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野麦岭的秋阳把田埂晒得发烫时,秀禾正蹲在麦秸垛后面数蚂蚁。十五岁的姑娘已经懂得把委屈藏在粗布褂子底下,可指节攥出的白痕还是暴露了心事——方才在灶房听见奶奶跟人念叨,说她爹又给邻村的小虎买了新书包,那书包上的奥特曼图案,是妹妹盼了整整半年的物件。
野麦岭的秋阳把田埂晒得发烫时,秀禾正蹲在麦秸垛后面数蚂蚁。十五岁的姑娘已经懂得把委屈藏在粗布褂子底下,可指节攥出的白痕还是暴露了心事——方才在灶房听见奶奶跟人念叨,说她爹又给邻村的小虎买了新书包,那书包上的奥特曼图案,是妹妹盼了整整半年的物件。
"姐,俺饿。"八岁的妹妹春芽抱着膝盖蹭过来,枯黄的头发沾着麦糠。秀禾摸出怀里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刚递过去就被风吹散了碎屑。姐妹俩望着远处炊烟发呆,那烟是从邻村王寡妇家飘来的,她们的爹赵老四,已经在那儿住了三年。
三年前娘刚咽气那会儿,爹还抱着她们哭了半宿。秀禾记得很清楚,爹粗糙的手掌擦过她脸颊时,胡茬扎得人发痒。可没过半年,爹就收拾了蓝布包袱,说去王寡妇家帮着种地。起初每个月还回来看她们,后来变成仨月,再后来,春芽都快忘了爹身上的汗味。
"姐,俺想娘。"春芽咬着饼子哽咽。秀禾把妹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稀疏的头发。西斜的日头把两个瘦小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被遗忘在田埂上的麦秸。
王寡妇家的堂屋总是飘着肉香。赵老四蹲在门槛上卷烟时,看着小虎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心里竟有种踏实的暖意。这感觉让他自己都觉得古怪——当年在自家炕头看秀禾写字时,怎么就没这份耐心?
"老四,给小虎缝个布书包吧,他同学都笑话他背化肥袋。"王寡妇端着一碗鸡蛋羹从灶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赵老四接过碗放在炕沿,指尖不经意碰到女人的手背,俩人都像被麦芒扎了似的缩了缩。
他们搭伙过日子的事,在野麦岭就像场没下透的雨,人人心里都憋着股潮气。王寡妇男人是开拖拉机拉砖时翻下山崖的,留下她跟六岁的小虎。赵老四刚搬来那阵,她夜里总插着门睡,直到有天小虎发高烧,赵老四背着孩子在雪地里跑了十里地,她才卸了心防。
"登记的事......"赵老四摸了摸烟杆,这话在喉咙里滚了半年。王寡妇往灶膛添了把柴,火星子映着她发红的眼角:"俺男人头七那天,俺在他灵前保证过,这辈子不再嫁人。"赵老四没再说话,只是把小虎的破书包往怀里揣了揣——明天赶大集,得买块蓝布回来。
秀禾收到县一中录取通知书那天,野麦岭正下着瓢泼大雨。她把通知书揣在怀里跑回家,泥水溅了满身,进门就听见爷爷咳嗽着跟奶奶说:"实在不行,把那口老母猪卖了吧。"
凑学费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全家心头。秀禾揣着奶奶给的二十块钱,踩着泥泞去了王寡妇家。她站在篱笆外,看见爹正给小虎削铅笔,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爹佝偻的背上,那背影陌生得让她心慌。
"爹。"她小声喊,声音被风吹得打颤。赵老四回过头,看见女儿裤脚的泥点子,眉头猛地拧成疙瘩:"你来干啥?"秀禾把录取通知书递过去,指尖抖得厉害:"俺要上高中,要......要学费。"
王寡妇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的碗"哐当"掉在地上。赵老四捡起通知书,指腹划过"学费八百元"那行字,喉结滚了滚:"家里没钱。"秀禾盯着他手腕上那块王寡妇给织的蓝布条,突然笑了:"你给小虎买书包的钱,是俺娘走时留的吧?"
那天的雨越下越大,秀禾是哭着跑回家的。她没看见,赵老四蹲在篱笆根下,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抽自己的脸,直到王寡妇把他拉起来,他才沙哑地说:"明天,俺去县城采血站。"
春芽掉进冰窟窿那天,赵老四正在给王寡妇家盖猪圈。听见邻居喊"赵家丫头出事了",他手里的瓦刀"啪"地掉在地上,赤着脚就往河边跑。
春芽被捞上来时已经没了声气,秀禾跪在妹妹身边,眼泪冻成了冰碴。赵老四扑过去抱住女儿,手忙脚乱地给她搓身子,嘴里反复念叨:"爹在呢,爹在呢......"当春芽"哇"地哭出声时,他瘫坐在雪地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还知道有这个女儿?"秀禾抓起一把雪砸在他脸上,"俺娘临终前让你好好待俺们,你就是这么待的?"赵老四抹了把脸,雪水混着泪水往下淌:"秀禾,爹对不住你......"
