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明那天下着小雨,我打着伞去给老爸上坟。刚到公墓门口,就看到王叔站在入口处张望,像是在等人。
清明那天下着小雨,我打着伞去给老爸上坟。刚到公墓门口,就看到王叔站在入口处张望,像是在等人。
王叔是我爸的老同事,住在我家对面的单元楼里,早些年退了休,每天不是钓鱼就是遛鸟。他儿子王明十五年前去了美国,据说在那边做了什么软件工程师,挺有出息。只是这么多年,人影都没见着一次。
“王叔,来给老伴上坟啊?”我走过去打招呼。
“哎,是老李家小子。”王叔转过头,眯着眼认出了我,“不是,我在等人。”
他穿着件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有点磨损,裤腿上还沾着几片泥点子。平日里这个爱干净的老头可不会这样。我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好像是从国外寄来的信。他见我看那张纸,赶紧塞进兜里。
“等谁啊?”
“我那不孝子,说今天要回来。”王叔嘴上骂着,眼睛却不停地往公墓门口张望。
我一愣:“王明回来了?”
“说是回来,谁知道呢,嘴上说说的事。”王叔摆摆手,语气像是不在乎,可眼睛却紧盯着每一辆驶来的出租车。
我记得王阿姨去世已经三年多了。当时王叔给王明发了电报,说他妈走了,连夜打电话过去,那边只说工作太忙,走不开。后来陆陆续续寄了些钱回来,算是尽孝了。村里人都说王叔命苦,养了个白眼狼。
“王叔,我先去上坟了,一会儿见。”
王叔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了公墓门口。
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山上走,雨下得不大,泥土地翻着潮湿的气息。几个扫墓的人从我身边经过,脚步匆匆。有人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刚煮好的汤圆;有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纸钱和供品。我只带了几支菊花和一小瓶二锅头,老爸生前爱喝这口。
扫完墓回来时,天色暗了些。远远地,我看到王叔墓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像个外国人。
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外国人正是王明。十五年过去,他完全变了个样,剃了个寸头,留着短胡子,手腕上戴着块至少得小几万的表。他身边站着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肤色白得发亮,正轻声安慰着王明。
最让我震惊的是,王明正跪在墓前,额头贴着湿漉漉的石碑,一边磕头一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妈,儿子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王叔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根点着的香,脸上表情复杂。
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犹豫间,王叔看见了我。
“小李,过来过来。”他冲我招手,“这是我儿子,王明。”
王明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泪痕,用带着轻微美国口音的普通话说:“你好,我是王明。”
“我们小时候见过,那时候我爸还在世。”我说,“我爸是李厂长。”
王明恍然大悟:“哦,李叔叔啊,我记得。他经常给我带棒棒糖。”
我俩寒暄几句后,他把那金发女人拉过来:“这是我太太,Jessica。”
Jessica冲我点点头,说了句听不懂的英语。
王明翻译道:“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能了解更多关于我小时候的事。”
王叔插嘴道:“你们聊,我去上点纸钱。”说完就拿着一沓黄纸走到墓碑后面去了。
等王叔走远,王明压低声音问我:“我爸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不肯多说。”
我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相告:“您妈走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整天在家看电视,有时候跟着楼下的老头儿下下棋。”
“就他一个人住?”
“是啊,您姑姑偶尔来看看他,顺便送点吃的。”
提起王姑姑,我想起件事。前年春节,王姑姑打电话叫王明回来,说他爸身体不好。王明当时就答应了,可最后也没回来。王叔住了一星期医院,出院那天,医生叮嘱要有人照顾,王姑姑主动提出让王叔到她家住,被王叔拒绝了。
“我知道你们忙,但是王叔年纪大了…”我欲言又止。
王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明白,我有我的苦衷。”
这时,Jessica过来轻轻拉了拉王明的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王叔。老人家正蹲在地上,一张张地烧纸钱,动作缓慢而认真。
我识趣地告辞,王明送我到山路口。
“对了,”临走前,我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在坟前说中文,平时在美国也这么讲吗?”
