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省城的租房退了,一个人,两只半人高的行李箱,塞满了我在那个城市二十多年的全部家当。火车咣当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把我送回了老家县城。
我妈跪下后,我拿出了三样东西
我把省城的租房退了,一个人,两只半人高的行李箱,塞满了我在那个城市二十多年的全部家当。火车咣当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把我送回了老家县城。
房子是提前看好的,四十五平,不算大,但朝南的窗户敞亮,阳光能从客厅的地板,一直懒洋洋地爬到卧室门口。
我慢条斯理地把我带来的那块老式花布桌布铺上,洗得泛白的蓝色碎花,让这个陌生的空间有了一点家的味道。阳台上的折叠椅也摆好了,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
给妈留的那间朝西,下午的太阳不那么毒,对老人眼睛好。
妈跟在我身后,局促地绞着手指,那双浑浊的眼睛把这个不大的空间打量了个遍,最后落在我脸上,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小是小了点,一个人住,也……也够了。”
我笑了笑,把她的行李箱推进房间,拉开衣柜:“我就图个清静,离你和弟弟家都近,走路十来分钟,方便。”
晚上我特地去市场买了新鲜的猪肝,慢火炖了汤,说是能补血明目。
妈端起碗,用白瓷勺子在褐色的汤里慢慢搅着,水汽氤氲了她的脸。她一口没喝,把勺子往碗里一放,发出一声轻响。
“泽宇那孩子,”她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跟人家姑娘谈了两年了,眼看就要成。就因为没个自己的房子,人家爸妈死活不点头。”
我夹了块猪肝,吹了吹热气,放进嘴里,口感很嫩。我嚼得很慢,话说得也轻描淡写:“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皇帝不急太监急,没用。”
妈没接话,屋里只剩下我咀嚼的声音。她就那么坐着,手里捏着的筷子,一下,一下,无意识地磕着白瓷碗的边缘。
那声音,硬邦邦的,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让人无端地烦躁。
第二天,弟媳刘岚就上门了。
她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从楼道里传了进来,带着一股夸张的热情:“哎呀,姐,你这房子可真不错!位置太好了,买得真值当!”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上赶着来称赞你的,多半是盯上了你兜里不想给的东西。
我去社区服务中心办居住登记,负责这块的马主任是个热心肠的中年女人,办事麻利。她仔细核对了我的身份证和房产信息,把我的资料录入电脑,最后抬头叮嘱我:“程姐,以后你母亲住在这边,社区就是你的后盾,有什么事随时过来找我们。”
我真心实意地谢过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见刘岚那双亮闪闪的红色高跟鞋大喇喇地扔在玄关。她人已经舒舒服服地陷在沙发里,正凑在我妈耳边嘀嘀咕咕。
见我回来,她立刻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站起来迎我:“姐,你看哈,妈反正以后就跟你住了。要不,这房本上干脆就写泽宇的名字?这样他去银行办点事,或者以后申请个什么,都方便。”
我走到鞋柜边,面无表情地弯腰换鞋,声音听不出喜怒:“房贷我还着,写他的名字,银行那边不合规矩。”
刘岚脸上的笑意像是没打好底的粉,瞬间就裂了,嘴角往下撇着,眼皮一翻,那点装出来的亲热荡然无存。
“你女儿都在杭州嫁人了,一年到头能回来几天?妈以后不得指望我们?指望泽宇?咱们都是一家人,姐,你可别这么抠门。”
妈在一旁幽幽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我的心口上:“你有单位的退休金,旱涝保收。你弟弟在工地上打零工,手停口停的,不稳定。泽宇要成家立业,可不能因为这事儿耽误了孩子一辈子。”
我没理刘岚,径直走进厨房,把中午剩下的一碗猪肝汤倒进锅里,开了小火。汤热了,我盛出来,小心地端到妈面前。
“妈,热了,趁热喝,别放凉了。”
妈看也不看那碗汤,猛地一伸手,把它推开了。
滚烫的汤汁溅出来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小片红印,火辣辣地疼。
“我哪儿喝得下啊!”她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尖锐又委屈。
我的胃猛地一抽。有时候,最伤人的话不在饭桌上,最锋利的刀子,也不在谁的手里。
夜里,我睡不着,索性爬起来。
我把房产证、贷款合同、所有的购房收据、银行转账凭证,一张不落地收进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我还从抽屉里翻出一支全新的录音笔,撕开包装,装上电池,按下测试键,红灯闪烁。然后,我把它也放进了那个文件袋。
这天晚上,刘岚又来了,说是给妈送了点刚下来的时令水果,一双眼睛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往我房间里瞟。
她笑嘻嘻地说:“姐,你看咱妈住在这儿多好,你又是女儿,这孝顺可是第一位的。”
我给她倒了杯白开水,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孝顺不是拿房子来交换的。”
刘岚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她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一股子凉气:“那你把备用钥匙也给我们一把,万一妈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离得近,也方便过来照应。”
“不用,”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备用钥匙,我会给社区的马主任留一把。他们有备案,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
当晚,我们家的亲戚群就炸了。
大姑、二婶、三叔家的堂弟,轮番在群里@我。
“程意啊,做姐姐的要大度一点,别让妈为了这点事操心。”
“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泽宇那孩子多老实。”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沙发上,走到阳台上吹冷风。秋夜的风已经很凉了,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刮。群聊里的人情,说到底,都是拿别人家的房梁,来垫高自己家的面子。
妈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弟弟家,下午才回来,脸色很难看。
她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弟说了,要不……你这房子先‘借’给泽宇住,等他以后自己挣钱买了房,再还给你。”
我听得想笑,也真的笑出了声:“借房?妈,这房子每个月五千多的房贷还没还清,我拿什么借?我借给他做婚房,万一他俩以后过不下去,这房子算谁的?这风险谁来扛?”
