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丈母娘,林秀兰女士,眼皮都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应了。
1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块红烧肉夹到丈母娘嘴边。
肉炖得极烂,肥瘦相间,入口即化。这是她唯一能吃得动的荤菜。
“妈,再吃一块?”我柔声问,像哄一个孩子。
丈母娘,林秀兰女士,眼皮都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应了。
这十年,她就是这样。
十年前,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伤了中枢神经,从此胸部以下瘫痪,话也说不清了。
那年,我和林悦刚结婚一年。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现在这个腰间盘突出、眼角有了细纹的中年男人。
而林秀兰,我的妻子,我们之间,也从最初的浓情蜜意,变成了现在这种相敬如“冰”。
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响。
我腾出手,掏出来一看,是公司老板。
我眉头一皱,把手机按了静音,塞回兜里。
“谁啊?”丈母娘含混地问,眼睛终于舍得从电视上的家庭伦理剧上挪开,瞥了我一眼。
“没事,广告。”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还能是谁,老板催命呗。
我一个月薪八千的行政主管,说是主管,其实就是个高级打杂的。公司里谁都能使唤我两下,尤其是老板。今天下午部门团建,说是增进感情,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给老板当牛做马。
我请了假。
理由?老一套,家里有事,丈母娘没人照顾。
老板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没多说,准了。
我知道,我的职业生涯,大概也就到这儿了。十年如一日地请假、早退,没有一个老板会喜欢这样的员工。
可我有什么办法?
林悦是外科医生,忙得脚不沾地,指望不上。家里请过几个护工,都干不长。丈母娘脾气不好,清醒的时候尤其挑剔,不是嫌人家饭做得硬了,就是嫌人家擦身子手重了。
用她带着浓重鼻音的话说:“都、都是……骗钱的!”
最后,这副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这个“半子”身上。
我,陈风,一个上门女婿。
当年我和林悦结婚,没钱买房,就住进了她家。她家这房子,是丈母娘单位分的,三室一厅,地段不错。
住进来没多久,丈母娘就出了事。
一开始,林悦哭得天昏地暗,说这辈子都对不起她妈。我也跟着难受,拍着胸脯保证:“有我呢,放心。”
男人嘛,总得有点担当。
这一担当,就是十年。
2
喂完饭,我熟练地给丈母娘擦嘴,漱口,然后把她抱回轮椅上,推到阳台晒太阳。
下午的阳光正好,暖洋洋的,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
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很安详。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腰眼一阵酸痛。
十年,每天抱她上下床、上轮椅、上厕所,我的腰早就不行了。前年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腰椎间盘突出,再不注意,以后可能比我丈母娘还麻烦。
我跟林悦提过,想买个家用的电动移位机。
林悦当时正忙着写一篇医学论文,头也没抬:“一个机器好几万,有那个钱,还不如请个好点的护工。”
我苦笑。
护工?妈能容得下谁?
再说了,这十年,我们家的钱,大头都花在了丈母娘的康复治疗上。各种理疗、针灸、进口药,像个无底洞。林悦收入是高,但她花销也大,各种学术会议、人情往来,再加上她对自己从不吝啬,护肤品、包包、衣服,样样都是名牌。
我们俩的工资,几乎月月光。
哪还有“好几万”去买一个“非必需品”?
我的腰,就这么一直“非必需”地疼着。
收拾完碗筷,把厨房打扫干净,我又开始拖地。
丈母娘有洁癖,家里必须一尘不染。
我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地擦着地板,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擦拭着自家的神殿。
阳光移动,丈母娘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偶尔会想,这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当初一句承诺?为了一个男人的责任?还是为了……这套房子?
我不敢深想。
一想,就觉得这三千多个日夜,像个笑话。
下午三点,我看了看表,得出门去趟菜市场。
丈母娘的菜谱是定死的,每天必须有新鲜的鱼,还得是清蒸。林悦晚上要回来吃饭,她喜欢吃辣,我得去买点新鲜辣椒,给她做个毛血旺。
我自己的口味?
无所谓,有什么吃什么,不饿死就行。
“妈,我出去买个菜,很快回来。”我走到阳台,对丈母娘说。
她“嗯”了一声,眼睛都没睁。
我换好鞋,拿起门口的环保袋,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
手机,在。
钱包,在。
钥匙……
我心里“咯噔”一下。
钥匙呢?
我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一遍,没有。
我冲进卧室,把床头柜、写字台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猛地想起来,早上出门倒垃圾,顺手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想着回来就拿。结果一进门就被丈母娘喊去伺候她吃早饭,一忙活,就忘得一干二净。
而我出门的时候,为了防风,“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那种老式的防盗门,外面没法用钥匙开,只能从里面反锁或者打开。
我……被自己锁在外面了。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呆立了足足有两分钟。
怎么办?