王明愣了下,随即苦笑:“十五年了,有些话只能用中文说。”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第二天上午,我去菜场买菜,正巧遇见王叔。他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
“王叔,买鱼啊?”
“嗯,那小子说想吃红烧鲫鱼,他妈以前经常做的。”王叔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王明他们住您家?”
“可不,他说要住一个月,带他太太认识家乡。”王叔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我把我那床让给他们了,我睡小屋。”
我知道的”小屋”是他家阳台改的储物间,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要不让他们住宾馆吧,条件好点。”
王叔摇摇头:“他愿意回来就不错了,我怕他住外面又跑了。”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对了,今晚来我家吃饭呗,他说想见见小时候的朋友。”
我答应下来,晚上拎了瓶红酒去了王叔家。
王叔家还是老样子,电视柜上摆着王阿姨的黑白照片,旁边放着个2020年的日历,上面还用红笔划了几个日子。客厅里多了台新电视,看样子是刚买的,保护膜都还没撕。沙发上铺着王阿姨以前织的毛线垫子,有些地方已经磨得露出了底布。
王明正在厨房里忙活,Jessica坐在沙发上看着中国电视剧,一脸茫然。我和她比划着打招呼,她笑着点头,又指了指电视,摊摊手,意思是看不懂。
王叔倒是显得很年轻,换了件深蓝色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戴着那块十几年前退休时发的电子表。屋里飘着饭菜香,他一边往桌上放碗筷,一边对我说:“那小子手艺不错,说是在美国经常做饭。”
晚饭很丰盛,有红烧鲫鱼、回锅肉、炒青菜,还有王明自己做的西式沙拉。王叔特意拿出了收藏多年的茅台,说是留着给儿子结婚用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过三巡,王叔开始讲起王明小时候的事。说他小学时成绩好,得过什么奖,我们这个县城里的老师都夸。说他初中时偷偷养了只小狗,被他妈发现后哭了一整夜。王叔讲着讲着,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王明把这些翻译给Jessica听,她时不时地点头微笑,手里紧握着王明的手。
“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王叔突然问道。
Jessica听不懂,但看王明表情变化,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用蹩脚的中文说:“宝宝…三个月。”
王叔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满脸通红,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啊,好啊,我要当爷爷了。”
王明赶紧解释:“本来想等稳定了再告诉您,Jessica坚持要亲自来告诉您这个消息。”
王叔一把抓住Jessica的手,颤抖着说:“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王家添人丁。”
Jessica似乎听懂了意思,红着脸点点头。
晚饭后,王明拿出了一个平板电脑,说要给王叔看他们在美国的房子。屏幕上显示出一栋带花园的两层小楼,后院还有个游泳池。
“爸,等您退休金攒够了,就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王明轻声说。
王叔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摇摇头:“我哪能去美国啊,这么大岁数了,语言也不通,去了干什么?”
“我们照顾您啊,再说等孩子出生了,您还能帮忙带带。”
王叔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又坚定地摇头:“不去,我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折腾。再说我得守着你妈…”
话说到一半,他住了口,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找个借口告辞,临走时王明送我到门口,轻声问道:“我爸他…真的不愿意去美国吗?”
“王叔这个人,倔得很。再说,这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王阿姨在这里…”
王明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我知道,可是…”
“你们住一个月,好好陪陪他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王明带着Jessica和王叔在小区里散步。有时他们会去河边钓鱼,Jessica穿着鲜艳的运动服,在岸边拍照;有时他们去菜场买菜,Jessica拎着菜篮,学着讲中文砍价;有时他们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王叔戴着老花镜,指着报纸上的字教Jessica认中文。
小区里的老太太们都羡慕王叔:“你儿媳妇真好,洋人也这么孝顺。”
王叔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那是,我儿子有眼光。”
这天下午,我从超市回来,远远看见王叔家窗户大开着,隐约听到争吵声。路过他家门口时,争吵声更清晰了。
“爸,我知道您舍不得,但您得考虑自己的身体啊!”王明的声音很急切。
“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们回你们的美国,我在这好好的!”王叔拔高了声调。
“我跟Jessica商量好了,给您办绿卡,在我们那边找个中国人多的社区,您可以交到新朋友…”
“我不需要什么新朋友!我的朋友都在这!你妈也在这!”
