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着绵绵细雨,路面上积了浅浅的水洼。二叔骑着那辆永远擦不干净的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色书包。小芳瘦弱的身体缩在二叔背后,一条腿伸直绑着木板,另一条腿自然地垂着。她安静得像是自行车后座上的一个普通包裹。
我第一次见到二叔的女儿小芳,是在我们村那条唯一的水泥路上。
那天下着绵绵细雨,路面上积了浅浅的水洼。二叔骑着那辆永远擦不干净的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色书包。小芳瘦弱的身体缩在二叔背后,一条腿伸直绑着木板,另一条腿自然地垂着。她安静得像是自行车后座上的一个普通包裹。
骑车的二叔倒是忙着跟路边站着的人打招呼:“雨小了,今儿可以晒豆子了。”他的语气平常,好像后座上坐的不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而是一袋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米。
“那是谁家的孩子?”我问站在门口晾晒咸菜的奶奶。
“你二叔的闺女,天生一条腿短,走路一瘸一拐的。”奶奶手里的筷子在空中划了个不规则的弧线,“他媳妇嫌丢人,离婚跑了,留下他爷俩。”
那时我才十岁,对残疾这个词的理解仅限于”不方便”,还不懂得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残疾意味着什么。
二叔家的院子比别人家都干净。门前的水泥地每天都被扫得一尘不染,晾衣绳上的衣服按照大小颜色排列整齐。院子角落的菜园里,黄瓜秧爬得比别家都高。
小芳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或者一个笔记本。她的座位永远选在一棵老杏树下,树影覆盖的范围刚好和她每天挪动的距离吻合。有时是树下,有时是房檐下,取决于太阳的位置和那天的风向。
二叔是村里的电工,整天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各家各户。他右腿裤管永远卷到膝盖,左边却规规矩矩地系着绳子,防止被链条勾住。裤子上总有几个油渍的黑点,亮晶晶的,像是某种独特的徽章。
“闺女,爸回来了!”每天傍晚,二叔的声音总会先于他的身影传进院子。
小芳会用那条好腿支撑着站起来,然后拄着一根漆成红色的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到院子门口。
“今天学了啥?”二叔总是这句开场白。
小芳就会打开她的作业本,里面是她用圆珠笔抄写的一行行工整的字迹。二叔摘下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时不时地点点头。
“爸,这是除法,你看不懂的。”小芳有时会这样说。
“那你讲给我听听。”二叔会坚持。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村子通了有线电视。二叔家是第一批安装的。那个沉重的大屁股电视机被二叔用自行车推车拉回了家,在院子门口卸货时,他滑了一下,电视机在地上磕了个角。
“没事,没坏。”二叔拍了拍电视机上的土,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电视安装好的那天晚上,我被邀请去他家看《西游记》。小芳坐在八仙桌旁的小板凳上,眼睛亮得像窗外的星星。二叔端着一碗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嘴里叼着半截没抽完的烟,烟灰掉在裤子上,他也没注意。
“爸,你抽烟去外面。”小芳皱着眉头说。
二叔笑了笑,摁灭了烟头,放进裤兜,然后随手从墙边拿起一把蒲扇,不停地摇着,驱赶着屋里并不多的蚊子。
夏夜的风裹挟着稻田的清香钻进窗户。电视画面时好时坏,有时候孙悟空的脸会突然变成满屏的雪花。二叔就会站起来,摆弄天线或拍打电视机顶部,那动作熟练得像是修理他的电路。
“看,好了。”他总会说,即使画面依然模糊。
我不记得那晚的剧情讲到哪里,只记得小芳靠在二叔肩膀上睡着的样子。她的脸在蓝色的电视光影下显得格外白皙,那条短腿微微蜷缩着,好像在梦里也知道要藏起自己的不完美。
二叔的手掌宽厚,手指因长期和电线打交道而显得粗糙发黑。他小心翼翼地把小芳抱到里屋的床上,动作轻得像是在搬运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
之后的日子在电视剧和季节更替中缓慢流淌。二叔送小芳去了镇上的学校,每天早晨骑车送她去,下午再接她回来。不管刮风下雨,那辆自行车永远准时出现在校门口。
“你们都好,都好。”二叔常对前来搭话的村民这样说,右手在空中摆了摆,像是在赶走一只并不存在的苍蝇。
镇上有人看到二叔去卖血。那时候卖血是最快的赚钱方式,二叔的血型是万能的O型,据说很值钱。有人私下嘀咕:“就为了那个瘸腿姑娘,至于吗?”
