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很瘦,总是安安静静的,脸上带着一点点笑,像一尊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菩萨。
我和林涛结婚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下来。
她说,嫁人了,就不再是小孩子了,要学着当个大人。
她说,婆婆不是妈,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因为我的婆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妈口中那种需要提防的人。
她很瘦,总是安安静静的,脸上带着一点点笑,像一尊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菩萨。
她话不多,但你说什么,她都认真听着。
林涛的爸爸走得早,是她一个人把林涛拉扯大的。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他们家那栋老旧的筒子楼里。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有股散不掉的霉味。
可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格子桌布,窗台上的那盆吊兰,绿油油的,叶子垂下来,像一挂小小的瀑布。
她给我倒了杯水,温的。
杯子是那种老式的玻璃杯,上面印着红色的牡丹花。
她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别嫌弃。
我看着她,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我觉得,我能跟她处得来。
我自己的妈妈,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爱说爱笑,嗓门也大。
我从小就没跟她撒过娇,因为她总觉得那是小女儿家姿态,上不了台面。
可是在婆婆面前,我竟然生出一种想亲近的感觉。
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结婚后,我和林涛没有马上买房,就跟婆婆住在一起。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我们住一间,婆婆住一间。
一开始,我还有点拘谨。
怕自己生活习惯不好,惹她不高兴。
我每天早早起来,学着做早饭。
婆婆爱吃面食,我就上网搜视频,学着和面、擀面。
一开始做得不好,包子蒸出来,有的地方是死的,硬邦邦。
婆婆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把我做的包子一个一个吃掉。
然后第二天早上,她会起得比我更早。
等我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她已经把面和好了,放在盆里,盖着湿布,醒着。
她会对我说,你还年轻,多睡会儿。
她从不直接教我做什么,但她会用行动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教我怎么挑菜,她说,看那茄子,亮得跟镜子似的,就嫩。
她教我怎么用淘米水浇花,她说,这水有营养,花喜欢。
她教我衣服要分类洗,深色的,浅色的,不然会串色。
这些我妈都没教过我的事,她一点一点地,都教给了我。
时间长了,我越来越依赖她。
我觉得她就像我的亲妈。
不,比我亲妈还要亲。
我妈只会催我上进,要我考证,要我升职,要我比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出息。
但婆婆不是。
她只关心我冷不冷,饿不饿。
我发了工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她买东西。
给她买了一件羊绒衫,软软的,暖暖的,是她最喜欢的灰色。
她收到的时候,摸了又摸,嘴上说着,你这孩子,乱花钱。
但眼睛里,是有光的。
可转头,我就看见她把那件羊绒衫,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柜子最底层,外面还套了个塑料袋。
我问她,妈,你怎么不穿啊?
她说,这么好的衣服,平时穿太可惜了,留着过年穿。
可真到了过年,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她说,家里油烟大,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我给她买的金手镯,她也是戴上给我看了一眼,就摘下来,放进了她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
那个木箱子,是她的宝贝,谁也不让碰。
我说,妈,买来就是给你戴的,放着干什么。
她笑了笑,说,放着,心里踏实。
我有点失落。
但转念一想,老人家节省惯了,舍不得用,也是心疼我花钱。
这么一想,心里又暖了起来。
我和林涛偶尔会吵架。
年轻人嘛,总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每次吵架,婆婆从来不掺和。
她就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织毛衣。
等我们吵完了,她会端一碗冰糖雪梨水给我。
她说,吵架伤肝,喝点这个,润润。
然后她会把林涛叫到她房间,关起门来,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林涛再出来的时候,就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跑到我面前,跟我道歉。
我知道,是婆婆教育了他。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媳妇。
我有一个疼我的丈夫,还有一个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婆婆。
我常常在朋友圈里晒婆婆给我做的好吃的,晒我们三个人的合影。
我的朋友都羡慕我。
她们说,你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婆婆。
我也这么觉得。
我发誓,我一定要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给她养老送终。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直到那一天。
那天我下班回家,觉得特别累,头晕眼花。
我以为是感冒了,没太在意。
可第二天,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我一起床就天旋地转,扶着墙才能站稳。
林涛赶紧把我送到了医院。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医生把林涛叫进了办公室。
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过了很久,林涛才出来。
他的眼圈是红的。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还在发抖。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我问。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泪先掉了下来。
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他哭过。
他是一个那么坚强的男人。
我一下子就慌了。
“你快说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很严重?”
