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种很费力的动作,像是一只搁浅的鲸鱼,需要先调整重心,用手臂撑住沙发扶手,再深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的力量,才能让沉重的身躯缓缓立起。
1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我正艰难地从沙发上把自己拔起来。
那是一种很费力的动作,像是一只搁浅的鲸鱼,需要先调整重心,用手臂撑住沙发扶手,再深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的力量,才能让沉重的身躯缓缓立起。
屏幕上是他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配着一行简短的字。
照片里是蔚蓝色的海,金黄色的沙滩,还有三张笑得格外灿烂的脸。我的丈夫,陈默,站在中间,一手揽着我婆婆,一手搭着我公公的肩。他晒黑了些,牙齿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白。
文字是:「老婆,我们到了,这边天气真好,勿念。」
我看着那片海,感觉有些晃眼。
我们家的窗帘是灰色的,厚重,遮光性很好。即便是白天,只要拉上,屋子里就只剩下一种朦胧的、与世隔绝的昏暗。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柠檬香气,是我点的香薰。医生说,这有助于舒缓孕晚期的焦躁情绪。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只知道这气味混杂着外卖餐盒里残留的微弱油腻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味道。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
午后的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室内的昏暗,光尘在狭窄的光柱里舞蹈。我眯起眼睛,看到了楼下那棵老樟树,它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知了在上面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耗尽整个夏天的力气。
声音传不上来。
我的家在二十三楼,窗户是双层中空玻璃,关上后,就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了。
只剩下我和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在一个巨大的、安静的盒子里,听着彼此的心跳。
他动了一下,隔着肚皮,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翻了个身,像一条不安分的小鱼。
我把手放在肚皮上,轻轻地抚摸着。
「宝宝,爸爸去旅游了。」我对着肚子轻声说,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那是为了庆祝你即将到来。」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2
这件事,陈默是半个月前和我商量的。
那天晚上,他给我端来一碗精心熬煮的燕窝,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总是很温暖,干燥。
「老婆,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的温柔。
我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晶莹的燕窝,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
「你说。」
「我爸妈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去看海吗?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也没怎么出去玩过。」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表情,「我想,趁着你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带他们去三亚玩一趟。」
我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重新戴上。世界清晰了。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我呢?」我问。
「你?你当然是好好在家安胎啊。」他笑起来,捏了捏我的脸颊,「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现在这个月份,不适合长途奔波。乖,在家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碗燕窝。
甜,有点腻。
「就一个星期,我算过了,掐着日子回来,绝对不会错过你的预产期。」他掰着手指头,像是在做一个精密的数学计算,「你看,预产期是下个月十五号,我们下个月一号出发,七号就回。整整提前一个星期呢,时间绰绰有余。」
「而且,我这也是为了爸妈,为了我们这个家。」他把声调放得更柔和了,「你想啊,等宝宝出生了,他们就要过来帮忙带孩子,到时候哪还有时间出去玩?现在让他们好好放松一下,充充电,回来才有精力当个好爷爷、好奶奶,对不对?」
他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那么体贴周到。
为了父母,为了家庭,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
我好像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如果我反驳,是不是就显得我太不懂事,太自私,太不体谅公婆的辛苦,太不顾全大局?
