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谢晚凝慵懒地坐在点绛唇三楼的红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朱雀大道上,行人像是惊慌的鸡鸭,被持刀的衙役不耐烦地驱赶到道旁。
十二年前的谢晚凝。
是千娇百宠的礼部侍郎之女。
是皇后娘娘口中的京都牡丹。
如今却成了岚城内赫赫有名的头牌花魁。
她娇笑着,坐在妓院的红木窗台上。
看那朱雀大道上。
她的杀父仇人坐在官轿中,招摇过市。
发誓说非她不娶的未婚夫骑着高头大马,要娶她仇人之女为妻了。
1
谢晚凝慵懒地坐在点绛唇三楼的红木窗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朱雀大道上,行人像是惊慌的鸡鸭,被持刀的衙役不耐烦地驱赶到道旁。
道路的正中央,四个轿夫抬着青色的官轿,四辆雕花熏香的马车紧随其后,头戴青竹冠,面如冠玉,俊朗清逸的男子高坐马上,陪侍在旁。
自半年前,前任太守醉酒失足掉入湖中身亡后,朝廷终于又指派了新人。
传闻这位大人来自京都,名为谢知舟,出自名盛一时的漳州谢氏,为人清正廉直,爱民如子。
但谢晚凝知道,传闻不过是传闻。
倘若十二年前,她的父亲并未被陛下赐死。
她还应唤这位大人一声叔父。
事实上,她也的确叫了他很多年的叔父。
十二年前,谢晚凝还不是苏州岚城内赫赫有名的花魁,而是京都人人称赞的礼部侍郎之女。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她这位叔父。
穿着一身清苦带着补丁的布衣,满面愁容地牵着同样愁苦的妻子和躲在母亲身后的女儿,上门投亲。
他是谢家旁支的旁支,与谢晚凝家隔了不知几辈,原是攀不上礼部侍郎家的门第。
可谢晚凝的父亲喜他的文采,不仅给予金银,留人暂住,甚至在他科举取中之后,不惜多方游走,为他在京中谋得好缺。
谢知舟也一度感激涕零,每每见着谢晚凝的父亲皆是一副愧不敢当之态,对谢晚凝更是疼爱有加,甚过亲女。
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
陛下疑心病越发沉重,谢晚凝的父亲因替太子办了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被言官上书驳斥,进而被陛下怀疑。
正值风雨飘摇之际。
谢晚凝的父亲还特地去信嘱咐谢知舟,莫要沾染,莫要离他太近。
可谁能想到,最后捅了他一刀的正是他最亲近之人。
大殿之上,谢知舟亲自送上了谢晚凝的父亲在雪天酒酣之际,写下的胡言乱语,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官府上门抓人的时候,谢晚凝笑声朗朗,正在院子里和几个丫鬟荡着缠着花藤的秋千。
十来个穿着黑铁盔甲的官兵就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拉倒在了地上,几个丫鬟被吓得尖叫了起来,随后被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谢晚凝被人拽着后脖子的衣襟,像拖兔子一样,拖到了前院里。
那里她的哥哥姐姐们、她的母亲早已满脸惶恐地跪坐在了地上,看着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谢晚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她知道,但不敢信。
她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看着谢知舟的脸,怯生生地喊:「叔父。」
「出什么事了?」
此刻的谢知舟脸上早没有了之前的亲切,他低下头,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居高临下地盯着谢晚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罪臣之女。」
谢晚凝脸色大变,可彼时的她太过年幼,对这几个字还并未有深刻的理解。
直到下了大牢,在黑沉沉的刑部监牢里,和老鼠一道缩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接一个被残暴地拖走,再体无完肤地回来。
她又饿又怕。
她听不懂那些大人们嘴里说的谋逆犯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看着自己的哥哥们没等到判刑的那一天,便因为伤口腐败,无药可医,痛苦地死在监牢里。
最后一个死去的是她的母亲。
在她的父亲被判凌迟之刑后,晚上哄睡了她,用一根腰带,吊死在了监牢的窗口。
第二天,阳光从窗口探出,照在她平静的脸上,她的手耷拉着,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
那窗口其实不高,只要站直身子就能获救,但她没有。
至此,曾经显赫一时的谢家只剩下谢晚凝一个。
而那天,她刚满十二岁。
官轿从眼前缓慢经过,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谢晚凝才收回了目光。
丫鬟秋水体贴地将剥好的松子送到她跟前。
她看也不看,随手抓了一把,一颗一颗地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嚼碎。
2
唐妈妈推门进来,对着那些小丫头们板着的脸,在看见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描眉的谢晚凝时,眼角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
岚城三大温柔窟——点绛唇、红拂手、兰香语,原是并肩而立。
直到那一夜,扎满了彩花的双层花船在子归河上游行。
谢晚凝一曲动岚城,月光下恍若九天仙女般的身姿迷倒了在场的所有人。
就此奠定了点绛唇在岚城内第一红楼的名声,无数人慕名而来,销金如水,只为见她一面。
「晚凝,苏老爷刚派人送了你最喜欢的浮光锦和夜明珠过来,说要在宅院里宴请新上任的岚城太守,想叫你今夜过去作陪一下,你看……」
「就我一个吗?」谢晚凝描眉的手停了,笑着转过身来,看着唐妈妈。
「同你一道的还有红拂手的张娘子、兰香语的徐娘子。」
「哦?这位大人,到底有什么出奇的,苏老爷这么舍得。」
唐妈妈一屁股在雕花木凳上坐了下来,挥手示意丫鬟出去。
秋水放下手上的牡丹花簪,退出门时,体贴地关上了门。
「说出奇也没什么出奇的,就和咱们这么多年见的男人都差不多。」
「只一点。」唐妈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盐引。」
「据说这位大人是带着盐引来的,背后还上可通天,你也知道,苏老爷以绸缎起家,但一直都对洛家的盐引颇为眼馋,两家明争暗斗在城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洛家仗着前任太守的关系,平日里没少给苏老爷家使绊子,这不换了人,苏老爷可不就忍不住了。」
「那他也太急了点吧。」谢晚凝转回身去,继续描眉,「这新官上任,才进岚城,也不怕惹人非议。」
「他敢请,那新任太守又真敢立马去?」
唐妈妈起了身,凑到了谢晚凝耳边:「听人说,这位谢太守此次上任,背后带着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谢晚凝心头微动。
「南海之滨,得了一宝物,走水路送往京城,要经过咱们岚城。」
「但路上,那宝物出了点事,这才火急火燎地将新任太守给派了过来,要在此地检查一下。」
「什么宝物啊,这么金贵。」谢晚凝嗤笑了一声,「值得这般小心。」
「具体什么东西,没打听出来。」唐妈妈摇了摇头,「只说是可延年益寿的宝物。」
「延年益寿。」
谢晚凝眼神变了。
陛下病重,太子被废,幽禁于京都碧嘉山已有四年之久,三皇子、五皇子为了争夺皇位,各自为政,另有七皇子手握边境铁虎军,虎视眈眈,京都朝堂的腥风血雨也如利剑般影响着南北十八州的官场起伏。
前任太守隶属三皇子一派,那谢知舟?