给林悦打电话?
不行,她今天有台大手术,手机肯定静音,打了也白打。就算打通了,她从医院赶回来,起码也得一个多小时,丈母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找开锁公司?
可以,但开一次锁好几百,我心疼。这个月工资还没发,钱包里就剩几张红票票了。
我急得在门口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我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们家住二楼。
厨房外面有个小小的平台,放着空调外机。平台的窗户,因为要通风,常年都开着一条缝。
那条缝不大,但对我这种偏瘦的身材来说,钻进去,应该不成问题。
虽然有点危险,但总比干等着强。
我一咬牙,心一横,干了!
我绕到楼下,抬头观察了一下地形。
二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楼下是绿化带,泥土松软,就算掉下来,应该也摔不坏。
我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还好,这个点儿楼下没什么人。
我把环保袋往旁边一扔,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双手扒住了一楼的窗沿。
手臂用力,脚尖在墙上胡乱蹬了几下,整个人就跟壁虎一样,勉强爬了上去。
我喘着粗气,心“怦怦”直跳。
多少年没这么“运动”过了。
站在一楼的窗台上,我稍微稳了稳心神,抬头看向二楼厨房的窗户。
距离不算远,但我需要踩着一楼伸出来的空调外机,才能勉强够到。
那空调外机,看上去锈迹斑斑,也不知道牢不牢靠。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重心移过去,一只脚试探着踩了上去。
“嘎吱——”
外机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吓得魂都快飞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几秒,感觉脚下还算稳当,我才敢把另一只脚也挪过去。
好了,现在我整个人都站在了别人家的空调外机上,像个技术不精的小偷。
我贴着冰冷的墙面,一点点地挪动,终于,指尖触碰到了自家厨房的窗框。
我心中一喜,加了把劲,伸手把窗户往外拉开了一些。
很好,缝隙足够大了。
我侧着身子,先把一条腿伸了进去,然后是半个身子。
就在我整个人往里钻,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我的头卡住了。
不,不是头卡住了,是我的视线,被客厅里的景象,牢牢地钉住了。
我整个人,就以一个极其狼狈和扭曲的姿势,挂在窗户上,瞬间愣住了。
像一尊风干的腊肉。
客厅里,没有人。
阳台的轮椅上,也是空的。
那张我每天擦拭八百遍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像一个被抛弃的道具。
我的丈母娘,林秀兰女士,那个瘫痪了十年,吃喝拉撒都需要我伺候的病人——
她正站在客厅中央。
站得笔直。
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裁剪得体的紫色丝绒运动服,脚上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电视机前,放着一张瑜伽垫。
她正跟着电视里的健身操视频,做着一组我叫不上名字的拉伸动作。
她的动作,舒展,有力,充满了某种韵律感。
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照在她身上。她的侧脸,专注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享受?
十年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站起来。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还有风从耳边刮过的呼啸。
这是……怎么回事?
幻觉?
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我使劲眨了眨眼。
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
丈母娘甚至换了个动作,一个标准的高抬腿。她的腿,那双我每天都要按摩半小时,生怕肌肉萎C缩的腿,此刻,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柔韧性。
她哪里像个瘫痪了十年的人?
她比我这个腰间盘突出的女婿,看起来健康一百倍!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这十年,我到底在照顾一个什么?
一个骗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不可能。
当年医院的诊断证明,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中枢神经损伤,下肢瘫痪。
难道是……奇迹?
医学奇迹?她自己偷偷康复了?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为什么还要我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喂她吃饭,给她擦身子,抱她上厕所?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时,丈母娘似乎是做累了,她停下来,走到茶几边,拿起一个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毕生难忘的动作。
她喝完水,随手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然后,伸了个懒腰。
那个懒腰,伸得极其舒坦,极其惬意。
伴随着一声满足的喟叹。
“唉……舒坦!”
声音清晰,洪亮,中气十足。
再也不是我听了十年的,那种含混不清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单音节。
我挂在窗户上,像个真正的傻子,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手脚冰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窗户上爬下来的。
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楼下的绿化带里,浑身都是土,脸上估计还挂了彩。
路过的一个大妈,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理她。
我满脑子都是丈母娘伸懒腰的那个画面。
还有那声“舒坦”。
十年。
整整十年。
我像个陀螺一样,围着她转了十年。
我放弃了升职,放弃了社交,放弃了所有个人爱好。我的世界里,只有她的体温,她的脉搏,她的屎尿屁。
我以为我是在尽一个女婿的本分,是在维系一个家庭的完整。
我甚至为自己的“伟大”和“无私”而感动过。
现在看来,我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怒火,像汽油一样,在我心里“轰”地一下就烧起来了。
我想冲上楼去,一脚踹开那扇门,指着她的鼻子问她: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觉得耍我很好玩吗?!”