“爸!妈已经不在了!您得向前看啊!”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赶紧走开,不好意思再偷听下去。
晚上我收到王明的短信,约我出来喝酒。在小区对面的烧烤摊上,他已经喝了半打啤酒,脸色通红。
“我爸太固执了,”他用中英文混杂的语言抱怨,“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人住那破房子,连个电梯都没有,爬到五楼气都喘不上来…”
“王叔身体还挺硬朗的。”我插嘴道。
“那是表面上!”王明拍桌子,“你知道吗,我回来这半个月,发现他从来不说自己哪不舒服。我偷偷翻了他的药盒,高血压、心脏病、前列腺,药吃了一大堆!”
“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
“可他在这儿摔倒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他?我姑姑?她自己都七十多了!”王明越说越激动,“我、我只是想尽一下孝道啊。”
我点点头,理解他的心情。十五年不回家,内心肯定有愧疚感。
“你知道吗,”王明忽然压低声音,“我今天发现,我爸每天晚上都跟我妈说话。”
“什么?”
“他以为我睡了,就坐在阳台上,对着我妈的照片絮絮叨叨。说今天儿子回来了,带了个洋媳妇,还说要当爷爷了…”王明眼里泛着泪光,“他还说,他不能去美国,因为走了就没人陪我妈说话了。”
我沉默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王明盯着我,眼神里满是迷茫,“十五年前我选择去美国,是因为那边机会好。我一直想把爸妈接过去,可妈妈不愿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爸爸更不肯丢下妈妈…”
“所以你这些年才没回来?”
“一开始是忙,后来是…不敢面对。”王明垂下头,“我怕回来了,就走不掉了。但我又不能留在这里,我在那边有工作,有家庭,有责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无数海外游子的困境,他们想尽孝道,却隔着大洋;他们有新生活,却割舍不下旧情感。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王明又喝了口啤酒,“我爸从来不抱怨我。别人在他面前说我不孝顺,他还帮我辩解,说我在美国工作忙。妈去世那年,我本该回来的,可我…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拍拍他的肩膀:“王叔很理解你。”
“可我不理解我自己。”王明苦笑,“十五年,我连个电话都很少打。美国那边有专门的APP可以免费视频通话,我却总是找借口说太忙。其实我怕面对他们慢慢老去的样子,怕面对我不在他们身边的事实。”
我没说话,给他倒了杯热茶。
“你知道吗,”王明接过茶杯,“我来扫墓那天,看到墓碑上的字——‘王氏夫人之墓’。知道是谁刻的吗?我爸自己刻的。他说等他去了,就葬在这里,也刻上’王氏先生之墓’。”
“这很王叔的风格。”
“墓碑右边空着一大块,就等着他去填。”王明眼睛盯着茶杯,“你说,如果我硬把他带到美国,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他不能和我妈葬在一起?”
我一时语塞。
王明他们住了近一个月,眼看就要回美国了。这天早上,王叔突然给我打电话,语气急促:“小李啊,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王叔?”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小子…”王叔吞吞吐吐地说,“他非要我跟他去美国,说是要给我看病。你来劝劝他,我好好的,哪需要去美国看什么病。”
我答应下来,二十分钟后到了王叔家。
一进门,气氛就有些凝重。Jessica坐在沙发上,神情忧虑;王明站在窗边,背着手看外面;王叔坐在餐桌旁,一脸固执。
“王叔,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王叔一看见我,仿佛找到了救星:“小李啊,你给评评理。我这身体好得很,他非说我得去美国看病。我年纪这么大了,哪折腾得起啊?”
