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广播响起来了,放着老歌,跑调的那种。我在院子里洗着去年冬天收起来的棉被,准备晒一晒。太阳好,风也好,只是手上的皲裂一碰水就疼。
村里的广播响起来了,放着老歌,跑调的那种。我在院子里洗着去年冬天收起来的棉被,准备晒一晒。太阳好,风也好,只是手上的皲裂一碰水就疼。
“老杨,在家哩?”隔着篱笆墙,老李头探出脑袋来。
我头也没抬,“嗯,洗被子呢。”
这个老李,村里人都管他叫”李瘸子”,年轻时摔断了腿,医不好,就落下了病根。别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但平时干活倒是挺利索,就是这人有点轴,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忙着呢?”他挠了挠头,又问了一句。
我这才抬头看他,只见他眼神躲闪,手里攥着个塑料袋,袋子都扭成麻花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情形,我太熟悉了。
“有事?”我把被子甩在院子中间的竹竿上,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那个…”老李踌躇了一会儿,“能借我五千块钱不?”
我愣住了。五千可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在我们这山沟沟里。去年我和媳妇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烤烟,加上平时打些零工,也才攒了七八千块钱。
“你借这么多钱干啥?”
“我闺女…”老李声音低了下去,“考上大学了,泸州医学院,学费加生活费,头一年要两万多。”
我了然。老李有个闺女叫小英,是村里出了名的学习好。之前听说她高考考得不错,原来是考上医学院了。
“那…你找谁借了?”
“村里能借的都借了,还差这五千。”老李的脸涨得通红,“你放心,最多三年,我一定还你,我李某人别的没有,信用还是有的。”
我望了望他裤脚上的泥巴,那是刚从地里回来的痕迹。老李自打瘸了腿后,就只能干些轻活,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叹了口气,回屋把钱取了出来。这是我准备给我儿子小军报驾校的钱,现在看来,只能再等等了。
“老杨,你这恩情我记着呢。”老李接过钱,激动得手都抖了。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摆摆手,“你闺女念书要紧,小英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我继续晒我的被子。风吹得被罩咯吱咯吱响,飘起一个大大的肚子,像怀了孕一样。日子就那么一天接着一天过。
三个月后,老李闺女去学校了。再过了半年,春节时我在村口碰见了小英,个子高了,白净的脸蛋上多了几分自信。她冲我笑,甜甜地叫了声”杨叔”。我心里暖乎乎的,觉得那五千块钱花得值。
又过了一年,我去县城办事,无意中碰见老李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他满脸灰尘,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
“老杨,那钱…”
“着什么急,”我拍拍他的肩膀,“等你方便了再说。”
他点点头,眼圈有些红。
日子一晃又过了两年。期间我媳妇生了场大病,花了不少钱。儿子也辍学出去打工了,说是不想拖累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想着儿子出去长见识也好,就没强留。
村里来了个消息,说是要拆迁,要在我们这盖个旅游度假区。刚开始,村里人都不信,都说是骗人的。毕竟这样的传言已经传了好些年了。
可这次是真的。县里来了工作组,天天开会,量地,定补偿标准。我家靠着村口那条小河,地段不错,听说补偿能有一百多万。
这个数字把我的魂都给吓飞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村里炸开了锅。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是能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忧的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就要没了。老李家在村后头,地方偏,听说只能拿到四五十万。
“小英还在上学吧?”有一次我问老李。
“嗯,快毕业了。”老李脸上有光,“听说学校要留她读研究生。”
我点点头,“那挺好。”
拆迁的事一波三折,最后定下来是在年底前搬走。补偿款先给一半,剩下的等搬完了再给。我家拿到了六十万,剩下的五十万年后给。
这日子一下子有奔头了。我儿子从广东打工回来,说是要在县城买房。媳妇想去省城大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以前总是舍不得花钱。
老李来我家串门。他很少来我家,这次来,手里提着两瓶白酒和一条烟。
“老杨,今天来找你喝两杯。”他笑呵呵地说。
我招呼他坐下,媳妇麻利地炒了几个菜。
酒过三巡,老李的脸红得像个苹果。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老杨,这是当年借你的五千块钱。”
我一愣,都快忘了这茬事了。“你留着用吧,我现在不缺这个。”
“不行。”老李摇头,眼神坚定,“债是要还的。这些年,小英在学校,我能省就省,一点点攒的。”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掂了掂,确实像是五千块钱的分量。
“小英知道这事吗?”我问。
“不知道。”老李摇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不用让孩子知道。”
我点点头,没再推辞。知道老李的性格,认定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推辞多了反而伤了他的自尊。
“你家拆迁拿了多少?”喝到兴头上,我随口问了一句。
老李的脸色暗了下来:“四十八万。”