我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但我没有动。
我不能就这么冲上去。
我没有任何证据。
以她和我老婆林悦的关系,我这么空口白牙地冲上去,结果只有一个:
我会被当成一个疯子。
一个因为照顾病人太久,压力过大,精神失常的疯子。
丈母娘会立刻坐回她的轮椅,用她那双“无辜”又“脆弱”的眼睛看着林悦。
而林悦,我的好妻子,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到她妈妈那边。
她会指责我:“陈风,你疯了吗?我妈都这样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对。
良心。
这两个字,像一座大山,压了我十年。
现在,我要把这座山,从我身上搬开。
我慢慢地松开拳头,手心里全是血印。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眼神冰冷。
游戏,该结束了。
但得按我的规矩来。
我没有回家。
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初秋的风,有点凉,吹在身上,让我混乱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
我需要一个计划。
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我拿出手机,解了锁,屏幕上还停留在老板的未接来电上。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为了一个骗局,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值得吗?
我打开通讯录,手指在“老婆”那两个字上,悬停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没有打过去。
不能打。
现在告诉她,她不会信的。
这十年来,林悦对她母亲的“愧疚”,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仰。
在她眼里,她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无辜的人。
而我,陈风,作为照顾她妈妈的人,理应和她一样,无条件地,无怨无悔地付出。
一旦我的付出,带上了任何一点“怨言”,我就是错的。
我就是那个“没良心”的人。
我需要证据。
铁证如山,让她无法辩驳的证据。
我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了几个字:
“微型摄像头,家用,隐蔽。”
网页“唰”地一下跳出来,各种各样的产品,琳琅满目。
有伪装成充电头的,有伪装成路由器,甚至还有伪装成螺丝钉的。
我看得眼花缭乱。
最终,我选了一款伪装成电子万年历的。
我们家客厅的电视柜上,正好就摆着一个旧的电子钟,款式差不多,换掉也不会引起怀疑。
高清,广角,带夜视,支持手机APP实时查看和录像回放。
完美。
我毫不犹豫地下了单,选了“同城闪送,两小时达”。
地址,我没有填家里,而是填了公司附近的一个快递柜。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冷静,又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林秀兰女士,你演了十年,也该累了。
接下来,轮到我当导演了。
两个小时后,我在快递柜取到了我的“新玩具”。
一个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我没有回公司,而是直接打车去了我爸妈家。
我爸妈住在老城区,一个破旧的小区,没有电梯。
我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地敲开门。
开门的是我妈。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儿子,你怎么来了?今天不忙?”
“不忙,来看看你们。”我挤出一个笑容,走进屋。
我爸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看到我,也挺高兴:“正好,晚上留下来吃饭,让你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已经快一年没回自己家了。
不是不想回,是没时间。
丈母娘那边,离不开人。
“不了,爸,我待会儿就得走。”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就是……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
我把我今天下午的经历,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我爸妈。
当然,我隐去了爬窗户那一段,只说我忘带钥匙,找了开锁师傅,结果从猫眼里看到的。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瓜子都掉了。
“这……这不可能吧?”她难以置信地说,“亲家母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爸沉默了很久,抽了半根烟,才缓缓开口。
“你丈母娘那个人,好强了一辈子。”他说,“我跟你妈,跟她打交道不多,但也能看出来,她是个不肯服输的人。”
我点点头。
确实。
丈母娘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心高气傲。嫁给我老丈人,也是因为老丈人当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前途无量。
可惜,老丈人后来做生意失败,一蹶不振,早早就过世了。
丈母娘一个人把林悦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可她从没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泪。
她的人生信条就是:我,林秀兰,永远不能让人看笑话。
“所以……”我爸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她瘫痪了,这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的事。她从一个掌控一切的人,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伺候的废人。她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就可以骗人吗?”我妈气愤地说,“她这是骗婚!骗我们家风风给她当了十年免费保姆!”
“话不能这么说。”我爸看了我一眼,“一开始,她肯定是真瘫了。但后来,可能慢慢恢复了,但她发现,‘瘫痪’这个状态,能让她得到更多的东西。”
“得到什么?”我妈不解。
“得到女儿毫无保留的关心和愧疚,得到女婿无微不至的照顾。她还是这个家的中心,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她用‘弱者’的身份,继续掌控着一切。”
我爸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这十年来的所有困惑。
是啊。
掌控。
这才是她想要的。
她宁愿做一个被伺候的“瘫子”,也不愿做一个健康的“普通老太太”。
因为前者,能让她继续当这个家的“女王”。
我感觉浑身发冷。
这是何等扭曲和自私的心理。
“儿子,你打算怎么办?”我爸问我,眼神里带着担忧。
我把那个伪装成万年历的摄像头拿了出来。
“我要拿到证据。”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然后,跟林悦摊牌。”
“如果……如果林悦还是不信你呢?”我妈忧心忡忡。
我沉默了。
是啊,如果她还是选择站在她妈妈那边呢?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妈斑白的头发,和他们眼里的心疼。
“那我就离婚。”我说。
“这十年,我仁至义尽。”
“我的人生,不能再耗在一个骗局里了。”
从我爸妈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外面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碗面。
面条很劲道,汤头很鲜,但我吃得味同嚼蜡。
手机响了,是林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老公,你人呢?我到家了,妈说你下午出去买菜,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耐烦。
“我……在公司加班。”我撒了第二个谎。
“加班?你不是请假了吗?”
