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芬《台阶》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8-10 20:00 5

摘要:老钟做了三十多年刑警,办了三十多年案子,还是头一回干这种活:护送一个女孩上学下学。5·18强奸案发生后,所里开了大会,严格布置了破案任务。近一段时间桃园小区各种犯罪猖獗,开地下印刷厂,抢劫毁容,竟然还有案犯大白天蒙面入室强奸。干警们个个义愤填膺,嗷嗷叫着抢着担

老钟做了三十多年刑警,办了三十多年案子,还是头一回干这种活:护送一个女孩上学下学。5·18强奸案发生后,所里开了大会,严格布置了破案任务。近一段时间桃园小区各种犯罪猖獗,开地下印刷厂,抢劫毁容,竟然还有案犯大白天蒙面入室强奸。干警们个个义愤填膺,嗷嗷叫着抢着担当破案主线,恨不能马上捉拿罪犯千刀万剐。可是在分到最后一项任务——由谁来陪护受害者米米时,干警们突然冷了下来,没有任何人愿意干这抖不起精神的活。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老钟,好像这活非老钟莫属。看到大家投来的目光,老钟脸登时红了,心里恨恨地说,就看我老啦。

从米米家到职业学校可走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不通公交车。大连城是山城,许多民宅居山腰,许多山腰都有捷径通向市内,从米米家到学校走山路只需二十分钟。一条是公路,公路在七十二层台阶下边,503、601、709、4路,好几路公交车从这儿经过。这一站的站名叫民圣,从民圣到职高总共两站,一层层台阶逐级而下,然后坐601,下车走一段路,然后沿九十八层台阶拾级而上就是米米的学校。

米米平素习惯上学坐601,放学走山路。老钟并不知道米米平素习惯,老钟在电话里问,怎么坐车?米米说,坐601。老钟问怎么坐车而不是问怎么走,米米就只有告诉了坐车的路线,就依然保持了旧时习惯。

老钟第一天陪女孩,是在5点40分赶到女孩家。老钟家离女孩家很远,如果把楼房全部消灭在目光里,他家在她家对着的那座远山的东面,属两个区。好在老钟有摩托车。老钟当了三十年刑警,破了不少案,立了不少功,却因为生性倔强,只认一人干活不会协调大家,一直没被提起。当然老钟也从未想过提起,只想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五年前他在追捕一杀人犯时立了大功,局里就奖了一辆摩托车。老钟一早骑摩托车到所里,然后再走到桃园住宅小区女孩家。

老钟来到女孩家的过程是这样的:老钟敲门,女孩父亲开门 ,之后相互点头。有刑警专护本来是一桩好事,却因为这好事的起因是坏事,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坏事:至亲至爱的女儿遭到强暴。女孩父亲就在老钟来接时点头无话。老钟心领神会这无语,就也无语等那女孩出来。因为老钟是正点到,就省去了进门的过程,只需开门,就可回身携女孩下楼。楼里的十几层阶梯是老钟在前女孩在后,到了外边,下外边的七十二层阶梯,老钟停了下来,将女孩让在前边。女孩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呼啦一阵风掠过老钟,就走在了老钟的前边。

星期五发案,隔了双休日,无论是受害者还是知情者,都会从渐稳的惊魂中接受事实的存在,亦都从存在的事实中寻到了无奈。女孩表情看不出任何痕迹,女孩虽然下楼,却并不低头,女孩披散着直直的长发,一层一层跳跃着,像一只凭空下落的毽子。女孩穿一身水红运动衣,从石阶上往下跳跃时就给人晃眼的感觉。老钟无意去看女孩的长相,遭了强暴的女孩老钟本能上有一种抵触,这抵触并非有什么具体缘由。所里人都说女孩漂亮,还属电影演员巩俐那一种,很有味。而老钟最看不上巩俐那一种——看上去沉稳无话,眉眼里却尽是疯张。

