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色的阳光透过没来得及挂窗帘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我搬进儿子新家的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金色的阳光透过没来得及挂窗帘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我那个一向沉稳的儿子陈阳,脸上也挂着少见的、像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忙前忙后地帮我把行李箱归置好。
“妈,累了吧?快歇会儿。小静订了外卖,都是你爱吃的。”
他口中的小静,是我的儿媳,李静。
一个妆容精致、说话温声细语的姑娘。
她闻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柠檬水,递到我面前,笑得像朵花。
“妈,先喝口水。家里刚收拾好,乱糟糟的,您别嫌弃。我点了您最爱吃的松鼠鳜鱼,还有响油鳝糊,都是城南那家老字号的。”
我接过水,心里暖洋洋的。
都说婆媳是天敌,我看我和李静,肯定能处成母女。
外卖到了,三个人围着小小的餐桌,气氛温馨。
李静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不停地说:“妈,您尝尝这个,这家做得特别地道。您以后就享福吧,别自己做饭了,又累又费事,想吃什么,我给您点。”
我笑着应下,心里却盘算着,明天要去菜市场买点新鲜食材,露一手。
外卖再好,哪有自己家里做的饭菜有烟火气?
我得让孩子们尝尝我的手艺。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透,我就提着菜篮子出门了。清晨的菜市场,是城市里最有生机的地方。
水灵灵的青菜、活蹦乱跳的河虾、挂着露珠的瓜果,每一样都让我这个做了几十年饭的人心生欢喜。
我精心挑选了食材,准备做几道我的拿手好菜:一道清炖狮子头,一道碧螺虾仁,再配个清炒的时蔬。
这几道菜,看着清淡,实则最考验功夫。
尤其是狮子头,肉要自己剁,肥瘦三七开,粗切细斩,才能保证肉质的弹性。炖煮的火候更是关键,要用小火慢煨,让肉丸在汤中“养”熟,而不是“煮”熟。
我从上午一直忙活到傍晚,厨房里弥漫着醇厚的肉香和清新的虾仁味。
陈阳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深吸一口气,夸张地叫起来:“哇,好香啊!妈,你这是把整个春天都搬回家里来了?”
李静也跟在后面,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妈,辛苦您了,做这么多菜。”
我乐呵呵地解下围裙:“不辛苦,快去洗手,马上开饭。”
饭桌上,陈-阳吃得赞不绝口,尤其是那道狮子头,他一个人就吃了两个。
“妈,就是这个味儿!我得有十几年没吃过了吧?入口即化,太鲜了!”
我看着儿子满足的模样,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给李静也夹了一个狮子头,“小静,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李静的表情有点微妙,但还是夹起来,秀气地咬了一小口。
“嗯……挺好的,妈。就是……稍微有点油。”她放下筷子,开始专攻那盘青菜。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点油?这狮子头我是用高汤撇去浮油,清炖出来的,油在哪里?
但看着她客气的笑脸,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年轻人嘛,讲究健康,吃得清淡也正常。
一顿饭,陈阳吃得肚皮滚圆,李静却没动几筷子。
晚上我收拾厨房,倒垃圾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我告诉自己,别多想,这才第一天,慢慢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着花样地做饭。
我知道李静嫌油,就专做些清淡爽口的。
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腌笃鲜……这些都是外面馆子轻易做不好的功夫菜。
可无论我做什么,李静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永远是客气的微笑,永远是“妈,辛苦了”,永远是吃两口就放下筷子,说自己“在减肥”、“没胃口”。
然后,她会默默地给自己点一份沙拉外卖,或者冲一碗麦片。
家里的餐桌上,渐渐形成一种诡异的局面。
我和儿子吃着中式菜肴,儿媳在一旁吃着她的“健康餐”。
我们之间隔着的,仿佛不是一盘菜,而是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
陈阳也察觉到了不对,私下里跟我说:“妈,你别管小静了,她就那样,被网上那些健身博主洗脑了,天天吃草。您做您的,我爱吃!”
