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去,都半夜了,怎么这三小子的床铺是空的?"老潘班长的声音在寝室里炸开了锅,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消失的战友
"我去,都半夜了,怎么这三小子的床铺是空的?"老潘班长的声音在寝室里炸开了锅,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那是1999年元宵节的晚上,戈壁滩上罕见地飘起了大雪。
天上的雪跟筛子似的,一点儿不带停的,铺天盖地往下落。
风刮得窗户咯吱咯吱响,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我作为通讯班的兵,第一个冲到了连部。
"报告连长,赵德强、周立新、杨怀民三名新兵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对不起,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马连长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盯着窗外的风雪,眉头紧锁:"这天气,出去就是送命!全连紧急集合,立刻组织搜救!"
我心里直打鼓。
这三个小子前几天还跟大伙儿一起包元宵,笑得挺开心的,咋说走就走了?
想起赵德强昨晚接到信后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周立新总是偷偷看书到深夜的习惯,还有杨怀民每次训练后红着眼眶的模样,我心里多少有点数了。
十分钟后,全连战士已经集合完毕。
大家都知道戈壁滩上的风雪有多凶险,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加上呼啸的西北风,只要一个晚上,就足以让一个壮小伙变成冰雕。
三个毛头小子,能撑得了多久?
营区广场上,马连长站在风雪中,帽子上很快就落满了雪花。
他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敲进我们心里:"咱们是一个集体,一家人!哪怕是犯了错的战友,也不能丢下不管!"
我看到不少老兵的眼睛红了。
大家都知道,在这种天气出去找人,有多危险。
马连长简短交代了情况:"我认识赵德强的父亲,咱们是老战友,他家情况我清楚。老潘,你一直看好周立新那小子,知道他的想法。小王参谋和杨怀民是同乡,对他的性格也了解。咱们分三组搜,一定要在天亮前把人找回来!"
我被分到跟着马连长的队伍。
出发前,炊事班长塞给我们每人一个暖水袋和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这帮小兔崽子,真能惹祸。"
他嘴上埋怨,眼里却是满满的担忧。
王炊事班长是个心软的人,平时总偷偷给新兵多盛饭。
我曾看见他半夜三更起来给值夜班的战士煮姜汤,说是怕他们受凉。
走出营门,风雪扑面而来,呼啸声中夹杂着细碎的冰晶,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借着微弱的手电光,我们沿着可能的路线散开搜寻。
夜色如墨,只有雪花在手电光下飞舞,像是无数飘零的精灵。
戈壁滩上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像是大地的低泣。
"连长,您和赵德强他爹是咋认识的?"我借着大声问话来驱赶内心的恐惧。
马连长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沧桑:"十五年前,我和他爹一起守过这道防线。那会儿条件比现在差多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可从没人想过跑。"
他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在风中很快消散。
"赵德强他爹前段时间脑溢血住院了,家里就靠他爹一个人撑着,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弟妹都还小呢。"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是为了照顾家里才……"
话没说完,马连长突然停下脚步:"看,那边有脚印!"
我们顺着若隐若现的脚印追寻,风雪已经覆盖了大部分痕迹。
走了约莫两公里,脚印消失在一处冰窟前。
"德强!赵德强!"马连长的呼喊声被风撕碎。
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冰窟下方传来。
我们赶紧爬下去,只见赵德强蜷缩在一个凹陷处,脸色苍白如纸,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见到这情形,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孩子才刚满十八啊,娃娃兵一个,眼下却要独自面对家庭的变故和身体的伤痛。
"连...连长...我..."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话都说不利索。
马连长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裹住他:"傻小子,想家就直说,何必这样?"
"我爹...他...我弟妹还小...家里没人..."
"你爹当年比你难多了!"马连长背起赵德强,语气严厉中带着关切,"他守边防那会儿,你刚出生,家里房子还被洪水冲了。上级让他回去处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国家养我当兵,我不能在困难时候先想自己。后来还是乡亲们帮着重建了房子。"
马连长背着赵德强艰难地往回走,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中。
"德强,你不知道,你爹那会儿多想回去啊,可他坚持留下了。你知道为啥吗?他说,边防线上少一个人,就可能多出一道口子。那会儿咱们和南边有点儿摩擦,一个都不能少啊!"