所里人还说女孩是职高学生,老钟最看不上职高学生,职高学生简直就是社会青年,两年前打击卖淫嫖娼,抓获一个犯罪团伙,其中有三男两女是职高学生。职高因为没有高考的压力,没有学业的约束,自由主义横行,比社会还社会。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钟骨子里不喜欢疯张女人。老钟认为好女人都应该像老伴那样,安于守家过日子,安于伺候男人,也有工作和交往,但那些工作和交往都是围着家庭生活这个主题。老伴就坚持三十年给老钟端洗脚水。当然重要的也不是能不能端洗脚水,而是看她是不是妖冶,老钟抵御的是那些妖冶的女人,她们是男人的祸水。她们怎么就能成为男人的祸水老钟说不清楚,反正许多历史故事明明地写着,楚霸王就是败在虞姬手里的。

水红色的毽子一跳一跳,老钟跟女孩来到601站前,他们相距有三步之遥,他们不说话。他们不说话,就没有人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联系老钟觉得很好,他很不愿意让人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甚至在心里从未叫过女孩米米。5·18案件发生之后,所里所有青年警察议起十九岁的受害人都叫米米而不说受害人。说米米提供证词时是如何如何迷人,说米米这米米那,那情形好像米米是他们亲妹子。老钟不这么叫,也不叫她受害人,他在心里坚硬地叫她女孩,女孩二字能够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

这时老钟才知道,他在心里与女孩划开距离恰恰因为他目前的状态特像女孩的父亲,他因为不能穿警服特别容易被外人看成是父亲。601路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上去。女孩很洒脱地亮了一下月票,之后站定在一个空座旁。老钟上车,女孩往后退了退让出空隙,示意老钟坐。老钟没坐,老钟警觉地把女孩按到座位上,心说,坐着吧你,我是执行任务。两站路一会就到,老钟始终保持着职业的警惕,所有射向女孩的目光都在一双老眼的监视之下。一个梳着寸头的小伙一上车就往女孩身边挤,老钟登时两手一伸,将女孩前方的座位挡住,任怎么拥挤他都雷打不动,双脚紧紧铆住车面。其实是有惊险,下车后老钟的掌心握出一把汗。

到职业高中要途经一道高墙,墙内是新建的模特学校,模特学校为什么要有高墙谁也说不清楚,洁白的高墙却把女孩水红的身影映得光彩四溢。初夏早上的阳光有一种叫人心悸的暖意,女孩走在光影里,不时地一梗脖一甩发,甩发时下巴颏微扬,就像男人在酒桌上纵酒。老钟对女孩这一举动很反感,走路就走路,看什么天?女孩走得很快,胳膊和腿前后摆动,形成一种水红的波动,这波动一颤一颤在前边牵引着老钟,使老钟渐渐熟悉她的个头、身材和习惯动作。老钟真是无意关心这些,关键是她一直在他的视野里,关键是他必须让她一直在他的视野里。

女孩中上个头,腰身细长像一根稻秧,走起路来脚跟像门轴一样扭动,脚跟起落似风抖树叶。女孩走路的样子让老钟越来越觉得像谁,可是像谁一时又说不清,总之非常熟悉。老钟觉得像谁时,就用心地捕捉着从前的记忆,他觉得这身影好像与夜晚有什么关系。老钟认真地盯着女孩印在大墙上的影像,拼力捕捉着一闪而来的踪迹。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一个灵感闪在脑际,像一星火苗。然而就在这时,女孩走出大墙,大墙结束,袒露出一程开阔的向上去的台阶,一幢明亮的楼房就在台阶顶端。

女孩从白墙上走出,就仿佛从画框里走出,让老钟兀地迷失了刚才的灵感。关键是女孩望见了学校的高楼就停了下来,女孩停下来等老钟走近,然后朝老钟点头,沉郁的目光落在了老钟脚下。老钟蓦地明白了什么,停下不动。女孩用小踮步向水白色的台阶走去,台阶上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女孩一入学生群就再没回头,一直到一抹水红消失在满天的明亮里。老钟望着,远远地望着,职业责任心刺花了他的眼睛,他终于揉揉眼睛,转回身去,将自己缓慢地印进刚才走过的白墙里。