“老板临时叫我回来的,有个急活儿。”我脸不红心不跳。
骗人这种事,好像一旦开了头,就变得容易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饿了,妈也该吃药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命令。
曾几何时,我最喜欢听她这种带着娇嗔的命令。
我觉得那是夫妻间的情趣。
现在,我只觉得刺耳。
“我快了,你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妈的药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你看着说明书喂她。”我说。
“什么?还要我看说明书?”她拔高了声音,“陈风,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上了一天手术台有多累吗?我连站都站不稳了!你还让我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我让你照顾一下你自己的亲妈,就这么难吗?”我忍不住反问。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极其失望的语气说:“陈风,你变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计较这些。”
我“呵”地一声,笑了。
是啊,我以前不计较。
我以前,是个傻子。
“我堵在路上了,就这样。”
我没等她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面,忽然就没了胃口。
我掏出钱包,把钱拍在桌上,起身就走。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外卖披萨的味道。
林悦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披萨,一边刷着手机,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
丈母娘已经回房间了。
她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冷冷地说:“还知道回来啊?”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客厅的电视柜前。
“你干嘛?”她警惕地看着我。
“这个钟,不准了,我换个新的。”我拿起那个旧的电子钟,把它 unplugged。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伪装成万年_历的摄像头,插上电。
屏幕亮起,显示着清晰的红色数字。
时间,日期,温度。
一切正常。
“你什么时候买的?乱花钱。”林悦嘟囔了一句,眼睛却没离开手机屏幕。
“公司发的。”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把摄像头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一下,确保它的广角镜头,能覆盖整个客厅,以及阳台的大部分区域。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自己稍微松了口气。
“妈睡了?”我问。
“嗯,我刚喂她吃完药,给她擦了身子,抱她上床的。”林悦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我知道,她肯定没做。
以她的洁癖和娇气,怎么可能去干伺候人擦身子这种活儿。
她顶多就是把药和水递到丈母娘嘴边。
至于抱上床?
呵呵。
我走到丈母娘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屋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看上去,一切如常。
但我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
我关上门,回到客厅。
林悦已经吃完了披萨,把油腻腻的盒子就扔在茶几上。
“我累了,先去洗澡了。”她伸了个懒腰,朝我摆摆手,“你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看着那个披萨盒子,和茶几上的油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怒火,再一次,在我胸口燃烧。
但我忍住了。
我走过去,默默地把垃圾收拾干净,用抹布把茶几擦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我过去十年,每一天做的那样。
小不忍,则乱大谋。
陈风,你要沉住气。
第二天,我照常起了个大早。
给丈母娘准备早餐,伺候她洗漱,喂饭。
一切都和往常一模一样。
她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神空洞,说话含糊。
我看着她,心里却在冷笑。
演。
接着演。
我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
吃完早饭,我跟她说:“妈,我今天要去公司开个重要的会,中午可能回不来。我把午饭给你放床头了,你饿了就自己……就让林悦回来喂你。”
我差点说漏嘴。
丈母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去吧……工作……要紧。”她含混地说。
我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我没有去公司。
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了那个监控APP。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我家客厅的画面。
丈母娘还坐在轮椅上,被我推在阳台的老位置。
一动不动,像个蜡像。
我耐心地等着。
我知道,她一定会动的。
一个演员,在没有观众的时候,是不会一直保持着舞台上的姿态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她还是一动不动。
我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
难道……昨天真的是我眼花了?
或者,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不可能。我昨天的行为,没有任何异常。那个摄像头,也伪装得很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是时机未到。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画面,终于动了。
我看到,丈母娘的头,先是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又朝着我和林悦的卧室,看了一眼。
整个屋子,安安静静。
她似乎是确认了,家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然后,好戏开场了。
我看到她,先是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腿上,用力地掐了一下。
然后,她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感受痛觉。
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动作。
她,从轮椅上,慢慢地,自己站了起来。
动作有些生涩,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机器,但毫无疑问,她站起来了。
她扶着墙,先是走了两步,然后,慢慢地,一步,两步,三步……
她走得很稳。
她穿过了整个客厅,走到了厨房。
摄像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苹果,还有一把水果刀。
她没有回轮椅,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那个沙发,是林悦最喜欢的,意大利进口的,花了好几万。平时,丈母娘是绝对不允许靠近的,生怕弄脏了。
可现在,她就那么大喇喇地坐着,翘起了二郎腿,开始给自己削苹果。
刀法娴熟,果皮连成一条线,不断。
她一边削,一边哼着小曲儿。
那曲调,我听着有点耳熟,好像是她年轻时唱过的某个革命歌曲。
我看着手机屏幕,手脚冰凉。
如果说昨天是震惊,那么今天,就是彻骨的寒冷和恶心。
一个人,怎么可以伪装到这种地步?