他点点头,声音是哽咽的,“尿毒症。”
三个字。
像三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懵了。
我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才二十八岁啊。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灰色的。
医院,家,两点一线。
透析,吃药,无休无止。
我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迅速消瘦下去,镜子里的人,憔悴得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林涛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他到处托关系,找专家,希望能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肾移植。
但是,肾源难等,费用高昂。
像一个无底洞。
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我觉得自己拖累了这个家。
我想到了放弃。
那天晚上,我跟林涛说,我们离婚吧。
你还年轻,你值得更
林涛红着眼,死死地抱着我。
他说,你说什么傻话,我们是夫妻,我不会放弃你的,绝对不会。
我哭得更厉害了。
而婆婆,从我生病开始,就变得很奇怪。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嘘寒问暖了。
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她该做的事。
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她的话,比以前更少了。
有时候,我一天都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她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那种温和的,慈祥的眼神。
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神。
像是同情,又像是疏离。
有一天,我半夜渴醒,起来喝水。
路过客厅,听见婆婆的房间里有动静。
我悄悄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见婆婆坐在床边,对着那个旧木箱子,在发呆。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的背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苍老。
她在哭。
没有声音的哭。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木箱的盖子上。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这个家被我拖垮了吗?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二天,我发现我送给婆婆的那件羊绒衫,不见了。
我问林涛,他也不知道。
我又去问婆婆。
她正在厨房里熬药,中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她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收起来了。”
“收哪里去了?”我追问。
“你别管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的心,凉了半截。
过了几天,林涛的一个表妹来家里探望我。
闲聊的时候,表妹无意中说了一句,“舅妈,你前几天去我们那儿,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我愣了一下。
婆婆什么时候去过表妹家?我怎么不知道?
我看向婆婆,她正在削苹果,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她说,“就是随便过去看看。”
表妹又说,“舅妈,你把那个金手镯卖了,多可惜啊,那可是嫂子的一片心意。”
“金手镯?”我脱口而出。
表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金手镯。
我送给婆婆的那个,她锁在木箱子里的金手镯。
她卖掉了?
为什么?
是因为缺钱吗?
是为了给我治病吗?
可她为什么要去表妹家那边卖?为什么不告诉我?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看着婆婆,她低着头,继续削着苹果,一圈一圈,果皮在她手里,没有断。
她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这些天来婆婆的反常行为,串联在了一起。
她的沉默,她的疏离,她偷偷地哭,她卖掉了我送她的礼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她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让林涛娶了我这个“药罐子”?
她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了这个家,拖累了她的儿子?
所以,她开始讨厌我了。
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林涛的妻子。
现在我病了,成了一个累赘,她就不再需要对我好了。
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外人。
一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外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我妈说得对,婆婆不是妈。
我对她掏心掏肺,她却始终隔着一层。
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比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要疼。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疼。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婆婆。
她给我端来的药,我不想喝。
她给我做的饭,我吃不下。
我们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林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跟妈闹别扭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妈不爱我了?说你妈把我当外人了?
这话说出来,只会让他更难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病情恶化了。
医生说,必须尽快进行肾移植手术。
可是肾源,还是没有消息。
我们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林涛背着我,偷偷去借钱。
我知道,这个家,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想,就这样算了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林涛不用那么累,婆婆也不用再看见我这个“外人”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林涛冲了进来。
他一脸的狂喜,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
“找到了!找到了!有肾源了!”
我愣住了。
“真的吗?”
“真的!医生刚打的电话,说配型成功了,是匿名捐赠的!我们可以准备手术了!”
我看着他喜极而泣的样子,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是喜悦的泪水。
是绝处逢生的泪水。
手术很成功。
当我从麻醉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林涛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握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太好了,你醒了,太好了。
我问他,妈呢?
