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4年9月15日晚上,滇西松山脚下,勐腊村村干部请自北京来访的余戈吃饭,炖了两只乌骨鸡,喝自酿的苞谷烧酒。小屋里灯光昏黄,村民从地里捡回来的锈迹斑斑的炮弹堆放在四周墙角。余戈坐在炮弹中间,与当地人聊着松山上的战事,一直到深夜。年长的村主任站起来敬酒,一扬脖
▲横跨怒江天险的惠通桥(框内为滇缅公路)
红星新闻记者|杨灵 摄影记者|缪睿哲
编辑|郭庄
2004年9月15日晚上,滇西松山脚下,勐腊村村干部请自北京来访的余戈吃饭,炖了两只乌骨鸡,喝自酿的苞谷烧酒。小屋里灯光昏黄,村民从地里捡回来的锈迹斑斑的炮弹堆放在四周墙角。余戈坐在炮弹中间,与当地人聊着松山上的战事,一直到深夜。
年长的村主任站起来敬酒,一扬脖干掉了满满一玻璃杯。余戈等人正要“一口闷掉”,只见村主任忽地直挺挺地往后醉倒下去,幸亏身边的人扶得及时……
那是余戈第一次去松山战役遗址时发生的事情——他在《1944:松山战役笔记》的后记中写道:“在烧酒所氤氲的神秘气场里,在那一刻制造了类似战场的幻觉,而我们都像当年的远征军老兵一样产生了莫名的亢奋和冲动。”那个晚上,恍如身在历史现场的余戈陡然生出使命感。“必须把松山战役细致、完整地写出来。”
那之后,他用了13年时间,写出200万字的“滇西抗战三部曲”。2024年,他又出版了《惠通桥之战》。他以“高像素”的笔触描写错综复杂的战事,被称为滇西抗战的“微观战史”。
1944年,日军在滇西的防御体系有三个支撑点:松山、腾冲、龙陵,这也成为中国远征军反攻作战的核心战场。在余戈眼中,滇西反攻是中国抗战进入战略反攻阶段的标志。以滇西的胜利为先声,中国的抗日战争拉开了全面胜利的序幕。
▲松山战役纪念馆中国远征军雕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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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历史如此重大”
余戈已经记不清过去20年寻访过多少次滇西抗战遗址,“每年差不多来云南两次,跑遍了当年几乎所有战场。”
余戈1968年出生于陕西,1985年考入军校从军,曾在部队任雷达技师、宣传干事,后又在解放军出版社任《军营文化天地》杂志主编,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研究员。
2004年,滇西抗战胜利六十周年之际,余戈有了“写这段历史的冲动”。他用了半个多月时间,到腾冲、龙陵、芒市等地寻访滇西抗战遗址。当他扒开草丛,看到那些交叉纵横、保存完好的战壕时,恍如有一种穿越感,“很震撼,这段历史隔了60年,仍然还能非常清晰地进入”。
▲滇缅公路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在中国沿海口岸面临被日本侵略者全面封锁的绝境下,20万滇西民众用9个月凿出一条全长1146公里,从云南昆明连接缅甸腊戍的滇缅公路,于1938年8月建成通车。当1940年日军切断滇越铁路后,滇缅公路成为中国唯一连通外界的陆路交通动脉。1939年至1942年,经滇缅公路运送的军需物资达50多万吨,还有不计其数的民用物资。
1942年初,日军占领缅甸,入侵滇西,切断了滇缅公路。5月5日,为了阻断日军的继续追击,远征军在最后时刻炸掉惠通桥。
余戈告诉红星新闻,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后,中国的抗战只能依赖驼峰航线的支援,但这条空中补给线太“细微”了,只能捡最重要的物资运。“比如国民政府的货币法币,都是在美国印刷后,经印度靠驼峰航线一捆一捆运抵重庆的。”
日军被阻截在怒江以西整整两年。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开始反攻滇西,以配合中国驻印军在缅北的反攻。远征军渡过怒江,先以右路第20集团军翻越高黎贡山反攻腾冲;随着战局演变,又以左路第11集团军渡怒江反攻松山、龙陵。