妈急了,音量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气急败败的颤音:“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你都五十几岁的人了,黄土埋到脖子了,还有什么奔头?何必跟小孩子们计较这些!”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妈,我计较的不是孩子,是产权。”
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一边哭一边数落:“我真是命苦啊!养女儿养出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一刻,我真想把门摔上,一走了之。但我没有。我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检查了一下煤气阀门,用尽力气,把它拧得死死的。
亲情里最锋利的一句话,永远是“不孝”。它像一把万能钥匙,能撬开你所有的防线。
周末,侄子程泽宇带着他那个叫唐可的女朋友上了门。
男孩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篮子看起来并不怎么新鲜的水果。那个叫唐可的姑娘,倒是落落大方,一双眼睛很亮,透着精明。
寒暄了几句,她就直奔主题:“阿姨,我跟泽宇是真心想结婚的,我们感情很好。就是……就是还差个落脚的地方。”
我没看她,把目光转向一直低着头的侄子,那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泽宇,你现在工作怎么样?”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送快递,一个月……五千多。”
唐可立刻补充道,像是怕我抓着这个不放:“阿姨,彩礼什么的我们都可以不要多,甚至不要。但这房子……能不能先过户到我俩名下?我们想有个保障。”
我笑了,笑意却丝毫没抵达眼睛里:“不好意思,这套房子贷款没还完,银行规定,不能更名,只能挂我的名字。”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像被抽干了氧气。
刘岚坐在一旁,脸拉得老长,语气很不爽,几乎是质问了:“你这样不是把孩子的未来给堵死了吗?你让他俩怎么办?一点活路都不给!”
我站起身,拿起暖水瓶,给他们挨个倒茶,动作不紧不慢,水流冲击茶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未来,不是靠拿别人的房本铺出来的。”
那天晚上,妈把她的房门关得震天响。砰的一声,像是砸在我心上。
他们要你让的,永远不是一小步,而是那最关键的一口。
我去了一趟省城,办内退的最后手续。
财务科的小李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做事很认真。她把一张清单递给我:“程姐,这是您的年休假补发、一次性补助,还有退休金的测算表,您核对一下。”
我接过来,用手机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拍了照,上传到了云盘的加密文件夹里。
回到老家县城,刚出电梯,我就发现防盗门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从上到下,像是用钥匙之类的硬物,带着恨意故意划出来的。我用指尖一抹,沾上了一层黑色的金属粉末。
晚上刘岚过来送晚饭,依旧是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哦,下午我们带妈去医院看了看老毛病,怕你不在家,就过来敲了敲门,敲得急了点。”
我看着她,眼神很平静:“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翻了个很明显的白眼,没再说话,把饭盒重重地放在桌上。
晚上,妈又旧事重提,她的说辞总是换汤不换药。
“要不……还是把钥匙给你弟一把吧。万一我晚上有什么急事,他也能快点过来。”
我的语气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有急事,您直接打我电话,我五分钟就能到您房间。”
妈不高兴了,哼了一声,把脸扭向一边:“你那个女儿远在杭州,还能飞过来不成?我老了,指望不上她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侧脸:“所以我在这里。”
她被我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们总说是为了你方便,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更顺手。
我开始更系统地整理证据。
我打开手机银行,把这些年按月给妈转的生活费记录,一笔一笔地截图。那些红色的转出记录,在屏幕上排了长长的一列。
我翻出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那个生了锈的旧铁盒,里面是妈前两次住院的所有单据,住院费、药费单、检查单,还有我因为请假陪护被公司扣罚工资的证明。
我把这些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A4纸和票据,一张张铺在地板上,用手机拍下来,分门别类,建立了一个新的加密相册。