谢晚凝眯起了眼。
像她们这般常年行走于达官显贵之旁,有些消息,想回避都难。
尤其是当男人酒醉之时,更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劳妈妈对此事上心,再打听打听。」
「打听……打听这个做什么?」唐妈妈有些迟疑,「这可不是咱们能随便打听的事情。」
「做咱们这一行的,除了会听,会说之外,更重要的是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这么多年了,你是最懂事的,怎么突然?」
谢晚凝弯唇:「只是猜测而已,暂不能同妈妈讲明。」
「妈妈也不必担忧,晚凝心中自有成算,毕竟……」
谢晚凝伸出手,在唐妈妈肉乎乎的手背上拍了拍,眼里满是温柔和真诚:「咱们一直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唐妈妈像是还有些犹豫,眯着眼看了谢晚凝好一会儿,才点了头:「那好,我再去使使力气,打听打听。」
「今天晚上这宴席?你……」
「去!为何不去!」谢晚凝骄傲地昂起下巴,「她红拂手的张娘子、兰香语的徐娘子都去了。」
「那我为何不去。」
「好。」在得到谢晚凝答复后,唐妈妈的脸上再度绽开了笑容,「那你好好休息。」
「晚间自有马车来接你。」
「我先去准备准备。」
「妈妈好走。」
谢晚凝笑意盈盈地起身送客。
待屋门合拢,脸上的笑立马落了下来。
3
苏家的马车是在太阳落山时刻到的,停在点绛唇后门旁的柳树边上。
时值初春,天虽料峭,寒意逼人,可枝条上还是冒了些许的新芽。
临上车前,谢晚凝让苏家的车夫帮她折了一根小臂长的柳条。
车上,红拂手的张娘子、兰香语的徐娘子早已安坐。
「谢妹妹,怎么这么慢?可真是让姐姐们好等。」
张娘子扶了扶头上的金钗,率先开口发了难。
徐娘子跟着便道:「果真是小孩脾气,临上车了,还要了一根柳枝把玩。」
「原是早就准备好了,可临走时,妈妈又非要将妹妹叫回去,说妹妹年轻,不及姐姐们『沉稳』,要多嘱咐两句,免得在贵人面前出丑,这才迟了些许,姐姐们莫怪。」
车夫刻意的咳嗽声从车外传来。
「三位娘子,莫要争执,老爷说了,今日事毕,还有重谢。」
马车里说话的声音停了。
谢晚凝三人对视了一眼,紧跟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岚城内,众人都以为她们三人关系不睦,为花魁之名,不屈人下。
谁人知晓,她们之间的情谊,都是苦命之人,做了这卖笑的营生,千辛万苦地只为了活着,又何必相互为难。
为难的不过是彼此头顶上的妈妈罢了,争得你死我活,不得已总得在外人面前演上一演。
马车启动。
待行驶了片刻后,谢晚凝从袖中取出了纸张递了上去。
张娘子、徐娘子皆是,三方互相交换了信息。
待下车时,谢晚凝率先走在了最前面,张娘子、徐娘子表面略有些不快地跟在后面。
迎面过来的是苏府的管事,距离宴席开席尚有一段时间,吩咐了一个丫鬟将三人带到了偏厅中。
路上,丫鬟昂着脑袋,话里话外都充斥着对她们身份的轻蔑。
张娘子有些不忿,意欲开口。
眼见着谢晚凝朝着她使了个眼色,立马变了脸色,忍了下来。
待到了偏厅,小丫鬟送上茶来,其他人都离开后,张娘子皱着眉头,立马开口:「谢妹妹刚才你为何要阻拦我?」
谢晚凝摇头:「那丫鬟头上戴着碧绿玉簪,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凝字。」
「据我所知,苏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丫鬟,皆是以凝字开头,并赐各式首饰。」
「想来即便不是老夫人身边的,也多半与之有关。苏老爷在岚城内是又出了名的孝子,今日事大,我们登门陪客,安安生生结束就好,惹些是非,反倒麻烦。」
徐娘子倒吸一口凉气:「我眼拙,倒也未曾看到,只觉得这小娘子跋扈得很,想我也不是第一次登门,从未受过这般的气。」
「苏老夫人不喜咱们风月人士,上行下效,她身边的人自然也如此。」张娘子将胳膊撑在椅子把手上,自嘲地叹了口气,「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做好人家的女儿,何苦以色事人,来受这样的罪。」
徐娘子没说话,面露黯然。
不同于谢晚凝半道才入风月,张娘子、徐娘子自出生便在妓院中。
张娘子的生母乃是红拂手内卑贱的奴婢,年老色衰、染上脏病后,被打发到了后院,生下张娘子后不久便因无药可医而去世。张娘子由楼中的姐姐妹妹们抚养。
五岁起便隐隐有美人坯子的迹象,红拂手的妈妈看重她的身段婀娜,八岁起,便让她练舞。
直到十五岁时,于鼓上,轻薄罗衣、一舞成名。
在谢晚凝出现之前,张娘子乃是当之无愧的花魁,享尽一切的荣耀与夸赞。
而徐娘子的身世与张娘子相差无几,只是她这一身本事皆是来自她的娘亲传授。
人前虽风光,可人后依旧悲苦。
这一点,在谢晚凝第一次与她们相见时,便从她们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东西。
「谢妹妹,今日你可打算弹奏什么曲子?」张娘子撇了撇嘴,甩掉脑子里这些不好的念头,兴致勃勃地问道。
谢晚凝笑了。
她知道张娘子极喜欢自己弹奏的曲子。
「我原想弹楚益阳的金夕,宴会上用来助兴,再好不过,可现在看来,少不得问上一问。」
张娘子:「我可倒好了,苏老爷指定了我跳那曲桃夭。」
「天可怜见的,我的腰前不久才受了伤,可真是……再这么跳下去,不知道能活到几时,怕不是和我那短命的娘亲一个样子。」
「芝兰。」徐娘子轻声唤道,刚想宽慰两句,丫鬟们走了进来。
「劳驾几位娘子,可以开始准备了。」
「是。」
谢晚凝等人应了声。
先上场的是张娘子,清歌声中,一身火红的舞衣在月色上似火焰般飞舞。
谢晚凝站在角落里,掀开帘子朝着席上看了一眼。
今夜可还真是热闹。
岚城内但凡有些脸面、同苏家交好的人家都来了,昏黄的烛火下,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而坐在首位的正是苏老爷以及那位新官上任的太守谢知舟。
一袭素净的青袍,头上戴着略显陈旧的玉冠,整个人正襟危坐,一副不与众人同流合污的清流姿态。
谢晚凝笑了。
真是熟悉,想当初他若不是这副自诩清高的名士姿态,又怎么会骗得她爹爹以亲弟相待,甚至更胜亲弟,就连惹恼了陛下,自顾不暇之际,还想着他的安危,莫要被自己牵连了。
眼下诸人,只怕一时间也摸不清楚他的脾性,自古风流的官场商圈,突然来了个「异类」,真是有趣。
一舞完毕。
张娘子香汗淋漓地行礼,几番夸赞后,坐到了一旁的矮几边上。
今夜大不相同。
往日里,都是直接安排她们这些红粉佳人陪侍一旁,斟酒赔笑,今日除了精通典籍诗文的徐娘子陪坐在谢知舟身旁外,就连婢女都无一人。
张娘子过后,谢晚凝登场。
台前坐下,谢晚凝顿了顿,轻拨琴弦,心念一动,改了曲子。
苏府未曾指定,此刻她弹的曲子名为余晖。
是她学琴时,最喜欢也最讨厌的曲子。
喜欢是因为爱这首曲子、调子里露出的明媚,像春日的夕阳照在满树的繁花上,传递着鸟雀齐鸣的欢快。