我嘴上说着“好”,心里却堵得慌。
我不是非要她吃我做的饭,我只是……觉得不被尊重。
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对方却看也不看就扔到了一边。
真正让我“破防”的,是一碗我为她特意熬的粥。
那天李静说自己肠胃不舒服,晚饭不想吃了。
我想着她可能是这几天“吃草”吃坏了,就用小火熬了一锅山药芡实粥,养胃的。
粥熬得又糯又滑,米油都浮了上来。我盛了一碗,给她端到房间。
“小静,喝点粥吧,暖暖胃。”
她正躺在床上玩手机,闻言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妈,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喝。”
我把粥放在床头柜上,叮嘱她趁热喝,然后就退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起夜上厕所。
路过厨房时,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垃圾桶。
我们家的垃圾桶是干湿分离的。我打开湿垃圾的盖子,一股酸味扑面而来。
借着客厅微弱的光,我清楚地看到,那碗我熬了两个小时的山药粥,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垃圾桶里,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果皮和菜叶。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不是愤怒,是心寒。
彻骨的寒。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像一尊木雕。
原来,她不是不吃,是嫌弃。
嫌弃到,连伪装一下、倒进马桶冲掉都懒得做,就这么赤裸裸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之前做的那些菜,恐怕也都是这个下场吧。
我回到房间,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照常早起,但没有去菜市场。
我在厨房里,把昨天剩下的饭菜热了热。
陈阳吃得依旧很香,李静照例是喝她那杯绿色的、看起来像颜料的果蔬汁。
吃完早饭,陈阳去上班了。
李静化好妆,正准备出门,我叫住了她。
“小静。”
她回过头,脸上是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妈,怎么了?”
我指了指厨房的垃圾桶,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昨天的粥,你倒了?”
李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啊……那个粥啊。妈,对不起啊,我昨晚实在没胃口,放着放着就忘了,后来怕放坏了,就……就倒了。您别生气。”
她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被她这种逻辑气得直想笑。
“没胃口?”我重复了一遍,慢慢地走向她,“你没胃口,可以告诉我。你不想喝,也可以告诉我。你哪怕当着我的面说‘妈,我不喜欢喝粥’,我也不会说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当着我的面说‘好’,转过身就把我的心意扔进垃圾桶。李静,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她的心上。
李静的脸色终于变了,有些发白。
“妈,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我打断她,“你没有骗我,还是没有倒掉?”
我指着垃圾桶:“证据就在那里,你要不要我翻出来给你看看?”
李-静被我逼得后退了一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吃不惯您做的饭。”她终于说出了实话,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一丝被拆穿后的恼怒,“您做的菜太油腻了,不健康。现在谁还吃那些东西啊?”
“不健康?”我气笑了,“你天天喝的奶茶,吃的甜点,就健康了?你点的那些轻食沙拉,里面的酱汁热量有多高,你知道吗?”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只知道,你看不上我这个从乡下来的老太婆,看不上我做的‘土菜’。你觉得我碍着你了,影响了你‘富贵太太’的生活品质,对不对?”
李静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个染坊。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温和沉默的婆婆,会如此犀利。
“我没有!”她拔高了声音,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好心好意接你来住,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你做的饭本来就难吃,还不让人说了?陈阳那是给你面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厨神了?”
“好,好一个‘给我面子’。”我点点头,心彻底冷了。
“既然我做的饭这么难吃,那从今天起,我也不做了。你们想吃什么,自己点外卖吧。”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那天之后,家里陷入了冷战。
我真的不再做饭了。
每天早上,我起来给自己煮个鸡蛋,热杯牛奶,然后就出门去公园散步,或者去图书馆看书。
中午和晚上,我也在外面解决。有时候去老邻居家蹭一顿,有时候就在外面吃碗面。
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那张虚伪的脸。
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不止一次地找我谈心:“妈,小静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说话直,被我惯坏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我没有跟她一般见识。我只是想活得有尊严一点。”
陈阳叹了口气,又跑去找李静。
关着房门,我都能听到他们在吵架。
李静的声音尖锐:“我哪儿错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妈做的饭就是不好吃!你让我天天吃那些东西,我宁愿饿死!”
陈阳的声音里满是疲惫:“那你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倒掉啊!你尊重一下老人行不行?”