按着来时路线,老钟又走了一遍,他把这条路线的所有建筑物都摸个清楚,之后又去那条山道。山道无比幽静,满目苍翠中掩映着不断流的出租车,偶尔有些老人在路口晃动。老钟走着看着,想象着女孩走在这条路上是怎样一种情景。可是不知为什么,老钟一点也设想不出女孩走在这条路上是怎样的情景。老钟发现离开女孩之后满脑子尽想一些与女孩无关的案子,比如3·19杀人案、6·13盗车案,在那些案子里,他虽不都担任A线,却可以充分发挥自己在案子上的想象力。而现在不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女孩,关键是局里规定,作为女孩的保护人单独与女孩在一起,他不得盘问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情。破案重要,保护一个女孩心理健康更重要。关键的是她在女孩身上毫无想象力可言,老钟根本不知道他除了陪护女孩之外还该做些什么。老钟非常想像其他人那样,去实际地为案子做些什么。比如明察暗访、调卷查宗,比如蹲坑。

对于老钟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沉闷的日子,沉闷时他刀鞘一样的脸拉得挺长,像被捏握的面包。老钟很少有把不快压在心里的时候,他是在B城的第二代山东人,性格里一锛一斧子的倔强劲使他很少有委屈自己的时候,倔就倔个痛快犟就犟个明白,一句话把人撞到南墙之后,心安理得地按自己意志做事。中午回所时,年轻刑警看他拉长着脸的样子,暗中窃笑,说,这把老钟可是豆腐掉进灰里,咱们多想陪米米,人家不用,用了这么个老疙瘩头,还打心眼里难受。大家一时哄笑。老钟听到哄笑,回过头,见大家目光正瞅自己,蓦地火了,说,我日你们年轻!

下午5点15分,老钟按时来到白墙后身向上的台阶底端,水红在晚霞里渐渐突现出来,这水红一映入老钟眼帘,他胸部就涌上一股压抑的气流,这气流跟中午大家的哄笑是连着的,或者说是大家的哄笑使他在看到女孩时触动了情绪。这气流随水红的飘近一点点膨胀、散发,散成一股风样的动力向下肢漫去,老钟在一刹那启动脚步拾级而上,他擦着向下走的学生,穿过滚动的欢歌笑语。他脚步的麻利、简捷像在练操。

当老钟感到自己靠近了水红,就慢了下来。他很概念地看了看女孩的脸——这是他跟她在这一天里的第一次正面对视。女孩停下来,目光游移,脸色土豆皮一样难看。他在一帮学生走远之后小声说了句,走山道!一股气闷顶得老钟没用商量的口气,说完就径直向上。女孩顿了一会,男人纵酒一样一梗脖一甩发,瓜子样的下巴颏里冲出一声长叹。不过这个老钟反感的动作没被老钟看见,她徐徐转身,向上走去。当她向上走去,老钟自信地停了下来,像早晨那样,任其水红毽子一样一跳一跳。

山道上的静谧遭到了短暂的破坏,一群男学生一路踢着足球赶了过来。B城是足球城市,足球占领了学生大量的课余时间。女孩先是被拥进踢球的人堆里,一会就被球和踢球的人落下。镜头滤走了不相干的人群,于是,女孩跟5月山野上的花草一同清晰地印进老钟的瞳仁里。

老钟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要选择山路,那股压抑的气流其实是在让他由破案的配角向主角发起进攻。他要找到侦破的感觉;他要在两条路线上找到案犯作案的蛛丝马迹,从而打开捕抓案犯的缺口;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老警察,而绝不是只有老警察才可以做配角,老警察拥有丰富的经验。可是老钟跟女孩在花草的薰香中走了近二十分钟,终是什么感觉也没找到,倒是让女孩连续不继的习惯动作气个半死:她走一程就一梗脖一甩发,梗脖时长发飘散得很疯张,胯部扭动得像一扇门板。老钟恼恨女人疯张,老钟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时刻女孩的脸上有巩俐眼神里的东西。老钟在把女孩交到女孩父亲手里时,面包样的脸怎么也舒展不开。

第二天依然是第一天的顺序、路线。老钟从女孩家接出女孩,看女孩红肿着眼皮跟自己下楼,看女孩在自己前边毽子似的一跳一跳,之后上车,下车,之后经过模特学校外面的大墙。第二天,当女孩再次印进白色大墙,扭动着臀部在老钟视野里走时,老钟一瞬间捕捉到了昨天没有捕捉到的感觉:女孩像电视里的模特,女孩简直就是一个模特!老钟也更清楚地找到了他抵触女孩的原因:她像模特!老钟最反感模特的搔首弄姿,当然老钟不会用搔首弄姿这个词,用他的话叫贱!当然他从来没把心底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他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应该有觉悟,应该接受新生事物。

