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我只是苟苟怂怂当咸鱼宫女,同时与琼枝分吃点主子的珍馐剩饭。
掌事太监举了伞,帮我遮住了大雨滂沱。
他说叫我悄悄跟了他。
我福至心灵,一个滑跪在地。
「公公,求...求您疼我?」
1
我蜷缩在青砖地上数蚂蚁的时候,总会想起御膳房油汪汪的炙馅饼。
那时我只是苟苟怂怂当咸鱼宫女,同时与琼枝分吃点主子的珍馐剩饭。
可天杀的,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跑去贤妃娘娘那里说了一嘴。
说有个宫女长得颇像皇后年轻时的样子。
贤妃娘娘忌恨皇后,因她是皇上的小青梅。
要我说,青梅竹马有什么可忌惮的。
我也有一个,叫季鹏程,是我娘早早就定下的。
只待我出了宫,便要嫁与他,换五百两银给我弟。
如今季鹏程在神武门当了禁军,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
见了我总要趾高气昂,叫我勤奉主子换个体面的差事。
差事,自然是没换成的。
贤妃先一步把我抓去了她宫里,肆意欺凌,鞭笞打骂,还故意生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
进宫时姑姑讲了规矩,说宫女哪里都可以打的,惟独不能打脸。
否则我真的想建议请她直接搞花我这张碍事的脸。
也好过日日细碎的折磨。
2
那一夜,身怀六甲的贤妃终于要发动了。
我被她的大宫女一脚踢了出去,让我绕着紫禁城一步一跪为贤妃祈福。
我数着东华门的青砖,一块砖磕一次头,嘴里念着“求贤妃娘娘母女平安”,心里却把满天神佛骂了个遍。
保她平安?保她难产血崩还差不多。
刚过了东华门,雨便落了下来。
不消一回儿,这雨便倾了盆,仿佛天上开了一个口子。
神仙们齐齐聚在人间浇花。
雨下的大,没人盯着我,我便走走停停,跪得敷衍。
起初,我膝盖还不太痛,我还暗自窃喜这是个离了她们的好差事。
否则贤妃生不出来痛得厉害,说不定要用她蔻丹一半的尖指甲和着护甲一起,把我手臂抓出肉丝。
可走得久了,身上那些本来还没愈合的伤口,在雨水里沤得生疼。
路过了神武门,我似乎看到了我那位竹马。
他站在遮蔽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季鹏程看了几眼,终于看清是我,但也只是身子略微动了动,终究没有过来。
算了,反正我从一开始也没对他存过什么指望。
终于又过了西华门。
我渐渐有些撑不住,干脆把念着的词全盘换了。
不知道天上是哪位神仙菩萨在,我索性挨个求了个遍。
「求神仙菩萨垂怜,能救我出了这苦海滔天」
「信女虽没有银子帮您再塑金身,但必三拜九叩,诚心侍奉」
雷声渐起,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越念越大。
却只有雨水浇得人眼睛生疼,我干脆闭了起来。
可惜。
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神仙菩萨吧。
我捏了捏腰间的油纸包。
3
绕回了东华门,到了贤妃的地界,我继续乖顺的一步一跪。
「求娘娘凤体安康——」
我额头抵着地砖冷笑,最后一个“康”字还没吐干净,腕子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压住。
抬头就撞见一截素白袖口,绣银线的伞面斜斜倾下来,遮住我狼狈的脸。
「指甲染毒。
「是想让慎刑司扒了你的皮?」
伞尖挑开我蜷缩的手指,直到那一点毒粉被雨水冲洗得彻底干净。
一张脸才从阴影里浮了出来。
好看得不像话的一双凤眼,眼尾如匕首般凌厉上扬,偏又被鸦羽般的睫毛压住三分锋芒。
「知道御医怎么验尸么?
「银针插进指甲缝,一点点往里钻。
他贴近我的耳朵,犹如鬼魅窃窃私语。
「每一寸,都不会放过。」
我后颈汗毛倒竖,但仍然保持着无邪的神色。
「公公要告发奴婢?」我梗着脖子冲他一笑。
「那得劳烦您给奴婢收尸了。」
碧玉的扳指卡住我喉头,指腹慢悠悠碾过我的下巴。
「想要活命?
「有这张脸,便足够了。」
他忽然笑了,伞檐雨水串成珠帘,隔开远处巡逻的禁军。
「我有法子能救你出这火坑。
「若是成了,倒也不必对着我三拜九叩,再塑金身。」
他顿了顿,指尖碾开了坠在我发丝尖的雨珠。
「若是不成的话......
「悄悄跟了我,就好。」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慢,似乎在欣赏我逐渐惊恐的表情。
我突然一个福至心灵,忙不迭地匍匐在地。
绞尽脑汁想着应该说些什么。
憋了半晌,忽而想起了小画册上的一句。
怕他等了久了,生了怨怒,只能硬着头皮,半信半疑开了口。
「公公,求...
