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镇子的暑气都从水泥地里给榨出来。
那年夏天,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镇子的暑气都从水泥地里给榨出来。
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粘在人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就在那样的空气里,听见了自己被明码标价的声音。
十二万。
我妈压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谄媚的颤抖,对那个坐在我家破旧沙发上的男人说。
“大哥,你看,俺家晚晚,高中生,马上就高考了,学习好,人也乖巧……”
门只虚掩着一条缝,我刚从学校补课回来,手里还攥着那张模拟考的成绩单,全校第三。
我想冲进去,把成绩单摔在我妈脸上,问她,你的女儿,就值十二万吗?
可我的脚像被灌了铅,沉重地钉在门口,动弹不得。
那个男人我认识,叫陈江,是我们镇上唯一一个还在坚持做手工家具的木匠。
他总是一身被木屑和汗水浸透的劳动布衣裳,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塞着深色的木油,看起来比他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怪人,脾气又臭又硬,像他手里的花梨木。
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下巴上青黑的胡茬,和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钱,我可以给。”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粗粝,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但是,人,我要先看看。”
我妈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像一朵被开水烫过的菊花,“哎,好,好!晚晚,晚晚!快出来,让你陈叔看看!”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
我机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空气混杂着我妈的廉价香水味和陈江身上浓重的烟草味,熏得我头晕。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看到他脚上那双沾满灰尘的解放鞋。
“抬起头来。”陈江说。
我咬着嘴唇,没动。
我妈在旁边使劲推了我一把,“你这孩子,犟什么!让你陈叔看看!”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死死地瞪着陈江。
我想让他看看我的愤怒,我的不甘,我的绝望。
他静静地看着我,烟灰落了一截,烫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
良久,他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站起身。
“行,就她了。”
他从一个黑色的布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钱,放在桌上。
“这里是十二万,你数数。”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手忙脚乱地去拿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够了,够了,陈大哥你真是好人……”
我的弟弟,林冬,三年前查出了白血病。
这十二万,是他的救命钱。
也是我的卖身钱。
陈江没再看我妈,也没再看那堆钱,他的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收拾东西,跟我走。”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哭得不是我即将被毁掉的人生,而是我那死去的、还未开始的爱情,和我那被金钱和亲情绑架的、可悲的命运。
我以为他会像所有故事里的恶人一样,露出狰狞或得意的笑。
可他没有。
他只是皱着眉,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哭什么哭!”
“把你的书都带上。”
“明天,给我滚去高考。”
第一章 十二万的卖身契
陈江的家在镇子另一头,一个临着河的老院子。
院墙是青砖砌的,墙头上爬满了野生的牵牛花,紫的、蓝的,在暮色里开得正盛。
院子很大,一边堆满了各种木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干燥的木头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这味道,比我家里那股子常年不散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要好闻得多。
另一边,是三间正房,青瓦屋顶,木格子的窗户。
他把我领进东边那间。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一张老式的木板床,铺着浆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台灯。靠墙的位置,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空荡荡的,一尘不染。
“以后,你住这屋。”
陈江把我的行李——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课本的破旧帆布包——放在床边的地上,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站在屋子中央,像个被提线操控的木偶,浑身僵硬。
从我家到他家,一路无话。
他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我跟在后面,像个被押送的囚犯。镇上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我背脊生疼。
我不敢哭,眼泪憋在眼眶里,又酸又涩。
“桌子够大,你的书都能放下。”他又说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实。
我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吼了出来:“你为什么要买我?”
“我不是商品!”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显得那么尖利,又那么无力。
陈江转过身,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发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缺钱给你弟治病。”
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平静,“我缺个媳,搭伙过日子。”
“就这么简单。”
简单?
我的人生,我的未来,我寒窗苦读十二年的梦想,在他嘴里,就成了“这么简单”?
“我不要跟你过日子!”我歇斯底里地喊,“我要高考!我要上大学!”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所以,我让你把书都带上。”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会囚禁我,会折磨我,会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传宗接代的工具。
可他却给了我一张书桌。
一张比我家里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要宽敞、平稳得多的书桌。
“你……”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早上六点,我送你去考场。”陈江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为什么?”我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你花十二万买了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去高考?”