他说,妈回家给你熬汤去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一阵失落。
我做这么大的手术,她都没有守在我身边。
看来,她真的是不在乎我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婆婆每天都会来送汤。
排骨汤,鲫鱼汤,乌鸡汤……
她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补身体。
但她还是很少说话。
每次都是放下保温桶,坐一会儿,就走了。
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出院那天,林涛来接我。
婆婆没有来。
林涛说,妈在家里大扫除,说要把家里的晦气都扫掉,让你回去住得舒心。
我心里冷笑一声。
是怕我的病气,冲撞了她吧。
回到家,家里果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的房间,床单被套都换了新的。
是暖色调的,看起来很温馨。
可我的心,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晚上,林涛要去公司处理一些积压的工作。
家里就剩下我和婆婆两个人。
气氛很尴尬。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婆婆坐在她的小板凳上,……她没有织毛衣。
她的手里,空空的。
她的脸色很苍白,比我这个刚出院的病人,还要差。
她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我忽然发现,她瘦了好多。
原本就瘦削的身体,现在看起来,就像风一吹就能倒。
我的心里,没来由地一抽。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慢慢地走进她的房间。
我听见,有上锁的声音。
又是那个木箱子。
我心里一阵烦躁。
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她那点宝贝。
我起身,想回房间睡觉。
路过她房间门口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里面,有压抑的咳嗽声。
一声,又一声。
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生病了吗?
我敲了敲门。
“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里面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她虚弱的声音。
“没事,老毛病了。”
“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你快去睡吧,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她拒绝了我的关心。
就像以前,我拒绝她一样。
我站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婆婆,抱着那个木箱子,坐在一条船上,离我越来越远。
我站在岸边,怎么喊她,她都不回头。
我急得大哭。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天,林涛休息。
吃早饭的时候,我看见婆婆的碗里,放着几颗药。
我问林涛,“妈生病了吗?”
林涛看了一眼婆婆,眼神有些闪躲。
他说,“没什么,就是有点感冒。”
婆婆低下头,默默地把药吃了。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下午,林涛陪我下楼散步。
我状似无意地问他,“妈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感觉她瘦了好多。”
林涛叹了口气。
“她就是为你操心的。你生病这段时间,她没睡过一个好觉。”
“是吗?”我心里冷哼,嘴上却没说什么。
“对了,”林涛像是想起了什么,“我昨天收拾书房,发现妈那个旧木箱的钥匙了,就掉在床底下。你说,她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天天锁着。”
我心里一动。
那个木箱子。
一切的谜团,似乎都跟那个箱子有关。
晚上,趁着婆婆睡着了。
我拉着林涛,悄悄地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月光下,那个斑驳的旧木箱,安安静静地躺在墙角。
林涛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
锁,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涛打开了箱盖。
我凑过去看。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存折。
只有一堆,泛黄的纸。
最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两个辫子,笑得很灿烂。
她和婆婆,长得有几分相像。
照片下面,是一沓厚厚的病历。
我拿起一张来看。
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
尿毒症。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住院记录,缴费单,病危通知书……
是一张死亡证明。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林秀。
死亡日期,是二十五年前。
“林秀……”林涛喃喃自语,“这是我小姨的名字。”
“小姨?”我震惊地看着他。
“是啊,我妈的亲妹妹。我听我妈说过,我有个小姨,很早就病逝了。但我从来不知道,她是得的这个病。”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婆婆的妹妹,也是因为尿毒症去世的。
原来,她也经历过我所经历的这一切。
不,她经历的,比我更痛苦。
因为她最终,失去了她的亲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生病后,她会变得那么沉默,那么疏离。
因为她害怕。
她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她妹妹的影子。
她害怕,历史会重演。
她害怕,她会再次失去一个亲人。
所以她不敢对我好,不敢跟我亲近。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错怪她了。
我真的错怪她了。
林涛也沉默了,他的眼圈,红了。
他继续在箱子里翻找。
在那些旧病历的最下面,他拿出了一份,崭新的,折叠起来的报告。
他打开报告。
我的目光,落在了报告的抬头。
“术后恢复报告”。
我看到了上面的名字。
不是我的。
是婆婆的。
再往下看,手术项目那一栏,写着
“左肾切除术”。
我的大脑,像被雷击中了一样,瞬间一片空白。
左肾切除术……
匿名捐赠……
配型成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我猛地抬起头,和林涛对视。
我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无法置信的震惊。
“是妈……”林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妈把肾给了你……”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沉默寡多。
她为什么会偷偷地哭。
她为什么要把我送她的礼物都卖掉。不是因为不稀罕,而是为了凑钱,凑那些我们不知道的、配型检查的钱。
她为什么在我手术的时候,没有守在我的身边。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在另一间手术室里,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她为什么会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虚弱。
她为什么会不停地咳嗽。
那不是感冒,那是大手术后的元气大伤。
她把自己的一个肾,给了我。
给了我这个,她口中,“林涛的媳妇”。
给了我这个,我以为,她眼中的“外人”。
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身体,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而我,我这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傻瓜。
我还在这里,怀疑她,怨恨她,疏远她。
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我快要窒息。
林涛抱着我,他的肩膀,也在剧烈地颤抖。
我们两个人,在婆婆的房间里,对着一箱子的秘密,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
我走进厨房。
婆婆已经起来了,正在熬粥。
她的背,比昨天看起来,更佝偻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妈。”
我开口,声音是沙哑的。
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嗯了一声。
“对不起。”我说。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
“说什么傻话呢。”
“妈,我都知道了。”
我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肩膀上,迅速晕开。
“都知道什么了?”她的声音,故作平静。
“箱子……我都看到了。”
她沉默了。
厨房里,只剩下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她才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别怪妈。”
我拼命地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妈,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不该……”
她伸出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
她的手,冰凉。
她说,“秀儿走的时候,也是你这么大年纪。”
秀儿,是她妹妹的名字。
“那时候,家里穷,没钱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最后……没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救她。”
“所以,当我看到你的诊断书的时候,我当时就懵了。我感觉,老天爷是在跟我开玩笑。为什么,又来一次?”