「求您疼我!」
4
就这么稀里糊涂,我有了对食的太监。
这位公公姓霍名仙鸣,在养心殿伺候。
只是,谁家太监会起成这么文雅的名字。
贤妃宫里的太监,叫的都是来喜,进宝这样吉利的物件名字。
他这名姓,反倒像个人。
宫里远远地传来婴啼,霍仙鸣的伞倏然偏转,将我整个人笼进阴影里。
他眼神轻划过我跪在地上的双膝,一个碧绿琉璃瓶掉进了我面前。
「子时三刻,皇上便要来见小皇子。」
起身时的袍角拂过我低垂着的头,慵懒的声音仿佛散尽了雨里。
「该哭还是该笑,姑娘应是个聪明人。」
果然不出一炷香,皇上浩浩荡荡的来了,灯盏耀得雨夜都险成了白日。
阖宫跪迎圣驾时,我故意跪在最前面。
血水渗过裙裾,与雨水合在了一处。
果然,那抹明黄停在我跟前。
九龙纹靴尖一挑,我便主动抬了下颌,任他仔细端详。
「这双眼...竟比沅沅当年还像些。」
「奴婢惶恐!」我重重叩首。
霍仙鸣从阴影中闪出,广袖如黑云蔽日。
「禀皇上。
「这丫头为给贤妃娘娘祈福。跪烂了膝盖都不肯歇。」
他冰凉的手掌突然贴上我后颈,激得我浑身战栗。
「您瞧这伤...」
「赏!」
皇上喉结滚动,双手几乎要抚在我的脸上。
「想要什么?
「便是去养心殿当差,朕也会应你的」
「奴婢...
「想回御膳房。」
5
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
霍仙鸣雨中捞了我一把,不过是赌这张与皇后五分相似的脸能换成恩宠连绵。
可惜他选错了人。
我小事躲,大事逃,咸鱼一个。
若不是被逼得急了。便绝不会生出那样鱼死网破的念头。
如今能躲就躲,见好就收。
不然迟早死在贤妃手上。
我没成事。
霍仙鸣倒勾了嘴角,溢了三五分的笑意。
我看着他乌金皂靴踩着雨水远去的背影。
想着当个太监对食怎么了。
这等子交易绝不会比当妃子更遭。
等暮色再度染红神武门鸱吻时,我已收拾好包裹。
踩着贤妃宫女们的白眼和唾弃,哼着没人能听见的小曲离去。
季鹏程却正拿一捧蔫败黄白杂间的野菊,堵在宫道。
「莺稚。
「昨夜罚跪...
「是又在主子跟前现眼了吧?」
他的一张脸扭曲得厉害,偏还呲牙挤出笑,一些噩梦般的记忆慢慢浮起。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盯着脚尖吸着鼻涕。
显得抽泣时的柔弱,委屈又可怜。
「早同你说要安分...」
「不要给我惹事生非...」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把那束烂花往我怀里塞。
带了刺的茎叶划了手掌,新伤叠了旧的,疼的咝咝啦啦。
我后退了一步,眼见着他伸出手,猛拉住我的腕。
「你装什么金贵人儿?」
我忽然想起入宫的前夜,娘亲拿麻绳捆着我手脚自言自语:
「鹏程如今是禁军老爷,你给他做妾也算造化。」
那时季鹏程就倚着门框笑,腰间新佩的鞭子卷的我身上青紫半月未消。
6
「神武门戍卫不在值守,却在宫道上纠缠小宫女?」
霍仙鸣的嗓音懒洋洋的,不经意中带着上位者的拖腔。
「是想去净房刷夜壶?
「还是去慎刑司领上几下脊杖?」
季鹏程的手触电般松了下去,怒气把脸憋的通红。
霍仙鸣的视线在我的手腕上打了个转,一张锦帕就落了下来,盖住了嫣红。
「什么腌臜的东西,都能近你的身。」
「擦干净。」
他慢悠悠跨过门槛,乌金靴一点点把菊花碾成碎尘。
「这样糟的物件,也要拿来送人。」
「还不滚?」
他玉拂尘轻轻一扫,季鹏程差点踉跄着撞上红墙。
霍仙鸣转身过来,好看的长眉挑得几乎入了鬓。
「哦?
「青梅竹马?」
「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再有趣些。」
我有些尴尬,不自觉地想后退一步。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霍仙鸣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葱白一双手指,微微搭了下我的额头。
「你在发热。」
他的神色里,藏了些责怪。
后面的事,掺着旧时的回忆,我记得晕晕乎乎。
儿时努力缩在桌子里,躲避季鹏程的拳脚。
雪夜里跪在冰上哀求娘亲不要那么早嫁人,进宫能多换点银子。
来了月事,跳到冰冷湖水里替主子摘新鲜荷花。
滚烫的蜡油滴在手上灼得烂了肉皮儿,也得拿稳了油灯。
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床上。
仔细掖好的被角。含在嘴里的蜜饯,敷了湿毛巾的额头。
真是的,我哪里这般娇气起来。
但我还是不知不觉的,在昏沉又重新睡着了。
可温床暖枕的。
真舒服啊。
7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霍仙鸣坐在八仙桌前看书。
烛火明灭,晃出妖异的影。
我还没出声,他却似感应一般,转过了头。
「看够了?」
我的笑刚咧了一半,僵在了脸上,只能换上了十足十的谄媚。
霍仙鸣倒是神色未变,只食指轻扣了扣桌。
我顺着那双手看了去。
竟是个精美的食盒。
「多备了宵夜,皇上却政事缠身,没时间用。」
「若是没人吃,怕只能拿去喂猫。」
肚子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便是那只馋了嘴的猫,留着墙根贴过去。
当宫女,平日自然是不能多吃的,怕会在主子面前出虚恭。
如今满满一盒的珍馐,甚至还有几块粉嫩的糕饼点缀其间。