赵德强趴在马连长背上,眼泪瞬间结成了冰碴:"我...我不知道...爹从来没跟我说过..."
"老兵不爱说这些。他们吃的苦,扛的累,都埋在心里,从不声张。"
马连长喘着粗气继续往前走,"你家的事,连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实在不行,我带你去见领导,申请困难补助,再不行,咱们全连每人拿点儿钱也能帮你渡过难关嘛!"
我看着马连长佝偻的背影,心里莫名发热。
这片戈壁滩啊,见证了多少军人的选择和坚守。
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都是一次灵魂的考验。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把赵德强背回连队。
回程路上收到消息,老潘班长找到了周立新。
这小子原本是县里的高考状元苗子,因为家道中落没能继续学业,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老潘在废弃哨所找到他时,周立新正捧着前任战士留下的日记发呆。
日记本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黄黄的纸页,褪色的字迹,记录着无数个平凡而艰苦的日子。
"知道为啥让你来这哨所值班吗?"老潘问他。
"因为...离连队远?"周立新低着头,不敢看老班长的眼睛。
"因为我看你小子脑瓜灵光!"老潘敲了敲他的脑袋,"这哨所的日记本,是咱们连队的传家宝。写日记的那个兵,后来考上了军校,成了将军。你以为当兵就没出息了?眼界小了吧!"
周立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班长,我...我不是觉得当兵没出息,就是..."
"就是放不下高考落榜那口气,对不?"老潘在他旁边坐下,掏出烟,递给周立新一根。
"我知道你妈不容易,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供你上学,盼着你能考个好大学。你考不上,她肯定失望,你也怪自己没本事。可你想过没有,人这辈子,路不止一条啊!"
周立新猛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班长,您...您咋啥都知道?"
"你来报到那天,我就注意你了。眼神倔,成绩单好,可体能差,明显是读书的料子。"老潘拍拍他的肩,"我跟你妈通过电话,她很为你自豪,知道不?她说她儿子当兵去了,多威风啊!"
周立新眼眶红了:"她...她没怪我?"
"怪你啥啊!你妈跟我说,她就怕你想不开。"老潘的声音忽然哽咽了,"我跟她保证,说一定把你带好。这下可好,你小子差点让我食言!"
周立新抹了把脸,站起来,冲着风雪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班长,对不起,我...我想通了。"
"走吧,回家!"老潘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忽然轻松了许多。
最难找的是杨怀民。
城里来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连队的艰苦生活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
他妈是大学教授,爸是国企中层,家里条件不错,从小就给他规划好了路:军校毕业,当军官,风风光光的。
可杨怀民偏偏体能不达标,被军校拒了,只好当了普通兵。
家里人失望不说,还拿亲戚家的孩子当榜样刺激他,弄得他心理负担特别重。
小王参谋和搜救队在天快亮时才在一户牧民家找到了他,正帮着加固被风雪损坏的羊圈。
看到搜救队,杨怀民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来:"参谋,我...我不是想逃,就是害怕辜负爸妈的期望。他们想让我考军校,可我体能太差..."
牧民大叔插话道:"这娃子心眼实在,昨晚迷路了,我家狗叫才发现他。他说他是军人,非要帮我修羊圈,说这是他的责任。还跟我家小子说,当兵多好啊,保家卫国,多光荣!"
杨怀民脸红了:"大叔家的娃才十五,却已经能独自放牧了,多能干啊!我想着,我这么大岁数了,啥也不会,还动不动就想家,挺没出息的..."
小王参谋忍不住笑了:"你小子,大冬天跑出来,还能想这么多?"
他拍拍杨怀民的肩膀,"回去好好练,不行咱就当个好士兵,军校又不是唯一出路。你看我,当年也是想考军校没考上,现在不也挺好?"