王明转过身,眼圈发红:“爸,您就别犟了。医生说了,您这情况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美国那边设备好…”
“什么情况?”我插嘴问道。
王明叹了口气:“昨天我带我爸去医院做了个全面体检,医生说他…可能有早期肺癌。”
我一惊,看向王叔。
王叔摆摆手:“吓唬人!我这是老烟民了,肺里有点阴影很正常。再说国内的大夫也看得好,非得去美国?”
“爸!”王明提高了声音,“我们那边有专门研究肺癌的专家,治愈率比国内高多了!”
“那也不去!”王叔倔强地说,“我这把年纪了,有什么病就这么着吧,死了埋在你妈旁边,两口子也有个照应。”
Jessica似乎听懂了什么,走过去拉着王叔的手,用蹩脚的中文说:“爸爸…我们…爱你。宝宝…需要…爷爷。”
王叔愣了一下,看着Jessica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神柔和了些。
王明趁机说:“爸,您就当是去美国看看孙子,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如果您实在不习惯,检查完就回来,我保证。”
王叔沉默了,看看王明,又看看Jessica,最后目光落在阳台上王阿姨的照片上。
“你妈要是知道我不管自己身体,肯定会骂我的。”他喃喃自语。
我插嘴道:“王叔,您就去看看吧。检查完如果没什么大问题,再回来也不迟。”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王叔忽然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拿起王阿姨的照片,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老伴,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低声问道,仿佛真的在征求意见。
照片里的王阿姨微笑着,目光温柔。
王叔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行吧,我跟你们去美国,就当是看看孙子。不过我就去三个月,看完病就回来。”
王明和Jessica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好好好,三个月就三个月。”
两天后,我去机场送他们。王叔穿着一身新买的西装,精神抖擞。他特意去理了发,刮了胡子,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小李啊,我那房子就交给你照看了。记得每周去浇浇花,阳台上那盆吊兰是老伴生前种的,别让它死了。”王叔不停地叮嘱我。
“放心吧王叔,我会照顾好的。”
“对了,我走之前去看过你妈了,告诉她我去美国看病,三个月就回来。你替我多去看看她,别让她孤单。”
我点点头。王阿姨墓碑前的那束野花,想必是他昨天带去的。
临上飞机前,王叔拉着我的手,声音哽咽:“小李啊,你说老人家是不是就该死在自己家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王叔,您先去看病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他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我答应老伴,会回来陪她的。”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王明的邮件。他说王叔的肺部阴影不是癌症,只是慢性炎症,需要长期治疗。王叔已经住进了他们家附近的中国社区,认识了不少说中国话的老乡,日子过得挺开心。
邮件最后,王明写道:“爸爸每天都对着妈妈的照片说话,告诉她美国的见闻。他说等孙子出生,就回国一趟,带着孙子去看奶奶。”
附件里是几张照片,王叔在社区花园里教太极拳,围观的老外一脸崇拜;王叔和Jessica在厨房包饺子,面粉撒得到处都是;王叔坐在摇椅上,给Jessica肚子里的宝宝念《三字经》。
我收到这邮件时,正好是又一个清明节。我去了公墓,带了束鲜花放在王阿姨墓前。
“王阿姨,”我轻声说,“王叔在美国挺好的,让您别担心。他说等孙子出生了,就带回来给您看。”
微风拂过墓碑,吹起几片落叶。墓碑右侧的空白处,是留给王叔的位置。不知道多年后,这个位置会不会真的等到它的主人。
离开时,我看到墓碑背面竟贴着一张小照片,是王叔和王阿姨年轻时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但两人的笑容依然鲜活。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老伴,我会回来的。”
风又吹来,掀起照片的一角,又轻轻贴回去,就像一个无言的承诺。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