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块石头,沉在岁月的河底,任凭水流冲刷,也泛不起多少波澜。
我妈走得早,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块石头,沉在岁月的河底,任凭水流冲刷,也泛不起多少波澜。
他走的那天,也是个沉默的日子,窗外的天阴着,没掉一滴雨,就是闷得人喘不过气。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
老头子一辈子没攒下什么东西,一个旧衣柜,一张硬板床,还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在床底下,我拖出了一个箱子。
一个深棕色的旧皮箱。
箱子很老了,皮质的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了里面暗黄色的底子,金属搭扣也生了锈,泛着暗绿色的光。
我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一手的尘土。
我记得这个箱子,从小就记得。我爸出远门——虽然他一辈子也没出过几次远门——都提着它。小时候我总想打开看看,他却总是不许,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孩子家家,别乱动。”
现在,他不在了,这个箱子成了无主之物。
我试着去掰那个搭扣,锈得很死,费了老大劲才“咔哒”一声弹开。
一股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
箱子里没什么金银细软。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中山装,一本泛黄的相册,还有一沓用红绳捆着的老信件。
我翻了翻相册,是我爸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照片上的他穿着军装,英姿勃勃,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在我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眉头紧锁的父亲。
心里有点发酸。
我把东西原样放回去,合上箱子,将它拖到了客厅角落。
妻子王婧下班回来,看见箱子,皱了皱眉。
“这什么呀?哪儿来的?”
“我爸的。”我声音有点低。
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换了鞋就钻进厨房,叮叮当当开始做饭。
我知道她对这些“老古董”不感兴趣。在她眼里,一切不能变现、不能带来实际好处的东西,都等于垃圾。
这箱子在客厅角落里待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王婧念叨了不下十次。
“哎,这箱子放这儿也太碍事了吧?走路都得绕着走。”
“一股子霉味儿,你闻不见吗?咱家本来就不大。”
“林涛,你打算怎么处理啊?扔了吧,留着占地方。”
我每次都含糊地应着:“再说吧,再说吧。”
我舍不得。
那几乎是老头子留给我唯一有点念想的东西了。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
住对门的李大爷提着一个破了口的蛇皮袋,唉声叹气地从我门前经过。
“李大爷,这是干嘛去啊?”我开了门,递给他一支烟。
李大爷接过烟,愁眉苦脸:“回趟老家,闺女下个月结婚。你看我这……连个像样的箱子都没有。”
他指了指脚边的蛇皮袋,拉链坏了,用一根绳子胡乱捆着,里面的衣服都露了出来。
我心里一动。
那个念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李大爷,您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有个箱子,还挺结实的。”
我把他让进屋,指了指角落里的旧皮箱。
李大爷眼睛一亮:“哎哟,这感情好!太好了!这箱子可比我那破袋子强一百倍!”
他走过去,摸了摸箱子的皮面,赞不绝口:“这料子真厚实,看着就耐用。”
我帮他把箱子里的东西腾出来,放进一个纸箱里。李大爷过意不去,非要塞给我一百块钱。
我没要。
一个邻里邻居的,一个箱子而已。
再说,看他那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这箱子总算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
送走李大爷,我心里挺敞亮的。
晚上王婧回来,一眼就发现客厅角落空了。
“箱子呢?”
“送人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送人了?”她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八度,“送谁了?”
“对门李大爷,他回老家,没箱子用。”
王婧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她把包往沙发上重重一摔,“林涛,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脑子有病!”她指着我的鼻子,“那好歹是你爸留下的东西,你说送人就送人了?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被她这逻辑气笑了。
“我爸的东西,我处理一下,还要跟你打报告?”
“我是你老婆!这个家里的东西,我没知情权吗?”她不依不饶,“再说了,那箱子一看就是老物件,说不定值点钱呢!你就这么白送人了?”
“值钱?”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破皮箱,能值几个钱?你钻钱眼儿里去了吧?”