重要的是,他的儿媳也属于贱的那一种。他的儿媳娟娟第一次进家门是开春二月,却穿了条超短皮裙,冰雪未化的季节她露着个长长肉腿,就像群居时刚知遮羞的猿人。老钟见了登时火冒三丈,敲着桌子骂,妈的还知道羞耻?娟娟不但不恼,且回回穿着奇装异服,一进家门就喊他爸爸,他从来没有应过。可毕竟他没有改变女孩,最终也在背后叫女孩娟娟,承认她是家里人。女孩模特一样忽闪着一抹水红消失在老钟视线里。老钟又用漫长的等待迎来了放学。觉得等待时间的漫长完全因为老钟的职业习惯,当他决定反守为攻——他真的不知为什么老了老了却不愿意见到小青年在自己眼前展示优越。

他要主动寻找侦破线索,他开始盼望与女孩在一起时间的降临。当然这一天里他并没有白过,他读了一些法制报和刑侦特刊,那上面有一句话给他留下很深印象:警察必须研究罪犯的犯罪心理。这话对有三十多年警龄的老钟不该有什么特殊启发,作为一个警察,只要还想干下去,就得深入研究犯罪心理。五年前破获的那起杀人案,就是从犯罪现场用血迹写下的成字,判断罪犯是连续失败的商人来打开缺口的。对这样一句话老钟留有印象,完全因为他发现他无法接近一个强奸犯的犯罪心理,就像他怎么也无法从儿媳的超短裙和舞台上扭来扭去的模特身上看出美,就像他怎么也无法懂得女孩为什么走路时老梗脖甩发。

这一天中午吃饭时,没有人再同老钟开玩笑,小青年们都凑到南边的饭桌上,A线组长刘阳一坐下就讲米米,所里人的谈话中心总是在近期发生的案子上。刘阳说昨晚找米米取证,问她罪犯作案时有没有说什么话,她就是不说,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这里边绝对有文章。B组大秦问,那到底说没说?刘阳说,没说。大秦说,那不行,得逼她说,不说就破不了案。刘阳说,得了,叫你你也不忍心,米米哭那样子太叫人动心。这些话撞入了老钟的耳膜,胸膛里一股压抑的气体就又开始弥漫——他说不出是嫉妒刘阳他们担任了此案的主线,还是恼恨他们夸那女孩动人,且直呼米米。不过他们这些话倒给了老钟在此案跟前呈现那份木讷里注入了活泛,老钟一整下午都在想罪犯作案时到底说了什么话让女孩难以启齿,然而就好像把磨米机推进了空粮仓里,磨来磨去终是什么都没有磨出。

5点15分,老钟准时到了学校门口,老钟不再在大墙后边停脚,他上了台阶,他在学校大门外很远的地方站着。第一天大墙外女孩看他脚下让他停住的镜头他没有忘,他懂得女孩的心思,他再木讷也懂得女孩的心思,女孩不愿同学们对她的事有丝毫察觉。事实上同学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她的遭遇,派出所已做了严格的封锁,但有一个陌生人在身旁护着,会使女孩在学生群里强烈感到一种阴影。老钟尽管躲得很远,还是一眼就印进了一束水红。

女孩出门直奔山道而去,老钟可以想见,在女孩的目光里,他也已经变成了一棵树桩,他相信女孩眼里的他就是一棵树桩,土黄的颜色,僵硬的躯干。水红很快与树桩谐和成一前一后,在女孩擦身而过的刹那老钟扫了一下她的眼睛,那眼皮微微有些突出,但已消除了红肿,那眼睑上翘的样子有点像老伴莳弄在阳台上的月季花瓣。老伴爱花如命大概是因为没有女儿,老钟却一点不喜欢花,花给他留下的所有印象就是山东曲阜老家月亮山上春天开花的洋奶子,那花好吃,像奶一样甜。小时候一到春天就去山上抢洋奶子吃。老伴的月季花不好吃,他就看都不看,当然再不看也还是要看,就像女孩在他的视野里,想不看都不成,那些月季灌满了家的视野。当老钟感到女孩的眼皮像老伴的月季花时,他便发现女孩真的有些可怜。