我不由得食指大动,起初还想小口矜持,但终究抵不过诱惑。
酒足饭饱,我忍住了嗝的一声,正窃喜自己的不失礼节。
却全盘撞进了霍仙鸣的眼中了。
他修长的手握着书,似笑非笑。
我连忙懂事地站起,「多谢仙鸣公公今日的照顾。」
「怎么,这就想走?」
他眯了眼,把那个笑意拉扯得更深。
我条件反射地吞了下口水。
全然忘记了,还有与他对食的这件事。
行吧,这张脸也不算亏。
8
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还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沉香味。
我突然不自在了起来,背上不由得起了一层薄汗。
早就听说,太监若是得了宫女为妻,玩得极为变态可怖。
以前睡在脚房里,挨着太监的宿所近,没少听见宫女们凄惨的叫声。
前些日子,还是皇后宫中的一个小宫女呢,就是不堪被老太监日日折磨。
择了一个没月亮的夜里,就这么投了井。
虽然霍仙鸣生得好看,但不代表他会与那些太监不一样。
我后背没来由地起了点冷汗,正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他却绕了过来,步步走向了我。
黑鸦似的羽睫,几乎就快扫到了我的脸。
我站的位置本就贴了墙,躲无可躲,只能紧闭了眼,往前一冲。
径直撞进了霍仙鸣的怀里。
这一下似乎不轻,唇齿匆忙间还磕到了他的锁骨。
触碰的瞬间,他逃也似地把我推开。
我晃了一下,总算站稳,面上多少带了点尴尬,只能讪讪地开口。
「是我没有站稳......」
霍仙鸣站在了暗处,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走吧。」
「走!」
他突如其来的疾言令色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恍恍惚惚地出了屋子。
月亮已跃上了中天,我摸了摸额头,烧已全然退了。
回头往去,灯火处,一个虚虚的影子映在窗上,挺拔却有些孤独。
真是个奇怪的人。
9
真好。
我又能见到好姐妹琼枝了。
她无父无母,而我的那个家也并没有好上一些。
年节下,旁人的父母都托关系送进些家中的食盒进来。
而我俩只能并立在月下,互相吞着口水,比赛说着吃过的美食,故意躲避着那份难耐。
一路相伴,自然更为亲厚。
被调走后的日子,我没机会见她,算来已有半年了。
可是我寻了半晌,却遇见司膳说她被分去了书库。
终于熬到下职,想去书库寻他,却被个小太监绊住了步子。
他说前几日我高热晕倒,还是霍仙鸣叫他背了我一路。
我顺手分了他几块糕饼。
可不想却撬开了小太监的话匣子。
他从昨天神武门的禁军玩忽职守被罚了银子。
到前日贤妃最宠爱的白猫不知为何死在了水井。
最后还一脸神秘兮兮问我。
「知道为什么是我背你回去的吧。
「因为霍总管有洁癖。
「最忌旁人碰到他的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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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怪癖,还是霍总管刚进宫时的旧事了。
刚进宫时,他只是个小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被伺候老太后的公公看中了。
霍仙鸣,便是那群小太监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而后他平步青云,一路调到了皇上的养心殿,成了掌事总管。
可掌权的第一个月,他就以监察为名,手刃了当年的恩师,还连带处理了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
如此雷霆手段,一时间,阖宫中噤若寒蝉,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
小太监嘴碎,絮絮叨叨,直直说了一路,我也听得七七八八。
临走时,他还劝我霍仙鸣古怪阴狠,连他的师父都能毫不心软杀掉,要我多加小心。
我一路哼哈答允,一路盘算,这种有名无实的对食,岂不是更好。
等我终于把小太监的唠叨甩在了背后,在藏书阁的角楼里,我见到了琼枝。
果真如总管所说,这里倒真是个清净所在。
琼枝似乎胖了些,宽大宫装穿在身上有些紧绷,但脸颊还是那么瘦削枯黄。
她本是紧皱了眉头,却在见了我之后,眼睛一瞬间的闪过光亮。
我拉着她的手,不停气地开了口。
嘟囔着这几个月如何被贤妃折磨,又是如何的机缘巧合得遇皇上的恩典,调回了御膳房。
我们絮絮说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
「呀,我只顾说自己了。
「对了琼枝,这些时日你过得如何?」
昏暗的光线中,琼枝没有说话,她只默默站起了身掌了油灯。
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看见一颗晶莹在她的脸侧猝然划过。
琼枝轻轻啜泣了一声,她面朝着我,撩开了宫装的衣襟。
一层层白布,试图裹住她隆起的小腹。
「五个月了。」
她抓住我手腕按在肚皮。
心跳隔着五层粗麻布传来,一点点,砸进手心。
「你.....