“我钻钱眼儿里去了?我是为这个家着想!”王婧气得脸都红了,“你呢?你就是个败家子!打肿脸充胖子!人家缺箱子,不会自己去买啊?用得着你在这儿献殷勤、做好人?”
“王婧,你说话别那么难听。”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李大爷一个退休工人,能有几个钱?我帮一把怎么了?那箱子放着也是占地方,发霉,你不是天天念叨吗?”
“我念叨是让你扔了,不是让你送人!扔了是咱家的损失,送人是便宜了外人!这能一样吗?”
我彻底无言以对。
在她眼里,邻里之间的情分,对长辈的体恤,都比不上一丁点儿“可能存在”的经济价值。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扔下这句话,不想再跟她吵。
“我不可理喻?林涛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她在我身后喊,“你现在就去给我要回来!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头也没回地进了书房,把门反锁。
听着她在外面气急败坏地拍门,我心里一阵悲凉。
这日子,过得没劲。
我和王婧冷战了三天。
家里气压低得像要下暴雨。
我俩谁也不理谁,吃饭的时候碗筷碰得叮当响,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拼桌。
到了第四天,公司来了个大客户,是个女的,叫苏晴。
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西装,头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但气质特别好,沉静,从容,像一幅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品的画。
老板让我负责接待,把我们公司最好的几个方案拿给她看。
会议室里,我一边用PPT讲解,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打断我,问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一听就是内行。
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喝茶闲聊。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老物件”上。
一个同事说他最近淘了个民国的座钟,花了小一万。
另一个说他爷爷留下一个鼻烟壶,被人估价五万。
大家都在吹嘘自己家里的“宝贝”,气氛很热烈。
我没吱声。
我爸那个皮箱的影子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我掐灭了。
一个破箱子,有什么好说的。
苏晴一直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老板为了活跃气氛,笑着问我:“小林,你老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家里没点传家宝?”
我尴尬地笑了笑:“哪有啊,都是普通人家。”
“别谦虚啊,”老板拍拍我的肩,“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藏着宝贝呢。”
我被架在那儿,下不来台,只好硬着头皮说:“要说老物件,我爸倒是留了个旧皮箱,挺多年的了,前几天刚送人。”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赌气的成分。
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想跟王婧那套“值钱论”划清界限。
苏晴一直没说话,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什么样的皮箱?”她问。
她的声音很清淡,但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却异常清晰。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
那天把箱子给李大爷之前,我鬼使神差地拍了张照片。
就一张,拍得还有点虚。
“就这个。”我把手机递过去。
照片上,那个深棕色的皮箱静静地立在墙角,光线昏暗,更显得它陈旧不堪。
苏晴接过手机,凑近了看。
她看了很久。
久到会议室里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她。
她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林先生,”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惋ascin,甚至还有一丝惋惜,“你……把它送人了?”
“对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这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她没直接回答我,而是把照片放大,指着箱子右下角一个很不显眼的印记。
那个印记已经被磨损得快看不清了,是一个小小的,类似盾牌的徽章图案。
“你认识这个牌子吗?”她问。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Moynat。”
“莫……什么?”我听都没听过。
旁边的同事也一脸懵。
苏晴看着我们,像是在看一群对稀世珍宝一无所知的土著。
“Moynat,中文名叫‘摩奈’,是法国最古老的箱包品牌之一,比路易威登的历史还要悠久。他们一直坚持手工制作,产量极低,客户非富即贵。”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
“你这个箱子,从皮质的光泽、边角的弧度处理,还有这个已经停产的‘盾牌’锁扣来看,应该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定制款。这种东西,现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我手机上的那张破照片。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
“那……它……”我艰难地开口,“它值多少钱?”
苏.晴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同情。
“钱很难衡量它的价值。对于收藏家来说,这是艺术品,是历史的见证。如果非要估个价……”
她沉吟片刻。
“保守估计,六位数。而且是有价无市。”
“六……六位数?”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颗炸雷劈中。
后面老板和同事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一个我随手送人的破箱子。
一个被王婧骂作“占地方的垃圾”的破箱子。
值六位数?
