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片荒坡原本是村委会规划的垃圾场,风一吹,塑料袋飘得到处都是。天热了,苍蝇蚊子成群结队,臭气熏天。我家就住附近,夏天根本不敢开窗。
我们这儿有个张大爷,今年快八十了,村里人都叫他”树爷”。
刚开始没人这么叫他。那会儿人们背后都叫他”张疯子”。
村口那片荒坡原本是村委会规划的垃圾场,风一吹,塑料袋飘得到处都是。天热了,苍蝇蚊子成群结队,臭气熏天。我家就住附近,夏天根本不敢开窗。
记得那是二十多年前,张大爷突然跑去村委会,说要把那片荒坡承包下来。当时村主任马书记还笑他:“老张啊,你这是钱多得没地方花?那地方连草都懒得长,你拿来干啥?”
张大爷也不多说,只说想种点树。
村委会当然乐意,白送都没人要的地,能收点承包费,何乐而不为?
合同签了,第二天一早,我去镇上赶集,远远看见张大爷背着个旧军绿色帆布包,扛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往荒坡走。
那天挺热,我掏出手绢擦汗,一抬头看见张大爷在荒坡上忙活。晌午了,他还在那儿。等我买完东西回来,太阳都偏西了,张大爷还在那儿。
我媳妇心软,非要我给他送壶水去。
“张叔,喝口水吧。”
他回头看我一眼,摘下草帽,满头大汗,脸上两道干了的泪痕特别明显。我当时没多想,还以为是汗水流进眼睛里刺激的。
“谢了,小李。”他咕咚咕咚喝了半壶。
我看了看他挖的坑,没敢说实话。那坑浅得可怜,边上的土还是白花花的,全是盐碱。我心说,种了也白种。
“张叔,您这是……”
“种树。”他说完继续挖。
“种啥树啊?”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叹了口气:“什么活得了种什么。”
一阵风吹来,远处有人在放鞭炮,应该是谁家办喜事。
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像是被吓着了。
“张叔,您没事吧?”
他没回答,只顾着挖坑。那铁锹磕在石头上,“叮”的一声脆响。挖出来的不是土,全是建筑垃圾。
我也不好再问,帮他挖了两个坑就回家了。
第二天我又看见他,大清早就扛着两棵小树苗往荒坡上走。树苗都瘦瘦小小的,感觉风一吹就能折断。
就这样,他每天都去荒坡,风雨无阻。
村里人都说他疯了。疯在哪儿?一是种的全是没用的树,不结果不直木,卖不了钱;二是那地方穷得叮当响,十年八年都未必能活一棵。村主任劝他:“老张,你这是何必呢?你年纪也大了,好好享清福不行吗?”
张大爷只笑笑,从不解释。
我媳妇心善,隔三差五让我给他送点水果蔬菜什么的。后来我也就经常去看他。
有一次,他扭伤了腰,我去他家看他。他住在村东头,一间破土房,连电视机都没有,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有个漂亮姑娘,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
“是您闺女吧?”我随口问了句。
他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喝茶。
桌上有个塑料药瓶,是十块钱一瓶的布洛芬。瓶盖扣不紧了,用一截橡皮筋勒着。窗台上摆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塑料小花盆,里面全是树苗,标签还在,好像是杜仲树。
屋里到处堆着树苗和种子袋子,客厅都快没法下脚了。墙角有个纸箱,里面放着一沓发黄的书,最上面那本是《中国树木图鉴》。
他见我看那箱书,慢慢走过去,掏出一本递给我:“想看就拿去看吧。”
是本破旧的园林绿化手册,扉页上有几行字,墨水已经褪色了: “爸爸,等我毕业后,我们一起把咱们村变成花园好不好?林林”
我没多问,他也没多说。
接下来几年,我经常去荒坡帮他。一开始那地方确实像他说的,什么都种不活。但他有办法,在每个坑里先垫一层从镇上拉来的好土,再种下树苗,然后套上用饮料瓶剪的塑料罩,防风保湿。
浇水最麻烦。他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后面拖着几个大塑料桶,从村里的水井一趟趟地拉水。冬天水管冻了,他就一桶一桶地往上背。
起初没人相信他能成功。我也不信。那土地实在太差,树苗像是扎在水泥地里一样。
头几年确实死了不少,每次看到枯死的树苗,他就蹲在那儿发呆,有时候一蹲就是半天。
我有次去找他,远远看见他跪在一棵枯树前,头抵在树干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慢慢地,有些树真活了。先是柳树,然后是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再后来,连杜仲树都长出了新叶。
五年过去,荒坡已经有了点绿意;十年过去,远远望去,居然有了小森林的样子。
张大爷的日程雷打不动: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先去看树,然后挖新坑,下午两点回家吃饭休息,四点再去浇水、除草、修剪。
有人问他:“张大爷,您图啥呢?这又不能卖钱。”
他笑笑,像是没听见。
我有次看他光顾着树,饭都忘了吃,就问他:“张叔,到底为啥这么拼命啊?”
