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开门时,我甚至能闻到门把手上残留的柠檬味清洁剂,混杂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但又变得陌,陌生的白茶香水味。
“陈工,苏总请您进去。”她的声音也是职业化的,没有温度。
我点点头,手心有些潮湿。
推开门时,我甚至能闻到门把手上残留的柠檬味清洁剂,混杂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但又变得陌,陌生的白茶香水味。
她没抬头。
她正在看一份文件,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银色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悬停,没有落下。
办公室很大,空旷得能听到中央空调轻微的嗡鸣,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在沉睡中呼吸。
空气里,除了那抹白茶的香气,还有新家具的木料味,以及咖啡的微苦焦香。
她喝咖啡的习惯没变,不加糖,不加奶。
她说,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入口的东西,要纯粹一点。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地板是光洁的黑曜石,能映出我有些狼狈的影子。我的领带是不是歪了?早晨出门时太匆忙,胡子好像也没刮干净。
这些念头毫无意义地冒出来,像水底的气泡。
终于,她合上了文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这声响有些惊心动魄。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宽大的办公桌,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深是浅。
几年不见,她变了。
轮廓还是那个轮廓,但线条更凌厉了,像一块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玉,褪去了所有温润的棱角,只剩下坚硬和光芒。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只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耳边,算是唯一的、柔软的破绽。
“坐。”她开口,声音比我记忆中要低沉一些。
我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椅子是真皮的,触感冰凉,我挺直了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第一次面试的大学生。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和一支笔。
不是她刚才用的那支银色钢笔,而是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她在支票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推了过来。
支票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停在我面前。
上面的数字,像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一百万。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喉咙有些干,发出的声音比预想的要沙哑。
“字面意思。”她靠进宽大的老板椅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防御的姿态,也是一个审视的姿态。“给你一百万,你离开公司。”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纸。
阳光照在上面,白得刺眼。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为了省钱,买最便宜的打折菜。有一次我发高烧,她跑了三条街,给我买回一碗滚烫的馄饨。
她把所有硬币都掏了出来,摊在桌上,亮晶晶的,像小孩子的宝贝。
她说,等我们有钱了,就买一个大房子,带落地窗的那种。
现在,她有了带落地窗的办公室。
她用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买我离开她的世界。
生活,真是个了不起的讽刺家。
我没有去看她的眼睛。
我怕看到里面的怜悯,或者更糟,是无所谓。
我只是盯着那张支票,仿佛想把它看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调的嗡鸣声似乎更响了。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也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隔着几年时光,隔着一百万。
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河。
“为什么?”我终于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沉默了片刻。
“没有为什么。”她说,“对我们两个都好。”
“对我们两个都好。”我重复着这句话,嘴里泛起一阵苦涩,比她那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还要苦。
我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于是我真的笑了出来。
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她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不悦时的习惯性动作。我太熟悉了。
我拿起那张支票,用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很光滑,也很锋利,像一把纸做的刀。
然后,我当着她的面,慢慢地,把支票撕成了两半。
再然后,是四半。
八半。
碎纸屑像雪花一样,从我指间飘落,洒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板上。
我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苏总。”我看着她,第一次,用这种全新的、陌生的称谓叫她。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工作了。”
我没有等她回答,转身就走。
手再次握上门把手的时候,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像叹息。
她说:“你还是这么倔。”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把那个有阳光、有白茶香气、有昂贵家具的世界,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的光线有些暗,同事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像一个打了败仗,却又不肯认输的士兵。
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马克杯,杯沿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那是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去一个海边小镇旅行时,在一家陶瓷小店里买的。
当时我们为了一对情侣杯,跟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后才便宜了十块钱。
她的那个,在搬家的时候打碎了。
我的这个,还留着。
我拿起杯子,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咖啡粉在热水里翻滚,散发出廉价的香气。
我喝了一口,很烫,很苦。
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回到座位上,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我做到一半的设计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困在原地。
我盯着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全是那张被我撕碎的支票,和她那句“对我们两个都好”。
什么叫,对我们两个都好?