这他妈比拍电影还离谱。
会议结束后,苏晴单独留下了我。
她把名片递给我,态度很诚恳:“林先生,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父亲的这个箱子,真的是一件非常罕见的珍品。我有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把箱子拿回来,我让他帮你做个鉴定。”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手心全是汗。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这很冒昧。”苏晴善解人意地说,“但这样的东西,流落在外,实在太可惜了。不为钱,只为它背后承载的工艺和历史,也该被好好珍藏。”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巨大的震惊中浇醒。
对啊。
我得把箱子要回来。
不管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王婧正敷着面膜在客厅看电视,见我回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冷战还在继续。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不耐烦地掀起眼皮:“干嘛?想通了?知道自己错了?”
我看着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那个被她鄙视的破箱-子,其实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她会是什么反应?
是会为我爸感到骄傲,还是会为那“六位数”而疯狂?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箱子,我们得要回来。”
王婧“嗤”地一声笑了,面膜都差点笑掉。
“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心疼了?晚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你好意思开口去要?”
“我不是后悔。”我盯着她的眼睛,“那个箱子,很值钱。”
“值钱?能值几个钱?一百?两百?”她一脸的不屑,“林涛,你别是为了找个台阶下,在这儿跟我胡说八道。”
“六位数。”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王婧脸上的嘲讽瞬间僵住。
她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把脸上的面膜揭了下来,露出那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你……你说多少?”她的声音在发颤。
“六位数。至少。”我重复了一遍,“一个懂行的客户今天告诉我的,法国的绝版名牌,叫什么……摩奈。”
王婧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足足过了一分钟,她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
“真的假的?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那……那箱子呢?还在李大爷那儿?”她的声音急促得像机关枪。
“应该在吧。”
“那还等什么!快去要回来啊!现在!马上!”
她抓起我的手就要往外拖,那股猴急的劲儿,好像晚一秒钟,那六位数就会长翅膀飞走一样。
我甩开她的手。
“你干什么?”她愣住了。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和贪婪而涨红的脸,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恶心。
“王婧,”我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爸的遗物。”
“我知道是你爸的遗物啊!”她急得直跺脚,“正因为是你爸的,才更得要回来啊!这是你爸留给你的财产!你怎么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财产?”我冷笑一声,“在你眼里,就只有财产吗?”
“不然呢?”她理直气壮地反问,“林涛,你别跟我装清高!六位数!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够我们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了!你那点死工资,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插在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我没本事,我工资低,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所以,我连怀念我父亲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爸留下的唯一念想,就必须变成一套房子的首付?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烧起来,烧得我四肢百骸都在疼。
“要去,你自己去。”我冷冷地丢下一句,“我拉不下那张脸。”
“你!”王婧气得说不出话,指着我的手都在抖,“林涛,你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行,你不去,我去!”
她说完,抓起钥匙,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门。
我听着她“砰砰砰”地砸对门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我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手掌里。
我仿佛能想象到李大爷开门时错愕的表情,和王婧那副理直气壮、势在必得的嘴脸。
我觉得丢人。
不是为我自己,是为王婧,也是为我爸。
老头子一辈子老实本分,与人为善,没想到死了之后,还要因为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价值的箱子,被人这样折腾。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王婧回来了。
两手空空,脸色铁青。
“箱子呢?”我问。
“走了!”她把钥匙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的巨响吓了我一跳。
“什么走了?”
“李大爷!他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老家了!箱子,他带走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王婧在客厅里像一头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这个老东西!跑得倒快!肯定是听到了风声,故意躲出去了!”
“你胡说什么?”我听不下去,“李大爷根本不知道这事儿,人家是早就计划好回家的。”
“我不管!反正箱子是他拿走的!林涛,你现在就给他闺女打电话!让他把箱子寄回来!邮费我们出!”