讨厌的则是——练琴实在太苦了。
谢晚凝的母亲出身名门,自幼接受的便是极为严苛的教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于是这样的教导也用到了她身上。
她不擅画也不擅棋,唯独在音律上天赋甚高。
为此,母亲没少下功夫。
可她却总是偷懒,说好两个时辰的琴,不到半个时辰便偷偷溜走。
母亲生气但又无可奈何。
而那个时候,帮着她逃跑的人、带着她玩、被母亲抓住、一力担下所有责难、说这辈子非她不娶的人,此刻就在这宴席之上。
谢晚凝眼神余光微微地飞过去。
昨日他骑着高头大马,陪在第一辆马车旁边,温声细语地和马车里的人说话。
那般模样,像极了她记忆里的样子,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和蔼。
温云泽,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谢晚凝垂眸,紧按琴弦的指尖生疼。
不过现在他变了,她也变了。
她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喊累的娇娇女了。
以前讨厌的琴,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利器。
母亲啊,练再久的琴,女儿也不会喊累了。
一曲罢了。
谢晚凝缓缓起身行礼。
月光下,她微勾着红唇,接受着来自众人的瞩目。
尤其是坐在正对面的谢知舟以及侧面直勾勾看着她,眼神恍惚的温云泽。
「名动岚城的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谢知舟面上带笑,满意地朝着谢晚凝点头。
谢晚凝轻笑:「大人谬赞,小女愧不敢当。」
「不知谢娘子年方几何?学琴几年了。」
「回大人的话,小女子今年二十二,五月初四的生辰,学琴已有十年。」
「师承何人?」
「钦雅娘子。」
「钦雅娘子又是何人?」
不等谢晚凝开口,一旁的苏老爷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点绛唇前任头牌,也是以琴技著称,当年的一曲金蛇狂舞更是让告老还乡的刘老赞叹,现已嫁人。」
「刘老?可是刘明煦刘老?」谢知舟惊讶道。
「正是。」苏老爷一副得意的样子。
谢知舟眼神里流露出了然的模样:「难怪,名师出高徒。」
谢晚凝弯唇,又一番对话后,在张娘子的身旁落了座。
今夜的她们不是主角。
苏老爷举办这场宴席的目的也不单单是为了认识一下谢知舟。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谢晚凝同张娘子、徐娘子一道妙语连珠、暖着气氛。
席间众人对诗联词,徐娘子之才博得了满堂喝彩,更是备受谢知舟称赞。
他是才子,自然也更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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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月上中天,酒酣迷醉之际,宴席接近了尾声。
谢知舟喝得两颊绯红,起身时,甚至还有些站不住。
苏老爷一个眼神递过去,徐娘子低头敛眉,再抬眼已经挂上了平和淡然的笑,自然地靠过去扶住了谢知舟。
谢知舟眯着眼看了她一眼,袖子一抽,徐娘子跟着手一空。
「云泽。」
「姨父。」
「扶一下我。」他朝着温云泽伸了手,「差不多时候了,该回去了。」
「再晚,夫人得担心了。」
话是对着温云泽说的,实际却是在告诉苏老爷。
谢知舟现任夫人乃是温云泽寡居的姨母,在谢知舟的夫人急病去世后,经人撮合,二人成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谢知舟为她甚至还主动遣散了家中娇妾美婢,一度在京都被传为美谈。
苏老爷示意徐娘子之意昭然若揭,但谢知舟轻飘飘地避了过去,显然新官上任,尚在观望之中。
苏老爷脸色一顿,跟着宛如没事人一般舒展开来,领着自己的儿子,将人送了出去。
徐娘子低头敛眉,张娘子和谢晚凝走了上来,三人对视了一眼,由小厮重新领回到了偏厅中。
徐娘子坐在木椅上,喝了口丫鬟送上的浓茶,松了口气。
「徐姐姐!」看着她的样子,张娘子有些担心。
徐娘子放下青瓷茶盏,冲着张娘子笑了一下:「没事,只是有些累,好在结束了。」
「徐姐姐待在谢大人身旁,是觉察……到了什么吗?」谢晚凝捧着糕点,迟疑地开口。
「若说觉察到什么?倒也不是,我久经风月,见过的达官显贵也不胜枚举,但这位谢大人是为数不多,让我觉得危险的人物。」
「上一次,我这般汗毛直立还是陪侍在喜怒无常的边关王张权身边时。」
「我看这位谢大人,他的野心以及心机怕也……不比那人差。」
「若是可以,下次这种场合还是避开吧。」徐娘子疲惫地揉着生疼的太阳穴。
「这怕是……」
张娘子话还未说完,胳膊跟着被谢晚凝扯了下。
苏府的大管家带着丫鬟小厮捧着礼物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诸位娘子。」
「老爷说了,今夜多谢几位娘子,这里是给各位准备的薄礼,还望诸位娘子笑纳。」
「今后怕还有麻烦到诸位娘子的地方。」
「苏大管家客气。」
谢晚凝等人致谢。
徐娘子瞥了一眼自己的那份,明显比其他两人更厚几分,心里不由苦笑。
「马车已备好,娘子们请回吧。」苏大管家伸手示意。
仍旧是同一辆车。
车上,徐娘子沉着脸,面如死灰,一句话也不说,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晚凝与张娘子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各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徐姐姐,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们。」
「是啊,徐姐姐。」谢晚凝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们虽不在同一处,妈妈们也并不和睦,但你若是遇到什么,千万别同我们客气。」
「谢知舟即便危险,但家中尚有『猛虎』,他也大意不得。」
闻言,徐娘子勉强勾了勾嘴角,脸上的笑看上去依旧那般生硬。
谢知舟看上徐娘子,某种程度上,也在谢晚凝的意料之中。
才子多清高,谢知舟喜舞文弄墨,可偏他的前后两任夫人。
一位出身贫寒,只懂针织女红、洗衣做饭,另一位虽出身高门,但自幼被家中祖母骄纵,喜钗环喜美衣,对于读书,不过草草了事,简单识得几字罢了,实不得才女之名。
而徐娘子能在这岚城中揽下如此高的声名,自有一番本事,加之样貌。
虽比不得张娘子明艳,可也是清丽婉约的美人一位,盈盈软语,自是说得人心都要醉了。
在台上弹琴时,谢晚凝一直有意无意地注视着谢知舟。
