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
林涵。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
只是那清亮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星光。
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评估,是那种看待一份资产负债表时的冷静与客观。
“坐。”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办公室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我拉开椅子,那把平时坐着还算舒服的皮椅,今天却觉得格外硌人。皮革的摩擦声,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数倍,显得刺耳。
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
空气里的香薰味道,一丝丝、一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我的记忆。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无波。
“我们开门见山吧。”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轮廓,是眉眼,陌生的是那份不容置喙的、属于上位者的气场。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推到我面前。
像是在递一张无关紧要的名片。
“这里是一百万。”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我知道,以你现在的职位,这笔钱不算少。你可以拿着它,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或者,去另一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支票是淡蓝色的,上面的数字“1000000”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什么意思?”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沙哑。
她似乎对我这个问题有些意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意思就是,我希望你离开公司。”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陈默,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需要把每件事都剖开来看。这对你,对公司,都好。”
陈默。
她叫了我的名字。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曾经是带着蜜糖的,是裹着晚风的,是藏着无数亲昵与依赖的。
现在,它只是一个代号,一个需要从员工名册上被划掉的符号。
我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悲伤的笑,就是一种荒谬感堆积到顶点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我看着她,看着她无懈可击的职业妆容,看着她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看着她身后那片可以俯瞰半个城市金融区的巨大落地窗。
那些闪烁的霓虹,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都成了她的背景板,衬托着她的成功,她的决断。
而我,是这幅完美画卷上一个不合时宜的、需要被擦除的污点。
“如果我不走呢?”我问。
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不大,却固执。
这是我从前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她应该记得。
果然,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陈默,”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不要意气用事。这家公司,现在我说了算。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待不下去,但我选择了最体面的一种。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体面。
多么好听的词。
用一百万,买断我在这里奋斗了五年的青春,买断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不愿被提及的过去,然后称之为“体面”。
我没有去看那张支票,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这座城市像一头巨大的、沉默的野兽,匍匐在夜色里,吞吐着无数人的梦想与失落。
我和她,都曾是这头野兽口中最微不足道的猎物。
我们曾挤在只有六平米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畅想着未来。
她说,以后要买一套大房子,要有一个带落地窗的书房,她看书,我写代码,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她说,等我们有钱了,要去吃城西那家最贵的法餐,要点最贵的红酒,还要假装很懂的样子,对服务生指指点点。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写的程序,能改变世界。
……
那些话,还言犹在耳。
如今,她有了带落地窗的办公室,俯瞰着万家灯火。
她大概也早就吃过了那家法餐,身边坐着另一个人。
而我写的程序,没有改变世界,甚至没能留住她。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
“林总,”我刻意加重了称呼的语气,看着她的瞳孔在我说出这两个字时,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还对你抱有什么幻想。”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仅此而已。”
“至于你说的体面,”我笑了笑,拿起那张支票,在她面前,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
八半。
淡蓝色的纸屑,像一只只断了翅的蝴蝶,从我指间飘落,散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我不认为用钱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是一件多体面的事。”
我站起身,拉了拉有些褶皱的衬衫下摆,将椅子轻轻推回原位。
“如果林总没有其他事,我先下班了。”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那扇门。
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语。
“你还是这么犟。”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彼此彼此。”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合上,将那个有她和地狱通道香薰的世界,隔绝开来。
走廊里的灯光是白色的,亮得有些刺眼。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是属于办公楼的、混杂着打印机油墨、中央空调和咖啡渍的、无比真实的人间烟火味。
这味道,让我觉得安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骚动。
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涌动。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同情,有好奇,有幸灾乐祸。
茶水间成了信息交换的中心。
我去接水的时候,听见几个同事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新来的林总是陈默的前妻!”
“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千真万确!昨天有人看到陈默被叫进办公室,脸黑着出来的,后来保洁阿姨打扫的时候,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撕碎的支票!”