在余戈看来,1944年的滇西战事是中国抗战进入反攻阶段的标志。“过去公众的印象是,中国抗战进入反攻阶段是在1945年,在美国于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和苏联出兵东北之后。其实,1944年中国已经在西线开始反攻,并且取得了胜利。”
▲日军侵占怒江以西后,沿滇缅公路修筑了大量军事堡垒
余戈告诉红星新闻,1944年的中国战局可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东线的中国军队在豫湘桂战役中屡屡惨败,但在滇西,中国远征军大获全胜。日本人认为,整个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共有15场全军覆灭的“玉碎战”,其中13场在海岛上,都是美国人打的,只有2场发生在陆地上,分别在松山和腾冲。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我们的抗战史在西南这片土地书写了全新的篇章。”余戈认为,过去有关滇西抗战的研究不多,认识不够清晰,大众对滇缅战场也不熟悉,“这段历史如此重大,却又如此模模糊糊。”
余戈希望把滇西抗战清晰、完整地记录下来。他说,一开始甚至没有写出“三部曲”的野心,但20年之后,他还在继续写,2024年出版了《惠通桥之战》,另有1942年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的书稿也在出版流程中,此后还要写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
▲侵华日军修建的碉堡(现位于龙陵县城区广场内)
他至今记得在松山脚下与当地人喝酒的情景,讲起山上的战事,所有人都很激动。村民在地里时不时刨出未爆炸的炮弹,战场上很多惨烈的故事至今广为流传。半个多世纪了,似乎还能嗅到当年战火的硝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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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显微镜下寻找无名英雄”
今年4月,已经100岁的远征军老兵廖沛林从四川乐山来到松山,在滇西反攻中他是第71军通信营无线电报员。他每天会去游客中心,为游客讲述战场上的故事。他也总去祭奠当年的战友,长久地默默地站着流泪……
陪在他身边的女儿廖旭红告诉红星新闻,老人决定从此留在这里,死后葬在松山,跟他的兄弟们一起长眠于当年的阵地上。在廖旭红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年轻时一直在家务农,从未跟子女讲过战场上的事。
在写滇西抗战时,余戈尝试寻访了所有还健在的抗战老兵,他将一些口述片段尽量嵌入书中。“在历史经纬中,要尽可能地去找到丰富的口述史料。”他说,战场上每一天,每一场战斗,都有巨大的生命投入。“你不能说,多少年以后一提起来就是无名英雄。”
余戈告诉红星新闻,对于作家来说,记录下那些将士的名字,从良心上也是一个特别安慰的事情。
▲龙陵县城挖掘出来的弹壳和弹片
在“滇西抗战三部曲”200多万字的篇幅中,余戈称自己的写的是“微观战史”——在“显微镜”下看历史,尽可能“高像素”还原战场上几乎所有的战斗。从对双方兵力、兵员成分、武器装备和战斗力的仔细分析,到对战场所在地域社会、人文、地理状况的必要交代,以及对战事进程中空间坐标、时间节点的“网格化”标注。
松山战役历时96天,余戈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十战松山”的战斗细节,其间又以“超链接”形式穿插了大量的军事历史背景。余戈告诉红星新闻,中国远征军当时已经拥有空中支援,榴弹炮、迫击炮、火箭筒、火焰喷射器等美式装备。
松山上的1300多名日军已如瓮中之鳖,但日军坚固的堡垒怎么也打不下来,中国军人一次又一次冲锋,多次组织敢死队拼杀,“像蚂蚁啃骨头一样”。最后想出了“坑道爆破法”,在补兵不间断攻击掩护下,以6个工兵连昼夜施工17天,掘进120米明壕加30米坑道,然后在日军“子高地”碉堡下面放置3吨TNT炸药,制造“人为火山”,才把防线撕开口子。