是我留在这里,会让她觉得难堪?还是她觉得,用一百万,就能抹去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那些一起吃泡面的日子,一起在深夜看旧电影的日子,一起在屋顶数星星的日子。
那些争吵,那些和解,那些拥抱,那些眼泪。
原来,就值一百万。
我打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
是很多年前装饼干的盒子,上面的卡通图案已经褪色了。
我打开它,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人。背景是那片海,蓝得不真实。
她靠在我肩上,手里举着那个完好无损的马克杯,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我把照片放回铁盒,关上抽屉。
下午,公司内部通讯系统弹出了新的人事任命通知。
苏晴,被任命为集团新任CEO。
后面跟着一长串光鲜亮丽的履历。
常青藤名校毕业,曾在华尔街顶级投行任职,主导过数个轰动业界的并购案。
她的照片就放在通知的最上方,是标准的一寸照,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同事们在茶水间里议论纷纷。
“听说新来的苏总是哈佛毕业的,太厉害了。”
“长得也好看,简直是人生赢家啊。”
“不知道她有没有结婚……”
我端着我的缺口杯子,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人生赢家。
是啊。
她赢了。
那我呢?
我输了吗?
傍晚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一首哀伤的曲子。
我没有带伞,就站在公司大楼的屋檐下,看着雨丝织成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城市都笼罩起来。
车辆驶过,溅起水花,霓虹灯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模糊成一团团的光。
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了门口。
司机撑着一把大黑伞,快步走到后座,拉开车门。
她从车里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黑色的套裙,外面加了一件风衣。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进了雨里。
黑色的伞,像一个移动的堡垒,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我忽然想起,以前下雨的时候,我们只有一把伞。
我们总是紧紧地挨在一起,我的半边肩膀总是湿的,因为我会把伞大部分都倾向她那边。
她会抱怨我的衣服都湿了,然后用手帮我拍掉肩上的水珠。她的手总是很暖。
现在,她有了一把足够大的伞,和一个为她撑伞的人。
而我,还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把公文包顶在头上,冲进了雨里。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液体顺着脖子流进衣领,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一路跑回了家。
还是那个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老小区。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一直没人修。
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孤单。
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尘埃和旧时光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换了鞋。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在角落里发出低沉的运行声。
这个冰箱,还是我们结婚时买的。当时为了买它,我们攒了好几个月的钱。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雨丝斜斜地飘了进来,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片遥不可及的星海。
而我这里,只有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
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她。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失真,但那份清冷里的关切,我还是听出来了。
“我很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下雨了,你带伞了吗?”她问。
“带了。”我撒了个谎。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她那边有翻动纸张的声音,还有轻轻的键盘敲击声。
她还在工作。
“那张支票……”她顿了顿,“我很抱歉,或许方式有些直接。”
“没关系。”我说,“苏总有苏总的考虑。”
我刻意加重了“苏总”两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陈阳,”她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变得很尴尬。”
尴尬。
原来她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现在的关系。
“已经很尴尬了。”我低声说。
“是吗?”
“一个前夫,成了自己手下的员工。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尴尬吗?”我自嘲地笑了笑,“苏总,你不用觉得抱歉。你只是做了一个最理性的决定。用一百万,解决一个潜在的麻烦。很划算。”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不然呢?你是高高在上的CEO,我是你公司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职员。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不是吗?”
我说完这番话,心里并没有感到快意,反而是一阵空落落的难受。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像刀子,伤了她,也伤了我自己。
电话那头,长久地没有声音。
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然后,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我忽然觉得很疲惫。
像一个游了很久泳的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想沉入水底。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一夜没睡好,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过去的片段和她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走进办公室,我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和好奇。
我的直属上司,李经理,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微秃的中年男人,把我叫进了他的小办公室。
他给我倒了杯水,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陈啊,”他搓着手,斟酌着词句,“昨天的……新任CEO,你……你跟她……?”