一些踢球的学生拥进来又拥出去,水红一会在屏幕的中央一会又在屏幕边缘,她是为了躲避踢球的学生和球。可是一个光头学生故意把球踢向女孩,而另一个平头的学生见球冲向女孩,上去就揪住光头学生的袖子给了一拳。这细节让老钟抖了一下,老钟抖完之后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一种感觉,一种侦破意识真的在体内活起来了的感觉,因为他发现他很快就进入一种心理分析:光头学生专往女孩身边踢是发贱,是故意逗弄,也许是喜欢女孩。

老钟不懂得早恋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老钟承认早恋这种事实的存在,凡是党报党刊上揭示过的事实,他都毫无保留地承认。青春期男孩子容易发贱。可是那个平头男孩不让光头男孩发贱,是不喜欢靠近女孩吗?老钟想,肯定不是。老钟尽管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青春期,但这男孩使他想起小时候,就是他在山东老家月亮山放牛时,夜晚常梦见一个女教师的情景。那女教师麻秆一样瘦,鼻子也不怎么好看,可天天在月亮山道上走,总是牵动他的目光。重要的是,没做梦时,他会大大方方看她,有时还会远远朝她扔石头,自从梦见她,再遇到她就远远躲着,他清楚躲她时其实是最想看她。

老钟想到这里,脸唰一下红了,因为老钟想起他躲在苞米地里偷看女教师时被看山的抓着的情景,这情景让他一辈子感到耻辱。与老伴结婚之后,他从不去走近这段记忆的边缘,他把他那段人生的丑恶心理用老家的牛皮纸包了又包压在了老家的箱底,使他后来即使接触流氓犯罪案也想不起它。老钟意想不到这个案子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短暂的丑恶,不过这只有一个人感知的事情使老钟的灵感突如其来。老钟蓦地有了感觉,案犯绝不是光头学生那种性格的人,而像这个平头学生,想走近反而躲起来。老钟循着这个思路,就一下子找到一种感觉,这案犯躲在可以看到女孩的地方看了她好多天或者好多个季节,没准就在身边的树丛里。

当老钟想到罪犯就在身边的树丛里,当老钟想到罪犯就在身边树丛里用眼盯着女孩,老钟明白自己眼下扮演的正是罪犯的角色,每天远远地看着她,跟踪着她。这么想老钟就努力在心里调整角度,由警察到罪犯,老钟变成罪犯,老钟用罪犯的目光看着女孩,女孩在屏幕里一跳一跳,偶尔一梗脖一甩发。可是老钟发现他的感觉到这里一下卡壳了,女孩还是老钟眼里的女孩,女孩甩发的毛病让他反感,反感肯定不是罪犯的心理,罪犯绝不会讨厌一个女孩还要跟踪。

后来走着走着,感觉又出现,老钟把女孩想成月亮山上瘦麻秆似的女教师,而老钟就是月亮山地里偷看女教师的小钟。如此换位,奇迹终于出现,老钟看到了女孩的一身水红变成了蓝制服,小钟看见那对滚动的屁股蛋像鹅卵石非常好看,女孩的长发变成了女教师的长辫,女教师常常走走路就把长辫拿到两边,再往后一甩。而只要看到女教师一甩长辫,他的心就不由自主涌上甜蜜。小钟看着女教师,老钟看着女孩,眼前完全是一幅全新的画面,这画面重复着记忆里的镜头,又开辟着旧时不曾延伸的一切,老钟发现这女孩也有些像模特,像巩俐,这意料之外的开辟使老钟送回女孩再回到自己家里时长久找不回自己。