“我怎么不尊重了?我天天‘妈’长‘妈’短地叫着,还不够尊重?是她自己太敏感,太玻璃心!”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已经毫无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搬出去了。
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就在我准备找个由头跟陈阳提搬走的事情时,转机来了。
来得猝不及不及防。
我的一个老邻居,王阿姨,她是个热心肠。知道我跟儿媳闹了别扭,就想了个办法,说要在我家搞个“家庭厨艺交流会”。
她邀请了几个街坊邻居,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请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嘉宾。
我本来想拒绝,但架不住王阿姨的软磨硬泡。
“你就当给阿姨一个面子嘛!再说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让大家伙儿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的问题。”
我想了想,也对。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掉。
我得让所有人,包括我那个“眼瞎心盲”的儿子看看,到底是谁错了。
交流会定在周六。
李静本来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在陈阳的强压之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她大概是觉得,这是个让我当众出丑的好机会。
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名牌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派头。
她还提前订了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外卖,摆了满满一桌子。
“王阿姨,李姐,张哥,快尝尝这个马卡龙,法国空运来的。还有这个提拉米苏,是他们家的招牌。”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
王阿姨她们客气地应着,但眼神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我。
我没理她,径直走进了厨房。
今天,我要做一道菜。
一道已经很多年没做过的菜。
这道菜,是我奶奶的拿手绝活,叫做“金丝缠玉”。
名字好听,做法却极其繁琐。
“玉”,指的是用上好的猪后腿肉,手工剁成肉糜,加入马蹄、香菇等调味,捏成大小均匀的丸子,先蒸后煎,使其外皮金黄,内里鲜嫩。
而“金丝”,则是这道菜的灵魂。
要用土鸡蛋的蛋黄,摊成薄如蝉翼的蛋皮,再用刀切成比头发丝还细的细丝。
最后,将金黄的蛋丝,一圈一圈地缠绕在煎好的肉丸上,再上锅复蒸,让蛋丝的香味和肉丸的鲜味完美融合。
这道菜,不仅考验刀工,更考验耐心和火候。
我奶奶常说,做这道菜,心要静,手要稳,不能有半分杂念。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食材。
洗、切、剁、调味……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一丝不苟。
厨房里,只有刀刃和砧板接触的清脆声响。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炫技。
我只是想,把我奶奶留给我的这点念想,完完整整地做出来。
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客厅里,李静还在高谈阔论。
“……现在吃饭,讲究的是一个健康和格调。像我,平时基本不碰中餐,太油腻了。我更喜欢日料或者法餐,精致、低卡。”
我听着,手里的刀,切得更快了。
一个小时后,我开始切蛋丝。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我屏住呼吸,手腕发力,刀尖在薄薄的蛋皮上飞舞。
一片片金黄的蛋皮,瞬间化作一缕缕纤细的“金丝”。
客厅里的谈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所有人都围在了厨房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连李静,也张着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没有理会他们,专注地将蛋丝缠绕在肉丸上。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当最后一盘“金丝缠玉”从蒸锅里端出来时,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金黄的蛋丝,紧紧地包裹着圆润的肉丸,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有肉的醇厚,有蛋的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的甜。
“咕咚。”
我听到有人咽口水的声音。
王阿姨带来的那位“重量级”嘉宾,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第一个走了进来。
他走到我面前,扶了扶眼镜,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盘子里的菜。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这……这是……‘金丝缠玉’?”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点点头:“您认识这道菜?”
“认识!何止是认识!”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阿姨,您……您是‘林家菜’的传人?”
我愣住了。
“林家菜”?那是我奶奶在世时,邻里街坊对我们家菜肴的戏称。
我奶奶姓林。
“您怎么知道?”
“我……我是何畏,一个美食研究者。”中年男人自我介绍道,“我一直在研究民国时期的江南菜系。根据史料记载,’林家菜’是当时苏州一带非常有名的私房菜,创始人林秀芝女士,也就是您的……?”
“是我奶奶。”我轻声说。
何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天哪!我找了整整十年!我以为‘林家菜’早就失传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亲眼见到!”