「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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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她静静地流了泪,半泣半诉间,倒出了整个原委。
清明那日,皇上忽然驾临。
他趁了五分的醉意起了兴致,说春意尚好,让随行皆守在殿外,亲自进来找一本诗集。
藏书阁平日只她一人打扫,那日她偏巧湿了裙袜,刚好被皇上撞见。
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接下来的时日,她一直在恐惧中等待着。
可是。
没有等来处决她的太监,也没等来避孕的汤药。
只有腹中的小生命一点点的长大。
为人母的幸福中混杂着未知的绝望。
她不敢与任何人言说,只能用白布裹了又裹。
......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早已心知肚明,如今宫中贤妃当道。
她是将军的女儿,跋扈专宠又心狠手辣,连皇后都避她三分。
只要一日她没有诞下皇子,宫中便一日不能有婴孩的啼哭。
可怜我刚逃出,琼枝又要落人深网。
深宫重重,宫女们是最渺小的蝼蚁。
主子们只需稍碾碾手指,便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我暗暗有了打算,决意要替她一起隐瞒。
能瞒多久,便是多久吧。
9
我索性搬去了书库,陪琼枝同住。
可她夜里忽然发了热。
琼枝如今是有身子的,我们不敢去告诉管事请医问药,只能硬抗。
天刚微亮,我便起了身,打算去御花园里取些蒲蓝,为她解热。
可心里越急,却失了脚,踩上了别人。
「大胆,哪里来的奴才,竟敢在御花园里横冲直撞了。」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莺稚呀。」
我心中暗叫了不好。
是贤妃宫里的喜公公,领着他的一干徒弟们,正吆喝着折花。
「那日,你拣了皇上的高枝飞了,就忘了咱家了。
「害得娘娘不开心,我们也跟着吃了罚。
我面上堆了恳切的笑,忙掏了帕子,蹲下身想帮他擦掉。
喜公公却撤回了脚。
「我说莺稚,也是在承恩宫伺候过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规矩。
「这尘土,应是舌头卷去的。」
周围响起压抑的窃笑,几月前,我就是这样强迫跪着,每日为贤妃吹去净土。
清晨的御花园里,皆是给各宫主子备花的宫女太监们。
她们聚拢了过来,三五成群地站着,却无一人发声。
眼见我被咄咄逼着,喜公公在一旁仍是笑得得意。
「莺稚呀,这离了主子,未必是什么好事。
「没人为你撑腰,左不过还是如从前一样呢。」
我强忍着泪珠,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曾经的屈辱,一股脑地袭来。
「看来离了这几日,想是忘了规矩了。
「不如,让咱家再来教教你。」
喜公公用力把我身子往下摁,他那群徒弟们也一拥而上。
被强行摁在地上,我的脸几乎快要被压进泥土,就像从前一样。
我只能闭紧了眼,憋住了气,尽量远离着他的鞋面,努力在维持着那点为数不多的尊严。
可快坚持不住地时,身上的重负却忽然消失。
耳边忽传来呻吟和求饶声。
「我的人,轮得到旁人来调教?」
睁眼偷觑,只见喜公公躺在地上捂着下身呻吟。
霍仙鸣却漫不经心,用丝绣的白帕擦过银匕上的一层血渍。
他伸了手,似是想拉我起来。
只是葱白的指不待搭上,我便一咕噜的翻起了身,还顺带拍净了身上的土粒。
朝着霍仙鸣,我笑得一脸谄媚。
神色里的意思一言明了:知道知道,规矩我懂,有洁癖嘛。
霍仙鸣顿了下,倒也没再坚持。
任由我狗狗怂怂跟在他的身后离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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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许久,霍仙鸣才停了下来。
我骤然一顿,差点撞在了他身上,幸亏脚下强先绊住,才没失了分寸。
他转过身,眼神扫过我的头脸,还有手上还未及藏起的那一把蒲蓝。
「病了,却不去找我?」
他抬了眼,一双妙目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径直看穿些什么。
「是...是我同住的姐妹,有些不舒服。」
我有点尴尬,几日未见,再相逢的场景又是这般难堪。
脸上的黑泥,头上的杂草,连手肘初都不知何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小臂。
为什么每次见他的时候,我都如此的窘迫。
怎么就不能换我捯饬得光鲜亮丽,笑意盈盈,双指提溜起衣冠不整的他呢。
神仙菩萨啊,这种小愿望,就满足我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拼命走神的时候。
一柄黄铜的钥匙落进我的手里,尾端还坠着一把小巧的银匕。
「我的私库你尽可去拿,
「倒也不必如此捉襟见肘。」
霍仙鸣眼底似乎噙着笑,还闪过了一丝半点的戏谑。
他捻出了银匕,去了鞘反塞在了我手里。
「给你添副爪牙。
「否则总叫人欺辱,只会哭倒在地。」
几不可闻的一声嗤笑。
但是!我听到了!
好歹也是靠自己双手赚银子的三等宫女。
可现下的感觉,怎么有点像藏在金屋里的小娇娘一般。
我有点愤恨,想叉着腰喊上两嗓子。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换本姑奶奶包养你。
金啊银啊玉啊绫罗绸缎,再给你插满头花。
可惜,都等他走得早已看不见人影了,我的话也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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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不胫而走。
去当值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对我注目,却又在噤若寒蝉。
只是都额外带了加了小心的客气。
腊月的风刀刮过御膳房檐角,我捧着给皇后的金丝燕盏穿过回廊。
沿途洒扫的宫女们突然噤声,琉璃窗上倒映着她们翕动的唇形
「没想到的。
「冷面阎罗竟好这口...」
连皇后的贴身侍女都等在月洞门前,丹蔻指甲刮过盏沿:
「姑娘好手段,连块冰都能捂化了。」
她露出袖,手上一只鎏金镶红宝的护甲。
「娘娘赏的」
「姑娘戴上这个。」
「才更像些。」
她笑得意味深长,伸手就来抚我的脸,尖锐甲套在我的脸上几乎刮出一条白痕。
我偏头躲过,却恰好看清了霍仙鸣的衣角。
惊得侍女踉跄离了我。
他漫不经心踩住那副护甲,咯吱碎裂声里飘来了一句:
「东施效颦。」
我充耳不闻,这些闲言碎语跟我娘当年骂我的那些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只有家人下过的刀子,才能真的割我入骨。
早忍过霜刀风雪,这点毛毛雨压根不算什么。
只怪的是,霍仙鸣也并未澄清。
明明我与他,本也没有什么。
只是想着满脸生人勿近的霍仙鸣,被人私下嚼起舌根,也是格外好笑。
我倒乐得自在。
只守着琼枝和她的孩子安稳度日。
入了冬,天便一天冷过一天。
琼枝的肚子也越见明显,幸而藏书阁少有人迹,我索性劝她放开来。
这些时日,我们相伴着,也想开了许多,。
与其小心翼翼。不如撞撞大运,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但不知怎么的,琼枝也知晓我和霍仙鸣的事了。
这死丫头,身子刚好些了,就不忘调侃我。
「听说你那位冷面霍总管,在宫里颇受女子喜欢呢。
「不但宫女如此,就连妃嫔也愿与他多说上几句。」
我剥着手里的葵花籽,攒够一小堆,便塞进她嘴里。
「吃着都堵不住你的嘴,少些这些没着落的闲话吧。
「旁人不知,你还不知,我何曾离开过你半步。
「我与他没有什么的...都是误会...