他表面赞赏她的琴技,可余光却始终落在徐娘子的身上。
道貌岸然,无外乎如是。
车到了点绛唇后门,谢晚凝先一步下车。
马车前自有等候的小丫鬟等着迎她进门,苏老爷赠送的礼物,先一步就送了过来,唐妈妈在前厅里,当着诸多姑娘的面,笑得合不拢嘴。
谢晚凝敷衍了她几句,吩咐人准备水,直接回了房间。
浴桶内,看着升腾起的水雾,谢晚凝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那个被官府查抄的夏天。
父母叔伯、兄长姐妹以及那些陪着她长大的奴仆的脸一一在她眼前闪现。
忘不了,她忘不了,又怎么能忘掉。
直到丫鬟秋水见人一直没动静,进屋查看,这才唤醒了她。
谢晚凝摇着头,指尖按上了太阳穴,从水里站了起来。
「我饿了,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让厨房给我做碗馄饨来。」
「记得放半勺香油,不要葱花。」
「娘子的口味,厨房都记着呢。」
秋水笑着将柔软的棉帕递给谢晚凝。
谢晚凝接过,擦着身上的水珠,像是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赵婆婆是不是有段时间没送米糕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明儿个记得叫人问问。」
「是。」
秋水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于门缝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晚凝一眼。
5
言书灵提着食盒,一边走一边躲避着从旁边伸来的魔爪。
在她身侧,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相貌俊朗,大约二十来岁的青年紧紧地跟着。
「都跟你说了,不能吃了!不能吃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最后一块!最后一块!」青年快走了几步,一侧身便挡在了言书灵身前,「我知道,你特别多做了不少。」
「我才吃了两块而已,现在还饿着呢,你就看在昨天晚上,我熬着大夜替你修补房顶的情分上,再给我一块吧,灵儿。」
言书灵停了下来,抱着食盒,看着他这副无赖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偏偏又无可奈何。
这青年名为宋祈年,半个月前租下了她隔壁闲置已久的老房子,成了她的邻居。
言书灵所住的地方名为古柏巷,位于南城和西城的交接处,因巷子里有棵巨大的柏树而得名。
南城多平民,大多都靠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至于西城,在岚城内则是公认的贫民窟,大多是仅仅可避雨的窝棚,破烂不说,更多小偷盗贼,是人牙子的最爱,也是住在富丽堂皇东城的老爷夫人、小姐们最厌恶的地方。
对于宋祁年,打从言书灵见他第一面起,便觉得奇怪。
他那通身的气派,得体的礼仪以及谈吐,怎么看,都像是被富贵的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少爷,那里有一点像他说的孤儿的感觉。
原本言书灵和他打完招呼后,也没想再和他有过多交流。
可惜,年久失修的房屋,某天夜里,一声惊雷,两边院子隔着的那一堵砖砌的院墙轰的一声便垮了下来,出来查看的两人面面相觑。
言书灵有心想修,但无奈手上寒酸,家中还饲养了五只小猫和一只头顶上带着白毛的老鼠。
至于宋祁年,他倒是有钱,只可惜厨艺不精,在差点把厨房烧掉后,嗅到了言书灵所做的饭菜。
言书灵看着他用期待的眼神盯着锅里,碍不过情面,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尝尝。
从那天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
宋祁年院墙也不修了,每每到了饭点,就觍着个脸,捧着个碗过来蹭饭。
言书灵原本是想拒绝的,但实在是抵不住,他似乎天生便自带吸猫属性,家里的猫猫时不时便跑到隔壁院子里,在他身上各种亲亲蹭蹭以及各种搞破坏。
在宋祈年第五次,把被猫从桌上推倒的花瓶、瓷杯、砚台碎片捧到言书灵面前时。
言书灵也绷不住了。
原本打算攒够钱就修的院墙,也渐渐算了。
如今的宋祁年,除了睡觉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其余时间几乎都跟在言书灵身后,就连她出门做生意,也照跟不误。
言书灵有一条小船,平日里就是在船头上贩卖些花卉、瓜果、简易的吃食之类的东西,她手艺很是不错,烙的葱香肉饼几乎是供不应求。
在有了宋祈年之后,言书灵在船尾烙饼。
宋祈年则一边给客人递饼,一边偷吃,弄得言书灵简直是有苦说不出。
巷子里更是多了不少荒唐的流言,每每听到,言书灵总有些不好意思,宋祁年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大大咧咧地凑过去,顶着他那张帅气的脸,每每都惊得人讪讪而笑。
巷子里的人都说,宋祁年喜欢言书灵,指不定哪天就该喝喜酒了。
可言书灵很清楚,不是的。
她也曾探问过好多次,想要知道宋祁年的企图,可每每都被他打岔,糊弄了过去。
今天帮巷子里的赵婆婆给点绛唇的谢娘子送米糕。
言书灵本是不想带他的,甚至偷偷摸摸地避开了他。
可谁能想到,她刚出巷子口,便在酒坊门口卖烧饼的小摊前,看到了他,手里拿着油乎乎的肉烧饼,在阳光下冲着她笑。
「你要吃,等我回去给你做好不好。」言书灵放缓了声音,好声好气地哄道。
「赵婆婆今天特别嘱咐我,说要赶紧趁热给谢娘子送过去。」
「你再这样和我磨蹭,米糕可就凉了,不好吃了。」
「那……行吧。」宋祁年咂了下嘴,露出了一副很勉强的样子,「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吃红烧肉和松鼠鳜鱼,还有酸菜老鸭汤。」
言书灵嘴角抽了抽。
这人怕是故意的吧,以退为进,就看着她急着送完后,去做生意,故意来趁火打劫。
不过她也懒得和他计较。
这人除了喜欢吃,也没什么其他的毛病,甚至比绝大多数的人以及妖,都要来得正直。
是的,言书灵不是人。
是一只被狐狸养大的野猫。
是意外吞食了从天而降的五彩石化为人形的野猫,但到目前为止,除了那只不同寻常的狐狸外,她没见过任何一个同她一样的异类。
她在人类中间,活得格格不入。
「好了,到了。」
抬头看着顶上匾额偌大的点绛唇三字,言书灵回头对宋祁书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下来。」
「干嘛要留我在这里,我们一起上去。」宋祁书眯着眼睛,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素闻点绛唇的谢娘子风华绝代,正好还可以见识见识。」
是为了见识吗?
