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他”老赵”,其实他今年才六十出头,比我爹还小两岁。可能是常年在地里干活,被太阳晒的,脸上的褶子比别人多些。
村里人都叫他”老赵”,其实他今年才六十出头,比我爹还小两岁。可能是常年在地里干活,被太阳晒的,脸上的褶子比别人多些。
那天我从城里回来,路过他家的菜地。老赵正弯着腰掰玉米,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两条黑瘦的小腿。远远看去,像两根被雨水冲刷过的老树根。
“老赵叔!”我喊了一声。
他直起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啊,老王家小子啊,几时回来的?”手里的玉米也不放,就那么拎着。
“刚到,叔,这玉米长得不赖啊!”
他笑了笑,笑出一嘴黄牙,“看着好,其实都空心,今年雨水少。”
地头的拖拉机突然发动,轰隆隆的,盖过了我们的声音。老赵继续低头掰他的玉米,我就站在地边看他干活。
我爹说,村里人都佩服老赵,种了一辈子地,这四十年从没见他歇过。兴旺一点的年景,家家户户都往城里跑,唯独老赵守着这十几亩薄地,硬是用汗水浇出了一地蔬菜。
可惜啊,就是不赚钱。
老赵家的地在半山腰,远离村里的水渠,浇水全靠天吃饭。夏天旱了,他就一桶一桶地从山下挑水上来;冬天冻了,人家都歇着,他还扛着锄头去松土。
“老赵叔,这些年地里收成咋样?”我随口问道。
他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把掰下来的玉米丢进筐里。筐里已经有十来个,但看着都瘦小,像没发育好的孩子。
“能咋样?就这样呗。”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的牙缝里还夹着早上的菜叶,“去年卖了一万三,前年一万二。种子化肥算上,也就剩个三四千。”
三四千。我在心里默算,一年干到头,一个月还不到四百块。
我爹当年就劝他,这地种不出啥名堂,不如进城打工。可老赵倔,说祖宗传下来的地,哪能说丢就丢。
老赵身后是一片青山,山不高,但形状像个卧佛,当地人叫它”佛顶山”。山脚下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夏天我和村里的娃娃常在那儿摸鱼。
“你看这山,”老赵突然指着身后的青山说,“多好看。”
“是挺好看的。”我敷衍地回答,心里却在想城里的高楼大厦。
“城里哪有这么好的山哟。”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又弯下腰去掰玉米。
那时我不懂,为什么老赵这么执着于这片地,这座山。直到去年冬天,事情有了转机。
去年腊月,村里来了几个开大奔的城里人,西装革履,说话时总是看手表。他们来找村长,说是看中了佛顶山,想租下来开发旅游景区。
消息一出,村里炸开了锅。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是,荒山野岭也能卖出好价钱;忧的是,山开发了,我们的柴在哪儿砍?水又从哪儿来?
那天晚上,几乎全村的男人都挤在村长家的堂屋里。屋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煤油灯照在每个人脸上,映出各种表情。
老赵坐在角落,一声不吭。他家的地就在山脚下,开发景区的事,对他影响最大。
村长用碗敲了敲桌子,“都安静点,听我说两句。”
烟灰从他的烟头上掉落,落在桌上的陈年酱油渍上。“城里来的公司,出价不低。每亩地一年租金八百,山上树木另算。咱村八百多亩荒山,算下来一年就是六十多万。”
“发了!村里发了!”有人喊道。
“问题是,老赵家那块地,公司特别看中,说是要建景区大门,修停车场。出价更高,每亩一年一千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角落的老赵。
他家有十七亩地,按一亩一千二算,一年就是两万多。比他种菜强多了。
但老赵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烟雾遮住了他的表情。
“老赵,你咋想的?”村长问。
他掐灭烟头,慢悠悠地说,“我得考虑考虑。”
这一”考虑”,就是半个月。
那段时间,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老赵犯糊涂,这么好的事都不答应;也有人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地,怎么能说租就租。
我回老家过年,也听到了这事。正好遇到老赵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
“老赵叔,听说你地里要建景区啊?”我问。
他笑了笑,“谁知道呢。”
“租给人家多好,您也轻松了。”我劝道。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土豆,很小,像鸡蛋大小。“你看,这是我今年种的土豆,个头小,但甜。”
他递给我一个,我也没客气,就着小卖部昏黄的灯光剥开皮,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比超市里卖的香多了。
“这土豆啊,我种了四十年,”老赵说,“头一年干旱,种出来的比鹌鹑蛋还小;倒霉的年景,地里全是石头,铁锄头都磕得卷刃。可我没放弃,这土地就像我的孩子,养了一辈子,哪能随便给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咬了一口土豆。
“前些日子,那些城里人又来了,”老赵忽然说,“他们带我看了图纸,说要在我的地上建生态餐厅,种有机蔬菜,让城里人来体验农家乐。”
“这不挺好的吗?”
“他们还说,可以让我当顾问,教城里人怎么种菜。”老赵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说,我这老把式,还能教人?”