「对,是误会!」
琼枝被吃食塞得呜呜不清,还是不死心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耳边嘀嘀咕咕。
「原来,你不喜欢他呀。
「那我可听说了一个传言。
「说霍仙鸣自小便喜欢的人,是皇后娘娘。
「听老公公说,当年他差点被打死时。
「那时皇后还是闺阁的小姐,入宫请安路上见了,实为不忍救下了他。
「如今皇后与皇上闹别扭,旁人都避之不及。
「但霍仙鸣却投桃报李,也对她宫里的人格外照拂。」
我惊讶得差点撒了果仁。
怪不得那日皇后特招我去送燕窝。
她的侍女还那般为难我。
「同在宫里当差,为何你知道得如此多。」
琼枝点的我的额头,笑得一脸诡诈。
「因为你那满心满眼里,都是你的好吃的和小店铺。
「如今舍出心思,听进霍仙鸣的闲话,才叫我惊讶呢。」
我不做声了,讪讪地低下头,继续剥果仁。
瓜子那层薄薄地白皮此时却格外粘手,被我搓了又搓。
亏我之前我还为欠了霍仙鸣的人情惴惴于心,怕他另有所图。
原来他当日救我助我,皆是我那张与皇后三分相似的面容。
如今反倒是放下心来。
不过是把我当个白月光的替身罢了。
我当他是庇佑,护我三年无灾无难顺利出宫。
他当我是皇后的替身,一解相思情深。
两不相欠,逢场作戏,倒比前面来的安心许多。
只是没来由的,胸口有些发闷,梗梗地仿佛堵了些什么。
我想的入神,才发觉琼枝趁我神游,在我发髻上撒了不少葵花瓣,如今她笑得直抱住肚子。
我只好与她嬉笑闹在一处,忽而好似吐出了一口浊气。
宫里这样的悠闲时日,实属难得。
我们都不愿再想以后,只沉溺自己在这分寸中的快乐。
12
我总以为,日子会这样波澜不惊的度过。
大大的宫殿里,总有我与琼枝这两只小鼠的容身之处。
那夜下值回书库,我被季鹏程拦了去路。
「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要脸面的人。
「原来你竟是真的这般不守妇道。
「与太监对食,让我万分作呕。」
我无心理会,只绕了他步履匆匆不停,担心怀中的蛋羹冷掉。
他却不死心,跟在身后谩骂不已。
「你知道那个霍仙鸣是什么人吗。
「他为攀高枝,不惜杀掉自己的恩师。
「与这样的财狼为伍,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他说着犹嫌不足,竟还伸出手骤然用力扯我。
「你藏得是什么,还敢偷盗宫中财物。」
我一直用宫装外袍暖着的食盒,就这样被整个掀翻。
碗碟重重地坠在地上,终于四分五裂。
可怜我精心蒸好的蛋羹。
蛋液细细过了筛,还点了香油,炖得软烂晶莹。
就那样全盘被倾扣在地上。
甚至,还冒着一丝热气。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拾起了一片最尖的碎瓷片,步步朝着他走去。
季鹏程从未见过我如此,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右手竟握上了刀鞘。
忽然,我的手臂被轻轻握住。
是琼枝,她用笨重的身子拦住了我。
「莺稚,不要,不要......」
季鹏程转瞬便被琼枝隆起的小腹吸引了全副注意力。
惊愕之余,马上换上了满脸的怒气冲冲。
「宫女原来都是这样的下贱胚子!
「你们如此不知廉耻,竟敢怀上孽障。
「我要告诉娘娘,治你们的罪....