言书灵撇嘴。
呵,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宋祁书耸了耸肩,就当没看懂她脸上的表情一样,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一进门,楼里的小丫头便迎了上来,说明来意后,不多时,楼下便有人引了他们上去。
言书灵之前帮赵婆婆送过几次糕点,来过点绛唇,对里面的富丽堂皇早有认知,而宋祁年却是一副没多少见识的样子,一双眼睛四处乱窜地打量着,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一时间引得路过的姑娘们掩嘴偷笑。
言书灵嫌弃地放慢了脚步,与这个人拉开了距离。
6
待见到谢晚凝。
宋祁年的一双眼睛更是几乎粘在了她的身上。
旁边的丫鬟秋水露出了见怪不怪的表情。
言书灵觉得丢脸极了,忍不住,在他腰间的软肉上狠狠掐了一下。
宋祁书倒抽了一口冷气。
言书灵几步上前,挡在了他前面。
「谢娘子,赵婆婆病了,这是你要的米糕,她让我给你送过来。」
「婆婆病了,怎么回事?!」谢晚凝惊讶地坐直了身子。
「前几日天气不好,码头上起了风,赵婆婆在河边望得久了,感染了风寒,已经好几日没下床了,今日这米糕是我做的,娘子别嫌弃。」
「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人究竟还在不在,婆婆她……还在等啊。」谢晚凝露出了慨然的神色。
言书灵叹了口气,回道:「或许就是因为太多年了,所以不得不等。」
谢晚凝摇头,不再多问:「婆婆的病,大夫看过了吗?银钱可还趁手?」
「看过了,吃了药后,精神已经好多了,今日她原本是想自己来的,被我拦了回去,怎么也得先把病养好了才是。」
「麻烦你了。」谢晚凝笑了笑。
「谢娘子客气,都是邻居,平日里赵婆婆也没少照看我们这些小辈。」
「嗯。」谢晚凝点了点头,朝着秋水抬了下手。
秋水会意,从里间的屋子里,取出了两吊铜钱递给了谢晚凝。
「劳驾灵儿姑娘,帮我将银钱转交给赵婆婆,跟她说,身体最重要,有时间,我去古柏巷看她。」
说着,谢晚凝将食盒里的米糕取了出来,又将桌子上的糕点放了进去。
「这是厨房新做的马蹄糕以及桂花酥,我记得婆婆喜欢,也一道给她带过去吧。」
「好。」
言书灵笑着就要接过。
谢晚凝手一转,食盒跟着便递到了宋祁年面前。
「初次相见,还未听闻公子大名。」
「宋祁年。」宋祈年笑眯眯地接过谢晚凝手上的食盒,报上了姓名。
「丫鬟上来禀告时,说灵儿姑娘身边多了个相貌英俊的男人,我尚觉得惊奇,现在看来,的确不凡。」
「倒不知,宋公子同我们灵儿是什么关系呢。」
「蹭吃蹭喝的邻居罢了,今日也算是沾了灵儿的光,得以一睹谢娘子的绝代风采。」
面对谢晚凝打量探究的眼神,宋祁年眼神清澈地回望回去。
谢晚凝红唇微张,低头浅笑:「宋公子过誉了。」
刚一说完,话锋跟着就是一转:「灵儿姑娘生性单纯,宋公子可别骗她!」
宋祈年无奈苦笑:「我与谢娘子今日不过第一次相见,娘子就断定了宋某的人品吗?」
谢晚凝没说话,只看着言书灵,用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胳膊。
言书灵嘴角抽了抽:「邻居,真就是邻居。」
谢晚凝弯唇骂了一句:「傻姑娘,长点心吧。」
「啊。」言书灵没听懂,傻乎乎地看了一眼宋祁年后,又看了一眼谢晚凝。
不等她发问,便有小丫鬟闯了进来,似有贵客到访。
谢晚凝听完后,立时便让人送言书灵以及宋祁年出去。
两人下楼时,恰遇唐妈妈喜笑颜开地为一个穿着蓝色锦缎、腰配青色双鱼玉佩的青年男子引路。
男子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气质迥异的男子,似小厮又不是小厮,转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不停地在姑娘身上打转。
言书灵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正好与唐妈妈的眼神对上了几秒。
唐妈妈盯着言书灵精致的小脸,露出了贪婪觊觎的目光。
宋祁年的手下一秒便搭在了言书灵的胳膊上,将她往后拉了拉,自己挡在了前面。
青年男子身后的那几个人,在看到宋祁年时,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脚步微动,似有询问之意,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言书灵眉头微皱,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没说话,由着宋祁年揽着自己出了点绛唇。
待多行几步。
「那几个人,怎么?」
「不认识。」
宋祈年松开揽着言书灵的手,下一秒掀开了食盒,拿起一块马蹄糕塞进了嘴里。
若是往常,言书灵立马就会制止他,此刻却隐约感觉到了些许的古怪之处。
「不会吧,我看那几个人……」
「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可能认识我。」宋祈年打断她的话,接着将马蹄糕往嘴里塞,「都是些陈年往事,没什么好提的。」
「不说这个了,话说,这谢娘子看上去很不简单啊。」
「你不也是。」言书灵收起弯起的嘴角,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师吗?」
宋祁年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停了两秒。
这还是言书灵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发问,四目相对,他清楚地看见言书灵眼睛里的严肃以及那份藏在严肃下面的关心。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不重要。」
言书灵摇了摇头。
「不重要吗?」宋祈年呢喃了一句,从言书灵的脸上收回了目光,投向朱雀大道的尽头。
米铺门口,四五个小孩正围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身边,红彤彤的山楂裹着糖衣插在缠着稻草的木头上,孩子的父母笑着付钱,小贩弯着眼睛,一个个将糖葫芦递到孩子手上。
他笑了:「这不重要,我的过去……也不重要。」
「是什么秘密吗?」
「算是吧,谁没有一点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呢。」宋祁年耸了耸肩,目光下移,落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微笑道,「你也有,不是吗?」
言书灵瞳孔微缩,像是被人撕开了伪装的外皮,下意识地就想将手往身后一缩。
她的手腕上,正戴着一只刻着云纹的银镯。
宋祁年收起了目光,恍若无事般朝着她一扬下巴:「走吧,糖葫芦。」
「我请客。」
言书灵眼神闪躲,轻轻地嗯了一声。
7
谢晚凝站在窗台上,看着言书灵和宋祁年并肩走远,莫名地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她也同言书灵一般,身边站着个明媚灿烂的少年。
丫鬟秋水凑到了她耳边,小声说道:「安排好了。」
「嗯。」
温云泽推开云阁的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谢晚凝坐在窗前的软垫上抚琴,琴声清亮似潺潺流水。
金色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画面美好到让温云泽连呼吸都放轻了下来,久久地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踏。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故人。
「温公子。」
琴声停顿,谢晚凝微笑着伸手相邀。
温云泽走了进去。
谢晚凝温声相问:「温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温云泽怔怔地盯着她的脸:「受东城顾夫人所托,今日特为谢娘子送上花笺一张,三日后城外庄园,有一场赏花宴,还望娘子赏脸。」
「哦?」谢晚凝眼眸微眯,「顾夫人同您非亲非故,为何会托您送上花笺。」
「实不相瞒,顾夫人乃是我姨母儿时闺中手帕交,她有一女,年满十四,如今正缺一位好的琴技老师。」
「岚城内名师无数,顾夫人为何独独选中了我?」谢晚凝眯起眼睛,露出了质疑的神色,「晚凝乃风月中人,虽有些薄名,但为小姐的名声着想,也实不敢当。」
「娘子谦虚了,放眼整个岚城,还有谁的琴技能比娘子更好。」
谢晚凝摇头:「公子没说实话」
「再说这点小事,又何须公子前来。」
温云泽沉默下来,拎起桌前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的确,像这样的小事,本不需他亲自前来。
可自那夜听过她的琴音。
他的脑子里总是反反复复地飘荡着谢晚凝的身影。
像啊,真像啊。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她早就死了。
尸体在乱葬岗,被野狗啃了个干净,自己是见过的。
「谢娘子很像云泽的一位故人。」
「哦?」谢晚凝顿了顿,发出疑问。
温云泽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她家里出了些事。」
「然后?」谢晚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像是个非常合格的听众。
「然后?」温云泽苦涩地摇头,「没有然后,她死了。」
「谢娘子那晚弹的曲子一时让我想起了她。」
「我的琴是钦雅娘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娘子同我说,弹琴最重情义,你在琴中用了几分心,那么琴就会还你几分。」
「那夜我弹的曲子,是我的最爱,也是我第一次听钦雅娘子弹的曲子,温公子有所感怀,我想她若知晓,公子还记得她,想必也会高兴的。」
温云泽低头,盯着空荡荡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未曾开口。
谢晚凝也不急,气定神闲地品茶。
不知过了多久。
「关于顾夫人的邀请,还望娘子再三思量,顾夫人说了,必有重谢。」
「重谢?温公子以为晚凝拒绝是因为钱财不够?也同旁人那般以为我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吗?」谢晚凝的声音冷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神像此刻吹进楼里的料峭春风,即便暖阳之下,也不含温度。
温云泽失语,怔了片刻后,赶紧解释:「谢娘子误会了。」
「云泽不是这个意思……」
几番解释过后,谢晚凝也没多纠结,寥寥几句便略过了此节,只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在离开前,温云泽朝着谢晚凝拱手:「娘子琴技卓绝,今后还望能多有机会向娘子讨教。」
谢晚凝莞尔一笑:「听闻公子早已同谢太守之女订下婚约,此般风月场所,常来,温公子不怕谢小姐生气吗?」
温云泽身子一僵,没说出话来。
夜间听着唐妈妈传来的消息,谢晚凝皱起了眉。
弹琴给鱼听?