我心里一沉。
看来,我们过去的关系,不知道被谁捅出去了。
公司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李经理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昨天开高层会议,苏总审查各个项目组的名单,看到你名字的时候,那表情……啧啧。”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她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什么。”李经理摇摇头,“只是盯着你的名字看了很久。然后问我,你在这个项目里,负责哪一块。”
“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是把你往好了说啊。我说你是我们组的技术骨干,好几个难题都是你攻克的。”李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小陈,你放心,我老李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你工作能力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我点点头:“谢谢李经理。”
“不过……”他话锋一转,“苏总这个人,看起来不好相处啊。雷厉风行的。她今天早上刚来,就把市场部总监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听说是因为上个季度的报表有几个数据对不上。”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她工作的时候,一向如此。严谨,认真,不容许任何瑕疵。
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为了一个策划案,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
我劝她休息,她总说,不行,这个地方还可以更好一点。
那时候,我欣赏她的这股拼劲。
但也正是这股拼劲,把我们推得越来越远。
她想要的世界,越来越大。
而我,只想守着我们那个小小的家。
从李经理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浑身不自在。
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但总能感觉到背后有目光在窥探。
午休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瓶水。
我不想去食堂,不想面对那些探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我找了个公园的长椅坐下,慢慢地啃着冰冷的三明治。
公园里有鸽子在散步,不怕人。
有老人带着孙子在玩耍,笑声清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斑斑驳驳。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那么岁月静好。
而我的世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不断。
下午,我的项目组接到了通知。
苏总要亲自听取我们项目的进展汇报。
时间,就在明天上午。
整个项目组的人,都哀嚎一片。
“天哪,为什么是我们组?”
“听说市场部总监都被骂哭了,我们这项目要是有点纰漏,不得被当场开除啊?”
“完了完了,我今天晚上要通宵改PPT了。”
李经理把我们召集起来,开了个短会。
他的表情,比我们还紧张。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他清了清嗓子,“这是苏总上任后,第一个亲自听取汇报的项目。我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开始分配任务,谁负责哪部分内容的讲解,谁负责数据的核对,谁负责后勤保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陈阳,”他说,“核心技术那部分,一直是你负责的。明天,就由你来主讲这一块。”
我愣住了。
让我,当着她的面,去讲PPT?
这比让我去参加一场鸿门宴还要难受。
“李经理,我……”我想拒绝。
“我知道这让你为难。”李经理打断了我,“但是,小陈,这是个机会。”
“机会?”
“是证明你自己的机会。”他的眼神很诚恳,“你不能让别人,尤其是她,觉得你是个靠裙带关系混日子的软蛋。你得让她看看,就算没有她,你陈阳,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看着李经理,心里五味杂陈。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维护我的自尊。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讲。”
那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准备我的汇报内容。
我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我的PPT,一遍又一遍地演练我的讲稿。
我把每一个技术细节,每一个数据来源,都核对得清清楚楚。
我不想出任何差错。
不是为了向她证明什么。
而是为了向我自己证明,就像李经理说的,我不是一个软蛋。
我只是,选择了一条和她不一样的路。
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买过菜了。
离婚后,我的生活变得很简单,也很潦草。
我随便煮了一包泡面,加了个鸡蛋。
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下去,胃里暖暖的,心里却依然是空的。
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想起,她以前也经常陪我加班。
她不会做饭,但会给我点好外卖,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书,等我一起回家。
她看的书很杂,历史,哲学,经济,什么都有。
她说,要不断学习,才不会被这个世界淘汰。
那时候,我觉得她像一个浑身充满了能量的小太阳,永远不知疲倦。
而我,只想做她身边的一棵树,为她遮风挡雨。
可是后来,她的世界越来越大,大到我这棵树,再也无法为她庇护。
她需要的,是一片更广阔的森林。
汇报会议定在上午十点。
九点半,我们项目组的人就都到了会议室。
每个人都西装革履,表情严肃,像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谈判。
会议室在顶楼,和她的办公室在同一层。
这里的装修风格,和楼下完全不同。
色调是冷峻的黑白灰,家具线条简洁,充满了现代感和精英气息。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所有的人和物,都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
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她会喜欢这里。
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十点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她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她的秘书,和几个我不认识的高管。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头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没有化妆,或者说,化了看不出来的淡妆。
整个人显得既干练,又清爽。
她扫视了一圈会议室,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移开了。
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和在座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会议开始了。
李经理先做了一个整体的介绍。
他有些紧张,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然后,是其他同事,分别讲解市场分析,用户调研,和财务预算。
她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打断,问一两个问题。
她的问题,都很尖锐,一针见血。
好几个同事都被她问得有些卡壳,幸好李经理及时出来解围。
终于,轮到我了。
我走到投影幕布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包括她。
我打开我的PPT,第一页,是项目的核心技术架构图。
“各位领导,同事,大家好。下面由我来介绍一下我们项目的核心技术部分。”
我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稳。
我开始讲解。
从底层架构,到算法模型,再到数据安全。
我讲得很投入,也很流畅。
因为这些东西,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是我这几个月来,心血的结晶。
我不再去想我和她的关系,不再去想别人怎么看我。
在这一刻,我只是一个专业的工程师,在阐述我的工作成果。
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慢慢变得专注。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探究和审视。
当我讲到我们团队如何攻克一个关键的技术瓶颈时,她忽然打断了我。
“这个算法模型,是你独立设计的?”她问。
“不是。”我摇摇头,“是我和团队成员一起,经过几十次的尝试和修改,才最终确定的方案。”
我特意强调了“团队”两个字。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在刻意表现自己。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示意我继续。
我讲完了最后一部分,合上电脑。
“我的汇报结束了,谢谢大家。”
我鞠了一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手心里,全是汗。
李经理带头鼓起了掌,其他同事也跟着鼓掌。
我看到,她也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
会议进入了提问环节。
几个高管,针对财务和市场方面,提了一些问题。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就在李经理准备宣布会议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身上。
“陈工,”她说,“根据你的设计,这个项目的技术壁服,在未来三年内,可以保证业内的领先地位。但是,如果竞争对手,投入双倍的研发资源,从另一个技术路径进行突破,我们的优势,还能保持多久?”