做完这一切,我又去了社区,找到了马主任,申请了“家庭矛盾调解”备案。
我没说太多细节,只说因为房子的事跟弟弟一家有点不愉快,怕以后有纠纷。马主任是个明事理的人,她听完,在本子了记了几笔,抬头对我说:“行,程姐,我心里有数了。回头我侧面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知趣点。”
我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晚上,刘岚果然在亲戚群里发了一篇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新时代孝道”鸡汤文,通篇都在含沙射影地讲“有些子女只顾自己享福,不管父母死活,就是不孝子”,下面一堆亲戚点赞附和,像一场心照不宣的合谋。
我远在另一个城市当保育员的姐姐程琳,也给我打来了电话。她一向是个没什么主见的老好人。
她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我:“意啊,妈年纪大了,你就让一步,能咋地?闹得这么僵,亲戚们都看着呢,脸上不好看。”
我深吸一口气,秋夜的凉意顺着听筒传过来,让我格外清醒。
“姐姐,你今天让一步,他们明天就会迈一步,直到把你逼到墙角,无路可退。你今天让了这套房,明天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让你出钱给泽宇的孩子买奶粉。”
习惯性的让步,就是把自己的底线,分期付款给那些贪得无厌的人。
一天夜里,我因为单位返聘的一些交接工作,加班回来晚了。走到家门口,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也拧不动。我心里一沉,用手机电筒一照,银色的锁孔里,被人用透明的胶水堵得死死的。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气得手都在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好几次,才拨通了开锁师傅的电话。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寒风在楼道里穿行,发出呜呜的声响。
师傅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只能暴力破拆。换上一把新锁,花了我整整五百块。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刘岚就在外面砰砰拍门,声音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程意!你什么意思?大清早的把门反锁了?我们来给妈送早饭,你还不让进了?”
我拉开门,冷冷地看着她,把昨晚换锁的发票在她眼前晃了晃:“锁坏了,刚换的。”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语气尖酸刻薄:“锁坏了?我看是你心坏了吧?你这是防谁呢?防你亲妈,还是防我们这些掏心掏肺的自己家人?”
我扯了扯嘴角,回了她两个字:“防贼。”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炸了毛,把手里拎着的保温桶,狠狠地朝着我的脚边摔了过来。
滚烫的白粥“哗啦”一声溅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米粒和黏稠的液体糊了我的裤腿和鞋面,一股焦糊味和米香味混合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你看!你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她指着我,对着几个闻声探出头来的邻居哭诉,“你们都来看看!我这个女儿,要把一家人都逼成什么样了!”
我没有理会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理会邻居们探究、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我只是默默地回屋拿了抹布,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地上的狼藉。
我的手心因为用力而阵阵发麻,后背却像是被火烧一样。我不怕地上的脏,但我不想再卑微地,替别人蛮横无理的脚印擦地。
侄子程泽宇的婚事越来越急,据说女方家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月底再拿不出婚房,就彻底拉倒。
这天下午,刘岚直接带着一份打印好的“赠与协议”找上门来。阳光很好,照在那张A4纸上,白得刺眼。
那上面,我妈的名字歪歪扭扭地签着,红色的印泥模糊地按在名字上。协议的内容很简单,一句话:“本人,自愿将现居住的位于XX小区XX栋XX号的房屋,无偿赠与孙子程泽宇所有。”
我看得想笑,抬头问她:“赠与谁的房子?”
刘岚理直气壮地把那张纸往前一递,几乎要戳到我脸上:“这上面地址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你这套!我们都咨询过律师了,老人对自己的财产有完全的处置权!”