「啊!!」
季鹏程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那瓷片扎在他的小腹里。
我的手抖了一下,那瓷片没有正中要害,反而弹了出去。
他顿时怒火中烧,扯住了我,左右开弓猛扇了几巴掌。
我被他打得轰鸣,在天旋地转之际,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不要伤到琼枝。
13
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却努力用抬起头,示意琼枝快跑。
季鹏程顺势便扑到了我身上,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了我的身上,就像从前他轻车熟路的那样。
那些我试图忘记的噩梦,仿佛又重新回来了。
「你这个贱女人,竟然还敢反抗我。
「进了宫没打过你,早就忘了规矩了吧。
「你娘收了我的银子,你注定是个只能挨打的赔钱货!」
他几下就撕扯开我的衣襟,露出从前的伤痕。
牙齿重重地咬进肉里,我几乎能闻到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已经被那个太监睡过了,还装什么。」
「早些年我就应料理了你,你们女人当真就是淫贱不堪。」
他继续说着不成句的污言秽语,在我衣襟里上下其手,呼吸也开始变得开始粗重。
我却突然镇定了下来。
脑中莫名浮现出了霍仙鸣的话。
是啊,就连兔子,也应长了爪牙。
岂能叫人白白欺辱了去。
一次杀不掉,那就再来几次。
银匕就挂在腰间,我不动声色地慢慢取下。
季鹏程毫无防备,他以为十八岁的莺稚仍然像从前一样。
任他打骂凌辱,仍然只会软弱地哭泣。
我等待着机会,直到看清了月光下,他露出的那节脖颈。
这一次,我再没有手抖。
我几乎把季鹏程扎成了血刺猬。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昏过去前,手里的匕首依然不愿松开。
一片漫无边际的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了霍仙鸣匆匆而来。
我冲幻觉里的霍仙鸣扬了扬手上的匕首。
看见了吧。
我可不是什么你豢养的小娇娘。
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14
再醒来的时候,琼枝握着我的手一脸紧张。
她还按我的意思,去找了霍仙鸣。
现下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我急了,一个咕噜翻起来。
「什么叫按我的意思?
「我哪有这个意思!」
琼枝赶紧把我扶好,上下细瞧见我没事,终于又笑了出来。
「可你看见他来,明明就是很开心啊。
「还挥着匕首大喊自己可不是什么小娇娘,有的是...」
我紧赶慢赶地去捂她的嘴,明明是我幻想的场景,居然是真的发生。
太羞耻了!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腰身上。
「可是,又多一个人知晓你有孕...」
琼枝拍了一下我的额,笑得意味深长。
「你傻呀,难道我躲起来看你被季鹏程打死才对。
「再说了,我见霍仙鸣那般紧张地抱你回来。
「他那般有心病洁癖的一个人。
「还帮你料理好了季鹏程。
「可见对你还是有些情谊的。
「想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冷漠地把琼枝贱兮兮的笑容扯平。
「他不抱,难道叫你一个孕妇拖回来。」
可无论如何辩解,琼枝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气得我只好作罢,摇摇晃晃地下床去倒水。
「莺稚。」
「干嘛?!」
我佯装生气地转过头,看着琼枝的大眼睛眨啊眨,心顿时软了一半。
「霍仙鸣,还在外殿等着你呢。」
气得我刚好的头,又开始有点隐隐作痛。
15
霍仙鸣果真等在外殿。
见我无事,他似乎松了眉头,神色也跟着瞬间舒展。
书库只点了零星烛火,光影摇曳间,白玉似的一张脸,被照得明明灭灭。
他总是有些不太真实的好看。
我忽然起了点扭捏,但还是强迫自己开了口道谢。
又是一番该死的沉默,我几乎察觉手心起了薄汗,
「琼枝的事...
我盯着他腰间新系的绛色宫绦,却是我编坏的,随手放在殿外的那条。
「不能叫人知道.。」
骨节分明的一双指叩开瓷罐,脆响截断话音。
是薄荷混着龙脑香漫过鼻尖。他蘸药的指尖点在我眉骨。
「别,脏...」
我偏过去的脸,又被重新按住。
「躲什么?」
「要人封口,总得给些甜头。」
冰凉的触感,激得睫毛颤成秋意中的蝴蝶,直到每一处的伤,都被雨露均沾。
霍仙鸣的双指倒比掌上玉戒指还冷上几分,却钳制着我的下巴,动弹不得。
指腹突然擦过耳后旧疤,那是季鹏程醉酒用门闩砸的。
霍仙鸣的体温骤然升高,似乎连愈合的疤都仿佛被灼痛了几分。
「还疼吗?」
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带了十成的寒意。
「不...不了。」
「那笑一下。」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你笑一下,我便帮你。」
这种时候让人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努力了半晌,挤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却忽而展了眉眼,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俊朗。
而后的几日,他每晚都来看我们,还带了许多紧要的物件。
终于有一日,我叫住了他,扭捏地递给了他一碟自制的糕饼。
于是,那夜良宵月上中天,四野皆寂。
我们就一起坐在阶前,分食了那碟桂花红豆糕。
对食嘛,不就是相互对坐着吃饭嘛。
可这么面对面干嚼,也确实不像回事。
我只能尴尬地开了头,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好多。
说红豆如何细细地研磨,米粉是如何过了筛。
说桂花糖栗粉糕,说白玉霜梅片,说山楂蜜蒸酥酪。
也说我狗尾巴儿草一样的身世。
无非便是爹死了,娘只疼弟弟。
早早被娘卖给了季鹏程,受他打骂驱使。
入宫也是他们的意思,为了能多换点银两。