这个问题,非常刁钻。
它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工程师需要考虑的范围,更像是一个CTO或者战略决策者,才会去思考的问题。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知道,这是她对我的考验。
她想看看,我这几年,是不是真的就只满足于做一个埋头苦干的工程师。
我沉默了几秒钟,在脑子里快速地组织着语言。
“苏总,您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好。”我站了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技术的世界,瞬息万变。没有任何一种优势,是可以永远保持的。我们能做的,不是去阻止别人进步,而是要让自己跑得更快。”
“您说的另一种技术路径,我也有过研究。它的优点是开发周期短,但缺点是底层架构不稳定,后期维护成本极高,而且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我认为,我们的竞争对手,在短期内,不会选择这条路。因为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当然,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的想法是,在现有项目稳步推进的同时,成立一个小的预研团队,专门负责对前沿技术进行跟踪和研究。这样,我们才能时刻保持警惕,并且在必要的时候,能够迅速掉头。”
我说完,会议室里依然很安静。
我能看到,她身边的几个高管,脸上都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李经理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
“说得很好。”她说,“李经理,把他的这份预研方案,整理一下,下班前交到我办公室。”
然后,她站起身。
“散会。”
说完,她就带着她的人,离开了会议室。
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白茶香气。
像一阵风,吹过我的心湖,留下了一圈圈的涟漪。
会议结束后,李经理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好小子,给我长脸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和好奇,变成了敬佩和信服。
我知道,我赢了。
不是赢了她,而是赢回了我自己的尊严。
下午,我把我的预研方案,做成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了李经理。
李经理拿着报告,高高兴兴地去找苏总了。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窗外的天空。
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
或许,我应该感谢她。
是她的出现,像一条鞭子,把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抽醒了。
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也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内线电话。
是她的秘书打来的。
“陈工,苏总请您去一下她的办公室。”
又来了。
我不知道,她这次又要跟我说什么。
是继续劝我离开?还是……
我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那扇胡桃木门前。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她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外面的城市。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
“苏总,您找我?”
她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你的那份方案,我看了。”她说,“很有想法。”
“谢谢。”
“我没想到,你这几年,除了本职工作,还在关注这些。”她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只是……不想被时代淘汰而已。”我借用了她以前说过的话。
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我们都怕被淘汰。”
她走到沙发前,坐下,示意我也坐。
“今天在会议上,我那么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在故意刁一难你?”她问。
“有点。”我诚实地回答。
“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说,“我印象里的你,安于现状,不求上进。我以为,你会回答不上来。”
“那你现在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比我想象的,要优秀很多。”
这句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未来。”她说。
“我的未来?”
“对。”她点点头,“公司准备成立一个新的技术研发中心,专门负责前沿技术的预研和开发。我觉得,你是这个中心负责人的不二人选。”
我彻底愣住了。
让我,去负责一个新成立的研发中心?
这……这简直是三级跳。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她说,“你的那份方案,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公司里比我有资历,有能力的人,还有很多。”
“但他们,没有你的视野和冲劲。”她看着我,“陈阳,你不是一个只能做执行的人。你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像一个巨大的馅饼,砸得我有些晕。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她忽然话锋一转。
“什么?”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她说,“不是作为我的前夫,而是作为我的同事,我的战友。我们一起,把这个公司,带到一个新的高度。你愿意吗?”