“上了大学,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
我想看到他惊慌,看到他后悔。
陈江沉默了片刻。
院子里的虫鸣声,和远处河水流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想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烟放了回去。
“我这辈子,没机会读书。”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沙哑。
“我爹是木匠,我从会走路就跟着他闻锯末味儿。他总说,手艺人饿不死,读书有啥用。”
“十五岁那年,我想去读高中,跟他吵了一架。他打断了我一条腿,也打断了我的念想。”
他撩起裤腿,我看到他左边小腿上,有一道狰狞的、蜈蚣一样的疤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不想我媳妇,也跟我一样,一辈子守着这堆木头疙瘩,没见过外面的天。”
他说完,没再看我,转身走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门没有锁。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和酸楚。
我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桌面。
桌子是松木的,打磨得极为平滑,边角都处理成了圆润的弧度,摸上去很温润。桌面上还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我把书包里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角。
最后,我拿出了那张被我攥得有些发皱的成绩单。
全校第三。
我把它平平整整地铺在桌子中央,用一个墨水瓶压住。
台灯的光晕是暖黄色的,照亮了书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也照亮了成绩单上,我的名字——林晚。
我坐下来,翻开数学五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习题。
屋外,陈江在院子里劈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富有节奏。
那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的钟摆,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觉得,这个被十二万卖掉的夜晚,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黑暗。
第二章 一屋两檐下的陌生人
高考那两天,像一场被按下了快进键的梦。
每天早上不到六点,陈江就在院子里发动他那辆半旧的摩托三轮车。那车斗,平时是用来拉木料的,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块厚厚的帆布。
“上来。”他言简意赅。
我就坐进车斗里,迎着清晨微凉的风,穿过大半个沉睡的小镇,去往考场。
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只是把车停在考场外不远处的树荫下,递给我一瓶水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温热的鸡蛋。
“好好考。”
然后,他就靠在车身上,点上一根烟,默默地等着。
第一天考完语文,我从考场出来,人潮汹涌,家长们焦急地张望着。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看到我,他掐灭了烟,朝我走过来。
“怎么样?”他问。
“还行。”我低着头,声音很小。
其实作文写得很好,是我最擅长的题材。但我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分享我的任何一点喜悦。
我们之间,是买卖关系。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发动车子,“回家,吃饭。”
午饭是他做的。
两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炒青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西红柿切得歪歪扭扭,鸡蛋炒得有点老,青菜里忘了放盐。
我默默地吃着,一言不发。
“下午考数学,别慌。”他给我夹了一筷子没放盐的青菜,自己却好像没发觉味道不对。
我没理他,扒拉了两口饭,就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像个买主,倒像个……笨拙的家长。
这种感觉让我很恐慌。我宁愿他对我坏一点,打我,骂我,至少那样,我的恨意会更纯粹,我的反抗也会更理直气壮。
可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我妈没有再来找过我。我猜,是陈江跟她说了什么。
那十二万,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从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里,彻底隔开了。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英语,铃声响起,整个考场都沸腾了。
我走出校门,看到陈江依旧等在老地方。
夏日的阳光很烈,他眯着眼,额头上全是汗珠,身上的劳动布衬衫湿了一大片。
“结束了。”我走到他面前,轻轻地说。
“嗯。”他点了点头,递给我一瓶冰镇的汽水。
汽水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凉得我打了个哆嗦。
回去的路上,他破天荒地绕了远路,沿着河边开。
河风吹在脸上,带着水汽的清凉,吹散了积压在心里多日的紧张和沉闷。
“想不想吃冰棍?”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在路边一个小卖部停下,买了两根最便宜的绿豆冰棍。
我们一人一根,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默默地吃着。
夕阳把河面染成了金色,波光粼粼。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先开了口。
“等成绩,填志愿。”我舔着冰棍,甜丝丝凉飕飕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想去哪儿?”