她对着我的时候,是个连勺子都拿不稳的瘫痪病人。
她一个人的时候,却是个能翘着二郎腿削苹果的正常人。
我这十年,到底算什么?
一个笑话?
一个供她消遣的玩物?
视频里,她已经削好了苹果,正“咔嚓咔嚓”地大口吃着。
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我放在桌上的手,抖得像筛糠。
我把这段视频,从她站起来,到她吃完苹果,完整地录了下来。
保存。
命名为:“影后林秀兰的第一天”。
我没有立刻发作。
证据,还不够。
一段视频,或许还能被她狡辩为“奇迹般的短暂恢复”。
我要的,是让她百口莫辩的,连续的,成体系的证据。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准时上班”。
实际上,我就泡在那家咖啡馆里,像个偷窥狂一样,观察着我家里发生的一切。
而我的丈母娘,林秀兰女士,每天都在给我上演着精彩的独角戏。
第一天,她做了一套完整的广播体操。
第二天,她把我藏在柜子顶上的白酒拿出来,倒了一小杯,配着花生米,自斟自饮,好不惬意。
第三天,她打开了林悦的衣柜,把那些名牌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在镜子前比划,脸上露出嫌弃又嫉妒的复杂表情。
第四天,她甚至学会了用林悦的平板电脑,追起了当下最火的宫斗剧,看到激动处,还拍着大腿骂:“这个-贱--人!活该!”
……
我把这些,全都录了下来。
我的手机里,多了一个名为“影后现形记”的文件夹。
里面的视频,一天比一天精彩,一天比一天让我心寒。
最让我破防的,是第五天。
那天,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来了。
舅舅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仗着丈母娘的关系,这些年没少从我们家“打秋风”。
我以为他来了,丈母娘会收敛一点。
我错了。
她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加放肆。
舅舅一进门,她就从轮椅上站起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哥,你来啦!”
那声音,娇俏得像个小姑娘。
我舅舅,那个我每次见他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舅舅”的男人,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她一根。
“憋坏了吧?”他说。
“可不是嘛!”我丈母娘接过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满足地吐出一个烟圈,“天天对着那个傻子,我快憋出内伤了。”
傻子?
她是在说我吗?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了。
“那个傻子,还真信了?”舅舅嘿嘿地笑着。
“信?他信得死死的!”丈母娘笑得花枝乱颤,“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我让他去买东城的酱油,他绝不敢买西城的醋。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拿捏的男人?”
“还不是被你拿捏住了。”舅舅奉承道,“姐,你这招高啊。这么一‘瘫’,林悦那丫头对你服服帖帖,这个陈风,更是把你当老佛爷一样供着。这房子,这钱,还不都是你的?”
“那是。”丈母娘得意地弹了弹烟灰,“我就是要让他们一辈子都欠着我,一辈子都得围着我转。尤其是陈风那个上门女婿,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住在我林家的房子里,就得守我林家的规矩!”
我坐在咖啡馆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傻子。
一个可以随意拿捏,随意使唤的,长工。
我这十年的付出,这十年的牺牲,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充满了嘲讽和算计的,骗局。
我把这段对话,连同他们抽烟的画面,完整地录了下来。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需要再看了。
证据,已经足够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摊牌。
那样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给他们准备一个盛大的,无法收场的,舞台。
我给林悦打了个电话。
“老婆,这个周六,我们回家吃个饭吧。”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回家?回哪个家?”
“回我爸妈家。”我说,“我们结婚十年,好像还从来没有正式地,请你爸妈和我爸妈,一起吃过一顿饭。”
当然没吃过。
因为丈母娘“瘫痪”了,出不了门。
电话那头,林悦沉默了。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她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爸妈也挺想你的。而且,我最近学了几个新菜,想做给他们尝尝。”我说。
“可是,我妈她……”
“我知道。”我打断她,“我借了一辆商务车,空间很大,可以把轮椅放上去。我来回接送,保证把妈照顾得妥妥帖帖的,行吗?”