我默默地喝完了那碗燕窝,把空碗递给他。
「碗底的枸杞别吃了,太热。」我说。
他接过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就知道我老婆最通情达理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却一夜无眠。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白。我侧躺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听到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安静,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连动都很少动一下。
我忽然想起,我们刚结婚时,陈默也曾这样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以后,我要带你走遍全世界,看遍所有的大海。」
那时的大海,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现在,大海是属于他和他父母的。
而我,被留在了这个二十三楼的盒子里,负责「通情达理」。
3
他们出发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陈默起了个大早,把三个巨大的行李箱搬到门口。箱子的滚轮划过木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婆婆穿了一件崭新的、颜色鲜艳的连衣裙,还特意化了妆。她站在门口,反复叮嘱我:「燃燃啊,一个人在家,千万要注意。外卖别老点那些油腻的,自己简单煮点粥喝。地别拖了,弯腰危险,等我们回来再说。」
公公则提着一个保温桶,递给我:「这是你妈早上五点起来给你炖的鸡汤,你中午热热喝了。」
陈默最后走过来,拥抱了我一下。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和防晒霜混合的味道。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给张姨打电话,她就住楼下,随叫随到。」他拍了拍我的背,「别担心,七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玩得开心点。」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站在玄关,看着那三个行李箱刚刚压过的地板痕迹,站了很久很久。
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像是一群迷路的精灵。
那锅鸡汤,我最终没有喝。
我把它放进了冰箱。
中午,我点了一份麻辣香锅外卖,特意嘱咐店家多加麻,多加辣。
滚烫的、辛辣的食物滑过喉咙,灼烧着我的食道和胃。那种轻微的刺痛感,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我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看着陈默刚刚发来的朋友圈。
是九宫格照片。
机场的合影,飞机舷窗外的云海,三亚酒店的欢迎水果,还有一张他和他妈妈在泳池边的自拍,两个人都戴着墨镜,笑得像个孩子。
配文是:「带爸妈看世界,第一站,启程!」
下面已经有了一长串的点赞和评论。
「陈默真是个大孝子!」
「叔叔阿姨好福气啊!」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幸福!」
我看着那条「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忽然觉得嘴里的麻辣香锅,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我算不算这个「一家人」里的一员呢?
如果算,为什么我被留下了?
如果不算,那我和肚子里这个即将降临的小生命,又算什么?
我关掉手机,默默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金针菇,然后把餐盒仔细地打包好,放进门口的垃圾袋里。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有些累了。
我走回卧室,拉上那扇灰色的、厚重的窗帘。
屋子里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与世隔绝的昏暗。
4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一场缓慢的默片。
陈默每天都会准时发来照片和视频,像是在完成一项每日任务。
第一天,是海鲜大餐。巨大的龙虾,鲜活的鲍鱼,摆了满满一桌。婆婆举着一只比她脸还大的螃蟹,对着镜头笑。
第二天,是蜈支洲岛的潜水。陈默发来一张他在水下的照片,被五颜六色的热带鱼环绕,他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第三天,是亚龙湾的沙滩。公公和婆婆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背影被拉得很长,看起来很浪漫。陈默的配文是:「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
第四天……
我不再去仔细看了。
那些明媚的阳光,蔚蓝的海水,灿烂的笑容,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透过手机屏幕,扎在我的眼睛里。
我的世界,只有这个不到一百平米的空间。
每天的活动,就是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厨房,最后回到卧室。
地板很干净,是我在他们走之前,用吸尘器仔仔细-细吸过的。我甚至能闻到木地板清洁剂残留的淡淡清香。
肚子越来越沉,我开始频繁地感到腰酸。晚上睡觉的时候,无论换什么姿势,都觉得不舒服。孩子在肚子里越来越活跃,时常把我的肚皮顶出一个小小的山包。
我开始和他说话。
「宝宝,你看,那是你的小脚丫吗?」
「今天想听什么故事?我们来讲一个关于小王子的故事好不好?」
「你知道吗,妈妈有点想吃冰淇淋了,草莓味的。但是不行,医生说要忌口。」
没有人回应我。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第五天下午,我正在阳台给那盆快要枯萎的绿萝浇水时,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紧绷的感觉。
我扶着墙,慢慢地蹲下身。
我知道,这是假性宫缩。医生说过,孕晚期很常见,不用紧张。
但这一次,感觉有些不一样。
那种下坠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我深呼吸,按照书上学来的拉玛泽呼吸法,调整着自己的节奏。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那种感觉渐渐退去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我拿出手机,想给陈默打个电话。
我找到了他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是一个小视频。
他和公婆正在一个露天的酒吧里,听着驻唱歌手唱着一首舒缓的民谣。桌上摆着椰子和各种热带水果。海风吹拂着婆婆的头发,她看起来很惬意。
视频的最后,陈默把镜头转向自己,笑着说:「完美的一天!」
我看着他轻松愉悦的脸,忽然觉得,我的这点小题大做,我的这点惊慌失措,如果说出口,只会破坏他「完美的一天」。
他会怎么说?