霍仙鸣一直在看着我,面上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地笑意。
「若是出宫后,能顺利离开家。
「我想开一间糕饼铺子的!」
「若是...不再被娘抓去换彩礼的话...」
他又凑过来,唇角的糖渣被温润化开。
我心跳得有些厉害。
却忘了怎么躲开。
16
可季鹏程的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等我知道的时候,霍仙鸣已替我担了罪名。
侍卫都是在籍的贵族出身,不似我们这样卑贱,死便死了。
霍仙鸣被皇上斥责,还差点动了刑。
是皇后相求,才免了他的死罪,却被贬为最末等的洒扫太监。
贤妃却要了他去,说喜公公被霍仙鸣伤了身子,便正好让他替上。
我故意在路边等了几回,却始终见不到他。
托人带了几次话,也皆等不到音信。
我盘算着,琼枝如今几近临产。
等过了满月,我自会想办法去替霍仙鸣。
自己的事,总是要自己来当的。
可没过几天,浩浩荡荡的一队太监便把藏书阁围得水泄不通。
我怎么也没想到,首领的人,便是霍仙鸣。
他带着御医,路过我的时候目不斜视,径直看着琼枝诊脉。
只见御医皱紧了眉,点了点头。
琼枝便被两个太监控住了手脚。
「灌!」
鎏金盏抵开琼枝牙关的刹那,蟒纹袖口卷着风雪将我裹进怀里。
这竟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贴。
我扒着门框嘶吼,声带仿佛被砂纸磨出血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碗乌黑的药汁灌入琼枝喉间。
指甲在朱漆木上剐出数道血痕,脑海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突然凝固成冰。
骗我的。
都是骗我的。
御医药箱磕碰的声响渐渐飘远,只余下雪后的残阳将霍仙鸣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松开手,蟒袍上的金线在暮色里泛了冷光。
「是你递的刀!」我踉跄着扑过去,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用琼枝的命换你的蟒袍,是不是?」
「他们说得对......」我揪住他前襟,声音嘶哑如裂帛声。
「阉人,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
他忽然冷笑,擒住我颤抖的手,塞进的刀柄硌进我掌心旧茧生疼。
「往这儿刺。」
我的手腕被迫抵住他颈下三寸跳动的血脉。
「看看我的命,够不够换你半分信?」
银刃掉在地上,愣了一下,才摔出了清脆的动静。
霍仙鸣的呢喃,碎在了我的额前。
「小雀儿。
「信我。」
17
更漏声撕破死寂时,琼枝的睫毛颤了颤。
我攥着她冰凉的手,看烛火在水碗里打着旋。
没有温床暖枕,没有,唯有她腹中微弱的胎动声穿透死寂。
她和他,活下来了。
琼枝生了,是一个男婴。
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总喜欢咯咯的笑个不停。
我们给他起名叫如意 。
霍仙鸣让出了小院,让我们搬进去,方便照料如意。
许是心里太苦,日子也过得模模糊糊。
光阴飞鸟一般,如意转眼已经八个月了。
他咿咿呀呀地学语,跌跌撞撞地行走。
宫中四角四方的天里,小草一样,活得生机勃勃。
我们的月例不高,便是日日靠我在御膳房偷些食物,也仅够果腹。
若不是霍仙鸣时常接济,恐怕撑不过寒冬凛冽。
可纵是这样,我们心知肚明,真正养大一个孩子,仍是天大的难事。
更不要说,究竟还能瞒住多久。
那日我依旧循着旧例为皇上送夜宵。
宫女正在为他篦发。
青丝中混了许多的斑斑点点。
皇上表情怔默又悲伤,仿佛对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
「我已近不惑之年,却仍无子嗣。
「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皇上,您有一个儿子。」
我鬼使神差地应了腔。
旁边的太监厉声呵斥,吩咐人把我拖下去。
皇上却制止了他们。
他抬起了我的脸,食指和拇指在我的下颌摩挲,流连往返。
「我记得你,那个非要去御膳房的小宫女。」
他屏退了左右,独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股脑倒豆子一般,把琼枝和如意的事和盘托出。
皇上的眼神从玩味,再到不可置信的震惊。
18
琼枝很快成了琼婕妤。
宫里的风一夜之间变了风向。
连我都跟着一起鸡犬得道飞升成了人上人了。
十九岁那年,我也人尊称了一声姑姑。
就,怪别扭的。
而另一边,贤妃却以谋害皇嗣的罪由,数罪并罚,终于一败涂地。
是霍仙鸣交上的一份供词,悉数道来的罪状。
延禧宫的水井里,竟挖出了七具婴孩的遗骨。
那些她暗害的小生命,终于得以一一昭雪。
贤妃终于还是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比起我的扭扭捏捏,琼枝倒显得从容不迫。
她说自己无父无母,如今贤妃已死,皇后看着是个能容人的。
自己跟如意两人在宫里活着,日子,总会有点盼头的。
她看我别扭地迎来送往,笑意盈盈,悄悄与我咬耳朵。
「早就知道你呆不惯。
「如今季鹏程也死了。
「等明年春日,你年岁满了。」
「我定会让你背上一大包银两,把你风风光光送出宫去。」
「是开店还是嫁你那个良人,都随你。」
我转过身,作势要撕她的嘴。
她慌忙把如意当在面前,可怜兮兮起撅起小嘴求情。
我们笑闹着,第一次的冬日,终于得以暖意融融。
19
琼枝拿到婕妤玉印的当日,便给我娘下了道手谕。
要耆老为证,把我移出宗祠,与她和弟弟永远断绝关系。
听说手谕到了的当天,我娘在巷口哭嚎了整整一夜。
引得老鸦都排在了树上,听了她叫骂到天角即白。
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意,还是只心痛那五百两打水漂的银子。
琼枝一手抚了我的头,一手轻拍着熟睡的如意哄睡。
「许你出宫三日,办完这些事。」
她掰着手指头在我面前晃。
「三日,只有三日噢。」
「你还能再陪我与如意一年,所以一日都不能再少了。」
「还有。
「给我带红豆糕,胭脂卷。」
我叉了腰,把她伸出来的葱白手指悉数摁了回去。
「要这些玩意儿...
