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永寿宫,这座矗立了三百余年的皇家偏殿,如今是市博物馆的珍宝库。它本身,就是一件亟待修复的巨大文物。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尤其是那层层叠叠、精妙绝伦的斗拱结构,支撑着沉重的琉璃顶,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然而,岁月侵蚀,虫蛀蚁噬,核心的几处关键斗拱,已现出令人心惊的歪
永寿宫,这座矗立了三百余年的皇家偏殿,如今是市博物馆的珍宝库。它本身,就是一件亟待修复的巨大文物。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尤其是那层层叠叠、精妙绝伦的斗拱结构,支撑着沉重的琉璃顶,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然而,岁月侵蚀,虫蛀蚁噬,核心的几处关键斗拱,已现出令人心惊的歪斜与朽坏。
负责这次修复工程的,是年近古稀的老匠人,秦守拙。秦师傅是木作世家出身,一手“偷梁换柱”的绝活闻名业内,对老祖宗传下的榫卯斗拱,有着近乎偏执的虔诚。在他眼里,木头是有生命的,每一凿一斧,都是与古建筑的对话。修复方案会上,他力排众议,坚持要用最传统的金丝楠木,按照原样复制替换朽坏的斗拱。
“斗拱,是咱老祖宗的魂!木头做的魂!”秦师傅指着电脑上冰冷的3D扫描图,手指关节因激动而泛白,“换成那些铁疙瘩、合金块,冷冰冰的,那还叫斗拱吗?那是对祖宗的不敬!”
他口中的“铁疙瘩”,是年轻工程师林哲提出的方案核心——金属斗拱。不是整体替换,而是用高强度铝合金,精密铸造出斗、升、翘、昂等关键受力构件,内部隐藏着精密的榫卯接口,完美嵌入原有木结构,作为“骨骼”进行加固支撑。外表,则覆以特殊处理的老木纹饰面,肉眼几乎无法分辨。
“秦老,我理解您的坚持。”林哲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但永寿宫的情况比扫描显示的更糟。核心承重的三组斗拱,内部木质纤维已大面积粉化,靠传统木料替换,强度根本无法保证未来百年的安全,尤其我们地处地震带。铝合金斗拱,强度是优质硬木的十倍以上,重量却更轻,能最大程度保护原有脆弱结构,这才是对古建筑真正的负责和敬畏。”
会议室里争论激烈。最终,出于文物安全和长远保护的考量,上级拍板,采用了林哲的“金属斗拱”加固方案,但要求秦守拙担任现场技术顾问,确保传统工艺的“魂”不被丢失。
秦师傅沉默地接受了任命,但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开工那天,他看着起重机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铝合金斗拱吊上高高的脚手架,眼神复杂得像在看一群闯入圣殿的异类。他抚摸着殿内一根温润的楠木柱,喃喃自语:“老伙计,委屈你了,要跟这些‘铁疙瘩’做伴了…”
林哲深知秦师傅的心结。他没有急于安装金属斗拱构件,而是请秦师傅指导年轻工匠,先对斗拱外围的非承重木雕饰件进行精细的除尘、修补、加固。在叮叮当当的凿刻声和木屑的清香中,秦师傅紧绷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关键的加固日到了。需要替换加固的,是位于大殿正脊下方、受力最巨的一组“七踩溜金斗拱”。原有的木构件被小心翼翼拆下,内部果然如林哲所料,朽坏得触目惊心。秦师傅看着那堆曾经支撑起皇家威严、如今却脆弱不堪的朽木,眼神黯淡,重重叹了口气。
林哲亲自指挥。那几件钛合金铸造的斗、升、昂,在精密仪器的辅助下,如同最精密的积木,带着轻微的“咔哒”声,严丝合缝地嵌入预留的节点。它们冰冷、坚硬,泛着工业时代特有的理性光芒,与周围温润的古木形成鲜明对比。秦师傅站在一旁,背着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最后一步,是将一块精雕细琢、覆着老木色漆面的“假昂”构件,覆盖在金属核心的昂部件之上,恢复其外观。就在工匠准备扣合时,秦师傅突然上前一步。
“慢着。”他声音有些沙哑。
众人停下动作。只见秦师傅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他一层层揭开红布,露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铜铃,铃身刻着古老的云纹。
“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惊雀铃’,原本是装在飞檐角上吓唬鸟雀的。”秦师傅摩挲着铜铃,眼神悠远,“今天,给它找个新家吧。”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秦师傅拿起工具,在覆盖用的木制“假昂”构件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完全不影响外观和结构的位置,轻轻凿开一个小凹槽。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铜铃放了进去,然后用木屑和胶仔细封好、打磨光滑。
“好了,装上吧。”秦师傅退后一步,仿佛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木构件稳稳扣合在冰冷的金属核心上,天衣无缝。从外面看,这组斗拱依旧古色古香,木纹清晰,雕花生动,与周围浑然一体。
工程顺利结束,永寿宫重新开放。新加固的斗拱沉默地支撑着沉重的殿顶,历经几次小地震也安然无恙。秦师傅还是会时常来宫里转转,摸摸那些柱子,抬头看看那高高的藻井和斗拱。
一个深秋的午后,风很大。秦师傅又站在殿内仰望。忽然,一阵穿堂风从殿门涌入,打着旋儿冲向高高的屋顶。就在风掠过那组加固过的“七踩溜金斗拱”时——
“叮铃……”
一声极其细微、清脆、宛如雏凤初啼的铃音,从斗拱深处幽幽传来,穿透了殿宇的肃穆与时光的尘埃,清晰地落入秦师傅的耳中。
秦师傅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斗拱深处。风渐歇,铃声也消失了。周围游客如织,无人察觉这细微的声响。
只有秦师傅听到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射在那片斗拱上,木质的温润与金属的冷硬在光影下交融。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紧绷的线条一点点松弛下来,最终,嘴角竟缓缓向上,扯出一个释然而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高高的斗拱,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一根粗壮的楠木柱。
“老伙计,”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听见没?是咱的‘魂’在响呢…有那‘铁疙瘩’撑着,这铃铛…才能响得这么脆生,这么长远啊。”
风又起,斗拱深处,仿佛又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遥远的回应。
“叮铃…”
那枚藏于木心、附着于金属之上的小小铜铃,如同一个跨越了古今的秘密信使。冰冷的金属核心提供了磐石般的支撑,温润的木衣守护着古老的灵魂,而那一缕清音,是传统在新时代坚韧骨骼上,唱响的生生不息。秦守拙佝偻的背影沐浴在殿内的光影里,与那沉默而坚固的金属斗拱一同,成为了这座古老宫殿新的守护者。他知道,有些东西并未逝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加铿锵有力地活着。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