我的语气,温柔得无可挑剔。
就像我过去十年,每一次跟她商量事情时一样。
林悦似乎是被我的“体贴”打动了。
“那……好吧。”她答应了,“我跟我妈说说。”
“不用。”我说,“你别跟她说,我来跟她说。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一个大大的,惊吓。
挂了电话,我又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舅舅,是我,陈风。”
“哦,陈风啊,有事?”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是这样,这个周六,我想请您和我爸妈,还有我丈母娘,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吃饭?”舅舅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
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对。”我笑着说,“主要是,我最近公司发了一笔奖金,不多,就两万块。我想着,这些年,多亏了您和丈母娘照顾我们。所以,我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这笔钱,交给丈母娘,让她随便花。”
“奖金?两万?”舅舅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
“对。”我继续加码,“而且,我还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单独给您的。感谢您这些年,对我丈母娘的关心。”
“哎呀,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舅舅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似火,“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行,周六是吧?几点?我保证到!”
我告诉了他时间和地点。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脸上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
鱼儿,都上钩了。
接下来,就是收网的时候了。
周六,我起了个大早。
去租车公司,提了一辆黑色的别克GL8。
然后,我去菜市场,买了满满一后备箱的菜。
都是他们喜欢吃的。
丈母娘爱吃的清蒸鲈鱼,林悦爱吃的毛血旺,舅舅爱喝的茅台,我爸爱吃的红烧排骨。
我甚至还买了一束康乃馨。
我要把这场“鸿门宴”,布置得温馨又体面。
回到家,林悦已经起床了。
她看着我买回来的大包小包,有点惊讶:“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不完就放着,难得聚一次,要丰盛点。”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我走到丈母娘房间。
她还躺在床上,一脸“虚弱”。
“妈,今天天气好,我带您出去转转,跟亲家一起吃个饭。”我柔声说。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抗拒。
我知道,她不想去。
在外面,她“演戏”的风险,会大很多。
“不、不去了吧……我、我身子……不方便。”她含混地说。
“没事,妈。”我笑着说,“我全都安排好了。车子就在楼下,很宽敞,我抱您下去。到了饭店,也有电梯。您就当是出去散散心。”
我的态度,不容置疑。
林悦也在旁边劝:“是啊,妈,陈风都安排好了,你就去吧。我也有好久没见叔叔阿姨了。”
丈母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悦,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最终,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我心中冷笑。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给她穿衣服,洗漱,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从床上,抱到了轮椅上。
她的身体,很沉。
但我抱着她的时候,心里却在想:
林秀兰女士,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我爸妈家。
饭桌上,气氛一度很和谐。
我爸妈,作为主人,表现得非常热情。
舅舅,想着我那两万块钱的“奖金”和他的“大红包”,满面红光,不停地讲着笑话,活跃气氛。
林悦,似乎也很享受这种久违的家庭氛围,脸上一直挂着笑。
而丈母娘,则被我安排在了主位上。
她还是那副“瘫痪”的样子,不怎么说话,需要人喂。
我,则像个最优秀的侍者,穿梭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端茶倒水,上菜。
我还特意把那瓶茅台打开,给我爸和舅舅都满上了。
“来,爸,舅舅,难得今天人这么齐,我们喝一杯。”我举起酒杯。
“好,喝一杯!”舅舅早就等不及了。
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我爸妈,开始跟我舅舅,聊起了家常。
林悦,则在一旁,小口地吃着菜,时不时地,给我丈母娘夹一筷子她“能吃”的菜。
一切,都显得那么其乐融融。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却在倒计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我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除了吃饭,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大家分享。”我说。
舅舅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以为,我要开始“发奖金”了。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
我没有掏钱包。
我按下了遥控器上的一个按钮。
客厅的电视机,“啪”地一下亮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不是新闻,也不是电视剧。
而是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我们家的客厅。
视频,是从丈母娘从轮椅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始播放的。
高清,广角。
画面清晰得,连她脸上得意的微笑,都看得一清二楚。
客厅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爸妈,是事先知道的,但亲眼看到,还是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林悦,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舅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比哭还难看。
而我的丈母娘,林秀兰女士,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恐和慌乱。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她做操,她喝酒,她试穿林悦的衣服,她看宫斗剧……
一幕一幕,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
当视频播放到,她和舅舅在客厅里抽烟,说我是“傻子”,说我“好拿捏”的时候——
林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脸色,从震惊,变成了羞愧,又从羞愧,变成了愤怒。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的母亲。
“妈……这……这是真的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丈母娘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舅舅“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色厉内荏地吼道:“陈风!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侵犯隐私!是犯法的!”
“犯法?”我冷笑一声,迎上他的目光,“舅舅,我这里还有一段录音,是关于您,以我丈母娘的名义,向我借了五万块钱,去澳门赌博的。您想现在听听吗?”