“北京。”我想也没想就回答。
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大学,离这个小镇,有最远的距离。
他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捏着冰棍棍的手,紧了一下。
我心里掠过一丝快意,又有一丝说不清的异样。
“北京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天子脚下,见识多。”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不挽留我。
他好像真的,只是想给我买一张通往外面世界的船票。
可船票的钱,是我自己。
回到家,晚饭比前两天丰盛,他从镇上馆子里叫了两个菜,一个红烧鱼,一个辣子鸡丁。
还开了一瓶啤酒。
他给我倒了半杯,“庆祝你,考完了。”
我端起杯子,看着里面金黄色的、冒着泡的液体,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跟我的心情一样。
“陈江。”我放下杯子,看着他,“等通知书下来,我就走。”
“好。”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十二万,我会还给你。”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打工,我会挣钱,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眼神很深。
“我没想让你还。”
“那是我欠你的!”我提高了音量,“我不想欠你的!”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郑重,“那钱,不是我给你的,也不是我给的。”
“那是给你弟的救命钱。”
“你没有欠我什么。”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走出这个镇子,别回头。”
他说完,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仰头喝干。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粗糙的、沉默的男人,心里装着的,究竟是一片怎样的山河?
我看不懂。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没有梦到高考,也没有梦到我妈那张被金钱扭曲的脸。
我梦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而陈江,就是那个站在岸边,沉默地目送我远航的人。
第三章 砂纸磨过的旧时光
等待成绩的日子,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无事可做,整日待在屋里看书。那些陪伴了我三年的课本,如今看来,却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
陈江依旧每天早出晚归。
他的木工房就在院子西侧,一间很大的棚屋。每天天不亮,我就能听到里面传来“滋啦滋啦”的电锯声,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有时候,我会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看他在里面忙碌。
他总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沾满木屑的工装裤,古铜色的脊背上,肌肉随着动作起伏,像一座沉默的山。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和脊梁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干活的时候异常专注,眼神像鹰一样锐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手里的那块木头。
我见过他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一块紫檀木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图。那喜鹊的羽毛,梅花的脉络,都纤毫毕现。
也见过他用粗粝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一张椅子。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抚摸的皮肤。
那些原本粗糙的、没有生命的木头,在他手里,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渐渐变得光滑、温润,散发出迷人的光泽。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镇上的人都说他脾气硬,却又都愿意找他打家具了。
他的手艺里,有敬畏,有风骨。
一天下午,天气闷热,我实在在屋里待不住,就想到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木工房里传来争吵声。
“陈江!你是不是疯了!这块料子是人家王老板预订做太师椅的,你怎么给劈了做个小板凳?”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
我认得,那是经常来给陈江送木料的李四。
“这木头里有暗裂,做不了承重的大件。”陈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做出来也是个祸害,要是哪天椅子腿断了,摔了人,算谁的?”
“有裂你补上不就行了!现在谁还讲究这个!王老板有的是钱,他哪儿懂这些!”李四的声音很激动,“你知不知道,这块金丝楠木,这一下,你少挣多少钱!”
“我挣的是手艺钱,不是黑心钱。”陈江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李四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摔门而去。
我躲在门后,等李四走远了,才悄悄走进木工房。
陈江正蹲在地上,收拾着那块被劈开的金丝楠木。
阳光从棚屋的缝隙里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那块木料的横截面上,果然有一道细如发丝的黑色裂纹,从中间一直延伸到边缘。如果不劈开,根本看不出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进来,自顾自地用刨子将木料修平,然后量好尺寸,开始做榫卯。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告诉那个王老板?”我轻声问,“告诉他木头有问题,换一块不就行了。”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
“他不会信。”陈江说,“他只会觉得,是我不想把好料子给他用。”
“人心,比木头里的裂纹,复杂多了。”
他低下头,继续干活。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这个男人,活得太真实,也太辛苦。
他坚守着一些在这个时代看来,已经过时甚至有些可笑的原则。
就像他坚守着这门日渐式微的手艺一样。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我又问。
他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以前不是。”
他从旁边一个积了灰的工具箱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木梳,梳子柄上,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
木梳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看得出主人的珍爱。
“她叫兰,我以前的……对象。”陈-江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
“她也喜欢读书,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她说,等她毕业了,就回来当老师,我们就结婚。”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她就没回来。”
陈江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悲伤,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的沧桑。
“大城市好,她留在了那里,嫁了人。”
“她给我寄过一封信,说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她没错。”陈江看着手里的木头,淡淡地说,“守着这堆木头疙瘩,确实没什么出息。”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让我去高考,去北京。
他是在通过我,去弥补他自己的遗憾。
他不想让另一个“兰”,再因为他而被困在这个小镇上。
哪怕这个“兰”,是他花了十二万买来的。
