五体投地,难掩期待地说:“陛下开恩,求您赏民女银子吧!民女想回家做豆腐。”

27,

皇帝真的赏了我银子,以及……

一座贞节牌坊。

我跟阿姐出了宫门坐上马车。阿姐捂着嘴哭了一路,低声咒骂着:“太欺负人了!我贞你奶奶个腿儿的节,你这个挨天谴的狗草的昏君……”

我却觉得此事甚好。我有钱,我守寡,有个皇帝赐的牌坊镇着,十里八乡的混混也不敢造次。

于是我开始数银子:“阿姐,你说这点钱够不够开豆腐坊啊?皇帝抠门得嘞……”

阿姐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结果刚出了城,马车突然被拦了下来。阿姐慌忙收了哭声,抹了两把脸,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须臾,随从挑开车帘低声说:“李姑娘,是镇北将军府的老夫人想见您。”

老夫人?将军的母亲?!

阿姐无措地攥着手,犹豫再三后到底还是下了马车。

我没跟下去,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屏息凝神地听着她们二人对话。

阿姐紧张到说话磕磕巴巴:“见,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生得和善,噙着笑问道:“你就是舒云哪?”

阿姐下意识地解释道:“夫人,我跟将军没有……”

“我都知道。”老夫人打断了她,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庆哥儿在信里写了,他说,他遇见个命苦但心善的好姑娘,他想把你带回家。好孩子,对不住,庆哥儿他失言了。”

阿姐顿时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老夫人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地问:“孩子,你可有去处?要不要跟我回长州?”

阿姐迟疑地摇摇头,轻声说:“不了,老夫人,我有我妹在呢,我……该回家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掏出银票塞进阿姐的手里,哽咽着说:“拿着,不要推辞。孩子,好好的,好好的……不用给庆哥儿守着,你好好的,他泉下有知也安心。”

尔后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转过身。她的背脊已不再挺拔,裹着一身的沧桑,上了马车离去。

我们望了许久,直至老夫人的马车消失在街口,阿姐步伐飘忽地回到马车上,将那银票攥出了褶皱。

马车缓缓启程,载着我们出了城门。离开京城的一刹,阿姐终于激动地放声痛哭:

“他认我,二丫,他认我,将军他认我……”

阿姐终于确认了,将军当真想把她带回家。

只是,他认,她不敢认。

我将阿姐拥入怀中,小声耳语道:“别急,快了,我们很快就会与老夫人重逢的。”

28,

我跟阿姐最终决定回阜州。这里有我们的弟弟,他还小,见不到姐姐们会哭。

而娘亲的坟我们打算迁过来,打口棺材重新将她入葬。娘亲本就不喜欢那个充斥着苦难过往的家乡,不如与我们团聚。

贞节牌坊紧随其后,“咔嚓”立在了大街上,惹得阿姐每天都要去啐一口。

我靠着皇帝给的那点银子开了个豆腐坊。这里有太多的孤儿、乞儿、误入风尘的女子,以及缺胳膊断腿的老兵,我要让他们也好好活下去。

我这豆腐坊挣得不多,好在他们图得也不多。无非就是三餐温饱,有件蔽体的衣衫,有个挡风的住所罢了。

我依旧一块块豆腐地卖,一枚枚铜板地攒,盖起了善堂,支起了粥棚。翠红楼被民兵们烧了,鸨母被乱棍打死,受苦的姑娘 们有的回了家,有的则留了下来, 跟我一起卖豆腐、纺布。

我和一群草民如草芥、如猪狗, 最终又如菽麦般倔强地活着,结出不起眼的果实, 哺育了一方水土。

又最终, 迎来了丰收的幸福。

没多久, 京都传来喜讯。胤亲王逼宫成功, 摘了那倒霉皇帝的脑袋, 登基为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兑现了分钱分田地的承诺, 把一群贪官污吏抄了家, 搜刮出了金山银山分给穷人们。

我跟阿姐领了一大片地,快把我乐疯了。只可惜我腿脚不便, 不然定要把锄头抡冒烟。

到了冬天,我更易困乏。曾经文静的阿姐活成了我的模样,上街吆喝着卖豆腐,梆子敲得“咚咚”响。我则在家纺布, 不时逗逗狸奴, 在院里的土坟旁洒下一圈花籽。

将军的尸骸被送了回来, 葬入族地。年关时, 我和阿姐带着礼物去长州拜访了老夫人。阿姐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踏进将军府, 给老夫奉茶, 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母亲”, 前去祭拜了将军。

老夫人压着我们一起过了个年,吃得我俩胖了三四斤方依依不舍地送出门去,将大包小裹堆满了马车。

马车被压得走不快, 回到永粟城后, 我刚下马车伸了个懒腰,就听前头“叮咣”一顿砸,定睛一看, 原是一群兵把贞节牌坊给砸了。

为首的一名少将军戴着红色的盔缨,扎眼得很。站上高台朗声道:“陛下有旨, 从今天起, 拆除所有贞节牌坊!关闭所有秦楼楚馆!凡略诱略卖者,一律问斩!”

那少将军瞎了只眼睛,可余下的右眼仍是炯炯有神,穿透人群直挺挺地向我射来。

恰有风起, 吹得盔缨猎猎飘扬。他忽然孩子气地笑了, 又恢复了往昔那傻里傻气的模样,大声问我:

“有豆腐没?”

我敛了下衣衫,把泪珠子憋了回去, 牵着还在发呆的阿姐往家走,说了句:

“有,回家吧。”

来源:小故事来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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