杨怀民愣住了:"参谋,您...您也没考上?"
"可不是嘛!我当年体能比你还差呢!"小王参谋哈哈大笑,"后来慢慢练,这不也成了标兵?"
牧民大叔给大家倒上热腾腾的奶茶:"你们当兵的,真不容易。大雪天出来找人,一个都不落下,真好!"
天亮时分,三个"逃兵"都被找回来了。
虽然挨了处分,但也都各自找到了方向。
赵德强的家庭困难情况很快被核实,连队特批了困难补助,还联系了地方医院给他爸治病。
周立新被老潘班长"特殊关照",每天加练体能,晚上还得看书写心得。
杨怀民呢,小王参谋亲自给他制定了训练计划,还不时带他去牧民家"体验生活"。
那场风雪过后,连队拍了一张全家福,老班长在背面写下八个字:军人本色,在于选择。
就这样,时光如同戈壁的风,匆匆吹过十年。
2009年的元宵节,我作为通讯连队长回到老连队交流工作,意外见到了当年的三个"逃兵"。
远远地,我就认出了赵德强,那身板挺得笔直,走路带风,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兵样子。
"老班,好久不见!"他大步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
赵德强留在了部队,如今已是优秀士官,带出的新兵在抗洪中表现出色。
当年那场风雪后,连队派人去看望了他父亲,还帮着联系了专家治疗。
如今老人身体大好,弟妹也都成了才。
"你爸身体咋样?"我关切地问。
"好着呢!现在在村里当调解员,天天忙得不亦乐乎。"赵德强眼里闪着光,"他啊,就爱管闲事,跟当年在部队一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会儿我挺混账的,只想着自己家里的事,没想到马连长,不,现在是马团长了,他二话不说就帮我解决了困难。那次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留在部队。"
"马连长的那次背,把我的一辈子都背到了正道上。"赵德强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那会儿我以为离开是为家负责,后来才明白,啥叫真正的责任。"
说起责任,我想起了周立新。
这小子现在可了不得,还真走了老班长指的路——考上军校,成了军事理论研究者,发表的边防战略论文还获了奖。
他时不时回连队给新兵上课,那些娃娃兵眼里,他就是传奇。
周立新比当年更瘦了,但眼神锐利了不少,一看就是用脑过度的主。
"老班,我妈上个月来看我了,看我穿着军装在讲台上讲课,她老人家哭了..."周立新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老班长那巴掌,把我打醒了。"周立新拍着脑袋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命运耍了才来当兵,其实是命运给了我另一条路。"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这是我的第一本著作,《西北边防战略构想》,刚出版。第一本,我想送给老班长,可惜...他去年..."
我接过书,心里一阵酸楚。
老潘班长去年因病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还惦记着连队的兵:"新兵到了吗?有没有像周立新那样的苗子?"
最让我惊讶的是杨怀民。
这个城里娇惯长大的男孩,退伍后留在了边境小镇,开了家"军民超市",成了连队与地方的联络点。
他还组建了民兵应急队,协助部队处理突发事件。
看到我,杨怀民咧嘴一笑,露出大白牙:"老班,快来尝尝我们这儿的奶茶,保准比连队的香多了!"
岁月在杨怀民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哪还有当年那个白净小伙子的影子?
"你小子,咋就留在这儿了?你爸妈不反对啊?"我好奇地问。
杨怀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反对啊,可拦不住我啊!我第一次退伍回家,就跟他们说了,我要回边境。他们气得够呛,说我没出息,放着城里的好工作不要。"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远处,"可我在城里呆不住了,总觉得少点啥。后来我把小王参谋,现在是小王主任了,把他请到家里,跟我爸妈聊了一整夜。他给我爸妈讲了那晚我在牧民家的事,还有后来我在部队的变化。"
"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我爸妈就不反对了,还支持我在这边开店。"杨怀民笑得格外灿烂,"他们每年都来看我,住上一个月。我爸都学会骑马了,我妈能做一手地道的手抓肉!"
