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边的天一扯就开,红里透着紫。天热得早,院里的杨树上,知了还没起床就开始嚷嚷。我骑着摩托车在我堂哥家门口停下,链条上的油滴在地上,晕开一朵黑花。
西边的天一扯就开,红里透着紫。天热得早,院里的杨树上,知了还没起床就开始嚷嚷。我骑着摩托车在我堂哥家门口停下,链条上的油滴在地上,晕开一朵黑花。
我堂哥叫李大明,比我大三岁,小时候,他爹经常夸他聪明,人高马大,有出息。我和他上学走一条路,他走前头,我走后头,他书包里装着爷爷从街上给他买的肉包子,我书包里是奶奶包的窝窝头。那时候,我家穷,他家富,总有点说不清的感觉。
那是五年前,堂哥来我面前,眼睛红着说缺钱,要盖新房,缺五万块钱首付,问我能不能帮忙。我那会儿在县里食品厂干活,工资不高,但攒了点钱,一听他要盖房子,想着肯定能还,也没写欠条,就把钱转给他了。
当时说好第二年就还。
一年过去了,我打电话问他,他说生意不好。两年过去,他又说孩子病了。三年过去,他说他媳妇要离婚,把存款卷走了。第四年,他干脆不接我电话了。
今年,我又听村里人说,堂哥家里装修了,还换了新车。我心里憋着一股火。这钱不多,但也是我的血汗钱啊。
“大明哥,在家吗?”我拍门。
没人应声。
邻居王大姐拎着一桶洗衣粉从菜园回来,看见我就喊:“老三啊,你找大明?他一早上就出去了,说是去市里谈生意。”
“谈生意?”我嗓子眼儿有点发干。
“是啊,你堂哥,现在可厉害了。”王大姐把洗衣粉放在台阶上,抹了把汗,“前阵子还新买了车,还请我们吃了饭,你没去吗?”
我苦笑。当然没去,我要是登他家门,不是要钱是干嘛?
“呵呵,没空。”我说,“门,没锁吧?”
“没锁,他媳妇儿肯定在家。”王大姐说着,顺手指了指大门,“你进去吧,叫一声兴许就听见了。”
我推开院门,满院子晒的衣服,红的绿的,像过年挂的彩旗。墙角堆着两箱方便面,上面盖了块旧蓝布。布角还沾着褐色的泥,估计是刚从地里拔回来的红薯,随手盖上的。一只虎皮猫从房顶跳下来,落在我肩头,把我吓了一跳。这猫我见过,十几年前我家小黄狗和它打过架,狗急了,一口咬掉它半截尾巴。
“桂花,是你大明哥家的猫不?”我伸手去摸它,它反而跑开了。
“嫂子,在家吗?”我往里走着喊。屋里没动静。
我有点迟疑,但还是推开了正屋门,想着等等也好。
屋里凉爽,但有股马桶清洁剂的味道,刺得鼻子发痒。客厅里的沙发上堆满了衣服,鞋盒扔在地上,里面塞着发黄的报纸。茶几上摆着几个空酒瓶,还有半包被揉皱的中华烟。电视开着,但没人看,正播着养生广告,一个秃头老头儿正激动地推销着一种能治百病的神药。
靠墙的柜子上摆着几个奖杯,底座用来垫着一个缺角的鱼缸,鱼缸里漂着个塑料小黄鸭,但没有鱼。
我坐在沙发扶手上,望着眼前这个房子,想着我的五万块钱,心里酸溜溜的。我第一次上火车那年,是堂哥送我去的车站。我俩一人啃了个肉夹馍,他让我站在铁轨旁边照相,我身后是黑色的铁路信号灯。他说:“老三,出去闯出名堂,别像我,只会在村里转悠。”
眼下看着他这一室狼藉,我气得牙根直痒。
我站起来,想着屋里没人,干脆找找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实在不行,拿了抵债。看见一个红色的存折露在电视柜下面,我赶紧过去拿起来,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欠李大明五千元,明年还”,签名是”王老五”。
一看这字我就乐了,这是我三叔写的。我三叔爱赌博,欠钱如家常便饭。这欠条肯定是堂哥找上门来讨债,三叔随手写的,至于能不能还,那就看命了。
转念一想,堂哥竟然还给别人放高利贷?我继续翻着这个抽屉,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欠条,大大小小,字迹不一,数目从几百到上万不等。我怔住了,这哪是什么生意人,根本就是个放高利贷的啊。
我想起去年村里张大爷家的儿子,因为还不上钱,被逼着卖了唯一的一块地。当时村里人都传是被城里人骗了,没想到,竟然是我堂哥干的?