“我的天,这是什么都市言情剧的剧情?霸道女总裁和她的前夫小职员?”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们端着水杯,故作自然地散开,脸上却写满了“我们知道你的秘密”的表情。
我面无表情地接完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电脑屏幕上,代码一行行地滚动着,那些熟悉的字母和符号,此刻却像天书一样,怎么也看不进去。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她是怎么想的?
她难道不知道,在一个公司里,这种关系一旦曝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所有的努力,都会被“前夫”这个标签轻易地抹杀掉。
意味着我每一次升职,都会被揣测是沾了她的光。
意味着我每一次犯错,都会被放大,被当成是她公报私仇的证据。
她这是在逼我。
用一种比一百万更伤人,也更有效的方式。
“嘿,老陈。”
一只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是坐我隔壁的老王。
老王是公司的元老,技术大牛,也是我在这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递给我一罐咖啡,冰凉的罐身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点。
“别往心里去。”老王压低了声音,“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管不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我接过咖啡,拉开拉环,“嗤”的一声,像是某种情绪的宣泄口。
“谢了,老王。”
“跟我客气什么。”老王叹了口气,“不过说真的,这林总……还真是你那位?”
我没有回答,只是灌了一大口咖啡。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烦躁。
老王看我这样,也没再追问,只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事吱声。”
我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我。
可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
这是我和林涵之间的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我,从一开始就处于绝对的劣势。
下午,部门开例会。
这是林涵上任后,第一次全员参与的会议。
她依旧是那身米白色的西装,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气场全开。
她讲话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三言两语就把公司目前存在的问题和未来的发展方向讲得透彻。
不得不承认,她很优秀。
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得多。
当年那个会因为一个bug没解决而急得掉眼泪的小姑娘,已经彻底蜕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的商业精英。
时间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会议的最后,她开始布置新的任务。
“……最后,关于‘星光计划’这个项目。”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刻,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视线,聚焦在我身上。
“星光计划”是公司上半年最重要的项目,也是一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项目旨在开发一款全新的AI智能交互系统,但因为技术瓶颈和团队协作问题,进度一直严重滞后,已经换了两个项目负责人,都无功而返。
现在,它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我决定,”林涵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清晰而有力,“由陈默来担任‘星光计划’新的项目负责人。”
“下周一,我要看到新的项目方案。散会。”
她说完,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合上笔记本,起身,踩着高跟鞋,在一片死寂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我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支写会议记录的笔。
笔尖的墨水,在笔记本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圆点。
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复杂。
老王凑过来,低声说:“她这是故意的!这项目就是个坑,谁去谁死,她把你往火坑里推啊!”
我当然知道。
她先是用钱逼我走,我不走,她就用舆论逼我。
现在,她又用工作来逼我。
接下这个项目,做好了,功劳是她的,因为是她“慧眼识珠”,启用了我。
做不好,责任是我的,她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踢出局。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稳操胜券。
好一招“以退为进”。
好一个林涵。
我慢慢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走,老王。”我说,“去看看那个‘星光计划’,到底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老王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行!我陪你!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我们兄弟俩搞不定的bug?”
我笑了笑。
心里那股被压抑的烦躁,忽然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不服输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
林涵,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认输吗?
你太小看我了。
也太小看,我们曾经一起吃过的那碗泡面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星光计划”的资料堆满了我的办公桌,每一份文件,每一行代码,都像是一座需要翻越的大山。
老王说的没错,这项目就是个巨坑。
前两任负责人留下的代码,结构混乱,逻辑不清,充满了各种临时抱佛脚式的补丁,简直就是一座代码的“违章建筑”。
想要在这样的基础上继续开发,无异于在沼泽地里盖大楼。
唯一的办法,就是推倒重来。
这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和极高的失败风险。
团队里的成员,也大多士气低落,怨声载道。
“陈哥,这玩意儿根本没法搞啊,底层架构就是错的。”
“是啊,之前都折了两个leader了,咱们别白费力气了。”
“我看林总就是想让我们背锅,等项目彻底黄了,就把我们整个组都裁掉。”
负面情绪像病毒一样在团队里蔓延。
我知道,我必须先稳住军心。
周一的早上,我把所有组员都叫到了会议室。
我没有画大饼,也没有喊口号。
我只是在白板上,画出了一张全新的系统架构图。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没信心。”我指着白板,“之前的代码,是一座危楼。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给它刷漆、修补,而是要炸掉它,重新打地基,盖一座真正坚固的摩天大厦。”
“我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要我们所有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都没有一天可以准时下班。”
“但是,”我看着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我想问问大家,你们当初选择做程序员,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每天写着千篇一律的业务代码,混到三十五岁,然后被公司优化掉吗?”