她向我伸出了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我看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疏离,多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真诚和期待。
像一团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燃烧着。
我忽然明白了。
她之前给我一百万,让我离开,或许并不是想羞辱我。
她只是,用她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解决一个她认为的“问题”。
她以为,我们之间,只剩下尴尬和不堪。
她以为,我还是那个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愿往前走的人。
她想让我离开,或许是想给我一条退路,也或许是想让自己,能够心无旁骛地,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今天,在会议上,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我。
一个有能力,有思想,有野心的我。
所以,她改变了主意。
她想把我,拉到她的战壕里,成为和她并肩作战的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迟迟没有回应。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咸,一起涌了上来。
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恋人。
我们一起,对抗过生活的贫瘠,对抗过现实的残酷。
可是后来,我们走散了。
现在,她想让我们,成为并肩作战的同事。
这算什么?
破镜重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我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最终,还是没有握住她的手。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收回手,端起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
“好。”她说,“我等你答复。”
我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像一场盛大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
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我走过我们曾经最喜欢去的那家书店。它还在,只是招牌变得更旧了。
我走过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个电影院。它已经被拆了,变成了一座崭新的购物中心。
我走过我们领结婚证的那个民政局。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正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物是人非。
这个词,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得如此深刻。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后,走到了我们曾经的家,那个老小区的楼下。
我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
里面,是黑的。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
“是我。”
“你考虑好了吗?”她问。
“我想见你一面。”我说,“不在公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好。”她说,“在哪里?”
“我们家楼下,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等你。”
我挂了电话,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了。
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辆车,停在了不远处。
是那辆黑色的宾利。
她从车上下来,没有让司机跟着。
她穿着白天的衣服,外面披了一件风衣,向我走来。
她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这里,一点都没变。”她看着眼前这栋老旧的居民楼,轻声说。
“是啊。”我说,“只有我们变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黑暗。
“为什么要让我留下?”我问。
“我以为,我今天下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那只是你作为一个CEO的理由。”我摇摇头,“我想听,作为苏晴的理由。”
她转过头,看着我。
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因为,”她顿了顿,声音很低,“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那么轻易地,就放开了你的手。”
我的心,猛地一颤。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们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了。”她说,“是因为,我们都太年轻,也太骄傲。我急着想去证明自己,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而你,只想守着我们的小幸福。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选择分开。”
“我去了美国,读了书,进了华尔街。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名誉,地位,财富。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
“我想起你给我做的蛋炒饭,想起你生病时给我买的药,想起你在下雨天为我撑的那把伞。”
“我才发现,我所谓的成功,好像并没有那么快乐。因为,那个可以分享我快乐的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她的眼眶,有些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在我印象里,她永远是坚强的,骄傲的,像一只永不低头的孔雀。
“这次回来,接手公司,是总部的安排,我事先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她说,“当我看到员工名单上你的名字时,我……我慌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我用了最愚蠢,也最直接的方式,想让你离开。我以为,只要你不在我眼前,我就能假装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错了。当我看到你撕掉支票,转身离开的时候;当我在会议上,看到你自信地阐述你的想法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年,你也在成长,用你自己的方式。”
“你变得,比我想象中,更好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期盼。
“陈阳,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自私。但是,我真的……想再试一次。不是作为上下级,而是……重新开始,可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她和我一样。
这些年,我们都戴着坚硬的面具,假装自己过得很好。
但面具下面,那道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她的睫毛,在我的指尖下,微微颤动。
“苏晴,”我叫着她的名字,声音有些沙哑,“你知道吗?那个被你打碎的马克杯,我用胶水,把它粘起来了。”
她愣住了。
“虽然,它上面还有裂痕,再也不能装满水了。但是,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床头。”
“因为,我怕我忘了。忘了我们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但是,”我话锋一"我们,可以往前走。"
我向她伸出了手,就像她下午在办公室里,对我做的那样。
“你好,我是陈阳。未来技术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以后,请苏总,多多指教。”
她看着我的手,又看了看我的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破涕为笑。
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像多年前,那个雨天,她为我拍掉肩上水珠时一样。
我们没有再说别的。
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的这片夜色。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还有很多心结需要打开。
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但是,在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希望。
那扇隔绝了我们两个世界的门,似乎,被打开了一条缝。
有光,正从那条缝里,悄悄地透了进来。
来源:晴儿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