“我没他闺女电话。”
“那就去问!去物业查!你单位不是有他儿子联系方式吗?快点啊!”她催促着,像个监工。
我没动。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为了钱而变得面目狰狞的女人,真的是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妻子吗?
“王婧,”我疲惫地说,“算了吧。”
“算了?”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林涛你疯了?那可是六位数!是几十万!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对得起你爸吗?那是他留给你的钱!”
“那不是钱!”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那是我爸的遗物!是一个念想!你懂不懂?”
“念想?念想能当饭吃吗?能还房贷吗?”她也冲我吼,“林涛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把箱子要回来,咱俩就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们之间最脆弱的地方。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我们俩都愣住了,互相看着对方,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良久,我惨笑一声。
“好啊。”
我说。
“离就离。”
接下来的日子,堪称炼狱。
我和王婧彻底撕破了脸。
她每天都在家里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逼着我去找李大爷的联系方式。
她翻遍了我所有的通讯录,给我的同事、朋友打电话,询问李大爷家的情况,搞得人尽皆知。
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成了一个为了钱逼迫邻居,连父亲遗物都要斤斤计较的小人。
我百口莫辩。
我没法跟他们解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的妻子。
家丑不可外扬。
这五个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期间,苏晴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她问我箱子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我撒了谎。
我说箱子已经要回来了,放在家里,谢谢她的提醒。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家里这一地鸡毛。
尤其是在她面前。
她那么从容,那么体面,而我,却活得像个笑话。
“那太好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欣慰,“林先生,有空的话,可以带上箱子,我们一起喝杯茶,让我那位专家朋友也开开眼。”
“好,好,一定。”我含糊地应着,匆匆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空得厉害。
箱子,我到底该不该要回来?
如果要,我该怎么面对李大爷?
一个老人家,高高兴兴地提着新箱子回老家给闺女办喜事,我一个电话打过去,说“大爷,您那个箱子很值钱,麻烦您还给我”,我成什么人了?
可如果不要……
我一想到王婧那张写满了“几十万”的脸,就觉得窒息。
这段婚姻,可能真的要走到头了。
而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一个我从未在意的旧皮箱。
我爸,他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坟里爬出来,给我一巴-掌?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内耗折磨疯了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李大爷回来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在楼道里碰见了他。
他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手里提着一兜子土特产。
“小林,下班啦?”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李大爷,您回来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回来了回来了,闺女的婚事办完了,了了一桩心事。”他把手里的土特产往我怀里一塞,“来,拿去尝尝,自家种的花生,香着呢。”
我抱着那袋还带着泥土气息的花生,心里不是滋味。
“大爷,那个……箱子……”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李大爷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他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小林啊,真对不住你!”
我心里一沉,以为箱子出了什么意外。
“怎么了?”
“箱子……让我给弄坏了。”李大爷一脸的愧疚,“回去的路上,挤火车,人太多,不知道被谁给划了一道大口子,里面的东西都差点掉出来。”
我的心,凉了半截。
划了一道大口子?
那……那还值钱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林涛啊林涛,你怎么也变得跟王婧一样了?
“没事没事,”我连忙摆手,“一个旧箱子,坏了就坏了吧,您人没事就好。”
“那怎么行!”李大爷很固执,“我把你的好东西弄坏了,我得赔!你说吧,多少钱,大爷赔给你!”
“真不用,大爷,您别往心里去。”
我俩正在楼道里推搡,我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婧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
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坏了?”她问,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李大爷看到她,有点局促:“是啊,小王,真对不住,我……”
“坏成什么样了?拿出来我看看。”王婧打断他。
李大爷没办法,只好回屋,把那个“受伤”的箱子拖了出来。
箱子的侧面,果然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皮子外翻,露出了里面深色的衬里。
那道口子,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破坏了箱子原本的古朴和完整。
王婧的脸色,比箱子还难看。
她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那道划痕,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残次品的剩余价值。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完了。
这下,别说六位数,六百块可能都没人要了。
“行了,我知道了。”王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李大爷说,“大爷,这箱子本来就是我爸的遗物,我们也不打算要了。既然坏了,您就……扔了吧。”
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李大爷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哎,好,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拖着箱子就回了屋。
我看着王婧,一头雾水。
她转性了?