上门教授小姐琴艺,此事本就极多蹊跷,白日里,无论她如何试探,温云泽始终不愿过多透露。
原来竟然是落在这里。
从南海而来,能延年益寿的宝物乃是一条脾气暴躁的活鱼。
这鱼喜欢听曲。
在捕捉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现正在路上,不日便会抵达岚城调养。
中正雅和的琴曲能够很好地稳定它的情绪。
顾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家有一女,容姿艳丽,可随宝物入京……
思虑片刻,谢晚凝最后决定答应下来。
顾家在岚城内是富户,于官场上也多有连接、沾亲带故。
最重要的是,既然这个东西对谢知舟这么重要,那么她想知道。
三日后。
来自顾府的马车载着谢晚凝驶向了郊外的顾氏庄园。
那位在岚城内颇有盛名的顾家大小姐顾千羽正微笑着在种满当季花木的园林中等待,她的旁边还坐着另一位衣着华贵、满头珠翠、面色骄傲的小姐。
时值初春,杏花灿烂。
这两个人,谢晚凝并不陌生。
前年的千灯会上,顾千羽坐游船赏月。
唐妈妈还曾专门指给她看过。
年岁虽小,但一颦一笑也足见美人风采,在岚城的一众千金里也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记得当时,诗会夺灯,最亮的那一盏兔子灯便是被她给夺了去,羡煞了旁人。
而顾千羽身旁那位,正是谢知舟原配之女——谢碧玉。
尽管满头珠翠,在装扮上下足了功夫,但也只能说上一句平常,尤其是肤色,比之从小娇生惯养的顾千羽,她的脸上尽管用了脂粉掩盖,也能看得出,那鼻翼,脸颊上的暗沉黑斑。
富贵生活多年,还是没有彻底消磨掉过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当年她跟着谢知舟投奔,在谢晚凝家一住便是大半年。
谢晚凝怜她生活不易,更是待她如亲生姐妹,凡是自己有的,总会分她一份。
可她同她父亲一样骨子里透着凉薄。
母亲死后,谢晚凝原也不想苟活,却被狱卒拦下,因年幼,最后被判罚没为奴。
在进官奴所时,她最后见了谢碧玉一面。
她高坐在马车之上,掀着窗帘,满眼笑意地俯看着她,那满头珠翠,得意扬扬的样子。
谢晚凝这辈子都忘不掉,就和她爹一样。
而在官奴所里,托她的「关照」,更是得到了里面的管事和妈妈们前所未有的厚待。
若不是意外,若不是那场大火……
谢晚凝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极紧,可望向两人的眼神却充满了笑意。
8
「谢娘子。」
顾千羽笑语盈盈地起身,顺势介绍了下她身旁的人。
谢碧玉也正如谢晚凝所预料的那般,倨傲地昂着下巴,挑剔地审视着她。
或许是提前有人打了招呼。
顾千羽处事落落大方,在教授的过程中,一直都保持着一种谦卑的姿态,甚至还有意对谢晚凝冠以老师的称呼,只是被谢晚凝婉言谢绝,而她也没坚持。
至于谢碧玉则显得不耐烦多了,刚弹上不到一刻钟,便时常要水要果。
有丫鬟手脚慢了半拍,立时被重重扇了两个耳光。
谢晚凝很清楚谢碧玉的火气究竟来自哪里。
她在音律上没有半点天赋,在同顾千羽的对比中,更是落了下风,之间的差距大到,甚至不需要名家评判,凡是有耳朵的人都能辨别出来。
等到中途休息时,丫鬟们端来了食点。
顾千羽受益匪浅,对谢晚凝更是热情了几分。
「听闻谢娘子喜欢吃虾肉馄饨,恰好家中新来了一位厨娘,虽样貌有缺,但手艺着实不错,谢娘子尝尝。」
「谢姐姐你也尝尝。」
顾千羽客气,谢碧玉心有不忿,又不好发作,手一挥,沉着脸让人将馄饨搁在了一边。
谢晚凝在心头暗自摇头。
年岁虽长,可谢碧玉的心智却是没有丝毫长进,她的生母乃是农妇,或许不懂其中弯绕,可她的父亲乃至如今的继母对她似乎也没有半点指教,竟然惯出这样的脾性。
强龙不压地头蛇,而顾家更是在岚城内颇有威名,这样的行径,真是明目张胆地在打谢家的脸。
「顾小姐,客气了。」
谢晚凝接过碗勺,小心地咬了一口。
原本她也并未抱什么期待,可一入口,便惊住了,倒不是这碗馄饨实在美味到了人间少有,而是太像了。
「确实极为不错,比我吃过的任何一碗馄饨都好。」
离开前,在谢晚凝的询问下,管事妈妈带着她见了那位厨娘一面。
厨房里,厨娘正在杀鱼,切菜。
尽管模样有变,脸上还多了一大块黑斑,可谢晚凝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巧儿。
当年官奴所突发大火,谢晚凝千方百计从中逃出,在乱葬岗同一具女尸的衣服相互调换,又引来野狗,毁去容貌。
原以为就此自由,却不料运道不佳,一个孤女,扭头便被人牙子拐走。
巧儿便是她在人牙子那里认识的姐妹。
她聪明机灵,尤其是有一双巧手,会用野草编各种有趣的动物。
各种新奇的发式只要她看过一眼,就能立马做出来。
尤其是厨艺,即便是清粥也能熬得与旁人不同。
巧儿说:她爹是个厨子,是个很棒的厨子。
只可惜厨艺再好也救不了他的命。
因为厨艺被招进官府给大老爷们做饭,也因为厨艺最后被杀。
只因为大老爷招待的那位贵客最爱的小妾,吃到了青菜粥里的一粒葱花。
五百两。
她爹这辈子,这双手都没摸过五十两,却被诬陷偷盗了官家五百两银子。
没有人在乎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为何要偷官家的银子,也没有人在乎他究竟是有何等神通,能从守卫森严的库房里盗出银子。
需要的只是一个由头,于是棍棒下便多了一具皮开肉绽的冤魂,城内多了一对雪夜里破家,被逼远走的孤儿寡母。
至于那五百两银子,最后成了小妾手上的玉镯和头上的钗环。
「你就是管事妈妈所说的宁娘子。」
谢晚凝强行压住内心汹涌的情绪,平静地看着她:「那碗馄饨是你做的。」
「回谢娘子的话,正是。」
巧儿低着头,平静地立在谢晚凝跟前,仿佛并没有认出她一般,脸上的黑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你的馄饨当真是做得极好,敢问有何独到之处,我平日在吃食上,素无嗜好,唯独爱这小馄饨,还望宁娘子赐教。」
「谢娘子说笑了,赐教谈不上,只是一点小吃食而已……」
巧儿笑了,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晚凝一眼:「若要馅料滑嫩……」
谢晚凝明了,只碍于顾府妈妈在旁,不好同巧儿相认,也不好说些其他的。
临到最后,才试探性地问道:「宁娘子,你的脸是天生的吗?」
巧儿脸色一白,顿了顿:「儿时得过一场大病,药吃过了,就变成这样了。」
大病?