他大概会先紧张一下,然后立刻安慰我:「别怕别怕,不是假性宫缩吗?医生都说了很正常。你放松点,别自己吓自己。」
然后,他会挂掉电话,转身对他的父母说:「没事没事,燃燃就是有点紧张,快生了都这样。」
接着,他们会继续享受那杯冰镇的椰子汁和动听的民谣。
而我,只会得到几句轻飘飘的安慰,和更深的孤独。
我默默地收起了手机。
然后,我走回房间,从衣柜的最深处,拖出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
我把它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就在那扇紧闭的门旁边。
仿佛那是一个仪式。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碎掉了。
5---
第六天的凌晨,我被一阵剧痛惊醒。
那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紧绷的假性宫缩。
那是一种尖锐的、由内而外的撕扯感,像是有人用一把生锈的刀,在我的小腹深处反复搅动。
我猛地坐起身,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凌晨三点一刻。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高楼的零星灯光,像一颗颗遥远的星星。
整个世界都在沉睡,只有我醒着。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我咬着牙,没有出声。我不想吵醒住在楼下的张姨。她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我挣扎着爬下床,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到客厅。
待产包就静静地立在门口,像一个忠诚的卫兵。
我拿起手机,手抖得厉害。
我没有打给陈默。
我知道,这个时间,他一定睡得很沉。即使我打通了,远在三千公里之外的他,除了在电话那头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我拨通了120。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但我努力让它听起来平静。
「喂,你好,我需要一辆救护车。我怀孕三十九周,现在好像要生了。」
我清晰地报出了我的地址,单元楼,门牌号。
挂掉电话,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阵痛的间隙,我打开了手机相册。
里面有一张我和陈默的合影,是去年秋天在香山拍的。我们身后是漫山的红叶,我靠在他的肩上,笑得很甜。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靠在一起,抵御所有的人生风雨。
可是,真正的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却缺席了。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红蓝色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昏暗的客厅里一闪一闪。
我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去给他们开门。
打开门的那一刻,门外的冷风灌了进来,我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这间屋子里。
6
医院里的味道,总是那么独特。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各种药剂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病痛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走廊里的灯光是惨白色的,照在人脸上,会显得格外没有血色。
我被安排在一个待产室里,手背上扎着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身体。
周围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规律的「滴滴」声,和隔壁产房里偶尔传来的、压抑的呻吟声。
护士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她定时会进来检查我的情况,动作很轻柔。
「家属呢?」她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他……出差了,在路上。」我撒了一个谎。
我不想说,我的丈夫,在我独自面对人生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时,正带着他的父母,在阳光沙滩上享受假期。
这听起来太像一个笑话了。
女孩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同情,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掖了掖被角。
「有需要随时按铃。」
我点点头,对她笑了笑。
阵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
每一次疼痛来袭,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要被撕裂成两半。我紧紧地抓着床边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汗水浸湿了我的头发,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很不舒服。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有恐惧,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时间去想陈默。
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对抗那股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疼痛上。
在阵痛的间隙,我会陷入一种短暂的、昏昏沉沉的状态。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大学的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木质的书桌上。陈默就坐在我的对面,他没有看书,只是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我。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我问他:「你看什么呢?」
他笑着说:「看你啊,怎么看都看不够。」
然后场景一换,我们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拿着两个红本本。他把我举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天很蓝,风很轻。
他说:「老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不,我们一起貌美如花。」
……
那些曾经让我感到无比甜蜜的画面,此刻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却像是在看一部别人的电影。
那么近,又那么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走进来,告诉我宫口已经开得差不多了,可以进产房了。
我被转移到一张更冰冷的产床上。
产房里的灯,比走廊的灯更亮,亮得刺眼。
医生和护士们都戴着口罩,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双冷静而专业的眼睛。
一个年长的医生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温暖。
「别怕,跟着我的指令来,深呼吸,用力。」
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过程,像是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拉锯战。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医生的指令,和身体里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我只是本能地、拼尽全力地去做。
在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的推送后,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清脆的啼哭。