几十万说不要就不要了?
回到家,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跟过去,想问个究竟,却发现门被反锁了。
那天晚上,我们又分房睡了。
但我却一夜无眠。
王婧的反应太反常了。
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
这背后,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心里装着事,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苏晴的电话。
“林先生,方便聊聊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凝重。
“方便。”
“你太太今天来找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找你干什么?”
“她带了箱子的照片来,是划坏后的照片。”苏晴顿了顿,“她问我,这个箱子修复需要多少钱,修复后还能值多少钱。”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死心!
“我告诉她,”苏晴的声音很平静,“这种级别的古董,修复的费用是天价,而且需要找欧洲顶级的工匠,国内根本做不了。就算修复好了,价值也会大打折扣,因为它的‘品相’被破坏了。”
“所以……她就放弃了?”我喃喃自语。
“可以这么说。”苏晴叹了口气,“林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说。”
“你太太……她似乎只关心这个箱子的价格。她甚至问我,能不能找个高仿的,把真的换出来卖掉。”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她……她真这么说?”
“是的。”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原来,在她眼里,我爸的遗物,我珍视的念想,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盘生意。
一盘可以偷梁换柱,可以斤斤计较的生意。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从天亮走到天黑。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一只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我爸的脸,苏晴的脸,王婧的脸,李大爷的脸……一张张面孔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最后,定格在了那个深棕色的旧皮箱上。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像我的人生。
我突然很想知道,我爸,一个平凡了一辈子的男人,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个不属于他那个阶层的箱子?
这个箱子背后,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这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跟王婧赌气。
我只是想……离我那个沉默的父亲,再近一点。
我掏出手机,翻出了一个很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
是我姑姑的。
我爸唯一的妹妹。
“喂,姑姑,是我,林涛。”
“涛涛啊,”姑姑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怎么想起来给姑姑打电话了?”
“姑姑,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关于我爸的一个旧皮箱,您有印象吗?深棕色的,皮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姑姑才叹了口气,说:“那个箱子啊……你爸宝贝了一辈子。怎么,你发现了?”
“嗯。”
“唉,都是陈年旧事了。”姑姑的声音带着一丝怅惘,“你爸年轻的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在姑姑断断续续的讲述里,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父亲,形象渐渐清晰了起来。
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有才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文化人。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不是我妈。
是当时县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个小姐也喜欢他,两个人偷偷地交往,写信,送东西,私定终身。
那个皮箱,就是那个小姐送给我爸的。
是她从上海带回来的,洋气得很。
她说,等她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就让我爸提着这个箱子,带她远走高飞。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还能怎么样?”姑姑的声音充满了无奈,“门不当户不对,人家家里怎么可能同意?硬生生把他们拆散了,把那姑娘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子弟。”
“我爸呢?”
“你爸,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从那以后,人就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再后来,就经人介绍,娶了你妈。”
我握着电话,久久无言。
原来,那个沉默的,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父亲,也曾有过那样一段炽热的,奋不顾身的爱情。
那个箱子,不是什么财富的象征。
那是他夭折的青春,是他埋藏了一生的秘密,是他对那个不可能的人,最后的念想。
“涛涛啊,”姑姑最后说,“那个箱子,你要是还留着,就好好收着吧。那是你爸……心里最干净的一块地方了。”
挂了电话,我泪流满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爸从不让我碰那个箱子。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我把它送人时,心里会那么空落。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即使我不知道真相,我的潜意识里,也感受到了那个箱子对我父亲的重要性。
而王婧,她永远不会懂。
第二天,我回了家。
王婧也在。
她坐在沙发上,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
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平静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
“什么?”她问。
“离婚协议书。”我说,“我已经签字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林涛,你来真的?”