我没接那张纸,只是从口袋里拿出我的手机,当着她的面,按下了录音键。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刘岚,第一,这套房子的房产证,登记在我程意的名下。第二,房子的贷款,至今由我个人偿还。所以我母亲,对这套房子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处分权。你诱导一个认知能力可能不完全的老人,在一份涉及根本不属于她财产的文件上签字,这不叫‘处置’,这叫诈骗。”
刘岚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一把将那份协议抽了回去,攥在手里,色厉内荏地喊:“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直直地钉在她脸上:“报警或者上法院,你自己选一个。”
妈急得从沙发上“噌”地站了起来,冲过来直拍我的胳膊,力道很大:“一家人!一家人说什么报警!你非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我甩开她的手,眼睛却依然看着刘岚,一字一顿地说:“那就别再拿这种可笑的东西,来恶心我。”
你拿刀子来,我就只能把法律的尺子,明明白白地摆在桌上。
清明节前一天,我照例带妈去给我爸扫墓。
回来的时候,刚到小区门口,就被一群人乌泱泱地堵住了。带头的就是刘岚,她身后站着一直默不作声的弟弟程远生,还有几个平时在亲戚群里最活跃的姑姑婶婶,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替天行道”的愤慨。
刘岚一见到我,就扯着嗓子,对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开始数落:“大家快来看啊!都来看一看!这个女人心有多狠!自己霸着新房,却不肯让亲侄子结婚用,眼睁睁看着我儿子婚事都要吹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我妈从我身边一把拉了过去,用力推到人群中央。
我妈的腿本来就不好,被她这么一推,膝盖一软,竟然当着所有围观邻居的面,“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来!
她捶着胸口,涕泗横流地嚎啕大哭:“我命苦啊!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白眼狼女儿啊!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咔嚓咔嚓”的手机拍照声,闪光灯在黄昏里刺得我眼睛生疼。
刘岚高高举起那份所谓的“赠与协议”,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程意!你别耍赖!你早就答应过把房子给泽宇的!现在想反悔,门都没有!”
她一边喊,一边给我弟弟使了个眼色。
程远生立刻会意,从人群里叫出两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手里提着工具箱,二话不说,径直就往我们那个单元门走去。
刘岚得意地冲我喊,声音里充满了胜利的炫耀:“今天我们就要把锁换了!我们请了社区的志愿者来见证,这是我婆婆的房子,我们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我妈的哭嚎、刘岚的叫骂、邻居的议论、手机的快门声——全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我的世界里一片寂静。
我看着跪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表演着母爱与绝望的母亲;看着站在她身后,像个导演一样操控着全局的弟媳;看着我那个默不作声,却用行动表示支持的亲弟弟。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没有去拦那两个换锁的工人,也没有再跟刘岚争辩一个字。
我只是缓缓地从我的布包里,拿出了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一张一张地,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房产证的原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厚厚一沓的银行贷款合同和还款流水单,每一笔都记录着我的付出;还有我给母亲的每一笔生活费转账记录截图,以及她两次住院,我支付的所有医疗费用单据和请假扣款证明。
我把这些纸张,像扑克牌一样,一张一张展示给那些举着手机的“观众”看。
“各位街坊邻居,各位‘社区志愿者’,”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我妈的哭声,“这套房子,首付三十万,是我半辈子的积蓄。月供五千二百块,每一分都是从我的退休金里扣。我母亲住在这里,我欢迎。但要说这房子是她的,甚至要‘赠与’给别人,对不起,法律不答应。”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许多人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变成了审视。
刘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没想到我准备得这么充分。
然后,我拿出了第二样东西:那支小小的录音笔。
我按下了播放键。
“……这房本上干脆就写泽宇的名字?这样他去银行办点事……都方便。”
“……那你把备用钥匙也给我们一把,万一妈有个头疼脑热的……”
“……今天我们就要把锁换了!这是我婆婆的房子……”
刘岚自己的声音,尖锐、贪婪、理直气壮,从小小的扩音器里传出来,在安静的小区门口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她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铁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弟弟程远生的脸也涨成了猪肝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最后,我拿出了第三样东西:我的手机。
我没有播放任何录音,而是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按了免提。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社区马主任爽利的声音传了出来:“喂?是程姐吗?有什么事?”
“马主任,您好。”我对着手机,也对着所有人说,“我在小区南门,我弟媳刘岚,带着人,说是我母亲要把我的房子赠与给我侄子,现在正要撬我的门锁。她还声称,请了‘社区的志愿者’来见证。我想跟您核实一下,社区有派志愿者来处理我的家事吗?”
电话那头的马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胡闹!社区怎么可能派人去干撬门换锁这种事!程姐你别急,你站在原地别动,也别跟他们起冲突,我马上带保安过去!”