松山战役歼敌1288人,成功打破了日军在滇西的防御体系,为后续收复腾冲、龙陵等地奠定了基础。但中国远征军也付出了7773人的伤亡,中日战损比约为6.2比1,这无疑是抗战中最为惨烈的胜利之一。“微观战史”为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提供了一份宏大而细致入微的真实战史的血腥拼图。
为了实现“微观战史”,余戈多次赴滇西实地考察。在龙陵,他与当地文管所副所长饶斌成为搭档,他们总能找到人迹罕至、茂密丛林里的战壕、暗堡,并寻访大量当地老人,去印证文献中的事件、人物细节。在文献搜集方面,余戈收集整理了中日美三方大量关于此次战役的战斗详报、地方史志、新闻通讯、战地电文等史料,做到“无一事无来历、无一处无根据”,其描述的精微程度堪称“战争考古学”。
在围攻腾冲时,很多老百姓爬上来凤山给远征军当“啦啦队”,看远征军如何围城、进攻。余戈告诉红星新闻,这个细节生动地反映了战场局势——老百姓已经知道,城中日军大势已去,必将覆灭。
大量的历史细微之处,在余戈的书中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图表、照片、数据、名字……这些细节都是在海量的历史资料、线索中打捞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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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缅战场赢得的胜利是结结实实的”
今年春天,余戈在腾冲遇到一名来自深圳的小学生,怀中抱着他的新书《惠通桥之战》,他跟这名小读者聊起来,对方居然熟知书中细节。后来,孩子的父亲认出了余戈,他与孩子合了影。据了解,父亲是带着孩子来滇西研学的。
因为冷静、克制、准确、细致、缓慢的叙事,余戈坦言自己的书“不好读”,但没想到读者很“买账”,这套书已经多次再版。
余戈用“显微镜”去观察,把自己的书写成“微观战史”,目的在于尽最大努力还原真实的历史。他说“细节才能挤压掉‘演义’和‘戏说’的空间”,他希望随着历史的推移,人们依然能够清晰记得这段历史,不容有误。
▲余戈在惠通桥上 受访者供图
余戈对“手撕鬼子”类抗日神剧深恶痛绝,“这个东西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容易误导人们对战争产生一种游戏的感觉。”余戈说,这样的“戏说”会让人麻痹,扭曲历史记忆。在研究滇西抗战中,余戈注意到中国远征军的美式装备已经优于日军,但随着战事推演,他又震惊于敌我双方在残酷拼杀中的悬殊“比分”。
余戈在书中写道:“实践的经验和体会告诉我,对于战争的研究决不能止步于政治、战略层面,必须进行战役、战术乃至技术层面的考察。”但他又陷入“人的现代化”的困惑和思考之中,他把中日军队的差距主要归结到“作风问题”上,包括情报搜集、指挥系统、乃至兵员素养等。
“要进步,就必须把问题撕开。”余戈说,民族自信心必须建立在扎实的事实基础上,只有正视问题,我们才能看见民族的英勇不屈,才能铭记战场上前赴后继的牺牲,才能汲取历史的经验和教训。
余戈表示,他希望通过滇西抗战告诉读者,80年前的那场战争中,我们处于民族危亡之际,我们经历了巨大的苦难和牺牲,但同时,我们也是胜利国。
▲龙陵抗日战争胜利纪念馆
“一些人有这种误会——这场胜利我们搭了美国原子弹的便车,苏军出兵东北的便车,好像战争胜利是人家的贡献。”余戈告诉红星新闻,这种误会源于大家不太了解滇缅战场,“事实上,滇缅战场赢得的胜利是结结实实的”。
余戈认为,中国作为反法西斯同盟国的一员,在战场上不是孤军奋战,了解了这段历史,我们就可以非常自信地说,滇缅战场是东方主战场的缩影,我们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为这场胜利贡献了巨大份额。
“滇缅抗战蕴含的精神动力是巨大的,对一个写作者来讲,我要以书写的方式,把这个民族最优秀的品质、基因传递下去。”余戈说。
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