“我从没像现在这么认真过。”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王婧,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追求的,我给不了。我想要的,你不在乎。这个家,散了吧。”
她没有像我预想中那样歇斯底里。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协议书,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也许,她也早就累了。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天很蓝。
我搬出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
行李不多,一个背包,一个装着我爸遗物的纸箱。
我没有去打扰李大爷。
那个箱子,就让它以一个“坏掉的旧物”的身份,被处理掉吧。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它让我看清了一段关系,也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
这就够了。
我租了个小房子,离公司不远。
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在深夜里想念我那个沉默的父亲。
我把他的相册和信件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
我试图从那些泛黄的字迹和模糊的影像里,拼凑出他失落的青春。
有一天,我接到了苏晴的电话。
“林先生,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旧那么从容。
“苏小姐,你好。”
“我听说了你的事。”她没有拐弯抹-角,“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
离开一段错误的关系,就像脱掉一双磨脚的鞋,虽然一开始会有些不适应,但最终是轻松和自由。
“那就好。”她顿了顿,“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关于那个箱子。”
“嗯?”
“我那个专家朋友,前阵子去乡下采风,无意中在一个废品收购站,看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箱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箱子,侧面有一道很长的划痕。但是,它的内衬里,有一个夹层。”
“夹层?”
“是的。一个非常隐蔽的夹层。我朋友出于好奇,把它买了下来。在夹层里,他发现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一张船票。”苏晴缓缓说道,“一张几十年前,从上海开往法国的船票。船票上,有两个名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个,是你父亲的名字。”
“另一个,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女人,姓苏。”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撞击着我的胸膛。
“苏小姐……”我艰难地开口,“你……”
“那个女人,”苏-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的奶奶。”
这个世界,有时候小得可怕。
我和苏晴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把那个箱子带来了。
它静静地立在桌边,侧面的划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苏晴把一张泛黄的船票,和一封同样泛黄的信,推到我面前。
信,是我父亲写的,但没有寄出去。
是写给苏晴的奶奶的。
信里,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赴约。
不是他不想走,是不能走。
在他准备出发的前几天,我爷爷在工地上出了意外,瘫痪在床。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不可能扔下瘫痪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他选择了留下。
选择了责任。
信的最后,他写道:
“此生无缘,来世再会。此箱,权当念想。见箱如见人。”
我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
我那个沉默的,平凡的,被我误解了一辈子的父亲。
他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太沉重。
他不是懦弱,是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
“我奶奶,”苏晴低声说,“等了他一辈子,终身未嫁。她后来回了国,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但始终没有结果。她临终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个箱子,找到他。”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在流淌。
一个被错过的爱情故事,跨越了半个世纪,以这样一种方式,展现在我们两个后辈面前。
“这个箱子,”苏晴看着我,眼神清澈,“现在,物归原主了。”
我摇了摇头。
“不,”我说,“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它属于他们。”
我把箱子,连同里面的船票和信,一起捐给了市里的历史博物馆。
我给它写了一段说明:
“一个皮箱,一张船票,一段被时代洪流淹没的爱情。谨以此,纪念我的父亲,以及所有为责任而放弃梦想的普通人。”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好像终于读懂了我那个沉默的父亲。
也终于,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后来,我和苏晴成了朋友。
我们偶尔会一起喝茶,聊天。
聊工作,聊生活,但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个箱子。
有些故事,适合被封存。
有些感情,适合被仰望。
有一天,她笑着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也笑了。
“过好自己的日子,努力工作,像我爸一样,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只是,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比他少一些遗憾。
至于王婧,我听说她后来又相了几次亲,条件都很好。
但我知道,如果她不改变自己的价值观,无论嫁给谁,都很难得到真正的幸福。
因为幸福,从来都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就像那个旧皮箱。
在不懂的人眼里,它一文不值。
但在懂的人心里,它价值连城。
来源:杏坛下聆听教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