舅舅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扑通”一声,又坐了回去,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
视频,终于播放完了。
整个客厅,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关掉电视,目光,落在了我的妻子,林悦身上。
“现在,你信了吗?”我问她。
林悦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看着她的母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丈母娘,我的好丈母娘,她终于有了反应。
她没有狡辩,没有抵赖。
她知道,在铁证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她只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
“我……我也不想的啊!”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腿,“我摔了之后,是真的不能动了!我每天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我心里苦啊!”
“后来,我慢慢能动了,我高兴啊!我想告诉你们,我想站起来!可是……可是我不敢!”
“我怕我站起来了,你就不再那么关心我了!你工作那么忙,我怕我好了,你就再也没有理由,天天回家看我了!”
“我怕陈风,他会觉得我这个丈母娘,是个累赘!我怕你们……怕你们会嫌弃我!”
“我只能装下去……我只有装成一个病人,你们才会一直对我好,才会一直陪着我……”
她哭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仿佛她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好一个“因为害怕失去,所以选择欺骗”的剧本。
如果我没有听到她和舅舅的对话,如果我没有听到她说我是“傻子”,我差一点,就信了。
我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是,没有如果。
我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所以,这就是你骗了我十年,把我当猴耍了十年的理由?”我一字一句地问。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陈风!”她尖叫起来,“你这个白眼狼!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你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
“你现在拿这个来质问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就是想跟我女儿离婚!想甩掉我们母女俩这个包袱!我告诉你,没门!”
图穷匕见。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面目。
自私,刻薄,蛮不讲理。
我笑了。
气笑了。
“妈。”我看着她,平静地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叫您‘妈’了。林秀兰女士,第一,这套房子,是叔叔单位分的,后来房改,是我和林悦,一起出的钱,买下来的。房产证上,是林悦的名字,跟我没关系,但跟你,更没关系。”
“第二,我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没错。但这十年,我往这个家里,投入了多少钱,多少精力,多少时间,林悦清楚,你自己,更清楚。你那些昂贵的进口药,理疗费,哪一笔,没有我陈风的血汗钱?”
“第三,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法律上,女婿没有赡养丈母-娘的义务。我照顾你,是出于我对林悦的爱,是出于我对一个长辈的尊重。但现在,这份爱和尊重,被你,亲手毁掉了。”
“第四,你说我没良心?”我指了指自己的腰,“我今年三十五岁,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比五十岁的人的腰还差。是谁造成的?”
“你说我想甩掉包袱?”我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想甩掉包袱。我是想,开始我自己的,新生活。”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悦身上。
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悦。”我说,“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轮到你选择了。”
“是选择继续活在你母亲为你编织的,这个充满谎言和控制的牢笼里。”
“还是选择,跟我走,开始我们自己的,真正的生活。”
我给了她两个选择。
但我心里清楚,无论她怎么选,我的人生,都不会再回到过去了。
那天的“鸿门宴”,最终,不欢而散。
丈母娘,是被舅舅,连拉带拽地拖走的。
临走前,她用最恶毒的眼神,剜了我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陈风,我跟你没完。
我爸妈,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妈背过身去,偷偷抹了眼泪。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悦。
还有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残羹冷炙。
“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林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不是我要走到这一步。”我看着她,“是你的母亲,把我们逼到了这一步。”
“她……她也是爱我,她只是用错了方式……”她还在试图为她母亲辩解。
我累了。
我真的累了。
“林悦。”我打断她,“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买菜,做饭,伺候她吃喝拉撒。然后去上班,在公司里,看尽了老板和同事的脸色。下午五点,我第一个冲出公司,赶回家,继续伺候她。”
“我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她今天比昨天多吃了一口饭。”
“我以为我是在积德,我以为我是在为一个家付出。”
“可结果呢?我只是一个‘好拿捏的傻子’。”
“你知道当我在视频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把我的心,一片一片地,凌迟处死。”
林悦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自语。
“你当然不知道。”我苦笑,“你只知道你工作累,你只知道你手术辛苦。你回到家,看到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家,一个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母亲,和一个永远对你笑脸相迎的丈夫。”
“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你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人,我也会累,我也会有情绪?”
“你没有。”
“在你的世界里,你母亲的感受,是第一位的。你的感受,是第二位的。至于我陈风的感受……重要吗?”
林悦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流泪。
我看着她,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我给你三天时间。”我说。
“三天后,给我一个答案。”
“如果你选择你母亲,我们好聚好散,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这套房子,我不要,车子,存款,我们一人一半。”
“如果你选择我,那么,明天,我们就搬出去。找个小点的房子,租或者买,都行。彻底地,跟你母亲,断绝金钱和生活上的往来。她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没关系。”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是我妈啊!”