他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得语无伦次。
“阿姨,这道‘金丝缠玉’,是‘林家菜’的招牌菜之一。据记载,它的做法已经失传了近百年。您……您是怎么会做的?”
我淡淡地说:“我奶奶教的。”
何畏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丸子,放进嘴里。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蛋丝入口即化,肉丸鲜嫩多汁,咸中带甜,鲜而不腻……这才是真正的江南味道啊!”
他转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谢谢您。谢谢您让我尝到了这道失传百年的美味。也谢谢您,守护了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守护的,哪里是什么文化遗产。
我守护的,不过是一个孙女,对奶奶的思念。
客厅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阳张着嘴,看看我,又看看何畏,一脸的茫然。
而李静,她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着那盘被何畏奉为至宝的“金丝缠玉”,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
她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扔进垃圾桶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不仅仅是一碗粥,一盘菜。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王阿姨打破了沉默。
她“咳”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哎呀,老林啊,你这手艺,藏得也太深了。这么好吃的菜,怎么不早点做给我们尝尝?”
我还没说话,李静突然冲了过来。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妈,您真是太厉害了!我……我早就知道您厨艺好了!我平时不吃,是……是怕长胖,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
她这话说得,自己都信不了。
我看着她,慢慢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是吗?”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记得,有人说我做的饭是‘地沟油’、‘不健康’,吃了会‘短命’呢?”
李静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全无。
“我……我那是开玩笑的!妈,您别当真啊!”
“开玩笑?”我冷笑一声,“你把我的心意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也是在开玩笑吗?”
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也扇在了我儿子陈阳的脸上。
陈阳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走过来,一把拉开李静,然后“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了。
“妈,对不起。”
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是我混蛋,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您。”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众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颤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扶他。
有些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有些道歉,是必须要说的。
但有些原谅,却不是那么轻易能给的。
那场“家庭厨艺交流会”,最终变成了一场闹剧。
客人们识趣地告辞了。
何畏先生在临走前,郑重地向我发出了邀请,希望我能出山,和他一起,复原“林家菜”,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品尝到这份美味。
我没有立刻答应,只说需要考虑一下。
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陈阳还跪在地上,李静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累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我需要静一静。
那天晚上,陈阳在我的房门外站了很久。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
说他记得,我带他去乡下看奶奶,奶奶就是这样,在灶台前忙碌,为他做各种好吃的。
他说,他一直以为,那就是“妈妈的味道”,却忘了,那也是“奶奶的味道”,是传承。
“妈,我错了。我只想着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却忘了本。我忘了,您不仅是我的母亲,您还是您自己。您有自己的骄傲,有自己的世界。”
“我不求您能原谅小静,我只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给这个家一个机会。”
我隔着门板,静静地听着。
眼泪,无声地滑落。
第二天,我打开了房门。
陈阳和李静,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门口。
李静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样子是一夜没睡。
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最后,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我说:“李静,你不用跟我道歉。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她愣住了。
“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用你所谓的‘标准’,去衡量一切你不了解的东西。你把无知当个性,把偏见当品味。你亲手扔掉的,不只是一碗粥,更是了解和尊重别人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美好。你看不上眼的东西,不代表它没有价值。你只是,被自己的傲慢,蒙蔽了双眼。”
李静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向陈阳。
“你起来吧。”
陈阳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妈……”
“我不会搬走。”我说,“至少,现在不会。”
陈-阳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光彩。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别说两个,两百个都行!”