"我就是块普通石头,当不了玉。"杨怀民憨厚地笑着,"可在边境这块地方,普通石头垒起来也是长城。"
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
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山火,让三人再次并肩作战。
赵德强指挥连队、周立新规划战术、杨怀民带领民兵协助,一起保卫了边境线上的安全。
这事闹得挺大,省军区还发了嘉奖令呢。
听杨怀民讲起那场山火,眼神里满是光芒:"那会儿火势太大了,眼看着就要烧到牧民的帐篷。赵德强带着连队冲在前面,周立新用无人机侦察火情,我和民兵负责后勤和疏散群众。"
他比划着那场景:"最危险的时候,火头转向了连队驻地。赵德强二话不说,带人往火堆里冲。我看着都怕啊,可又佩服得不行。"
周立新接过话头:"那会儿我在高处指挥,看到赵德强他们被火围住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后来是杨怀民带着民兵从另一侧开辟了通道,才把他们救出来。"
"哪有那么夸张!"赵德强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本职工作嘛!"
元宵夜,我们几个老战友聚在杨怀民的超市里。
十年前追出去的三位老兵——如今的马团长、老潘政委的遗像和转业的小王主任也来了。
大家一起包元宵,聊着当年的傻事。
杨怀民的超市不大,但很温馨,墙上挂满了军民联欢的照片,柜台后面是一面特制的军旗,上面有历届老兵的签名。
馒头一样大的元宵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
"要不是你们冒雪追出来,哪有我们的今天?"赵德强举着酒杯说。
马团长摆摆手:"那是我们的责任,哪能丢下自己的兵不管?"
"咱边防线上没旁观者,人人都是守护者。"周立新感慨道。
小王主任笑着看着他们:"当年那三个毛头小子,现在都成了顶梁柱,挺好!"
杨怀民笑着接话:"咱们路不同,守的却是同一片土地。"
桌上的气氛热烈而温馨,就像十年前他们一起包元宵的场景。
只是那时他们是懵懂的新兵,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吃完饭,我们几个登上小镇边的瞭望台。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远处连队的灯火像是镶嵌在戈壁上的明珠。
连队的新兵正在进行夜间拉练,手电光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戈壁滩上移动。
风雪又起,却阻挡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看,又是一批新人,又是一个轮回。"周立新感慨道。
杨怀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风雪后全连合影,照片背面有老潘班长的字迹:"军人本色,在于选择。"
"老班长走得太早了,没看到咱们现在的样子。"周立新轻声说,眼中有泪光闪动。
"他看得到。"我望着天上的星星,"他一定看得到。"
赵德强忽然开口:"你们说,那天晚上,要是没人来找我们,会怎样?"
"我可能冻死在戈壁滩上了。"杨怀民笑道。
"我估计也活不了。"周立新摇摇头。
"那晚风太大了,温度太低了,咱们三个毛头小子,哪扛得住啊!"赵德强感慨道。
"可连队的人来了,不管风多大,雪多深,他们来了。"周立新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看着远处的训练场,忽然想起当年那个风雪交加的元宵夜。
十年过去,戈壁依旧,雪依旧,但那些年轻的面孔早已沧桑。
我们选择了坚守,戈壁就成了家,战友就成了亲人。
"其实啊,"我缓缓开口,"人这一辈子,总要面临各种选择。选择留下,选择离开,选择坚守,选择改变......"
"但最重要的,是选择后不后悔。"马团长接过话头,"你们三个,现在后悔当初的决定吗?"
赵德强摇摇头:"不后悔。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让我明白了责任的分量。"
周立新笑了:"我也不后悔。正是那次'叛逃',让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杨怀民咧嘴一笑:"我更不后悔了!要不是那次,我哪能认识这么多好兄弟啊!"
远处,新兵的呼号声透过风雪传来,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但戈壁的魂魄代代相传,永不断绝。
那是军人的选择,也是军人的坚守。
在这片苍茫的戈壁滩上,无数个这样的故事在上演,无数个灵魂在这里淬炼、成长、闪光。
"听,那是新兵的声音。"我轻声说。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