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三国志·吴书·步骘传》写本残卷辨伪——兼说鉴定古代写本真伪的方法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3-14 11:16 1

摘要:20世纪初,甘肃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新疆楼兰等地发现了大量古代写本文书,引起了中外人士的关注,经过几代学者的研究,成为一门“敦煌学”。在古代写本流传、收藏的过程中,有些好事之徒乘机干起了造假的营生,遂有一些赝品混同真迹①。这里,仅就《三国志·吴书·步骘传》写本残

20世纪初,甘肃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新疆楼兰等地发现了大量古代写本文书,引起了中外人士的关注,经过几代学者的研究,成为一门“敦煌学”。在古代写本流传、收藏的过程中,有些好事之徒乘机干起了造假的营生,遂有一些赝品混同真迹①。这里,仅就《三国志·吴书·步骘传》写本残卷(图一)为例,从书法形态的角度探讨其真伪,兼谈鉴定古代写本真伪的方法。

此卷作楷书,现藏甘肃省敦煌研穷院,编号“敦研二八七”,敦煌研究院编《敦煌书法库·2》②为“晋写本”,“长41.7厘米,宽24.3厘米,纸质较厚,有霉点,以淡墨画界栏,存文25行”。此卷又见于徐祖藩、秦明智、荣恩奇合编的《敦煌遗书书法选》③,甘肃藏敦煌文献编委会、甘肃人民出版社、甘肃省文物局编《甘肃藏敦煌文献》④。

关于《三国志》写本残卷

笔者所见《三国志》残卷,《步骘传》之外,还有四种:

1.《吴书十二·虞翻、陆绩、张温传》,现藏日本上野家;

2.《吴书二十·韦曜、华覈传》,现藏日本书道博物馆;

3.《吴书二·孙权传》,现藏新疆博物馆;

4.《魏书七·臧洪传》,现藏新疆博物馆。

这里,我们依据一、三两件《三国志》写本为参照系,采考察《步骘传》的真伪。这两件写本,郭沫若《新疆新出土的晋人写本残卷》一文中有介绍⑤。他说:《虞翻、陆绩、张温传》是1924年在新疆鄯善县发现⑥,残存80行,1900余字(以下简称“甲本”,图二)。此卷曾为王树枏的藏品,1926年首刊于罗振玉编印的《汉晋书影》增订本中,后流入日本,日本《书道全集》第三卷⑦曾刊载其中10行,中华书局标点本《三国志》⑧卷首收入全卷,题为“东晋写本《吴志》残卷”。《孙权传》是1965年在吐鲁番英沙古城以南的一座佛塔遗址中出土的,残存40行,凡570余字(以下简称“乙本”,图三)。这两本写卷前辈学者都断为晋朝书迹。郭沫若在文章中说:

陈寿仕晋为著作郎,终于御史治书。《三国志》定稿当在西晋时。西晋统治仅仅五十三年,抄本传入新疆,或为新疆人民所抄,为时当在东晋时代了。就字迹看来,乙种写本当比甲种较早,可能乙种是西晋抄本,甲种是东晋抄本,但相距的年代,毕竟不会太长。

他还谈到这两件残卷的字体、书法:

两种残卷比较,字迹十分相似,捺笔极重,隶书气味很浓厚。但两者决不是一个人写的:第一,行距与每行字数不同,甲种行距较宽,行十四五字,乙种行距较狭,行十六七字;第二,字的结构也有所不同,如“免”字,甲种无变异,乙种均写作“勉”,连“俛”(俯)字也误写作“勉”;第三,出土地不同,一出在鄯善,一出于吐鲁番。从书法的角度看来,乙种的字迹较优于甲种;但从文献学的角度看来,乙种却不及甲种有所贡献。

《三国志·步骘传》非晋人所写之证据

据我所知,齐燕铭先生最早指出《三国志·步骘传》为赝品⑨。此卷究竟伪在何处,未曾见到讨论的文章。我在1996年所写的一篇书评中涉及《步骘传》的辨伪问题,指出了一些疑点⑩。本文专门讨论《步骘传》的真伪问题,试从文字、书法方面提出证据,结合甲本、乙本,列出字例,进一步说明《步骘传》伪在何处。

(一)《步骘传》中奇怪的讹误

《步骘传》中,存在一些既不合正体写法又不合俗写体习惯的讹误,试举数例如次(图四):