那声音,像是穿透了所有的疼痛和疲惫,直接抵达了我的灵魂深处。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护士把一个用襁褓包好的、小小的婴儿抱到我的面前。
「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很健康。」
我侧过头,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却张得很大,还在努力地哭着。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那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痛苦的泪。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获得了新生。
我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他的皮肤那么软,那么嫩。
「宝宝。」我轻声唤他。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哭声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只是小嘴还在一张一合。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孤独,那些疼痛,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7
孩子被抱去清洗和检查,我被推出了产房。
麻药的劲儿还没过,我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一种深深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我被安顿在病房里。
同病房的,是另一个产妇。她的丈夫和婆婆围在床边,一个端茶倒水,一个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房间里充满了新生儿的奶香味和家人的温声细语。
那种温馨的、热闹的场景,和我这边冷清的、空无一人的床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
我摸索着拿过来,是陈默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在某个景区的石碑前拍的,石碑上刻着「天涯海角」四个大字。他们三个人并排站着,笑容依旧灿烂。
配文是:「旅途的最后一站,圆满了!明天回家!」
时间是下午四点。
那时候,我应该刚刚从产房里被推出来。
我看着那四个字,「天涯海角」。
真是个好地方。
我回了他两个字:「好的。」
然后,我给我的父母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我妈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燃燃,怎么了?是不是快生了?」
他们早就知道陈默带公婆去旅游的事,气得在电话里骂了陈默好几次,说他不负责任。是我劝住了他们,我说,没事的,预产期还早。
我不想让他们太担心,也不想让他们和陈默家把关系闹僵。
那时候,我还对我们的婚姻,抱有一丝幻想。
「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生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我妈压抑的哭声,和我爸在一旁急切的询问声。
「什么时候生的?怎么生的?一个人去的医院?陈默那个混小子呢?」
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
我平静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从我半夜阵痛,到我一个人打120,再到我独自进产房。
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我说完,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我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而沉稳的声音对我说:「燃燃,你别怕。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我和你妈,现在就订机票,我们马上过去。」
挂掉电话,我把手机关机,放在了枕头底下。
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也随之放下了。
天,快亮了。
8
我爸妈是第二天中午到的。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冲进病房时,我正在护士的指导下,笨拙地给宝宝喂奶。
我妈一看到我苍白的脸,眼圈立刻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带着一股阳光和风尘的味道。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委屈的泪。
我爸则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襁褓里的小外孙。这个一向严肃的男人,此刻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的笑容。
「像你,燃燃。」他轻声说,「特别是这眉眼。」
他们来了之后,整个病房仿佛瞬间被一种温暖的气场填满了。
我妈接管了所有照顾我和宝宝的工作。她熬的鲫鱼汤,比任何外卖都有着更浓郁的香气。她给宝宝换尿布的手法,比我熟练一百倍。
我爸则负责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和医生沟通。
我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安心地当一个被人照顾的病人。
我爸妈很有分寸,他们在我面前,绝口不提陈默和他的家人。
他们只是用行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后,永远有他们。
出院那天,是我爸抱着孩子,我妈搀着我。
我们没有回我和陈默的那个家。
我爸提前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很好的月子中心。
他说:「先在这里好好调养身体,其他的事情,等你出月子再说。」
我没有反对。
那个二十三楼的、安静的盒子,我暂时不想回去了。
月子中心的环境很好,房间宽敞明亮,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绿色的草坪。
每天都有专业的护士和营养师来查房,照顾我和宝宝的饮食起居。
我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宝宝也在一天天长大。
他开始会对着我笑,虽然我知道那只是无意识的。但每一次看到他嘴角上扬,我的心都会融化成一滩水。
我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安安」。
我希望他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在这期间,我一直没有开机。
我想给自己一段完全不受打扰的时间,去适应一个新的身份,去重建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只有我和安安的世界。
9
第七天,是陈默他们回来的日子。
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是在下午三点左右落地。然后坐上机场大巴,五点左右就能到家。
他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在家焦急等待他归来的妻子。
他会把从三亚带回来的特产和礼物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绘声绘色地讲述旅途中的趣闻。
然后,我们一家人,会和和美美地吃一顿晚饭。
他会摸着我的肚子,充满期待地说:「宝宝,爸爸回来了。」
一切都会按照他写好的剧本,完美地进行下去。
下午五点半,我的手机终于被我爸打开了。
因为月子中心需要登记家属的紧急联系方式。
手机刚一开机,无数的电话和微信就涌了前进来。
屏幕疯狂地闪烁着,震动着,像一个濒临爆炸的炸弹。
绝大部分,都来自陈默。
还有几个,是婆婆打来的。
我爸把手机递给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接过来,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接,也没有回。
我只是点开了他的微信。
最新的几条信息,是在半小时内密集发出的。
「老婆,我们到家了,你怎么不在家?」