二叔从不解释。他只是在每次接完小芳放学后,会在镇上唯一的书店停留片刻,买一本练习册或一支新笔。
有一次,我在卫生院看到二叔排队打点滴。他的脸色发黄,手臂上缠着绷带。看到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虑了,就是有点头晕。”
那天晚上,小芳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桌上放着一碗没动过的面条,面条上飘着一个完整的荷包蛋,黄澄澄的蛋黄凝固在中间,像是一只注视着她的眼睛。
“爸爸说他加班,让我先吃。”小芳对来送菜的奶奶说。
没人告诉小芳,二叔还在卫生院的病床上,正对着天花板发呆。
初中毕业后,小芳没再继续上学。二叔给她在家里搭了个小桌子,买了台缝纫机。“咱学门手艺,不比读书差。”二叔这样对邻居解释。
缝纫机的踏板被二叔特意改装过,适合小芳那条不太灵活的腿。小芳很快就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活计——补补裤脚、缝缝被套。后来,她开始给村里人改衣服,小有名气。
那些年,村里人都换上了机器缝的衣服,只有二叔还穿着小芳手工缝制的衬衫。那些衬衫洗得发白,袖口总是整整齐齐地卷到手肘处,露出他晒得黝黑的胳膊。
“小芳的手艺好着呢。”二叔会这样对来送电费的我说,然后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像是在展示什么了不起的艺术品。
我高中毕业那年,村里办了场露天电影。小芳和二叔坐在后排,小芳手里捧着一袋二叔从集市上买来的葵花籽。电影放到一半时下起了雨,大家纷纷散去。二叔脱下外套盖在小芳头上,自己却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第二天,二叔感冒了,咳嗽得前俯后仰。小芳煮了一锅姜汤,放在他床头。
“闺女,爸没事。”二叔摆摆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年冬天特别冷。二叔的咳嗽一直没好,到了春天反而更严重了。村医来看过,说是肺有问题,建议去县医院检查。
二叔没去。他说:“这点小毛病,扛扛就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修理村头那户人家的电线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那天,小芳第一次坐上了救护车。她紧紧抓着二叔的手,脸上的表情比二叔还要痛苦。二叔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嘴唇却依然紧紧抿着,似乎在强忍疼痛。
“闺女,没事。”这是二叔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县医院的检查结果比预想的要严重。二叔不仅腿骨折了,肺部也有阴影。医生说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是检查费用不低,小芳站在医院走廊里,攥紧了手中仅有的几百块钱。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芳哭。她靠在医院的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的那条短腿在颤抖,好像要支撑不住她瘦弱的身体。
村里人凑了些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支付基本的检查费用。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的表情变得凝重:“肺癌,中晚期。”
小芳愣在那里,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还有希望吗?”她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医生叹了口气:“可以做手术,但成功率不高,而且费用…”
小芳没等医生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小芳像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四处奔波,找各种可能的方式筹钱。她把缝纫机搬到了镇上的市场,每天早早就去摆摊,直到天黑才回来。
有时候,我会帮她把缝好的衣服送到客户家,然后把钱交给她。她会认真地把钱放进一个红色的塑料盒子里,那盒子上贴着一张发黄的二叔的照片,是他年轻时的样子。
二叔的手术定在了春节后。小芳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甚至连那台缝纫机也准备出手。但就在手术前两天,医院的护士发现了一个问题。
“小芳,你和你父亲需要做个血型检查。”护士说,“手术可能需要输血。”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下午,阳光格外刺眼。医生把小芳叫进了办公室,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小芳,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医生犹豫了一下,“根据血型检查,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他不可能是你的亲生父亲。”
小芳站在那里,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您一定搞错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医生摇摇头:“科学不会骗人。你父亲是O型血,而你是AB型。这在遗传学上是不可能的组合。”
小芳走出医生办公室时,脚步比往常更加蹒跚。她走到二叔的病床前,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二叔睡着了,呼吸有些急促,眉头紧锁,似乎在梦中也在忍受着疼痛。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二叔布满皱纹的脸上。小芳突然注意到,二叔的耳垂是圆的,而她的是尖的;二叔的眉毛浓密,而她的细长;二叔的手指粗短,而她的纤细…这些微小的差异,她从未留意过。
那天晚上,小芳守在二叔床边,一夜未眠。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进病房时,二叔醒了。
“闺女,你怎么还不休息?”二叔的声音很虚弱,但依然关切。
小芳握着二叔的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爸,我是不是您亲生的?”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声在滴答作响。二叔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疼痛让他重新躺回了枕头上。
“谁告诉你的?”二叔问,声音有些颤抖。
“医生说我们的血型对不上。”小芳低着头,不敢看二叔的眼睛。
二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开始讲述一个被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二叔在回家的路上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循声找去,他在路边的沟里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也就是小芳。女婴的一条腿看起来有些畸形,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她被亲生父母抛弃了。
当时二叔刚刚离婚,妻子嫌他穷,跟着一个开拖拉机的跑了。二叔把女婴抱回了家,给她洗了澡,喂了奶,然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收养这个孩子。
“我去派出所报了案,但没人来认领你。后来我就把你的出生日期登记成了我和你妈结婚周年的那天,给你上了户口。”二叔说着,眼圈红了。