然甲、乙本皆见此字,是将左上部分的“匀”写成“夕”状。《步骘传》则写成“歹”,多了一笔短横,同时期的敦煌写本中未见此种写法。

陸甲本之“陸”字“坴”部两“土”之间,左为一撇,右为“匕”形;乙本“陸”字“坴”部两“土”之间为“八”形。而《步骘传》写为“北”,类北魏《魏灵长造像记》中的写法。

荆甲本、《步骘传》皆有此字,而《步骘传》将“刂”误写作“阝”。

封乙本、《步骘传》皆有此字。《步骘传》之“封”字凡3见,其中2例的首笔不是作一横,而是短撇。乙本“封”字无短撇。造假者当然见不到乙本,妄加短撇。

詣甲本亦见,《步骘传》“诣”之“旨”多一横笔,不伦不类。

搃甲本、《步骘传》皆有此字。此字右边,甲本写为上“艹”中“公”下“心”。《步骘传》误作“揌”,与“总”的别写无关。

(二)《步骘传》中写法不统一

综观敦煌写本,凡一人所抄的卷本之中,不仅笔迹一致,结构写法基本上也是统一的。但是,《步骘传》中却出现了一些不统一的写法,此又露出作伪的痕迹(图五)。

1.“嗣”字,《步骘传》凡2见,第6行第8字之“嗣”的左部误作“扁”,而第7行第3字之“嗣”正确。

2.“糸”旁下面三点的写法,甲本写作一竖两点——第23行第3字、24行第5字、20行第2字、31行第5字、32行第4字、33行第10字等,前后也是统一的。乙本所见多处——第6行第3字、25行第12字、28行第2字,一律简略为前尖细后粗重的横笔,与公元5世纪经卷上的写法契合。《步骘传》所见“糸”旁,有的写作三点——第1行第13字、13行第13字、16行第10字、19行第10字,有的写作一竖两点——第7行第12字,写法不统一。

3.“虍”部的写法,《步骘传》中凡3见——第3行“處”、第9行“據”、第13行“廬”,“虍”部的写法前后不一。

(三)《步骘传》写法不合当日通例

我们知道,古代某地同一时代的写本,虽然写手各有自己的笔体,书法水平可以不一样,但是,同受时风的影响、熏染,字的结构和写法不会相去甚远。在笔体不同的甲、乙两本中,我们就可以找到共时性的证据,如“然”、“是”、“为”、“欲”、“不”等字皆是,并且可以在同时期的写经卷中得到印证。《步骘传》中也见到这些字,居然与甲、乙本的写法不一样(图六)。

欲“欲”字“欠”的写法,甲、乙两本的第三笔撇画都作挺直的长竖,此是隶书的遗意,形态近似“报”字的右半部,敦煌写本中屡见。而《步骘传》写为弯曲的短撇,亦是晚近的写法。

是“是”字的下部,甲、乙两本都写作“之”字状,无竖笔,是汉晋时期通常的写法,十六国、北朝前期写经中也很常见;而《步骘传》却有竖笔。在《犬般涅槃经》卷第三十七(敦研三七四)中,“是”的下部已见竖笔,笔顺的次序是:短竖、左点、右点、长捺;《步骘传》的笔顺是:短竖、右点、短撇、长捺,是晚近的写法。

為甲、乙两本一致,第三、四两笔都作横折。而《步骘传》第三笔的折画引长,在其左侧写两点,这种别写,在十六国后期、北朝的写经卷中时有所见,如《甘肃藏敦煌文献》所载、编号为“敦研三七四”的《大般涅槃经》卷第三十七,可见作伪者吸收了敦煌经卷的写法。

以上例证显示,《步骘传》不仅书法的古意少,而且后起的写法多,造假者对于早期楷书的一些典型写法还缺乏了解。

由古代写本的“搭笔形式”规律辨《步骘传》之伪

这里所说的古代写本,是指魏晋到唐朝的楷书写本。我初步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公元3至5世纪为早期(即魏晋到南北朝前期),公元6世纪为中期(即南北朝后期),公元6世纪末的隋朝以后为晚期。

这里所谓“搭笔”,是指“国”、“周”、“口”、“月”、“雨”、“页”、“宀”之类的字或部件的左上角的两笔相交处,它是由两个连续书写动作形成的一种形态,即先写纵向笔画(指由上向下方或左下方行笔),再写横向笔画(指由左向右行笔)所形成的形态。

据我对不同时期的古写本书迹的初步研究,楷书的“搭笔形式”,由早而晚,有以下四种类型(图七):