我把木梳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还给他。
“这梳子,刻得真好看。”我说。
他接过梳子,放回工具箱的最底层,像是要把那段旧时光,也一并封存起来。
“手艺,是骗不了人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就像木头的好坏,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天下午,我没有回屋,就坐在木工房的门口,看着他干活。
阳光很好,风里都是木屑的香气。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堆满木料的院子,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而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粗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金丝楠木还要细腻和坚韧的心。
第四章 木屑香里的争执
高考成绩是在一个雨天出来的。
那天清晨,我被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吵醒,心里莫名地有些慌。
陈江比我起得还早,他没去木工房,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院子里汇成小溪的雨水。
他那辆三轮摩托车停在墙边,被一块巨大的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
“今天出成绩。”我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嗯。”他应了一声,把烟头摁灭在脚边的湿地里,“我托人去县里教育局问了,有消息了会打我电话。”
他的电话,是一部很老旧的诺基亚,屏幕小得可怜,按键上的数字都快磨没了。
一整个上午,我们俩就这么一坐一站,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一种焦灼的等待。
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我害怕考砸了。
我不是怕自己没学上,我是怕……辜负了他。
辜负了他那十二万,辜负了他那句“别回头”。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陈江几乎是立刻就抓起了电话,他的手甚至有些抖。
“喂?……嗯,是我。……多少?”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看到,他握着电话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六百七十二?”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亮,像是黑夜里被点燃的火把,灼热而明亮。
“……好,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他挂了电话,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身体晃了一下。
“六百七十二。”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纯粹,又有点傻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是巨大的、汹涌的喜悦和释放。
“够了。”我哭着说,“这个分数,够上北大了。”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抬起粗糙的大手,想拍拍我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只是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
“今天,吃顿好的!我这就去镇上最好的馆子,把他们厨子给你请来!”
他说着,就要去掀那块塑料布。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陈江!陈江!开门!”是我妈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陈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心里的喜悦,也瞬间被浇熄了。
陈江走过去,拉开院门的门栓。
我妈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样子十分狼狈。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扑过来抓住我的胳A膊,“晚晚!我的晚晚!你快去求求你陈叔!再借我们点钱吧!”
“你弟弟他……他感染了!急需用钱做手术啊!”
我被她晃得头晕,下意识地看向陈江。
陈江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你放开她。”他冷冷地说。
我妈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地抓着我,“晚晚,你可是他姐姐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那十二万已经花光了,现在就差五万,就差五万你弟弟就有救了!”
“五万……”我喃喃自语。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点光,现在,又要被拖回那个无底的深渊里去吗?
“陈大哥,求求你了!”我妈转而跪倒在陈江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哭,“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没有他啊!求求你了!这钱我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你!”
陈江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院子里的雨还在下,冲刷着青石板,也冲刷着我妈廉价的哭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知道陈江不是个心软的人,我也知道,他没有义务再帮我们。
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拒绝,我是不是就能彻底解脱了?
可是,那是我弟弟。
是我从小抱到大的弟弟。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陈江开口了。
“钱,我可以借。”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惊喜地抬起头。
我也震惊地看着他。
“但是,”陈江的声音像冰一样冷,“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妈急切地说。
“从今往后,你,还有你们林家任何人,不准再来找林晚。”
“她要去北京读书,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们,谁也不能再拖累她。”
“这五万,不是借给你的,是我买断你和她母女关系的钱。”
“你,听明白了吗?”
我妈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陈江坚毅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他不是在和我妈商量,他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要是同意,现在就跟我去取钱。”
“要是不同意,现在就滚。”
陈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千斤的重量。
我妈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从震惊到犹豫,再到挣扎,最后,被贪婪和绝望所取代。
“我……我同意。”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陈-江没再看她,转身走进屋里,从床底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拿出了一沓钱,用塑料袋包好,扔给了我妈。
“拿着钱,走。”
我妈手忙脚乱地接过钱,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救命的稻草。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雨声。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被我妈,第二次卖掉了。
这一次,卖得更彻底。
“别想了。”陈江走到我身边,脱下自己干燥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味。
“她不配当。”
我抬起头,看着他。
“那你呢?”我哽咽着问,“你又花了五万,现在,我是不是更还不清了?”