谢晚凝有些怀疑。
事后询问。
药人。
是顾府的管事妈妈给谢晚凝的回答。
她脸上的斑,都是买她的大夫在她身上试药留下的痕迹。
也就是她做厨的手艺过分出众,否则……
管事妈妈的话没说完。
但谢晚凝明白。
回程的马车上,谢晚凝表面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衣袍下的手却在抖。
9
古柏巷里。
言书灵缩着指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小心翼翼地送到床前。
赵婆婆懒懒地靠在床头,精神恹恹的,手上还在缝补着一件男人衣衫,见状,连忙接了过来。
「我身体都已经好了,怎么还这么破费。」
言书灵笑着在床边坐下:「这是大家的心意,买鸡的钱是巷子里的大家一起凑的,鸡分了三份,不单单是给您的,另外两份给了生病一直不好的钱叔还有李婶。」
「至于这炖鸡的萝卜则是从张叔后院里拔的,没用钱。」
「我就是出了把力。」
「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赵婆婆低头看着碗里的鸡腿,「我这一把老骨头。」
「不光是我们,点绛唇的谢娘子也很关心您。」言书灵眉眼弯弯地坐到了赵婆婆床边,「等有空,她说她还要来看您」
提到谢娘子,赵婆婆脸上明显有些许的滞凝。
「她在那个地方,出门不太方便,等我好了,还是我过去吧。」
「嗯。」
待她吃完,言书灵收好碗筷,叫上在外面劈柴的宋祁年一道回了家。
「给。」
不等宋祁年揉着肚子发问,言书灵先一步递上了鸡汤。
宋祁年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头一看自己双手上的污迹,没接,飞一般冲到了水缸边上,舀了瓢水,转回时,不仅手上干净,就连脸也洗了一遍。
「辛苦你了,赵婆婆年纪大了,今天你给她劈的柴足够她用一个多月了。」言书灵眉眼弯弯,「明天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啊。」
「明天想吃什么,这可是大问题,我可得好好想想。」宋祁年也笑了,吹了吹手上滚烫的鸡汤,惬意地喝了一大口。
「话说,这赵婆婆和谢娘子之间到底有何渊源啊,之前我就想问了,她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不一般啊。」
言书灵伸手将猫抱到怀里,迎着春日的凉风,找了把竹椅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算特别清楚。」
「我其实也就只比你早到两年,我听人家说,在谢娘子刚入点绛唇时,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挨饿受冻都是常事,差点就死了,是赵婆婆偶然遇见,用米糕救了她。」
「后来不知怎么了,谢娘子突然一下子想通了,短短两年就击败了上一任的头牌,成了新一任点绛唇的花魁娘子。」
「哦?」宋祁年咂了下嘴,「那上一任的头牌呢?」
「听说嫁人了。」
「嫁人,头牌还可以嫁人?点绛唇的妈妈肯放?」宋祁年一脸惊讶。
「这里面具体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商人,后来跟着商人走了,岚城内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言书灵摸着怀里小猫的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哦。」
「你别跟着。」
言书灵语气认真,宋祁年端着鸡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在微凉的夜色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第二日,言书灵早早地起了床,吃过早饭后,当第一缕的晨光洒到门口时,她站在门后,安静地倒数了一百下。
一道缓慢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
又倒数了一百下,言书灵轻巧地开了门,走了出去。
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沿着南城和北城相连的威远大道,跨过了春和桥、又途经了北城最大的顾氏车马行,连着走了大半个时辰后,言书灵终于停了下来,亲眼看着赵婆婆提着竹编的小挎篮,敲开了一所普通的民居。
赵婆婆一生未嫁,无儿无女,且亲人死绝,从未听说她在北城还有什么至交好友。
今日独自到此,究竟为何?
言书灵没有犹豫多久,看了看四周,此刻时候尚早,巷子里渺无人气,心念一动,绕到了院子边上,轻巧地跃了进去。
屋子里,赵婆婆正在同一个女人说话,篮子里的米糕也取了几块出来,摆在了桌上。
尽管女人身上穿着的只是一身陈旧的布衣,头上插着的也不过是外间一文钱三根的木簪,却依旧难掩姿色以及那浑身的气度。
言书灵不认得那人,只听着婆婆和那女人絮叨,而后从怀里取出了一张字条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凌厉起来。
「在看什么?」
耳畔突然传来声响,言书灵一惊,险些叫出声来,随后便被一只大手抱紧,捂住了嘴巴。
「我!我!是我!」
听出了来人,言书灵一侧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宋祁年讪笑着松开了手。
此刻不太方便与他计较,言书灵又瞪了他一眼,重新将耳朵贴在了窗前。
「本该早些送来的,可我前些日子病了,连床都下不得,没耽误你们的事吧。」
「没,婆婆辛苦了,你的病怎么样?好些了吗?」
「托巷子里的人照顾,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今儿个我会去一趟点绛唇,你看,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的。」
「麻烦婆婆了,稍后。」
女人说完便起了身,走到了书桌前,片刻后,一张写满了字的薄纸递了过去。
赵婆婆看也不看,熟练地贴身放进了怀里。
在赵婆婆出来之前,言书灵和宋祁年悄悄翻了出去。
站在巷外的一棵柳树下,言书灵双手叉腰,怒视着面前眉目含笑的宋祁年。
「昨天晚上不是说了不跟来的吗?你怎么又来了。」
「没有啊。」宋祁年低头浅笑,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谁说我是跟着你来的。」
「就许你对赵婆婆的秘密感兴趣,就不许我有好奇心。」
「说起来,这事还是我发现的。」
「你还好意思说。」言书灵哼了一声,「那明明是谢娘子给赵婆婆的糕点,若不是我拦着,你怕是都得吃个干净。」
「不至于,一半一半吧。」宋祁年耸了耸肩,「比起那些糕点,我觉得或许还是药铺里的草药对她更有用些。」
「看上去,你也不像是被饿大的,怎么这么喜欢吃东西。」
「不知道,打小我就这样,为了这事,没少被师傅……」说到这里,宋祁年突然停住了,失笑道,「天性吧。」
言书灵有些怅然,直觉告诉她,宋祁年的话里有不少隐瞒。
她对他好奇,也很想知道,可此刻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落寞,始终问不出口。
「算了,本来不想带你的,既然你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吧。」言书灵耸了耸肩,脚步一转,扭过身便朝着前方走去。