A式——横向笔画覆于纵向笔画之上,或横向笔画的起笔高于纵向笔画的起笔;纵、横两笔的起笔处,有的连,有的不连。

B式——横笔与纵笔的起笔在同一点位上相接。

C式——纵向笔画的起笔处略高于横向笔画的起笔处。

D式——纵向笔画的起笔处明显高于横向笔画的起笔处。

上述楷书“搭笔形式”各式,随着楷书的演变和发展,也呈现一个动态的兴替过程,也就是说,在不同时期的写本中,呈现的频率颇不一致。因此,还需要作“书法(书写)”和“历史”的说明:

1.书写A、B式形态的手势相近;书写C、D式形态的手势相近。

2.A、B式为早期写本的主要“搭笔形式”。在晚期写本中,A式比较少见了,主要出现于“自”、“页”等字;B式也有一些变异,往往竖、横的起笔同高而搭接不紧。

3.C式在早期写本中少见,在中、晚期写本中多起来,是一种居间的或过渡性的“搭笔形式”。

4.D式是C式的发展。D式在早期写本中罕见(11);晚期的写本中,尤其是唐朝的写本中,D式成为常见的楷书“搭笔形式”。近现代人写楷书,据我的抽样测试,概率以D式为高,且两笔多不相接(12)。

5.从A式到D式,横向的笔画也有一个变化趋势:左低右高的斜度越来越明显。

根据以上的归纳,我将上述三种《三国志》写本残卷的“搭笔形式”作一分类统计,列成量化对比表。

表1的数据显示,甲本、乙本的搭笔形式都以早期的B式为多,而《步骘传》以晚近的D式为多。表中各本中,百分比最高的一式,可以视为书写者习惯的“搭笔形式”,是书写者的常规写法;百分比最低的一式,可以视为书写者偶然的写法。

根据表1,我们再将A式、B式合并,将C式、D式合并,列出各本早、晚搭笔形式的对比表。

通过对三本《三国志》写本“搭笔形式”的量化统计,《三国志·步骘传》的“搭笔形式”与晋人所写的甲、乙本存在显著的反差,进一步证明该卷不合晋人的书写形态和书写习惯。尽管造假的书写者在尽力模仿古写本的形态一有28.3%的搭笔与古人相合,但是,不论作伪者如何遮掩装扮,笔下的“搭笔形式”也难与晋写本相匹,因为他写“搭笔”是近人的手势习惯。

对比《虞翻传》(甲本)、《孙权传》(乙本),我们还发现,《步骘传》的书迹形态近于《虞翻传》,一些特别的写法多与《虞翻传》相同,例如:“乎”、“处”、“务”、“释”、“顾”、“卒”、“庐”、“全”、“叚”、“严”、“蒙”、“以”、“鄉”(左边)等。《虞翻传》在1926年已经刊布于世,《孙权传》1965年才发现,而古写本的造假墓本上是在20世纪50年代前,则造假者依据的蓝本当是《虞翻传》。造假者也了解一些古代写经体式,似乎还了解一些晋朝南北朝时期别字的写法,如“濟”之“濟”、“潁”、“華”、“勢”等字。因为是模仿伪造,《步骘传》的笔致不流畅也不协调,结体松散不整,缺乏早期楷书特有的整肃状和体积感。

综上所述,我认为《步骘传》不是晋人的写本,而是晚近的伪作。

关于鉴定古代写本真伪的方法

我认为,讨论鉴定古代写本的方法,应该注意到古代写本的一些特点,例如:

1.古代写本绝大多数为楷书(正书)。

2.古代写本多出自官府和社会上的职业书手。

3.古代写本的书写者与书法家的书写不能等量齐观,他们长期从事“重复性”的抄写,书写动作很熟练,手势习惯相当定型。他们为了兼顾书迹的端正与书写的快捷,笔态具有程式化的倾向。所以,凡一人所抄的卷本之中,字的“写法”(偏旁部件与结构方式)统一,具有相当的“稳定性”。

4.书手学习书技以及他们所写的书迹,因其师承的延续性而保留前代的一些写法,同时,因受到时风的感染而发生一些变通。所以,时代相近的写卷,师承同流的写本,许多字的“写法”具有“一致性”。