电话挂断。
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那两个提着工具箱的男人,面面相觑,默默地把工具箱放了下来,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面。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姑姑婶婶们,也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刘岚的脸,已经不能用颜色来形容了。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软地靠在我弟弟身上。
而我那跪在地上的母亲,她的哭声,也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戛然而在。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恐惧的表情。
她可能直到这一刻才明白,她最拿手的武器——眼泪和“孝道”的枷锁,在我这里,已经失效了。
马主任来得很快,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制服的社区保安。
她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我妈和旁边散落一地的票据,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刘岚!程远生!你们要干什么!”马主任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聚众闹事,胁迫老人,还要强行侵占他人财产,你们是想上新闻还是想进派出所?”
刘岚哆哆嗦嗦地扶着我弟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主任走到我妈面前,弯下腰,语气缓和了一些:“大娘,您快起来,地上凉。有话好好说,跪着解决不了问题。您要是觉得您女儿对您不好,可以到社区来反映,我们给您调解。但是这房子是程姐的名字,您不能这么由着儿媳妇胡来。”
两个保安上前,一左一右,想把我妈扶起来。
我妈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她只是抬着头,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不再是委屈和控诉,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怨毒和绝望的空洞。
我知道,我们母女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今天,彻底碎了。
人群渐渐散了。马主任又安抚了我几句,带着保安离开了。那两个换锁的工人,早就溜得无影无踪。
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在黄昏萧瑟的风里,像一出散了场的闹剧,狼狈不堪。
程远生终于开了口,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姐,有必要吗?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护到大的弟弟,反问道:“从堵我锁眼,到今天当众逼我下跪,是你们觉得有必要,还是我觉得有必要?”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最终只是拉起依旧瘫软的刘岚,又去拽我妈的胳膊。
“妈,回家了。”
我妈不肯起来,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再看她。我弯下腰,把那些散落一地的,我的“证据”,我半辈子的尊严和付出,一张一张,仔细地捡起来,重新放回牛皮纸袋里。
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单元门。
身后,传来刘岚压抑着的咒骂,和我妈再次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饭。
我坐在阳台的折叠椅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楼下的树影拉得老长。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接起电话,是马主任打来的。
她告诉我,我妈在她那里,情绪很不稳定,一直吵着要见我。我问清了地址,挂断电话,换了鞋,径直出了门。
夜色已深,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还亮着。我裹紧了大衣,加快了脚步。
马主任家在小区的另一头,我走到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敲开门,马主任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还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马主任则坐在我对面,我妈则低着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马主任先开了口:“程姐,大娘在我这里哭了好一阵了,说是你对她不好,不让她进门。我听着也不像那么回事,就让她先在我这里冷静一下。你们娘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我妈,她依然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我叹了口气,把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主任。
马主任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点点头。等我说完,她叹了口气,看着我妈:“大娘,您听听,您女儿容易吗?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挣钱,还要还房贷,养您。您倒好,听信儿媳妇的挑拨,跟女儿闹成这样。您说说,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妈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声音也哽咽了:“我……我也是没办法。刘岚说,程意不肯把房子给泽宇,泽宇就要打光棍了。我一想,泽宇是我孙子,我不能不管啊。”
我听着我妈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理解她的苦心,但无法接受她的做法。我看着她,声音尽量平和:“妈,房子是我的,我有权决定给谁。泽宇结婚的事,我可以帮忙,但绝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您要是真的为他好,就应该让他学会自己承担责任。”
我妈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马主任拍了拍我妈的肩膀,安慰道:“大娘,您也别太伤心了。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好好聊聊,总能解开的。程姐,你也别太倔了,多体谅体谅老人家的苦心。”
我点了点头,看着我妈:“妈,我们回家吧。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我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跟着我走出了马主任的家。
夜色里,我们母女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悄地改变了。
回到家中,我让妈先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去厨房泡了两杯热茶。我将一杯茶递给她,她接过,手微微颤抖着。我们就这样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妈,我知道您担心泽宇的婚事,但您应该信任我,我会尽力帮助他的。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呢?”
妈啜了一口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柔和:“程意,妈也是被逼无奈,我怕泽宇会因为我而失去幸福。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皱纹和温度,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妈,您的担心我明白。但咱们家的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您看,我这些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不管多难,我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我希望咱们家的每个人,包括泽宇,也能有这份坚持和担当。”
妈点了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她终于开口:“你说的对,我老了,很多事情我也看不清楚了。我以后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房子是你的,你有权利决定怎么处理。”
我感受到妈话语中的真诚,心中的芥蒂慢慢融化:“妈,谢谢您的理解。房子的事,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个办法,确保泽宇的婚事能够顺利,同时也不影响您的生活。”
我们俩继续聊了很多,关于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妈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而我也感觉到了久违的亲情。夜深了,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各自的房间,带着新的希望和决心,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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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子衿完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