老钟回到家里像一个痴迷的呆子,老伴唠叨什么他都没感觉没反应。当然平素老钟也和所里其他干警一样,常常人在家里心在案里,老伴早已习以为常。然而今天让老伴觉得反常的是老钟动作性太大,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一会翻旧时的照片,一会又走到阳台在阳台上盯着月季花出神。最让老伴奇怪的是,他把电视遥控器拿在手里一个劲调台,平时他最爱看中央一台的《英雄无悔》,眼下他却绕过中央一台乱找一气,最终将频道定在大连台每晚重播多遍的服装节广告上。黑头发黄头发全世界的模特都在上边扭动,忽高忽低的音乐搞得满屋哗然。老钟呆呆地看着,广告结束,他便啪一声关掉电视,一个失恋了的少年似的一扑扑到床上,和衣躺了一夜。

谁也不知这一夜老钟究竟经历了什么,反正第二天老钟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刮了胡子换了一身西装。这套西装他一直都没穿过,国庆节局里开家属联欢会,大家都穿西装只有他面貌依旧,从不生气的老伴气得回家半天不和他说话。老伴却不知他今天犯了什么邪,一早起来就要西服。穿上西服的老钟站在镜前自然地笑了笑,好像对自己非常满意。他本是算好时间正点到女孩家的,却不知怎么搞的提前了十分钟。

老钟因为提前十分钟,在女孩楼下转来转去,6点刚到,他就爬到楼上,女孩父亲正好开门。女孩依旧表情沉郁,但老钟却朝女孩也朝女孩父亲笑了笑。女孩父亲见老钟笑,开始说话,说,米米拖累你了。老钟微微点头又摇头之后反身下楼,下到一楼平台,停住,将米米让到前边。老钟心里很自然地将女孩改成米米。米米不再是水红,而是学生蓝制服,米米变成一只蓝色的毽子在向下的台阶上跳动,老钟眼里的米米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变成了月亮山上的女教师。

米米变成乡村女教师。老钟在与乡村女教师挨近时,感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老钟发现这气息让他心中某个部位旋动了一下,这旋动就好像警车在坡路上急速行驶下坡时心被悬起来的感觉,这感觉老钟经历过又从未经历过。老钟放纵着这种感觉,因为老钟需要扮演罪犯,他必须彻底地体会和理解罪犯。他能在这样一个案子中找到感觉实在是太不容易,他得感谢那位不知姓名的女教师。学生蓝在大墙上不住地跳动,阳光极其透明,透明的阳光洒在人流里,好像月亮山上的阳光洒在了婆娑的庄稼里。那面洁白的墙壁就是月亮山外遥远的天空,女教师从天空中来,又走到天空中去,女教师在向上的台阶上,用宽臀扭动着无限神秘。老钟久久望着,一股山泉一样清澈的溪流顺胸腔直流而下,使他还没离开向上的台阶就盼望米米的放学时间赶紧到来。

老钟在等米米放学的时光里满眼都是米米,满眼都是米米幻化的女教师。放学时间终于到了,罪犯早已走上向上的台阶,站在学校门口一隅,米米出门旁若无人地朝山路走去。米米因为孤僻好静,常常一个人走路。米米的身条虽苗条细弱,却有成年女性的丰满,两臀像河床上的卵石一样,一走一滚一走一滚。米米最好看的是她那步态,那步态轻盈,看似着地又像蜻蜓点水,一踏一踏有一种韵律,米米走路常爱梗脖甩发,米米所有富有女性意味的青春的气息都被这习惯动作张扬到极致。米米仰着下巴颏吸气时,便把这种青春电流一样导进了空间导进了城市的旷野,米米椭圆的下巴颏呈一个弧状将电流导进罪犯的体内,使罪犯日思夜想,如痴如醉,使罪犯愈想靠近愈有一种恐惧。那透过米米下巴颏导出的青春气流在日里夜里流动,在屋里屋外流动,侵扰着罪犯的所有青春梦想和意念。罪犯在意念里无所不做,行为里却只有默默追随。

罪犯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自己所到来的一切毫无准备,因为毫无准备就一味怀疑它的正当、美好,就对自己毫无信心,就不敢去与米米当面袒露……老钟和罪犯走在一条路上,老钟和小钟走在一条路上,老钟与女教师走在一条路上。老钟因为重温并发展了小钟和女教师的过去而知道了什么叫青春,老钟因为变成小钟而知道罪犯在米米走进她的家门后无数次启动了追踪入室的动机。罪犯费尽百般周折,每次周折的艰难都被米米在向上的台阶和向下的台阶上散发的气息鼓动。米米遭遇罪犯因为她身材、相貌的与众不同。