鉴定家很少涉猎敦煌学的研究领域,具体讨论古写本真伪的学术积累尚属空白。我认为,古代书画鉴定的一些方法,如书写风格、纸质、印鉴、题跋、名款、文本内容等,依然行之有效。问题是我们现在难以见到古代写本的原卷,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能进行真伪的鉴定呢?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考辨真伪的主要依据是书迹本身,而流散世界各地的古写本借助现代科技手段都已精印出版,我们可以从书迹本身探索一些有效的鉴定方法。

因此,考辨《三国志·步骘传》时,我所依据的方法是:

第一,该卷的笔画形态、偏旁部首及结构的写法是否前后一致。

第二,该卷一些偏旁部首及结构的写法是否合乎当时的通例。

第三,“搭笔形式”是否合乎当时的通例。

这三种方法结合起来使用,必能发现造假的痕迹。其客观依据有三:第一,古代的楷书形态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其中每一个阶段的楷书形态都有相对的稳定性,从而形成了楷书的时代特征。第二,在楷书的演变过程中,手势习惯的改变是书法形态变化的先导;各个时代的楷书形态(静态)都是书写手势(动态)的记录。第三,古写本年代久远,特别是早期写本的楷书形态所反映的手势习惯,与后人已经大不一样,造假者容易暴露晚近的手势习惯。第四,“搭笔形式”是由两个连续的、运笔方向又不相同的手势动作完成的形态,最容易显示出形态与手势的时代特征——尽管有“滞后现象”存在。

这里有必要说明,“搭笔形式”这个“模型”,当初我是作为判断无纪年写本时代的“坐标”来建立的。使用于古写本的鉴定,则是从“完形”的“书法形态”和“书写”的“手势动作”,两个层面揭示书迹的真伪,并且试图通过“量化”的统计方法来表达,以便读者理解。

附记:本文写作中,蒙荣新江教授提供其访问日本时所获图版资料、赤尾荣庆《上野收藏与罗振玉》一文、吴金华教授新著《三国志丛考》,补我漏阙,谨致谢意。

注释:

①日本学者藤枝晃先生曾经指出:日本收购藏纳的敦煌写本大多是赝品,且大多是从李盛铎处散出。对此,学术界人士多持谨慎的态度。多数学者的看法是,敦煌写本的赝品数量并没有那么多,北京大学教授荣新江先生也持此种意见,他在《李盛铎藏敦煌写卷的真与伪》(刊于《敦煌学辑刊》1997年第2期)中指出,伪造敦煌写经者为天津陈益安。1997年,英国举办过一次“二十世纪初叶的敦煌写本伪卷”的讨论会,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特别是世界各大收藏单位基本上将藏品刊布于世,古代写本的伪作问题将成为无法回避的研究课题。

②敦煌研究院编:《敦煌书法库·2》,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版。

③徐祖藩、秦明智、荣恩奇编:《敦煌遗书书法选》,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④段文杰主编、施萍婷副主编:《甘肃藏敦煌文献》,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⑤刊于《文物》1972年第8期。郭文的大半篇幅是借这两件晋人写本书迹否定《兰亭序》,他说:“看到两种晋人写本《三国志》残卷,自然而然地又联想到相传为王羲之所写的《兰亭序帖》的真伪问题。这个问题,七八年前曾经热烈地辩论过,在我看来,是已经解决了。不仅帖是伪造,连序文也是掺了假的。看到这两种《三国志》的晋抄本,又为帖的伪造添两项铁证”云云。

⑥此卷出土时间、地点有不同的说法,参见吴金华:《三国志丛考》159页,附注(1),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⑦《书道全集》第三卷,平凡社1959年版。

⑧[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标点本1962年版。

⑨1996年,中华书局柴剑虹先生赠我《敦煌书法库·2》一册,嘱写书评,并转告启功先生意见:其中所收《三国志·步骘传》为赝品,要我特别注意。书评发表后,又得柴先生转告:启功先生讲,他是听齐燕铭先生说《三国志·步骘传》为赝品。

⑩见《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二卷(1996)405—40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11)《孙权传》(乙本)中出现的8例中,4例出现于“遣”字中,其中3例出现在第2处搭笔上;2例出现于“冖”部;2例分见于“猶”、“而”中。

(12)我曾以“搭笔形式”为题,多次与一些喜好书法的朋友做测试,结果是以D式为普遍,这一书写现象可以引来佐证D式是近现代人习惯的搭笔形式,这与近现代人习书以唐楷作范本有关,也是书写行书的手势习惯影响所致。

敦煌与丝路文化学术讲座第二辑/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敦煌吐鲁番学资料研究中心编;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1;

来源: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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