比我家少了一大半。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那也不少了,够在县城买个小房子了。”
“是啊,”老李点头,“小英明年毕业,说不定能分到城里医院,到时候一家人就住县城,也挺好。”
席间,老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脸色突然变了。
“什么?进重症监护室了?”他声音颤抖,“我马上回去。”
原来是他媳妇,前几天感冒,没当回事,结果越来越严重,现在住进了医院。
我和儿子开车送他回家,又送他去了县医院。到医院一看,老李媳妇真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需要转到市里的大医院去。
“大概需要多少钱?”老李问医生。
“保守估计也得七八万。”医生说。
老李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有困难和我说。”
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那已经磨得发白的裤脚。
第二天,老李来找我,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夜没睡。
“老杨,能不能…”他咽了口唾沫,“能不能先借我三万块钱?”
我二话没说,直接去取了三万给他。
“这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你…”他愧疚地说。
“别说这个,”我摆摆手,“救人要紧。”
老李媳妇转院了,小英也从学校赶了回来。那段时间,老李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拆迁的日子到了。我们收拾东西,准备搬到县城去住。老李家也在收拾,但他们租了个小房子,说是等媳妇病好了再考虑买房的事。
搬家那天,村里人都红了眼眶。这片生活了几辈子的土地,就要作别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被拆掉的房子,心里五味杂陈。隔壁老李家的房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堵残墙,上面还挂着一个老式的黑白照片,是他和媳妇年轻时候的合影。
儿子在催我上车,说是县城的房子还等着收拾。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院子,转身上了车。
老李没来送我,听说他在医院陪媳妇。
县城的生活还算顺心。买了房子,添了新家具,媳妇的病也看好了。日子红红火火的,就是有时候会想起村里的那些日子,想起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想起村口的小溪。
一天,我正在新家收拾东西,门铃响了。
开门一看,是老李,手里提着一袋子土鸡蛋。
“老杨,来看看你们的新房子。”他笑呵呵地说。
我把他让进屋,给他倒了杯茶。
“你媳妇好些了吗?”我问。
“好多了,”老李点头,“多亏了你那三万块钱,不然…”他声音哽咽了一下。
“钱的事慢慢来,”我摆摆手,“人好就行。”
老李环顾了一下我的新房子,眼里有羡慕,但更多的是高兴。“你这房子不错,朝南的,采光好。”
“你们什么时候买房?”我问,“县城西边新开发的那片也不错,价格还行。”
老李摇摇头:“再等等吧,小英说等她工作了,一起凑钱买。”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条,递给我:“给,这个还你。”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手写的借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借到杨某某现金伍仟元整,三年内还清,若违约,愿付利息。落款是李某某,日期是八年前。
“这…”我有些诧异,“你还特意写了借条?”
“当然了,”老李认真地说,“借钱是大事,得有个凭据。”
我看着这张发黄的纸条,突然有些鼻子发酸。在这个人情淡漠的年代,还有人这么认真地对待一个承诺。
“老李,那三万…”
“会还的,”他打断我,“我已经跟小英说了这事,她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还你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
他起身要走,我留他吃饭,他说媳妇还在家等着。
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老杨,谢谢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说得那么沉重。
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是几十年的邻居了。”
他点点头,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站在楼道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拆迁得的那百万,虽然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比起这份几十年的情谊,似乎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回到屋里,我把那张发黄的借条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不仅仅是一张借条,更是一份情义,一份在这个变化太快的时代里,显得尤为珍贵的情义。
两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请问是杨叔叔吗?”一个年轻女声问道。
“是我,你是?”
“我是小英,李小英。”
原来是老李的闺女。她说她现在在市医院工作,想请我们一家去吃饭。
见面那天,小英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白大褂穿在身上,干净利落。饭桌上,她拿出一个信封。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