宋祁书原本都已经作好了被言书灵询问的打算,正在想怎么敷衍,却不料她放弃了,怔了几秒后,才跟了上去。
「你去哪儿?」
「去哪儿?」颜书灵诧异地扫了他一眼,随后俏皮一笑,「当然是去查那个女人是谁啊。」
10
「果不其然,那女人就是钦雅娘子。」
深夜,言书灵站在灶台前,挥舞着锅铲,得意扬扬地对正在往灶台里塞柴火的宋祁书说道。
宋祁书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单手撑在膝盖上,余光有意无意地瞥着锅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是啊,是啊。」
「你查到了,然后呢?」
「你难道不好奇吗?那钦雅娘子为何要隐姓埋名、伪装待在这岚城里,似乎同谢娘子还有着扯不清楚的关系。」
「你真的只是因为好奇?」宋祁年似笑非笑,「不是因为别的。」
言书灵动作一僵,尴尬地笑了笑:「好奇是一回事,主要还是为了赵婆婆。」
「我和谢娘子见过好几面,她并不简单,赵婆婆年纪这么大了,实在没必要掺和进去。」
言书灵想着那日同宋祁书争夺食盒,从盘子底部翻出的那张纸条,沉沉地叹了口气。
倒不是言书灵瞧不上风月中人,实在是风月头牌的姑娘,陪伴的不是富商便是高官,无论是宴席抑或者帷幕中,所听所见,皆不是在底层生活的小老百姓可以轻易了解并沾惹的。
倘若只是知道也就罢了,那位谢娘子很明显是想要做些什么。
岚城并不是言书灵待过的第一个地方,从清淡山野到世俗人间,她学会了很多东西,想着那些血光,她手一紧,力道没控制好,掌心的锅铲立马变了形,中部折断落到了锅里
言书灵心一惊,糟糕,一时没控制住,不会被发现吧。
正在惶惑之时,宋祈年就已经惊呼着扑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般,只顾着拉着她的手查看。
「哎呀,没伤着吧,没伤着吧。」
「这锅铲也太不可靠了,早就该换了。」
言书灵白嫩的手心里没有一丝伤痕,听着宋祁年的絮叨,她笑了,忐忑的心像是春风化雨般平息了下来,看着宋祁年的眼睛也越发温柔起来。
「没事,菜差不多也好了,拿碗吧,我们吃饭了。」
「好。」宋祁年松开言书灵的手,快步跑去洗手。
院子里摆上桌子,早就吃饱喝足的五只猫排着队睡在刚换过瓦片的屋顶上,头上顶着一簇白毛的老鼠趴在花坛边上,惬意地眯着眼啃着鸡肉。
「你与赵婆婆究竟有什么关系?」宋祁年在言书灵身旁坐下,递上筷子。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她帮了我很多。」言书灵夹了一筷子红烧鱼进嘴,「我一直都记着这份情。」
「所以现在发现她似乎卷进了不该卷进去的事情,总忍不住想看看。」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是打算只看看吗?」
言书灵顿住了,筷子停在了空中。
深夜,谢晚凝坐在窗台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岚城没有宵禁,便是月上中天,大街上依旧是热闹非凡,尤其是东城这边的街道,买卖果子、吃食的小贩直到夜半三更才会收场。
下午,赵婆婆来了一趟,带来了钦雅娘子最新的消息,无权无势,想要搅乱官场,何其困难。
钦雅娘子是她的师傅,也是她曾经的对手。
点绛唇抑或是整个岚城的风月场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凡楼中头牌能稳坐十年,便可自行赎身。
可话虽如此,风月场中,年轻妍丽者年复一年,层出不穷,头牌之名能坐稳十年者少之又少。
唯一一位成事的人,还是六十年前金凰楼里的花魁雪如,一曲霓凰舞跳得恍若天仙。
而金凰楼自她去后,也再未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渐渐地消磨在了岁月中。
后来被唐妈妈买下,改名为点绛唇。
钦雅娘子便是唐妈妈倾力捧出的第三位花魁。
谢晚凝在楼中风头乍起时,是钦雅娘子稳坐花魁之位的第八年。
唐妈妈将谢晚凝放进钦雅娘子的房中,用意明显。
一方面是希望年纪稍小的谢晚凝能从她的身上学到些什么,另一方面也是对钦雅娘子的激励以及警告。
她能捧起钦雅,自然也能捧起晚凝。
而对于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花魁娘子,纵然年岁渐长,青春不再,也不是楼里徒有青春年华的普通姑娘能比的。
赎身这一说,就像是吊在姑娘面前的胡萝卜,明明吃不到,可却又总是想。
钦雅娘子也不例外,她已经做了八年的花魁,距离越近,便越渴望。
谢晚凝的到来,对她而言,着实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起初谢晚凝与她的关系也很是僵硬,仗着楼里的身份,钦雅娘子也没少给谢晚凝找麻烦。
但也只能是麻烦。
作为唐妈妈眼中命定的下一任花魁,未来的摇钱树,钦雅娘子也不敢真的伤了她。
双方关系闹得很僵,转折发生在钦雅娘子当上头牌的第九年。
钦雅娘子容颜不再,而岚城内的张、徐娘子风头正劲。
唐妈妈预备着推谢晚凝上位,楼里楼外,前前后后准备了不知多少。
全楼的人都在看钦雅娘子的笑话。
然而事到临头,谢晚凝退了,一盆冷水直接高烧不退,待病好,直接被唐妈妈锁进了黑屋。
所谓的黑屋便是点绛唇里,用来惩罚不听话或者犯错姑娘的地方。
凡阴暗晦涩之处,必有血腥,黑屋自然也不例外,甚至谢晚凝还亲自感受过,在初进楼时的遭遇。
不过这次,唐妈妈倒是舍不得了,只是将人关在里面,少给吃食,以作惩戒。
隔着黑屋长宽略有一个手掌的小窗户,谢晚凝又想起了刑部的监牢,也是这个样子,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黑的,都是潮湿的,手掌一按在地上,掌心便是一片污迹。
那天晚上,钦雅娘子偷偷地来了。
隔着一堵墙,她的声音听起来晦涩又沙哑:「为什么要帮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明明我对你也不好。」
「不为什么,也没什么好处。」
「唐妈妈很生气。」
「我知道。」
「你不担心吗?」
「担心?」谢晚凝轻笑出了声,「点绛唇人才凋零,满楼的姑娘里,除了你我以外,没一个能拿得出手同红拂手、兰香语抗衡。」
「唐妈妈心高气傲,又怎么能忍得了其他两家妈妈的嘲笑,点绛唇发展到如今也不容易,她自然不愿意砸在自己手上。」
「在找到替代你我的人之前,她又怎么会对我施以重罚,如今关我,也不过是做给楼里的姑娘们看,不如此,她如何服众。」
「即便如此,你也总有个理由吧,总不能是心血来潮,我与你相处这些时日,发现你并不像是个没脑子,或者心肠太软的女人。」
墙对面的钦雅娘子,声音很冷,做惯了曲意逢迎之事的人,心肠也总比别人多转几分,谢晚凝的说法说服不了她这样的女人。
谢晚凝顿了顿,月光照耀下,蜘蛛在石壁上攀爬吐丝结网。
「我曾经在人牙子那里有个很好的姐妹,她跑了,但没跑掉,死了,我很难过。」
「那个规矩,我想看看究竟有没有用。」
两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钦雅娘子还是听懂了。
安静了许久后,谢晚凝听到墙那边传来了一声:「谢谢。」
「不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
「不客气。」
谢晚凝在心里轻声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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