他看着我,忽然伸出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掉了我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粗鲁,却让我感到一阵战栗。
“傻丫头。”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说了,你不用还。”
“我陈江这辈子,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出息。”
“但能供出个北大的学生,我这辈子,值了。”
雨渐渐小了。
天边,乌云散去,透出一抹微光。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比那道光,还要耀眼。
第五章 考场外的身影
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红色的硬壳封面上,烫金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邮递员把通知书递给我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左邻右舍都跑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哎哟,老陈家这丫头,真是出息了!”
“可不是嘛,咱们这小镇,几十年没出过北大的学生了!”
“陈江,你这回可是捡到宝了!”
陈江站在人群外围,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脸上挂着那种我熟悉的、有点傻气的笑。
他没说话,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拿着通知书,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心滚烫。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把通知书递给他。
“陈江,你看。”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用衣角擦了擦手,才敢打开。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像是在读一篇绝世的文章。他的手指,从我的名字上,轻轻地划过。
“林晚。”他低声念着我的名字,“历史系。”
“好,好专业。”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有些发红,“学历史好,能明事理。”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这封通知书,有一半的功劳,是他的。
是他,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安静的书桌。
是他,在我高考的时候,像一座山一样,沉默地守在考场外。
是他,在我被原生家庭拖入深渊时,用十七万,斩断了我所有的锁链。
晚上,陈江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
他请了镇上所有相熟的邻居和朋友,桌子从院子里一直摆到了院门口。
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着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他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逢人就说:“这是我……我家的晚晚,考上北大了!”
他说“我家的晚晚”时,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仿佛我真的是他的什么人。
我坐在主桌,被一群大婶大妈围着,她们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北京是什么样的,大学里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小伙子。
我有些应付不来,只能尴尬地笑着。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陈江的身影。
他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开玩笑。
“陈江啊,你这丫头这么有出息,去了北京,可就成了金凤凰了,你这小庙,还留得住她吗?”说话的是木料商李四,他今天也来了,满脸堆笑。
陈江的脚步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陈江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凤凰,就该飞到天上去。”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坦荡。
“我这个庙,是给她累了的时候,回来歇歇脚的。”
“只要她想飞,我砸锅卖铁,也给她做一对最结实的翅膀。”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也投进了我的心里,激起千层涟漪。
李四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看热闹,变成了敬佩和羡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觉得,我是被他“买”来的。
我感觉自己,像是他一件最得意的作品。
一件他用全部心血和尊重,精心打磨、雕刻出来的作品。
他希望这件作品,能被放在全世界最耀眼的展台上,而不是藏在他这个小小的木工房里。
宴席散后,院子里一片狼藉。
陈江已经喝得有些站不稳了,我扶着他,让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陈江,你喝多了。”
“没多。”他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五万块钱。”
我愣住了,“你给我钱干什么?”
“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他打了个酒嗝,说话有些含糊,“北京……开销大,不能苦了自己。”
“我不要!”我把卡推回去,“那十七万我还没还你,我不能再要你的钱!”
“什么还不还的!”他有些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说了,那钱不是给你的!”
“这钱,是我给你上大学的!”
“你拿着!你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陈江!”
他把卡硬塞进我的手里,掌心滚烫。
我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却感觉有千斤重。
“陈江……”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晚。”他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温柔。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不一样。”
“你要走出去,走得远远的,走得高高的。”
“别像我,也别像……。”
他靠在石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粗糙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脸。
这张脸上,有岁月的风霜,有生活的疲惫,但此刻,却显得那么安详和满足。
我忽然想起高考那天,我从考场出来,在人山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他守在树下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是我唯一的荫凉。
而今后,在我漫长的人生里,这个身影,或许将成为我永远的、最坚实的依靠。
第六章 一张录取通知书
去北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底。
那段时间,陈江比我还忙。
他放下了木工房里所有的活计,一门心思地给我准备行囊。
他去镇上最好的棉花店,弹了一床又厚又软的棉被,用崭新的被面套好,装在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里。