“还是想亲手创造出一点……真正牛逼的东西?”
“‘星光计划’,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在未来的履历上,都能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机会。”
“我,陈默,会陪着大家,从第一行代码开始,把这座大厦盖起来。现在,有谁愿意跟我一起的,请留下来。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去找HR,我绝不为难。”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白板上那张复杂而又充满想象力的架构图。
过了很久,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程序员,小李,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扶了扶眼镜,脸涨得通红:“陈哥,我干!我不想混到三十五岁就被裁掉!”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终,没有一个人离开。
看着他们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走出会议室,我迎面撞上了林涵。
她似乎是刚从电梯里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准备回办公室。
我们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薰味,和她手里咖啡的醇香,交织在一起。
最终,是她先移开了目光。
“你的新方案,五点前,放到我桌上。”
她丢下这句话,便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冷漠。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冲动,想问她一句:你看到了吗?我没有被你打倒。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
我们之间,早已不是可以坦诚对话的关系了。
现在,我们是上下级,是对手。
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专业,我的能力,来回应她的所有招数。
接下来的日子,是昏天暗地的忙碌。
我和团队成员吃住几乎都在公司,累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醒了就继续写代码。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咖啡、外卖和提神能量饮料混合的味道。
键盘的敲击声,成了我们唯一的背景音乐。
白板上的架构图,被我们一点点地用代码变成了现实。
这个过程,很苦,但也很纯粹。
它让我想起了大学时,我和林涵一起参加编程大赛的日子。
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通宵达备地写代码。
饿了,就去学校门口买两个烤红薯,你一半,我一半。
困了,就靠在一起,听着对方的呼吸声,睡上十几分钟。
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个算法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她气得把草稿纸揉成一团,丢在我脸上,说:“我不理你了!”
然后就跑了出去。
我以为她真的生气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瓶冰可乐。
她把其中一瓶贴在我脸上,冰得我一个激灵。
“给你降降温。”她撅着嘴说,“想出新方案没有?没有的话,就听我的。”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说:“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案。”
“什么方案?”
“就是,先把你娶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讨论。”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
“陈哥?陈哥!”
小李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啊?怎么了?”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盯着屏幕上的一段旧代码发呆。
“这个模块的兼容性测试,又出问题了。”小李指着屏幕,一脸愁容,“我们试了好几种方法,都不行。你看……”
我凑过去,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错信息,头又开始疼了。
“别急,我看看。”
我坐下来,开始一行行地检查代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
办公室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只有我,还钉在座位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逻辑漏洞,藏在一个被多次引用的底层函数里。
就像一根埋在墙体深处的、已经生锈的钢筋,平时看不出来,但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导致整个建筑的崩塌。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
我站起身,想去茶水间冲杯咖啡。
一转身,却愣住了。
林涵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换下了那身职业西装,穿了一件柔软的米色羊绒衫,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没有化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这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林总”的凌厉,多了几分……林涵的影子。
我们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对望着。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服务器机箱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你……”我刚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得厉害。
她先说话了。
“问题解决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深夜的宁静。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说,“早点回去休息吧,身体是本钱。”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的背影。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这个项目是个坑。”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个项目,才能让你真正地留下来。”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也只有你,才能救活这个项目。”
说完,她便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我一直以为,她是在用这个项目来为难我,逼我走。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还是说,这只是她的又一个圈套?