“那…我妈知道这事吗?”小芳问。
二叔摇摇头:“她在我捡到你之前就走了。她嫌我穷,说这个家没法过了。”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小芳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二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他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擦去小芳脸上的泪水:“因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闺女。血缘算什么?我养你这么多年,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每一个表情,都印在我心里。这难道还不够亲吗?”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阳光渐渐变强,照在二叔和小芳的脸上。小芳握着二叔的手,感受着那些因为常年劳作而留下的茧子。
“爸,您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腿。”小芳突然说。
二叔笑了笑:“傻丫头,有啥好嫌弃的。你连一条腿都能站得比别人直,你比谁都强。”
手术在第二天进行。小芳在手术室外等待,心里念叨着各种她能想到的祈祷语。当医生终于走出来时,他的表情让小芳的心一沉。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停顿了一下,“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他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
小芳没有哭,她只是点点头,然后问:“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术后的二叔比之前更加虚弱,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看到小芳进来,他竭力挤出一个笑容。
“闺女,爸这回可有福了,能住这么好的医院。”二叔看着四周的设备,感叹道。
小芳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二叔的手:“爸,您要好好的。”
二叔点点头:“爸听闺女的。”
那个春天,二叔回到了家。小芳把他安置在南屋,那里阳光最好。她每天给二叔煮各种补品,虽然她知道这些可能对病情帮助不大,但她想尽可能地让二叔舒服一些。
村里人时不时地来看望二叔。他们带来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或者刚下锅的热豆浆。二叔总是笑呵呵地接受,然后说:“你们都好,都好。”
有一天,村长来访,带来了一个消息:县里要修路,会从二叔家门前经过,需要征用一部分土地。征地补偿款不少,足够二叔去大城市的医院再治疗一段时间。
小芳激动地告诉二叔这个消息,但二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闺女,爸不去了。在家挺好的。”
“可是大城市的医院条件更好,也许能…”小芳的声音哽咽了。
二叔摇摇头:“爸这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县。我想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完最后一程。”
那个夏天格外炎热。二叔的病情每况愈下,但他从不抱怨疼痛。有时候,他会要求小芳扶他到院子里坐一会儿,看看那棵老杏树,听听虫鸣鸟叫。
“闺女,”二叔有一天突然说,“爸有个心愿。”
“您说。”小芳立刻回应。
“我想看你穿一次新衣服。”二叔说,“你总是穿那几件旧衣服,爸看着心疼。”
小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我明天就去镇上买布料,自己做一件。”
二叔摇摇头:“不,去县城的商店买,买最漂亮的那种。”
第二天,小芳真的去了县城,买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她还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当她回到家,换上新衣服站在二叔面前时,二叔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漂亮。”二叔说,眼里含着泪,“我闺女真漂亮。”
那个晚上,二叔和小芳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二叔突然说:“闺女,爸走了以后,你别守在这个小村子里。去大城市看看,那里的天更大,路更宽。”
小芳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二叔的手。
征地款到账的那天,二叔已经不能下床了。他让小芳把钱取出来,然后艰难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遗嘱:除了一部分用于丧葬,剩下的全部给小芳,让她去大城市生活。
“爸想了很久,”二叔气若游丝地说,“你不是天生就该困在这个小地方的人。你比任何人都坚强,都聪明。”
小芳把头埋在二叔的床边,泪水打湿了被单。
二叔去世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只是睡着了。小芳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二叔已经冰冷的手,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葬礼很简单,村里人都来了。他们帮忙抬棺,挖坑,填土。当最后一铲土盖上时,小芳终于忍不住了,她跪在新坟前,放声大哭。
那一刻,我看到了小芳腿上的木板松了,她的那条短腿暴露在阳光下。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嘲笑。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瘸腿姑娘,有着比任何人都要坚强的心。
一年后,小芳真的离开了村子。她用征地款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专门为一些特殊需要的人定制衣服。她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裁缝,甚至有人从别的县专门来找她做衣服。
每年清明节,小芳都会回来,给二叔扫墓。她会带一瓶二锅头,放在墓前,然后说:“爸,您看,闺女过得很好。”
村里人都说,小芳越来越像二叔了——倔强,善良,还有那种不声不响的坚韧。
有一次,我在县城偶遇小芳,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衣服,那条腿已经做了矫正手术,走路时只有轻微的跛行。看到我,她笑了笑,眼神明亮而坚定。
“听说你的店开得不错。”我说。
她点点头:“嗯,还可以。”然后顿了顿,“其实,无论血缘上是不是亲生的,二叔永远是我最亲的人。”
阳光洒在小芳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她的轮廓和二叔真的有几分相似——那种坚毅的神情,那种不言苦的淡然。也许,相濡以沫的二十年,已经让他们的灵魂互相渗透,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
在回村的路上,我经过二叔家的老宅。那里现在空着,院子里的杏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的小板凳还在原处,似乎在等待主人归来。
风吹过杏树,沙沙作响,像是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坚持的故事——一个不是亲生的父亲,如何用一生的付出,成为了世界上最真实的”亲人”。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