「我平日里,那次没有少给你做。
「你做的,不怎么好吃!」
她长了本事,续了半截的蔻丹色指甲,在我额上指指点点。
见我佯装了怒意,又拎了蝉影纱堆出的裙角,下得阶来哄我。
直到又像从前躲冷的那般,互相依偎在一起。
「莺稚。」
「嗯?」
我在沉水香薰出的被拢里,醉得晕晕乎乎。
「我们,这算是熬出来了吧。」
「应该算吧。」
我含糊地答了,翻个了身,把手捂在她耳垂上。
「莺稚。」
「我们不会再苦了吧。」
可惜,我渐渐耳沉眼沉。
渐渐听不清琼枝的自言自语。
20
我还是失去了琼枝。
就在我出宫的第二日。
我只来得及,在皇陵抚上一手冰凉的土粒。
坟头的土还是湿的,混着昨夜的雪水,洇透我新换的素缎鞋。
琼枝最爱的海棠簪插在碑前,
我数着碑文上未干的朱砂,指尖划过"琼"字最后一横,恍惚又触到她临盆那日攥紧我腕子的力道。
她疼的汗水泪水湿在了一处,却还冲我微笑:
「等这小祖宗出来,就认你当干娘。」
我张了张嘴,想学一学她常哼的摇篮曲,喉间却涌上铁锈味的哽咽。
曾经,我是最怕鬼神的,
从来不敢来这皇陵办差,连绕路都觉得心惊肉跳。
如今却在坟冢前枯坐了整日整夜。
这冷冰华美,只属于贵人们的坟包里。
竟也葬了我的亲人。
多有趣呀。
霍仙鸣寻来的时候,我半边的身子已没了知觉,僵如守墓的石俑,连睫毛都凝着晨霜。
直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让琼枝看天上繁星点点。
「莺稚,回去吧!」
「嘘」我竖起食指抵住他唇峰,「她在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我嫌他碍事,唯一能动的手指戳着他的脸推推搡搡。
霍仙鸣突然打横抱起我,大氅扫落碑前供果,是我辛辛苦苦摆上的。
我挣动着咬住他颈侧,铁锈味漫过舌尖时,他躲都没躲。
「莺稚,你醒醒。
「琼枝她回不来了。」
「如意在等乳母哺喂。」他嗓音沉得碾碎满地霜花。
「你要教他认字,看他长大,不是么?」
我倏地僵住,喉间滚出不成字眼的呜咽。
泪水滴进他的后颈,一滴,两滴,直到冲掉咬痕的血渍。
是啊,还有如意。
21
御医说,琼枝是产后引发了心悸。
正是秋冬交际,才引发了暴毙。
我成了如意沉默的影子。
如意近来总爱攥着霍仙鸣赠的九连环,跌跌撞撞穿过朱漆游廊。小靴子踢开满地枯菊也要往西偏殿跑。
那处囚过我们三载春秋的小院,如今廊下仍悬着琼枝编的艾草香囊。
被穿堂风一吹,就晃出当年浸透药汁的苦味。
似乎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心安理得的沉沉入睡。
我让乳娘把如意抱回。
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见了霍仙鸣与皇后。
看着皇后与他说话时的神色温柔,眼神里的情深似乎快要溢出。
而霍仙鸣始终垂着眼,鸦黑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
也许,爱意便是这般克制。
我却忽然胸口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憋闷得厉害。
那石块无限的下坠。
仿佛有棱有角一般,在我的心口擦出血痕。
我拉住了如意,只想快快逃离这个境地。
可正想离开时,却听到一句。
「料理琼婕妤的事,当真是辛苦你了」
我顿住了脚步。
五雷轰顶一般。
原来,一切都是他骗我的。
霍仙鸣引我入局。
确实借机潜伏在贤妃身边。
否则,一个侍卫的命罢了。
怎会让掌事太监一败涂地。
都是一场戏罢了。
霍仙鸣卧薪尝胆那么久。
如今,又搭上了琼枝的命。
不过都是为了替皇后扫处了大好前程上碍眼杂草。
22
回去之后。
我便起了高热。
可我禁闭了门楣,不准旁人去禀告霍掌事。
烧得迷迷糊糊,我却在黑暗中疯狂转着脑筋。
琼枝死了,我定是要为她报这个仇的。
唯一的筹码,却只有我自己。
皇后,皇上,还有霍仙鸣。
每一个人,都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更漏滴到子时三刻,第一次在养心殿奉夜茶的我跪在冰凉的阶上,眉眼乖巧。
高热刚退却余下了腮旁的两处红云欲语还休。
我褪去素纱中衣。冰蚕丝亵衣贴着脊背滑落,
承恩殿的龙涎香熏得人作呕,皇上枯槁的手抚过我腰间红痣,我没有躲开。
他本就属意于我,这样的投怀送抱并不显得突兀。
这张五分相似,却又更年轻的脸,终究还是赢了。
我盯着帐顶鸳鸯戏水的绣样,想起琼枝缝制如意襁褓也有这么个图样。
慈母的手中丝线,曾是那样的一心一意。
当鎏金帐钩碰响的刹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坠入锦枕,像一场噩梦却将将开了场。
我成了莺美人。
赤着脚走回了住处的路不长,却路过霍仙鸣的小院。
我忽然很想进去,与他告个别。
当初散落在雨里的指尖那抹毒。
我几乎松了半条命,才懂了他的深意。
诛人易。
诛心难。
你的小雀儿如今,
可都学会了呢。
完
来源:冬瓜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