“我怕啊……我真的怕。我怕你也像秀儿一样,就那么走了。林涛他……他不能没有你。”
“我不敢对你太好,我怕……我怕我跟对秀儿一样,付出了那么多感情,最后还是留不住。”
“我这个老婆子,心眼小,再也经不起那种痛了。”
“所以,我就想着,只要你能好好的,怎么样都行。我把肾给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就是想……我想替秀儿,把你救回来。”
“只要你活着,我就觉得,秀儿也还活着。”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泣不成声。
我抱着她,放声大哭。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误解,所有的怨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愧疚,和满溢的心疼。
原来,她不是把我当外人。
她是把我当成了,她用生命都想留住的亲人。
是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笨拙的,深沉的方式,爱着我。
那一天,我和婆婆,在厨房里,哭了好久好久。
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
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我和婆婆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
我会抢着做家务,但她总是不让。
她说,你身体刚好,别累着。你的身体里,可有我一半呢。
她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我会拉着她,一起去逛街,给她买新衣服。
这次,她不再推辞了。
她会开心地试穿,然后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我妈穿什么都好看。
她就笑得,像个孩子。
我送她的礼物,她不再锁起来了。
她会大大方方地戴着,穿着,然后跟邻居们炫耀,这是我儿媳妇给我买的。
那个旧木箱,她也不再上锁了。
她说,里面的东西,都过去了。现在,要往前看。
林涛看着我和婆婆,像亲生母女一样亲密,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他说,感觉自己像个上门女婿。
我和婆婆就会联合起来“欺负”他。
家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的身体,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好。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陪我到楼下的公园里晒太阳。
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孩子们追逐打闹。
她会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和秀儿小姨的故事。
她说,秀儿小姨最喜欢吃糖葫芦。
那时候穷,买不起。她就去山上摘野山楂,自己用麦芽糖熬了,串起来给秀儿吃。
她说,秀儿吃得满嘴都是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她讲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里,却有泪光。
我知道,她是在怀念。
也是在,跟我分享她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
有一次,我们看到一个老奶奶,在教她的小孙女织毛衣。
我随口说了一句,这毛衣织得真好看。
婆婆看了我一眼,说,你想学吗?我教你。
我才想起来,婆婆很会织毛衣。
以前,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针一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
她织的,不是毛衣。
是思念。
我点点头,说,好啊。
从那天起,婆婆就开始教我织毛衣。
她把她的手艺,毫无保留地,全都教给了我。
她说,这第一件,就给林涛织吧。
我说,不,第一件,要给您织。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说,好。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我低着头,笨拙地学着绕线,挑针。
婆婆坐在我身边,耐心地指导着我。
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忽然想起,我刚嫁过来的时候。
她也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教我生活的智慧。
只是那时候,我还太年轻,读不懂她沉默背后的深情。
现在,我懂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它不说出口,却早已融入了你的骨血。
它沉默,它笨拙,它甚至会让你误解。
但它,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更深沉,更厚重。
我抬起头,看着婆婆在阳光下,微微泛白的头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妈,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家人。
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让我,来替秀儿小姨,好好地爱你。
一辈子。
来源:田埂插秧的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