「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你去哪了?」
「张姨说她好几天没看到你了,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燃燃,你到底在哪?快回我电话!」
字里行间,充满了惊慌和失措。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
他站在那个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看着门口那个我早就打包好的垃圾袋,看着阳台上那盆已经彻底枯萎的绿萝,看着那个我特意放在门口的、空了的待产包。
他的心里,会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笑了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放在了一边。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安安。
他的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这个小小的生命,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10
陈默最终,还是通过我爸,找到了月子中心。
他冲进来的时候,我和我妈正在给安安洗澡。
他看起来很狼狈,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身上的T恤还是在三亚穿的那件,皱巴巴的,沾了些灰尘。
他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先是看到了我妈,然后看到了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在澡盆里扑腾着小脚丫的婴儿身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妈站起身,挡在了我和孩子面前,语气冰冷。
「妈,我……燃燃她……」陈默的语无伦次,「孩子……孩子什么时候……」
「你还知道有这个孩子?」我妈冷笑一声,「在你带着你爸妈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女儿一个人半夜叫救护车,一个人进产房,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陈默,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陈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燃燃,是真的吗?」他颤抖着问。
我没有看他,只是专心地给安安擦拭着身体,然后用柔软的浴巾把他包裹起来。
「安安,我们洗完澡了,舒服吗?」我柔声对孩子说。
孩子似乎很享受,发出了满足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陈默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想靠近,又不敢。
「是……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问。
「这跟你,有关系吗?」我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我的目光,一定很陌生。
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依赖,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疏离的平静。
他被我的眼神刺痛了,后退了一步。
「燃燃,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巧……」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以为预产期还有好几天,我算过的,时间是够的……」
「是啊,你算得真准。」我打断他,「你算准了时间,掐着点回来,准备迎接一个完美的结局。只可惜,生活不是你写的剧本,它没有按照你的计划来演。」
我抱着安安,从他身边走过,把他当成一团空气。
我把他放在柔软的婴儿床上,给他盖好小被子。
「陈默。」我背对着他,轻声说,「我们谈谈吧。」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我看到他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
「燃燃,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转过身,看着他,「在你决定抛下怀孕九个多月的我,去进行那场所谓的『孝心之旅』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我不是抛下你,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我足够坚强,足够懂事,可以一个人处理好所有的事情。你觉得,生孩子这件事,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到了时间,按一下开关,它就会自动完成。你的任务,就是在最后时刻赶回来,剪彩,然后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赞美。」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借口。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惨白,变成了青灰色。
「我没有……我不是那么想的……」他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我说,「重要的是,在你最需要出现的时候,你不在。在我女儿最需要丈夫的时候,你不在。在我外孙出生的第一刻,你这个父亲,不在。」
一直沉默的我爸,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陈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犯人,满眼都是绝望和悔恨。
是啊,完蛋了。
不是孩子没了,不是我出了什么意外。
而是他亲手打碎了那个他曾经拥有过的,完整的家。
我从床头柜上,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颤抖着手接过。
「离婚协议书。」我平静地说,「我已经签好字了。孩子的抚养权归我,我不需要你支付任何抚养费。这套房子,是我婚前我爸妈给我买的,跟你没关系。至于我们婚后共同财产,那辆车归你,存款我们一人一半。」
他看着那份协议书,像是看着什么烫手的山芋,猛地把它扔在了地上。
「我不签!我不同意离婚!」他冲我喊道,情绪有些失控。
「陈默,你闹够了没有!」我爸厉声喝道,「这里是月子中心,不是你家!你想撒野,滚出去!」
陈默被我爸的气势镇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哀求。
「燃燃,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和孩子……」
「补偿?」我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陈默,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建立不起来了。」
「在我一个人躺在产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看着别人一家人围着孩子欢声笑语,而我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我儿子出生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亲人,不是他的父亲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脸色灰败。
「你错过的,不是一场旅行的时间,不是一个孩子的出生日期。你错过的,是我对你最后的一点情分和期待。」
我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塞进他的手里。
「签了吧。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到了孩子的摇篮边。
我轻轻地摇着摇篮,哼起了那首我最近一直在唱的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孩子。
至于他,和他那个已经散场了的剧本,都与我无关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来源:花丛中芬芳四溢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