“她是你妈,但她不是我的。”我说,“我陈风,仁至义尽。”
“这十年,就当我,为我当初的爱情,买了一份最昂贵的单。”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家门。
我需要呼吸一点,没有谎言和欺骗的,新鲜空气。
我在外面,开了一间房。
三天,我给了林悦三天,也给了我自己三天。
我关掉了手机,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
我每天,就是睡觉,吃饭,看电视。
或者,什么都不干,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把这十年,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了一遍。
我想起了,我和林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是在大学的联谊会上。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百合花。
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
我没什么钱,没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们只是请了双方的亲戚,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她穿着租来的婚纱,对我说:“陈风,我不图你大富大贵,我只希望,我们能一辈子,好好地在一起。”
那时的她,眼睛里,有光。
我想起了,丈母娘刚出事的时候。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老公,以后,我们家,就靠你了。”
那时的我,觉得,能为她撑起一片天,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幸福。
……
往事,一幕一幕。
甜的,苦的,酸的,辣的。
最后,都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时间的错?还是人心的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才三十五岁。
我不想,在我五十岁,六十岁的时候,回想起我的一生,只有“伺候人”和“被欺骗”。
我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有我自己的喜怒哀乐。
第三天,我打开了手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有林悦的,有我爸妈的,还有几个陌生号码。
我没有回。
我只是给林悦,发了一条信息。
“想好了吗?”
过了很久,她回了两个字。
“想好。”
后面,跟着一个地址。
不是民政局。
是一家咖啡馆。
我见到林悦的时候,她憔悴了很多。
眼睛红肿,脸色苍白。
她没有化妆,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服,看上去,倒像是回到了大学时的样子。
“我……想跟你谈谈。”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想了很久。”她说,“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然后,我回家了。我看到了我妈。”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嗑着瓜子。就好像,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一样。”
“我问她,她后不后悔。”
“你知道她怎么说吗?”
林悦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说,她不后悔。她只是后悔,演得不够好,被你发现了。”
“她说,我就是个白眼狼,是个傻子,被你这个男人,几句话就骗走了。”
“她还说,如果我敢跟你走,她就……她就死给我看。”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拿手的,武器。
“那你呢?”我问她,“你怎么想?”
林悦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
“我告诉她。”她说,“如果,她真的要用死来威胁我,那她,就当我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我说,我欠她的,这十年,陈风已经替我还清了。”
“从今以后,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然后呢?”
“然后,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搬了出来。”她说,“我这两天,一直住在我同事家。”
“陈风。”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这十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被我妈的‘爱’,绑架了太久,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把你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错了。”
“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我理解。我们……我们就去办手续。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就当是,我对我这十年来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她说完,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忐忑,和一丝丝的,期盼。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过她吗?
恨过的。
在她一次又一次,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她母亲的时候。
但我还爱她吗?
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三天。
答案是,爱的。
如果不爱,我不会为她,付出十年。
如果不爱,我不会在看到她憔悴的脸时,感到心疼。
我们的婚姻,生了一场大病。
病根,就是她的母亲。
现在,我们有机会,把这个病根,彻底切除。
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林悦眼里的光,都快要熄灭了。
我才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冰冷的手。
“房子,我们不要。”我说。
“我们,重新开始。”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又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我们没有再回那个家。
那个充满了谎言和压抑的,三室一厅。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阳光可以从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
我们开始,过上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没有了丈母娘,我们之间,似乎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
林悦像变了一个人。
她开始学着做饭,虽然经常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她开始关心我的工作,关心我的身体。
她会记得给我买护腰,会催我按时去医院做理疗。
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吃路边摊。
我们会因为,今天谁洗碗,而斗嘴。
也会因为,一部电影的情节,而拥抱在一起。
我感觉,我那颗被冰封了十年的心,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我辞职了。
用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和林悦的支持,我开了一家小小的私房菜馆。
不大,就五张桌子。
但所有的菜,都是我用心做的。
生意,竟然还不错。
每天很累,但心里,是踏实的,是快乐的。
至于丈母娘。
林悦后来,回去过一次。
是舅舅打电话来,说她病了,很严重。
林悦心软了,回去了。
结果发现,她只是普通的感冒。
她看到林悦,又开始哭闹,骂她不孝,骂我是狐-狸-精。
林悦什么都没说,只是给她留下了一些钱和药,然后,就走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只是每个月,会固定给她打一笔生活费。
不多,但足够她一个人,过得很好。
她说,这是她作为女儿,最后的,情分。
我尊重她的决定。
有时候,我也会想,丈母-娘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会是什么样子。
她还会不会,在没有人的时候,站起来,跳一段舞?
她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自己这荒唐的前半生,感到一丝丝的,后悔?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选择了用欺骗和控制,来索取爱。
最终,也必将被爱,所抛弃。
而我,陈风,在当了十年“傻子”之后,终于,找回了我自己的人生。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我的小店门口,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林悦穿着围裙,在帮我招呼客人,笑得像朵花。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吧。
虽然来得晚了点。
但,终究是来了。
来源:认真的梦想一点号