“北京冷,冬天没暖气的地方,扛不住。”他一边费力地捆着袋子,一边说。
他又给我买了一个新的行李箱,是那种带万向轮的,亮粉色,跟我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女孩子,就该用这种颜色。”他看着那个俗气的箱子,眼神里却满是得意。
他还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商店,给我买各种他认为我需要的东西。
新的毛巾,新的牙刷,新的水杯,甚至还有一打厚厚的、纯棉的袜子。
我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崭新的、带着标签的物品。
我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又酸又暖。
我妈生我养我十八年,却从未为我这般操心过。
临走前一天,他把我叫到木工房。
他递给我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木制印章。
印章的材质是上好的黄杨木,色泽温润,触手生凉。顶端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翎羽纤毫毕现,神态灵动。
印章的底面,刻着两个篆体字:林晚。
刀工遒劲,古朴大气。
“这个,你带着。”陈江的声音有些低沉,“以后,你是大学生了,是文化人了,总得有个像样的印章。”
我摩挲着那方小小的印章,感受着上面细腻的纹路和雕刻的力度。
我能想象,他是如何在一个个安静的夜晚,就着一盏孤灯,一刀一刀,把他的期望和祝福,都刻进了这方寸之间。
“陈江……”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别哭。”他皱了皱眉,语气还是那么生硬,“去了北京,要硬气一点,别动不动就哭鼻子,没人会心疼你。”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我如何面对未来。
“还有,”他从工作台上拿过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我,“这个也拿着。”
我翻开一看,里面是他用铅笔画的各种家具图纸。
有桌子,有椅子,有柜子,有床。每一张图纸都画得极为精细,尺寸、结构、榫卯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图纸的旁边,还有他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注解。
“这张桌子,用的是燕尾榫,牢固,一百年都不会散架。”
“这个衣柜的背板,要留伸缩缝,不然木头热胀冷缩,会开裂。”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是在读一本武功秘籍。
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是他一辈子的心血。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我抬头问他,声音里带着颤抖。
“你学的是历史,以后说不定能进博物馆工作。”他看着远方,眼神悠远,“这些,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现在会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带着,万一哪天用得上呢。”
“就算用不上,也别让它失传了。”
我合上本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感觉我抱着的,不是一本图纸,而是一个男人沉甸甸的、不为人知的梦想和传承。
他没能去读书,却希望我能成为文化的守护者。
他一辈子守着这个小镇,却希望我能把这门手艺,带到更远的地方去。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
他买下我,不是为了禁锢我,而是为了成全我。
他是在用他全部的身家和尊严,为我的人生,做一场豪赌。
他赌的,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一个不属于他,但属于我的未来。
第七章 最远的距离与最近的心
开学那天,陈江执意要送我到北京。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
他穿着那件崭新的白衬衫,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提着那个巨大的棉被包,我拉着那个粉色的行李箱,我们俩走在人来人пере的火车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火车要开二十多个小时。
是硬座。
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方便面、汗水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陈江把我安顿在靠窗的位置,他自己则坐在我旁边,腰板挺得笔直,像一尊门神,为我隔开了一切拥挤和嘈杂。
一路上,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我知道,他心里不平静。
到了北京,我们打了辆车去学校。
看着车窗外林立的高楼和宽阔的马路,陈江的眼神里,有新奇,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个繁华的世界,和他那个堆满木料的院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到了学校,我让他把行李放在门口,我自己去报到就行。
他却不肯,坚持要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宿舍。
宿舍在五楼,没有电梯。
他一个人,扛着那个比他还高的棉被包,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他的背影,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有些蹒跚,却又异常坚定。
到了宿舍,我的室友们都已经到了,她们的家长也都在。
看到陈江,一个穿着讲究的阿姨好奇地问:“同学,这位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江就放下行李,憨厚地笑了笑,“我是她……叔。”
他把那个“叔”字,咬得很重。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安顿好一切,他就要走了。
我送他到校门口。
“回去吧。”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宏伟的校门和里面绿树成荫的校园,眼神里满是向往。
“陈江,”我叫住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买了今晚的票。”他说。
“这么急?”
“厂里还有活。”他笑了笑,“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这里面是两千块钱,你先用着,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不要……”
“拿着!”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身上不能没钱。”
他把信封塞进我的口袋,转身就走。
“陈江!”我追上去,从后面拉住他的衣角。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路上小心。”我的声音哽咽了。
“嗯。”他应了一声,挣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地铁站,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我每天泡在图书馆,读那些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书籍,听那些学识渊博的教授讲课。
我的世界,被无限地拓宽了。
我每个星期,都会给陈江打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他总是很沉默,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跟他说我参加了社团,跟他说我拿了奖学金,跟他说北京的秋天有多美。
他总是“嗯”、“好”地应着,偶尔会问一句:“钱还够不够花?”