我搞不懂。
我越来越搞不懂她了。
项目在我们团队的努力下,奇迹般地走上了正轨。
我和林涵的交集,也变得多了起来。
我们会在项目会议上,因为一个技术细节争论不休。
也会在深夜的办公室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加班。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工作。
我们称呼对方“林总”、“陈默”,客气而疏离。
我们像两个带着面具的舞者,在一个名为“公司”的舞台上,跳着一曲尴尬的探戈。
进一步,是万丈深渊。
退一步,是心有不甘。
没有人提起过去,但过去,却像一个无形的幽灵,盘旋在我们之间。
有一次,项目需要去邻市和一个重要的客户开会。
林涵亲自带队,我也在其中。
去程的高铁上,我和她被安排了相邻的座位。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行驶时发出的“哐当”声。
我拿出笔记本,准备再过一遍PPT。
她却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我瞥了一眼书的封面,是《百年孤独》。
我记得,这本书,我曾经送给过她。
那是她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本精装版的《百年孤独》,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
“愿你所有的孤独,都有我来终结。”
现在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收回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PPT上。
但那些文字和图表,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我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
她看得很认真,手指偶尔会轻轻划过书页,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
迹,只是沉淀出了一种更从容、更优雅的气质。
我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她忽然翻过一页。
我看到,在那本书的扉页上,我当年写下的那行字,还在。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辨。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竟然还留着这本书?
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掩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本书,写得不错。”
然后,她便合上书,放回了包里,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我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本旧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想起了我们分手的那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们站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相对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绝望的味道。
是我先提出的分手。
那时候,我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每天被催债电话逼得快要发疯。
而她的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家境优渥的男人,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明里暗里地羞辱我,说我给不了林涵幸福。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看着她为了帮我还债,偷偷去打好几份工,手上磨出的水泡。
我的自尊,我的骄傲,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
我配不上她。
所以,我说了那句,我这辈子说过最违心的话。
我说:“林涵,我们分手吧。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没有希望的日子了。”
我还记得,她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悲伤。
最后,她说:“好。”
就一个字。
然后,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拉着行李箱,走进了雨里。
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她以“林总”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先生,需要喝点什么吗?”
乘务员的询问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一片冰凉。
我抬手抹了一把,是眼泪。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物,在飞速地后退。
就像我们逝去的那些年。
和客户的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我的方案,得到了对方的高度认可。
晚上的庆功宴上,客户方的负责人端着酒杯,走到林涵面前,笑着说:“林总,你们公司的陈默,真是个人才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林涵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张总过奖了。我们公司,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从我脸上一扫而过,轻描淡写,不带任何情绪。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她摆在货架上的一件商品。
她可以向任何人炫耀这件商品的优秀,却绝不会承认,这件商品,曾经属于她。
宴会结束后,客户安排我们住在了当地最好的酒店。
我和老王一个房间。
回到房间,我脱掉西装,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柔软的大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酒精和疲惫,一起涌了上来。
老王去洗澡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是林涵发来的消息。
只有三个字:“天台见。”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酒店的天台,风很大。
吹得我有些发冷。
林涵已经在了。
她站在天台的边缘,俯瞰着这座城市的夜景。
她没有穿外套,单薄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像一只随时会乘风离去的蝴蝶。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我。
“谢谢。”她说。
“不客气。”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恨我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看着她,她的侧脸在城市霓虹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我恨她吗?
我曾经以为我恨。
我恨她的绝情,恨她的不告而别。
可是,当我再次见到她,当我看到她还留着那本我送的《百年孤独》,当我发现她其实一直都懂我……
我发现,我恨不起来。
“不恨。”我说,“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她转过身,正对着我,眼圈有些发红。
“因为我欠你的。”
她说,“当年,我拿着我爸妈给的钱,去了国外读书,读MBA。那笔钱,本来是他们准备给我当嫁妆的。”
“我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我以为,你最需要的是钱,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我给了你那张支票。”
“我以为,你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我把‘星光计划’给了你。”
“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可是我错了,对不对?”