“第一,从今天起,这个家的厨房,归我管。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谁要是有意见,可以,自己出去吃,或者自己做。”
陈阳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
我看向李静,她也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
“第二,”我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我要开一家私房菜馆。”
“什么?”陈阳和李静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我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对,我要开一家私房菜馆,就叫‘林家菜’。我接受何畏先生的邀请,我要把我奶奶的手艺,传下去。”
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个家,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围着你们转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陈阳,你已经长大了,成家了。你要学会的,不是怎么在你妈和你老婆之间和稀泥,而是怎么成为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李静,你要学的,也不是怎么讨好婆婆,而是怎么去尊重每一个人,包括你自己。”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里积压了多日的郁结,瞬间消散了。
阳光,重新照了进来。
我的私房菜馆,开起来了。
就在我们小区的附近,租了一个带院子的一楼。
何畏先生帮了大忙,从选址、装修,到宣传、推广,他都亲力亲వ为。
他说,他不是在帮我,他是在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菜馆不大,一天只接待一桌客人,而且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
菜品也没有菜单,我做什么,客人吃什么。
规矩听起来很“霸道”,但生意却出奇地好。
很多食客慕名而来,就为了一尝那传说中失传百年的“林家菜”。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和充实。
每天,我不再是围着灶台、等着儿子儿媳回家的主妇。
我是一个主理人,一个厨师,一个文化的传承者。
我穿着定制的厨师服,在窗明几净的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食材。
我的客人们,有商界精英,有文人墨客,也有像何畏先生一样的美食家。
他们坐在我精心布置的院子里,品着茶,聊着天,等待着我的菜肴。
每一道菜端上去,都能引来一阵惊叹。
他们吃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一种情怀,一段历史。
而我,在他们的赞美和尊敬中,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自信和价值。
家里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静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化着浓妆,穿着夸张的名牌。
她开始学习做家务,学着整理房间。
她会主动来我的菜馆帮忙,给我打下手。
虽然,她连葱和蒜都分不清,经常帮倒忙。
有一次,我让她帮我把一块冬瓜去皮,结果她把大半个冬瓜都削没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
我看着那块“惨不忍睹”的冬瓜,气得说不出话。
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眼圈都红了。
“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着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的火,突然就熄了。
我叹了口气,把刀从她手里拿过来。
“看好了,是这样削的。”
我一边演示,一边给她讲解。
她站在我身边,看得特别认真,像个小学生。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陈阳的变化是最大的。
他不再是个只知道工作的“甩手掌柜”。
他会准时下班,回家后会主动分担家务。
他会陪我聊天,听我讲奶奶的故事,讲“林家菜”的由来。
他也会在李静做错事的时候,不再一味地和稀泥,而是会认真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有一次,我听到他在房间里教训李静。
“你不能总想着走捷径,总想着怎么讨好我妈。你要真心实意地去学,去感受。我妈需要的,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儿媳,而是一个能和她平等交流的家人。”
李静没有反驳,只是小声地“嗯”了一声。
我靠在门外,欣慰地笑了。
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日子,就在这不咸不淡,却又充满希望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林家-菜”,名气越来越大。
甚至有电视台的节目组找上门来,想给我做一期专访。
我拒绝了。
我跟何畏先生说:“我不想当什么名人,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我的菜。”
何畏先生很理解我,他说:“阿姨,您这是大隐隐于市。真正的匠人,都是这样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什么匠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会做几道家传菜的老太太。
我所求的,也不过是内心的安宁和一份被尊重的感觉。
很幸运,我现在都得到了。
那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
陈阳和李静,偷偷地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
他们没有订蛋糕,也没有买什么贵重的礼物。
他们联合我的客人们,在我的私房菜馆里,为我办了一场“百家宴”。
每一个来过的客人,都带来了一道他们自己做的拿手菜。
小小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香气四溢。
何畏先生举杯,第一个站起来发言。
他说:“今天,我们不谈美食,不谈文化。我们只为一个人庆生。她,就是林阿姨。是她,让我们知道,真正的美味,源于生活,源于爱。是她,让我们明白,一份传承,有多么珍贵。”
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我看着一张张真诚的笑脸,眼眶又湿了。
陈阳和李静,推着一个餐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餐车上,放着一道菜。
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菜。
“金丝缠玉”。
虽然,那蛋丝切得粗细不均,那肉丸煎得颜色深浅不一。
但那,确确实实是“金丝缠玉”。
李静的脸,因为紧张而涨得通红。
她端起盘子,走到我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妈,生日快乐。这……这是我和陈阳,一起为您做的。我们学了很久……可能,做得不好。但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她,又看看旁边一脸期待的陈阳。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丸子,放进嘴里。
很咸。
蛋丝里盐放多了。
肉丸的口感,也有些柴,不如我做的鲜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吃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金丝缠玉”。
来源:小明做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