他靠在一棵已经有手臂粗的杜仲树上,半天没说话。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小李,你知道林林是谁吗?”他突然问。
“您闺女?”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大学毕业回来就不在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那是我从没见他抽过的。烟盒上皮筋扎着一张老照片,都快认不出图案了。
“怎么不在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年村里修路,炸山。她在山下等公交车……”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
“那天她刚考上林业大学,高兴得不得了,一路上都在说要把家乡变成花园……”
风吹来,树叶哗哗响。远处传来爆竹声,村里又有人办喜事。
他身子一颤,像是被吓着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听到鞭炮声,他都会抖一下。
“种一棵活树,再种一棵,总有活的,对吧?”他突然抬头问我,眼睛发亮。
我使劲点头,眼睛湿润了。
十五年过去,荒坡成了小树林。鸟回来了,蝴蝶回来了,连流浪猫都有了窝。
村里人不叫他”张疯子”了,改口叫”树爷”。
有天镇上来了几辆黑色轿车,西装革履的人拿着相机到处拍照。
原来是省里来人了,说要把张大爷的事迹写进教科书。
我陪着他接受采访,看他憨憨地笑,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华丽的提问。
记者走后,我问他:“张叔,感觉咋样?”
他摇摇头:“我不会说话,你帮我谢谢他们。”
“您出名了。”
“出啥名?我就是种树。”
去年,张大爷获得了全国绿化模范称号,还被请去北京领奖。村委会派我陪他去的。
火车上,他把那本《中国树木图鉴》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背下来似的。
“看那么多遍干啥?”我问。
“这是林林最喜欢的书。”他把书翻到扉页,指着那行褪色的字迹,“这是她写的。”
我点点头,没再问。
领奖那天,他穿着村委会发的新中山装,显得特别精神。台下掌声雷动,他局促地站在台上,像是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主持人问他有什么感想,他眨巴着眼睛,憋了半天说了句:“种树好啊,树多了,鸟儿就回来了。”
台下笑成一片,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颁奖结束后马上有个记者跑过来,笑着问了个我听了就来气的问题:“张大爷,您这么大年纪,还这么辛苦,图啥呢?”
跟当年村里人问的一模一样。
张大爷笑了笑,说:“我答应过林林,要把咱们村变成花园。”
记者又问:“林林是?”
张大爷没回答,只是指了指胸前的奖章:“这个,也是她的。”
回村后,张大爷把奖章挂在了照片墙上,就挂在林林的照片旁边。
他好像更忙了,不仅要照顾老树,还要种新树。我问他为什么。
“那片山根,林林说适合种杜仲树,我得把它种好。”
现在我每天中午都给他送饭,他总是匆匆扒两口就往山上走。冬天风大,他就把那顶草帽绑紧了,继续干活。
他的树林现在成了网红打卡点,常有城里人来拍照。有人提议给树林起个名字,张大爷想了想,说:“就叫’林林园’吧。”
昨天,已经能当我爷爷的张大爷,拿着一张三倍放大的设计图,指着山那边对我说:“小李啊,这片咱得种石楠,林林说石楠四季常青,好看。”
我问:“这图哪来的?”
“林林大学作业,我一直留着呢。按图种,准没错。”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在荒坡上见到他的样子。
他的脸上仍有泪痕般的皱纹,但眼睛亮得惊人。
远处,他亲手种下的树林郁郁葱葱,像是要长到天上去。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低声呢喃:爸爸,我们的花园真漂亮。
张大爷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树冠,笑了,眼角的褶皱里噙着一滴亮晶晶的东西。
他转过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说:“走,今天还得种一百棵呢。”
树林边上有个小土包,上面种着一棵杜仲树,树下放着一张已经看不清面容的照片。每次张大爷来浇水,都会在这棵树前多站一会儿。
那是林林最喜欢的树。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