“陈默,我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冷的味道。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的样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为了逼我走。
她只是……用她以为正确的方式,在补偿我。
多么可笑的误会。
多么可悲的我们。
我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把她揽进怀里。
可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五年的光阴。
还隔着那一百万的支票,那场人尽皆知的“前任风波”,那份无法逾越的上下级关系。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林涵,”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没有搞砸什么。”
“你现在是林总,是这家公司的CEO。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都是为了公司好。”
“至于我,”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很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星光计划’成功之后,我会主动辞职。”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学着她当初的语气,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吗?”
说完,我转身,向天台的出口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身后,传来了她压抑的、细微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每走一步,就扎得更深一寸。
回到北京后,“星光计划”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我和林涵,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起天台上的那番对话。
我们又恢复了“林总”和“陈默”的关系。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开会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对上,然后又迅速地各自移开。
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会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薰味,心跳会漏掉半拍。
我知道,她也一样。
项目上线的日子,定在一个周五。
那天,整个项目组的人都紧张得不行。
只有我,异常地平静。
我一遍遍地检查着代码,确认着每一个部署环节。
我知道,这是我在这里,写的最后一行代码了。
晚上八点,项目正式上线。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系统运行平稳,用户数据开始涌入,各项指标,全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办公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同事们把我抛向空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老王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抱着我,一个劲儿地说:“老陈,你牛逼!你太牛逼了!”
我笑着,拍着他的背。
我的目光,穿过狂欢的人群,落在了办公室门口。
林涵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脸上,带着欣慰的、骄傲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
像我们大学时,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用代码写出一朵玫瑰花时,她脸上的表情。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谁也没有躲闪。
我们隔着喧嚣的人群,对望着。
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知道,是时候了。
庆功宴我没有去。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封早就写好的辞职信。
然后,我敲响了那扇我曾经无比抗拒的、红木门。
“请进。”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个熟悉的香薰味。
林涵坐在老板台后,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
我把辞职信,轻轻地放在她面前。
“我来,是向你辞职的。”
她没有去看那封信,只是看着我。
“想好了?”
“嗯,想好了。”
“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会换个城市,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或者,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写点自己想写的程序。”
我说,“总之,想过点不一样的生活。”
她沉默了。
良久,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推到我面前。
不是支票。
是一把钥匙。
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公寓钥匙。
“这是什么?”我问。
“还记得吗?”她说,“你以前说,想在后海边上,买一套带院子的老房子。你说,要在院子里种满蔷薇,再养一只猫。”
“我前段时间,正好看到一套合适的,就买下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陈默,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我看着那把钥匙,看着她眼里的光。
我的心,在那一刻,动摇了。
我甚至想,要不,就答应她吧。
忘掉那些伤害,忘掉那些误会,就当是做了一场长达五年的噩梦。
梦醒了,我们还在一起。
可是……真的能忘掉吗?
我忘不掉她在我面前撕碎我尊严的样子。
她也忘不掉我用最伤人的话逼她离开的那个雨天。
我们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就算再想拥抱,也会被对方身上的刺,扎得遍体鳞伤。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了。
我慢慢地,把那把钥匙,推了回去。
“林涵,”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最终,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
“我明白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祝你,前程似锦。”
“你也是。”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看了一眼她。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走得没有丝毫留恋。
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带着一丝凉意。
我没有打伞,就这么走在雨里。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也洗去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尘埃。
我知道,我和林涵的故事,到这里,就真的结束了。
我们爱过,也恨过。
我们互相亏欠,也互相成全。
这就够了。
人生,不就是一场场相遇和别离吗?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路走完了,就该好好地说再见。
我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好。
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