更重要的是性格的与众不同,她喜欢独处。独处和不独处对罪犯很重要,小钟在山上放牛时,如果看到一帮女教师嬉笑哗声走过月亮山,就什么念想都不会有。当然老钟这么想并不是说米米遭遇强暴是自作自受,绝对不是,老钟是说米米的独自往来一次次压抑着罪犯的信心又一次次煽动着罪犯犯罪的勇气,最终以蒙面的方式伤害了米米并不是他的本意,伤害却是吸引他坠落的耀眼的星光,就像扑火的飞蛾,无法自制。当那些慌乱中闻到的气息和尖叫在耳畔愈来愈远,当犯罪的感觉随日光的升起落下愈来愈远,罪犯会重新拾起对米米的神秘追逐。这时的罪犯因为经历了从精神到肉体的转折,已经不再满足于对身影和气息的兴趣,那个富有质感的尖叫因为历史性的进入会渐渐在罪犯心中变成另一种期盼……这时老钟已经走到派出所,罪犯的另一种期盼在老钟走进派出所时形成了一个决定,老钟径直走进所长办公室。

所长见老钟进来赶紧让座,向老钟通报A线B线进展情况。所长说,工作进展顺利,已缩小了范围和区域,并且排除了米米所有认识的青年和学生。老钟打断所长的话,老钟说,所长,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建议。老钟说,我建议在米米家装录音电话。所长笑了,所长说,我以为什么好主意,没那个必要,案犯阴谋得逞,不可能去自投罗网。所长说这话时,老钟在心里窃笑,心说,哼,你还年轻人呢,根本不懂。

老钟说,我们不能排除特殊情况,办案不能丢掉任何可能的线索,靠我直觉,案犯三五天之后会打电话给米米。为什么?所长问。老钟说,就是直觉,这个案犯和一般案犯不一样。老钟这次说直觉时,脸略微有些红。所长说,案犯不是米米熟悉中人,怎么会知道她家电话?老钟说,他会想方设法。年轻所长一愣,这老倔头再也不扭着脸,还有了直觉。但所长从不怀疑任何一个警察的直觉,尤其像老钟这样的老警察。所长说,好,明晚受害者家长回家就上录音。

这是老钟接案之后最最兴奋的一种日子,在这种日子里老钟已经从扮演罪犯的角色中蜕变出来,重新恢复了警察身份。老钟的兴奋一方面因为米米家装了录音电话,成了此案的主线,一方面因为他发现他有点喜欢米米。为什么会喜欢上米米呢?是因为米米像月亮山上的女教师吗?肯定不是,老钟想,应该说是月亮山上的女教师救了他的案子,而他是因为案子的原因与米米有了长时间的接触。人都是这样,就怕接触。

自从装上录音电话,老钟接送米米时的心情就放松下来,好像这完全是一个前奏、一个过门,好像他特别有把握后来的乐章是什么。看米米从七十二层台阶跳下去,看米米又走上九十八层台阶,这上下台阶的过程对老钟就像每天站在家里阳台看老伴的月季花。老钟每天晚上还要在米米家待到10点,与米米家里人唠嗑。大家都清楚这唠嗑其实是在等罪犯的电话,然而一段时间以来那样的电话一直没来。周五下午,区人事局又借米米学校办培训班,老钟中午接回米米。老钟接回米米就与米米拉话,以打破他们共处一屋的凝重气息。

米米父母不在,老钟觉得时光难对付多了。老钟说,女孩子还是应该开朗些才是,要多交些朋友,和朋友玩玩。米米眨着眼睛看着老钟,说,其实也有朋友的,我的那些朋友都不喜欢说话。米米说话的声音非常悦耳、柔和、亮丽,像山泉叮咚。我怎么很少见你和同学玩?米米看了看老钟,刚想说话又咽了回去,陷入沉思状态,眼睑低垂着,许久,她叹了口气说,我那几个朋友都好玩,我们都喜欢服装设计。老钟说,你们在一起玩服装设计?米米说,什么都玩,我们用报纸剪缝各种衣服穿着在屋里走。米米说着,就露出了无比的欢欣和明亮,那明亮的表情就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米米说,我们的理想是给自己设计的服装当模特,把服装和模特一块打到世界去,我们一到周日就狂得一塌糊涂。