“唰”一声,厨房的门开了,他媳妇提着个菜篮子出来,看见我吓了一跳,篮子里的葱散落一地。
“三弟,你、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瞟向我手里的存折。
我把存折往沙发上一扔:“嫂子好,我来找我堂哥要钱。”
她脸色有点难看,放下菜篮,走过去捡起存折和欠条,随手塞进衣兜里:“他不在家,出去了。”
“我知道,等等就好。”我说,“不急这一时。”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先坐,我去做午饭。”
厨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还有油锅爆响。我闻到了蒜苗炒肉的香味,一时间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今早骑摩托过来,只喝了碗稀粥。
厨房门半开着,我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她瘦了很多,披散着的头发有些花白。记得小时候,她是村里的校花,嫁给堂哥那天,穿着红棉袄,笑得跟花儿似的。如今,才四十出头,就像老了十岁。
我走到客厅另一边,想找个茶杯倒水喝。目光在墙上一扫而过,突然停住了。
墙上挂着几张照片,有全家福,有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泛黄的,是我小时候和堂哥的合影。我记得那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我们俩穿着白衣服,面无表情,眼睛都红肿着。
但让我愣住的不是这张照片,而是旁边那张——
那是一张我从没见过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我爸和堂哥的爸爸,也就是我大伯,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锄头,笑得灿烂。照片下面贴着一张字条,已经泛黄了,上面写着:
“大明,你爸生前欠你三叔五万元,如今三叔家困难,你若有能力,替你爸还了这笔钱,也算报了养育之恩。”
字条下面是我奶奶的手印。
我站在那儿,像是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
我大伯,也就是堂哥的爸爸,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那时候我爸刚辞了工厂的工作,准备下海经商,手头紧,是大伯借了五万给我爸周转。结果没想到,大伯心脏病突发,没几个月就走了。我爸借的钱还没来得及还,就遇上了九十年代末的那场经济危机,厂子垮了,人也被骗光了,最后欠了一屁股债回老家,再也没能翻身。
原来,这五万块钱,是我爸欠大伯的。而现在,堂哥是在替他爸讨债。
我依然记得十年前我爸去世那天,下着小雨,堂哥撑伞来,没进门,只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我爸走的时候,欠了一屁股债,亲戚朋友能借的全借遍了,村里人躲着走。可堂哥还是来了,还带了一瓶白酒,说是给我爸送行。
“你怎么了?”嫂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我有点慌张地转过身。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墙上的照片,轻声说:“这张字条是前几年大明翻家里老箱子才找到的。奶奶写了就忘了,再找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嫂子去厨房端出两碗面,热气腾腾的,上面卧着个荷包蛋,边上还有几段香肠。
“先吃点吧,等会儿他回来了,你们慢慢聊。”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碗面很香,但我却感觉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其实,”嫂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大明这几年,日子也不好过。去年孩子上大学,学费都是借的。那些欠条……有一半都是收不回来的,村里人知道他爸当年是个老实人,就喜欢找他借,说还就还,不还也拿他没办法。”
我默默地吃着面,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口慢慢化开。
“那新车呢?装修呢?”我问。
嫂子苦笑:“车是他爹的老同学给介绍的二手车,说是便宜点卖给他。装修是去年他妹结婚,怕村里人说闲话,硬撑着刷了墙。其实墙后面都是裂缝,一下雨就漏水。”
吃完面,我站起来,看着那面墙。那面看似新刷的墙,果然有几道细细的裂缝,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开。
“你先坐会儿吧,他应该快回来了。”嫂子收走了碗,去了厨房。
我站在照片墙前,久久不能动弹。我想起小时候,堂哥教我骑自行车,我摔得满身是泥,他却一直在后面推着,不肯放手。高中我没考上,是他陪我去复读班报名,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块钱,说是给我买参考书的。再后来,我爸走了,是他一个人扛着棺材最前面那一角,一声不吭,汗水湿透了后背。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是那种老式的嘟嘟声,听起来像是消了气的汽笛。
堂哥推门进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皮肤黝黑,瘦得下巴都尖了。看见我,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三,你来啦?”
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我的脚尖。我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咱们出去聊聊?”他把摩托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谁。
我点点头。
院子里,蚊子嗡嗡地叫着。堂哥折了根树枝,挥舞着赶蚊子。天已近中午,热得发烫。
“那个,我知道你来干嘛。”他站在一棵桃树下,脸色有点尴尬。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欠你的钱,我记着呢。”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前两年是真的困难,后来就是不好意思见你,怕你看不起我。”他挠挠头,视线不敢看我,“再过几个月,我一定还你。刚接了个工程,县里修路的,让我运石子,能赚点钱。”
“不用了。”我终于开口。
“啊?”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爸欠你爸的钱,你知道多少?”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随即慌乱地看向房子:“谁、谁告诉你的?”