我点点头,“当然能!您种了一辈子地,这本事城里人可没有。”
老赵笑了,笑容里有些得意,也有些怅然。“可惜老伴走得早,没看到这一天。”
小卖部的吊灯突然闪了两下,把老赵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第二天,他就同意了。
我今年夏天回老家,景区已经开始动工了。
远远望去,佛顶山下多了一片红色围墙,墙外停着几辆大卡车和挖掘机。工人们正忙着搬运建材,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老赵家的菜地变成了一片平地,只留下靠山的一小块,上面还种着些蔬菜。听说那是要建示范区,让游客体验农耕生活。
我特意去看老赵,发现他家的泥瓦房也拆了,换成了一栋二层小楼,崭新的砖墙上还能闻到水泥的味道。
院子里,老赵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眼镜架在鼻梁上,很认真地看着。
“老赵叔!”我喊道。
他抬头,眯眼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就和去年那次一样。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干净了,脸也白了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哟,老王家的娃儿,最近咋样啊?”他把文件折好,小心地放进塑料袋里。袋子上印着”山水生态农庄”几个字。
“您这是……”我指了指那份文件。
“公司的章程,”他有些得意地说,“我现在是股东了,占5%的股份。”
原来,城里的开发公司很聪明,不仅付了租金,还拿出一部分股份给村集体和几个关键的村民,其中就包括老赵。
“那您现在每天干啥呢?”
“还能干啥,”他站起身,领我往院子后面走,“带着工人种菜呗。”
院子后面的地里,十几个穿着统一工作服的年轻人正在忙活。有的松土,有的播种,有的搭架子。他们边干边问老赵,老赵就像个大师傅,指导他们该怎么做。
“这些都是大学生,学农业的,”老赵压低声音对我说,“书念得多,但实操差得很。种个豆角都不知道要搭架子。”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孤独耕作的老人,现在成了”导师”,带着一群年轻人干活。
“对了,公司说要开发我的故事,”老赵突然说,“说我种了四十年菜,很感人。要拍成小电影放在景区。”
他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眼里的喜悦藏不住。
“真的?那您可要成明星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瞎说啥呢,”他摆摆手,“我就一老农民,有啥好拍的。”
说着,他弯腰从地里拔出一棵小白菜,掸掉根部的泥土,递给我,“尝尝,这是新育的品种,比老品种甜。”
我接过来,菜叶上还带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景区在去年十一开业,取名”佛顶山生态农庄”。开业那天,县里的领导都来了,还有省电视台的记者。
最让人意外的是,景区大门口竖起了一块铜像。那是老赵的塑像,弯着腰,手里拿着锄头,眼神坚定地望着远方。像下面的铭牌写着:“坚守四十载,只为今朝绿”。
老赵站在铜像旁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领导讲话时,他一直搓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景区很快就火了起来。城里人周末带着孩子来体验农耕生活,学种菜,摘水果,钓鱼,住在仿古的农家小院里。
老赵的故事被制作成了一部十五分钟的纪录片,在景区的展厅循环播放。片中,他讲述了自己四十年来与这片土地的故事,讲到动情处,老人的眼眶红了。
村里人都说老赵有福气,守着一片薄地,竟然等来了好日子。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不仅每年能拿到地租,还有股份分红。去年年底,景区效益不错,他分到了六万多块钱。
这对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但让大家没想到的是,老赵并没有大手大脚地花这笔钱。他只给自己买了一台小电视,剩下的全存了起来。
“钱留着干啥?”村长问他。
老赵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直到前段时间,村里才知道他的打算。原来,老赵把大部分钱捐给了村小学,说是要设立一个”农耕文化传承基金”,专门教孩子们认识庄稼,了解农业。
“现在娃娃们只知道手机电脑,连韭菜和蒜苗都分不清,”老赵在村民大会上说,“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这本事不能丢啊。”
说这话时,他站得笔直,不像过去那样微微弯着腰。好像这些年的辛苦劳作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认可。
昨天,我又回到了老家。景区已经扩建了,停车场都排到了村口。
我找到老赵时,他正在景区的”有机菜园”给一群小学生上课。十几个小娃娃围着他,好奇地看他演示如何播种。
“种地看着简单,其实大有学问,”老赵说,“你看这土,捏在手里不散也不黏,这才是好土。”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孩子们都听得很认真。
课后,我们坐在他家院子里喝茶。现在的老赵,样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穿着整洁的衬衫,戴着老花镜,像个退休的教师。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粗糙的手,上面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老赵叔,现在景区这么火,您高兴吗?”我问。
他笑了笑,“高兴啊,怎么不高兴。”
“那您后悔当初坚持种地吗?要不是您守着这块地,也不会有今天。”
老赵思考了一会儿,“种地这事啊,说不上后悔不后悔。那时候不种地,能干啥?再说,祖宗传下来的本事,不能丢。”
他端起茶杯,茶水已经凉了,但他还是喝了一口。
“其实啊,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种了一辈子地,到头来不是靠种地发的财,而是靠山、靠地段。”老赵的语气有些低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转移话题,“听说您现在成了景区的顾问?”
“是啊,”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公司让我教城里来的大学生种菜,还说要把我的种菜经验整理成书。你说,我这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还能出书?”
他笑起来,露出缺了两颗的门牙。那是前几年干活时摔断的,一直没去修。
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是一群游客从景区回来,手里提着刚摘的蔬菜和水果,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老赵站起来,隔着院墙朝他们挥手。游客们也开心地回应。
“你看,城里人现在都羡慕咱们农村的生活,”老赵说,“可咱们以前只想着往城里跑。”
他摇摇头,像是在感慨什么。
“对了,老赵叔,听说您要上央视了?”我想起村长前几天跟我说的事。
“瞎说,”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有个什么《乡村振兴》的节目,说要来采访。我哪敢上电视啊。”
但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其实很期待。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佛顶山上。远处,景区的游客开始陆续离开,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老赵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座陪伴了他一生的山。山还是那座山,人却已经不是从前的人了。
“老赵叔,如果让您重新选择,您还会种这四十年地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会。因为只有经历过苦,才知道甜是啥味道。”
蟋蟀在墙角鸣叫,村口的大喇叭开始播放”村村响”广播。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不同。
老赵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把细土,在手里捏了捏,然后轻轻撒回地面。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