老钟看着米米,看着米米那出事之后从未见过的欢快表情。米米本来是非常幸福的女孩,有父爱母爱,有学业有理想,一场劫难就这么将幸福划在了另一边,就像王母娘娘把织女划在了天河的那一边。生活对米米多不公平!老钟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些老人的忧虑。米米敏感地捕捉了老钟的忧虑,不再说话。见米米不再说话,老钟对自己很不满意,可是已再找不到什么话题,就只有闷着。然而,就在闷着的时候,老钟接到一个传呼,老钟一看是所长的,马上往所长那儿挂了电话。所长说,老钟啊,让你言中了,罪犯真的动用了电话。所长说,罪犯刚才往学校打电话问米米家的电话,校方已将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估计他就在桃园一带公用电话亭旁,我们已将一百二十四台公用电话全部监控。

所长说,老钟你得做好米米工作,让她配合,让她一定镇定地和对方说话,尽量把说话时间拉长。老钟在听电话时身上是颤抖的,义愤和兴奋共同激撞着他血管里的血。他放下电话转向米米,可是不等他同米米讲,米米已在椅子上哆嗦成一团。米米全部知道了电话的内容,米米眼泪豆子似的在腮上流成串串。老钟抱住米米哆嗦的肩膀,连连说,米米别害怕,别害怕,米米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一定要配合伯伯,配合破案。米米不再哆嗦,可是却出声地哭了起来。安上录音电话之后,本也设想过米米接电话的情景,米米都答应过配合的,没想到事到临头,她又把持不住。又过一会,米米止住抽泣,抹着泪眼看着老钟,说,钟伯伯,他曾在这个屋子里跟我说过,能听到我的声音就是一种享受,我怎么能再让坏蛋得逞?

老钟无言以对。

罪犯是在星期天上午第一次给米米挂电话的,米米表现非常出色,她坦然、镇定,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九岁女孩,她甚至还在语言里给予了对方谈情说爱的感觉,使罪犯着了魔似的换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罪犯起初是压抑不住激动,喘息声风一样刮着话筒,后来见自己不说话米米也不说话,就问米米心情如何,跟米米谈米米的老师、米米的父母,甚至米米家夜里熄灯的时间,大概是在换第六个电话时,被警方抓获。

米米听到对方话筒摔掉的声音,放下电话扑到老钟怀里,放声大哭。

罪犯是个二十岁的男孩,无业,家住民泽小区。男孩个子瘦小,属台湾小虎队男孩的气质,眉毛浓密,目光阴郁。据交代从小没有父爱母爱,父母都是戏校的老师,从来不管孩子成长。男孩性格内向,没有朋友,自卑感很重。十八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向下的台阶上看见米米,一直跟到向上的台阶,就在心里喜欢上她。他因为自卑不敢向米米表达,就暗暗跟踪米米两年,后来一个电影的启发,那电影有类似的情节,一个“文革”时期无人看管的男孩因为强暴女孩最终得到女孩。那男孩跟到女孩学校配了钥匙。他如此效仿,直至犯罪。

5·18案件由老钟主审,因为老钟最终成了此案的主线。罪犯毫无保留地交代事实,罪犯一再地重复着向上的台阶和向下的台阶,在罪犯说到经模特学校到向上的台阶时,老钟说,是不是爱看她在台阶上一跳一跳的样子?案犯说,是。老钟说,是不是爱看她上下台阶时梗脖甩发的样子?案犯惊讶地说,是。老钟蓦地站起来一拍桌子,退下!

案犯退下之后,老钟狠狠捶了自己两拳,他想不到自己会循着罪犯的思路引出这样的话,这令他对自己发怒,老钟拍桌子其实是对自己发怒。

事过不久,5·18案件结案。可是结案后,家住桃园小区的年轻刑警刘阳,常看见老钟骑摩托到模特学校大墙外去看那些向上的台阶,刘阳不明白案已结了米米也已转了学校,老钟还去干什么。又过不久,从不休假的老钟提出休假,回了一趟山东老家。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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