"别叫俺名!"秀禾的声音尖利得像冰锥,"你给小虎买新鞋的时候,咋不想想俺妹还穿着露脚趾的布鞋?你陪小虎去县城看病的时候,咋不想想俺爷咳得直吐血?"她指着王寡妇家的方向,"那里才是你的家,俺们不是!"
赵老四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他看着秀禾把春芽背走,看着那瘦小的背影在雪地里越来越远,突然抓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腿。
赵老四瘸着腿回王寡妇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王寡妇正坐在炕沿哭,小虎趴在她怀里,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看见赵老四腿上的血痕,女人猛地站起来:"你去哪了?"
"俺去看春芽了。"赵老四坐在炕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小虎买的酥糖。"小虎怯生生地伸出手,王寡妇却把孩子拉到身后,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这是俺攒的钱,你拿回去给春芽看病。"
赵老四没接,只是盯着墙角的化肥袋——那里面装着他偷偷给两个女儿攒的钱,每张都被汗浸透了。"其实......"王寡妇咬着嘴唇,"俺男人出事那天,是你媳妇让他捎袋化肥的。他为了赶时间才开那么快......"
赵老四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王寡妇抹了把泪:"你媳妇临终前跟俺说,让你好好照顾俺们娘俩,不然她闭不上眼。她说欠着俺家的命......"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谁在哭。赵老四抓起布包塞进怀里,一瘸一拐地往家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麦秸。
秀禾考上大学那年,野麦岭的麦子收成特别好。她背着行李去县城火车站时,看见爹蹲在麦场边,手里攥着个红布包。他比三年前更瘦了,背也驼得厉害,鬓角的头发白了大半。
"秀禾。"他站起来,腿还是有点瘸,"这是爹给你攒的学费。"红布包里除了钱,还有张采血单,日期正是她当年要学费那天。秀禾的手抖了抖,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爹那年去采血站采了五次血,回来时晕在了麦地里。
"俺都知道了。"秀禾把钱推回去,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这是俺娘的日记。"最后一页上,娘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嫂子男人是为帮俺家才出事的,老四要记得帮她把小虎养大......"
赵老四捧着日记本,指腹划过那些字,老泪纵横。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秀禾突然抱住爹佝偻的背:"爹,你要好好的。"赵老四拍着女儿的后背,像当年她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七十年后的野麦岭,变化翻天覆地。秀禾成了县里的医生,春芽考上了师范学院,小虎则接过了赵老四的瓦刀,成了村里有名的泥水匠。
赵老四还是住在王寡妇家,只是每个月都会回老屋住几天。秀禾每次回家,都会拎着两包点心,一包给爹,一包给王婶。春芽教村里的孩子念书,小虎总在放学时等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块糖。
那年冬天,赵老四突然病倒了。秀禾赶回来时,看见爹躺在床上,王婶正给他喂药,小虎蹲在床边削苹果,春芽趴在炕沿,给爹读她写的作文。
"爹,俺写的是《我的父亲》。"春芽的声音软软的,"俺说俺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养了别人的孩子,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
赵老四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窗外的雪落得正紧,把野麦岭盖得白茫茫一片,像极了当年春芽掉进去的冰窟窿,只是这一次,每个人心里都暖烘烘的。
八赵老四八大寿十那天,野麦岭的麦子又黄了。院子里摆了三桌酒席,秀禾带着丈夫孩子回来了,春芽和小虎也都来了,连王婶的远房亲戚都赶来了。
"爹,俺敬您一杯。"小虎端着酒杯,眼眶红红的,"要不是您,俺早饿死了。"赵老四摆摆手,指着满桌的菜:"都是自家人,别说外气话。"
酒过三巡,秀禾站起来,举起酒杯:"今天,俺要敬两个人。"她先敬了爹,又转向王婶,"王婶,谢谢您照顾俺爹这么多年。"王婶抹了把泪,把一块鸡腿夹给赵老四:"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夕阳把院子染成了金红色,远处传来收割机的声音。赵老四看着满院子的儿孙,突然想起年轻时的事——他背着春芽在雪地里跑,他给小虎缝书包,他看着秀禾考上大学......那些曾经被村里人骂作"傻事"的过往,此刻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春芽端着碗寿面走过来,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爹,您尝尝俺煮的面。"赵老四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知道,有些答案,不必说给别人听,野麦岭的麦子知道,天上的月亮知道,他心里的那杆秤,也知道。
风吹过麦田,送来阵阵麦香,那香味里,藏着野麦岭最深的秘密,也藏着最真的人心。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