“我看见那张字条了,墙上的。”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是…”
“五万块,对吗?”我问。
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点点头:“嗯,是五万。”
“那时候五万可不少了。”我说。
“是啊,那是我爸的全部积蓄。他说,你爸是他兄弟,要帮就帮到底。后来,他走得太突然…” 堂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心里一阵刺痛。我爸这些年一直愧疚于欠了大伯的钱没还,他临终前还念叨着。我一直以为他借的都还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一直没了结,反而变成了我和堂哥之间的这笔账。
“这些年,你从没提过。”我轻声说。
“提什么啊,”他笑了一下,眼睛有点湿,“你爸走的时候,家里那么困难。再说了,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爸要是在,肯定也不会要你还的。”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拖拉机的声音,还有鸡在咯咯叫。
“那你借我钱…”
“我是真缺钱,”他尴尬地说,“但也是想着,这样咱俩就扯平了。你爸欠我爸的,我欠你的,谁也不欠谁的。”
我站在那儿,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阳光照在柿子树上,叶子泛着金光。小时候,我和他经常爬这棵树,摘酸涩的柿子,偷偷扔给过路的狗。
“你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这五万块,我爸一直记着,临走的时候还念叨着。我以为他都还了。”
堂哥眨了眨眼睛,有点无措:“就当都还了吧。反正这些年过去了,谁还记得清楚呢。”
“今天我是来要钱的,”我说,“但我看见那张照片和字条后…”
他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别说了,老三。咱俩是一家人,钱不钱的,都是小事。”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支付宝,转了一万给他。
“这是干嘛?”他一脸茫然。
“听嫂子说,你侄子今年上大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说。
他愣住了,随即摇摇头:“不用,不用,他学费我攒够了。”
“那就当是我给侄子的压岁钱,十八年没给了,一次补上。”我笑着说。
堂哥眼圈红了,想说什么,却被门外一声”大明哥”打断。
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院门口,怯生生地喊着。堂哥赶紧应声:“李小狗,来啦?进来,进来。”
小男孩走进院子,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钱:“大明哥,我爸说,这是上次借你的一百块钱,先还你五十。”
堂哥接过钱,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行,替我谢谢你爸。对了,听说你奶奶病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大明哥送的药。”小男孩腼腆地笑了。
“那就好,那就好。”堂哥把钱塞进裤兜,从桌上拿了个苹果给小男孩,“拿去路上吃。”
送走小男孩,堂哥回头看见我还在,有些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这些欠条,一半都收不回来的。村里人有困难,我能帮就帮点。”
阳光下,我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那个总是走在我前面,给我让出一条平坦路的堂哥。
“堂哥,”我突然说,“我在县城的食品厂升主管了,厂里最近扩建,需要一批砂石。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来我厂子看看?价格肯定比市场上高。”
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去:“算了吧,我那几辆破车,能运多少?怕到时候耽误你工期。”
“试试呗,不行再说。”我笑着说。
离开前,堂哥非要塞给我一袋他地里种的西红柿。“你小子,城里呆久了,都不知道自家种的菜啥味了。”他把沉甸甸的袋子挂在我摩托车把手上。
骑上摩托准备走,我想起什么,回头问他:“对了,那五万块,你爸借给我爸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堂哥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知道具体数目,我只是猜的。那张字条上,奶奶只写着’一笔钱’,没说多少。但我记得小时候,我爸总说你爸欠他一笔钱,只是他从不在意。”
“那你为什么说是五万?”
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数字啊。”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几年前,堂哥向我借的,正好是五万块钱。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还清他认为我爸欠他爸的债。
“傻子。”我低声骂了一句,发动摩托车。
阳光很好,洒在这个小院子里,照得地上的水洼闪闪发亮。远处的麦田金黄一片,风吹过,掀起一波又一波麦浪。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堂哥背着我趟过村口那条小河,水打湿了他的裤腿。他说:“老三,哥带你过河。”
我骑着摩托车,眼前有些模糊。夏天的风迎面吹来,又热又涩。
身后,堂哥站在院子里,挥手喊着:“慢点骑!”
他的声音渐渐被风声盖过,模糊在阳光里。我摘下墨镜,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后猛地加速,摩托车轰鸣着冲向远方。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