我每次都说够了。
我开始做兼职,发传单,做家教,我不停地攒钱,我想早点把那十七万还给他。
大一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跟他说,我要留在北京打工。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也好。”他最后说,“年轻人,多锻炼锻炼。”
挂了电话,我却有些失落。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吃泡面。
窗外是绚烂的烟花和鼎沸的人声,屋里却冷得像冰窖。
我第一次,那么想念那个堆满木料的院子,想念他做的忘了放盐的炒青菜,想念空气中那股好闻的木屑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江。
“喂?”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哭了?”他问。
“没有,感冒了。”我撒谎。
他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林晚,开门。”
我愣住了,“什么?”
“我让你开门。”
我疑惑地走到宿舍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陈江。
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脸上被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沾着雪花。
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
“你怎么来了?”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怕你一个人,年夜饭都吃不好。”他把保温桶递给我,憨憨地笑了笑。
“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我打开保温桶,一股熟悉的、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
里面不仅有红烧鱼,还有排骨汤,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我看着他,看着他被冻裂的嘴唇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这个男人,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跨越了半个中国,只为给我送一顿年夜饭。
那一刻,我心里那道因为金钱和距离而筑起的墙,轰然倒塌。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陈江,我想回家。”
第八章 归来时,木已成舟
大学四年,白驹过隙。
毕业后,我拒绝了所有留京的工作机会,也婉拒了一位一直追求我的、家境优渥的师兄。
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
当我拉着行李箱,再次站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门口时,恍如隔世。
院子还是老样子,墙角的牵牛花开得比四年前更盛。
空气中,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木屑香。
陈江正在木工房里干活,听到声音,他抬起头。
四年的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他的头发里,已经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银丝。
他看到我,愣住了,手里的刻刀掉在了地上。
“……回来了?”他走过来,声音有些沙哑。
“嗯,回来了。”我笑着,眼眶却湿了。
他想帮我提行李箱,我没让。
“我自己来。”
我拉着箱子,走进那间我住了不到一年的东屋。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书桌上,还压着我那张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只是颜色已经有些泛黄。
床上的蓝格子床单,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知道,这四年,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晚上,他做了一大桌子菜。
他的厨艺,比四年前进步了不少,西红柿炒鸡蛋,放了葱花,盐也放得刚刚好。
我们俩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吃饭,像很多年前一样。
“工作找好了吗?”他问,语气很平静。
“没有。”我说,“我不想在外面找了。”
他沉默了,只是低头喝了一口酒。
“我联系了咱们县的文化馆,”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那里缺一个整理地方志的,专业对口。”
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不回北京了?”
“不回了。”我摇了摇头,“北京再好,也不是家。”
“胡闹!”他猛地把酒杯拍在桌上,酒洒了出来,“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让你飞出去,不是让你再飞回这个穷地方的!”
“你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的那些同学,以后都是人中龙凤,你回来干什么?守着这个破院子,有什么出息!”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他的眼睛通红,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陈江,”我没有被他吓到,反而平静地看着他,“我回来,不是因为没出息。”
“而是因为,这里有你。”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回来之前,去见过我妈了。”我轻声说,“我把这些年攒的钱,还有学校的奖学金,凑了五万块,还给了她。”
“我跟她说,当年的十七万,我们两清了。从此以后,她是她,我是我。”
“我弟弟的病,也稳定了,虽然还需要长期吃药,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没有拖累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
“这里面,是十二万。”
“是我这些年打工、兼职、拿奖学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陈江,从法律上,从道义上,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他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蹲下身,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从感情上,你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回来,不是为了还债,也不是为了报恩。”
“我回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我抬起头,迎上他震惊而慌乱的目光。
“陈江,你今年三十九了,我二十二。”
“你缺个媳妇,我缺个家。”
“你还……愿意要我吗?”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江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水汽。
这个像山一样坚硬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回答我。
只是用他那粗糙的、颤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了。
我知道,这就是他的答案。
那年夏天,我被我的母亲,用十二万的价格,卖给了他。
而今,我用我全部的未来和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嫁”给了他。
这桩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金钱和交易的“买卖”,最终,被岁月和真心,打磨成了一段最朴实、也最坚固的感情。
木已成舟。
而我这叶小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一生的港湾。
来源:热情叶子m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